同学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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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黄澄钦新作《梅林话别图》说起
周
正
光
墙上挂着一幅画,乃好友黄君最近从国内寄赠的。一挂上它,家里就有了一种高雅的情调,一种流动的诗意,有了令我心绪回环的,恋恋不舍的境界。这幅笔墨酣畅寄意深远的现代中国画,我无以名之,且简单地取一个极为传统的名字--《梅林话别图》吧。
作者黄君是广东美术家协会会员,惠州美协副主席,画院院长,文化馆馆长,文化局局长。尽管有了一系列响亮的名衔与显赫的职位,我仍以小名称呼他,有时在电话说得高兴还随口甩几句粗话呢。画以人重,人以画重,我重的不是他的名气,而是我们之间的情谊。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就产生了诗,同样情动于中而形于笔墨色彩就产生了画,这幅饶有画意又充满诗情的杰作就是我们友谊的见证。画家以淋漓的大笔重现昔年我与他话别的情境。透过渲染,烘托以及人物表情和动态的勾勒,将我们少年的意气,幽秘的遐思,青春苦涩而颤抖的心灵,年轻生命脉动的情采,乃至两个大学生即将走向生活投入社会之际的瞻望与困惑表露无遗。画家用笔之收放,用墨之浓淡已进入无碍无阻,挥洒自如的境界。每次站在画前,朦胧里似见月色与雾霭浮动,仿佛有歌声人语、酒气梅香隐隐自画里飘来。我看得如痴如醉,恍似穿过时间隧道,重回同学少年,人也觉得年轻起来。尽管那些日子给我留下许多创伤,但年轻总是好事。
那已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的事了。那时我与黄君都求学于广州华南师范大学,他读生物,我读中文,两人既不同系又不同级,居住的宿舍也相隔很远,本来并不认识。有次,美术学院一位讲师来给我们中文系书画研究组上辅导课,课后一位陌生的同学拿着一大卷画稿来向这位老师请教,这同学身材高大,气宇轩昂,一举一动充满自信。十多张作品,山水人物都有,水平之高我们简直望尘莫及,尤其令人震惊的是那几幅临摹《清明上河图》片段的册页,几乎可以乱真。面对着同学们的称赞,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我几次想上前跟他说说话,但又怕自讨没趣,于是两手往后一靠,伪装超然,目光却留在他的画上。画角盖的印章我只看到一个黄字,名字看不清楚。以后一年多,我处处打听他的情况,可是都没有结果。
到了六三年初,我因感冒往医务室看病,领了药正要离开,就那么巧,黄君推门大踏步走进来,高声跟医生谈着,原来他近日不停地流眼水,经检查得出原因是泪腺阻塞,他回去捂着鼻子,不断运气,竟能自行将泪腺打通。医生和我都十分惊奇,大家快活地笑着,于是我们认识了。
那天我们都没有课,俩人沿着大操场慢慢走着,互相介绍自己:家庭,爱好,向往,对重大事件的一些看法。话题渐次展开,从徐青藤到俄国的列维坦,从《广陵散》到《蓝色多瑙河》,从古诗词到我们所读过的《茶花女》,《约翰克里斯朵夫》,《高加索的俘虏》,一本接一本,无形的铁幕一重又一重,阻挡不住青春激情在文艺天地的奔迸。
末了,他送我回宿舍,到了门口,我又再送他回宿舍,就这样,从南到北,从北到南,来回走着,弄得两人都笑起来。黄君说他母亲曾告诫他:“§你这家伙的脾气这么古怪,看有谁能与你合得来!”¥可叹的是我妈妈也常常这样指责我。两个没有人合得来的家伙,居然一拍即合。其时正当二月,路旁的小白菊一丛一丛怒放,空气中弥漫着芒果花和柚子花的香味。握别黄君,我在心里向自己说:“²终于找到一位朋友了!”_
自此,白天各自上专业课,晚上是聚首的欢乐时光。我俩的成绩都是最好的,都得到老师和同学的器重。取得高分对我们来说都轻而易举,因为许多知识早已掌握,许多专业书在中学时已看过。晚上或找一个僻静的角落随意挥毫作画,或到图书馆阅读中外名著,更多的是什么都不干,坐在草地上穷聊,儿时的趣事,各自的秘密,幻想有时默默无言仰望天际明亮的星星,游思飞得很远很远,我们知道,家之外,国之外有着更为辽阔的世界,外面的世界有光芒万丈的文明,绝不像官方所宣传的那样可怕。真话只须说一次,谎言唯恐人家不相信,才用开动所有宣传机器翻来复去地说,而且只准自己说不容别人说。
黄君只长我一岁,但生活能力比我强,各方面比我成熟,总是兄长般照顾我。那年暑假他回到惠州,我给他的信中流露了伤感的情绪,那也只是“¬为赋新诗强说愁”§吧,他却以为我出了什么事,匆忙坐船赶回广州,天没亮就到我家来敲门,见我一切如常才安心,黄君人很帅,无论到何处都有异性追求,而我从没有过艳遇,心中未免着急。后来一位珠江合唱团的姑娘主动向我示爱,送我一枝自己手制的绢花。她是画家的女儿,字很清秀,黄君知道了,也为我高兴,并说以后有人唱歌给我听,日子一定写意,并要我带他见见这位姑娘,好“À帮帮眼”¡。见过面之后,黄君细细向我分析,指出这位姑娘并不适合我,并叫我将对女子的“·爱意”»与对画家的“·敬意”°区别开来,不可草率地爱屋及乌。我接纳了黄君的意见,只和她保持一般的友谊。
那时我少年气盛,听了别人几句无关痛痒的赞美就趾高气扬,自以为“有学问”,看不起底层的劳苦大众,说那些三轮车夫、“¦收买佬”¡,谈吐粗俗,不登大雅之堂,有时还嘲笑他们。看到我这种态度,黄君疾言厉色地作批评,使我十分难堪。假日我们一起到城里,他也选择最低级的茶楼或街边的小店,和搬运工人、小贩一起用餐。黄君还要我记住六祖惠能大师的教导“¤下下人有上上智”¡。从那时开始,这句话留在心里,我终生受用。以后我糊口四方,深深感到养活我,看重我,帮助我,只有社会底层的劳苦大众,国内国外全都一样。
跟黄君相处,有一句话可道出我的感受:“»与公瑾交,如饮醇醪,不觉自醉”¡。记不起这话的出处,但每次想起我都无比动容,我也曾这样忘情地自醉过。人到中年,忧患如山,柴米油盐养家活口,一切讲求功利,“¬既壮周旋杂痴黠”¡,又说“¥四方木头滚到圆”¡,已少有朋友间的真情实意,到了“«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ª的年岁,一切都已看淡。唯有青春岁月,“¤十年磨剑,五陵结客”¡,“ª长歌裂石,分取狂名”¡,那情谊最是刻骨铭心,哪怕仅仅一次。如果没有这种如饮醇醪的自醉,生命将是何等的枯燥无味!往后,在自我流放的日子,我踯躅异国街头,或者放工回来,孤卧斗室,面对窗口一方无星无月的天空,想起与黄君相聚的往事,一首一首绝句汹涌而至,翻江倒海的激情,竟把昔年丑恶的现实完全冲掉了:
“曾同风浪挚长鲸,战罢归来海水清。记得少年同学日,茶山急雨助书声。”
“试酒春灯珠水边,茶山夜读月清圆。昔时俊侣今何处?目断秋鸿又一年!”
诗里的茶山不高,丘陵而已,但很有灵气。我们的校园就在山下,但愿今天,城市的发展,商业的繁盛,不将秀美的茶山弄得面目全非。
一九六四年,我毕业了,同学们陆续离开,由于工作分配迟迟没有搞好,我属于最后离校的一批。黄君预先就说,千万别告诉他我什么时候走,他也不来送行。这正合我意,因为都无法忍受四目相对,执手无言的痛楚。今晚是学生时代最后一次聚会了!黄君不知从何处找来几张肉票,买了两元卤水鸭翼,几瓶红星啤酒,傍晚六时多,走到校园最清幽的地方,相对痛饮起来。
此地是生物系实验农场,连绵数里的,是一片一片鱼塘,一坡一坡梨树、蕉林和梅林。我们割了几块蕉叶,铺在水畔林边,并肩躺下,大口大口喝酒。黄君唱起广东小曲,我低声应和,不成腔调,由心铉共振而成的灵性之歌却如此美妙,悠悠向梅林,向月色,向迷朦烟水飘去。回想两年间,我们差不多晚晚在一起,一旦分离,怎能割舍。好在都只廿多岁,有的是时间,而且都当教师,将来一定有机会重逢,在相同城市工作也说不定。正如台湾一位诗人所写的:还以为青春的日子就象叮当作响的钱币胀鼓鼓地塞满两个裤袋,可以任由我们大把大把挥霍。黄君在画上题款道:“¤不信世事有艰难,谁知十年,劫尽风华去!”´悲哉,痛哉,斯言!
其后我留在广州工作,他被分配到高要县山区教中学。一年多一点后,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抄家批斗,我所有的书籍、文稿、画册全付之一炬,黄君送给我的作品亦不能幸免。我出身于国民党军官家庭,海外关系非常复杂,处境十分危险,随时有被关进“¤牛栏”ª的可能。武斗期间广州陷于无政府状态,我趁机以串联为名逃到外地去。一天我在肇庆市一个车站候车,准备到湛江亲戚家去暂避。车站沉没在红色海洋里,站前大字报排山倒海,一队队红卫兵押着戴高帽的“¤牛鬼蛇神”´游街,我已无心观望,只想搭上长途汽车快快逃离。忽然,汹涌的人流中,有人大声喊我的名字,我惊惶四顾,万万没有想到,竟是黄君,原来他要赶回惠州探望病中的祖母,到这个车站转车。我们只讲了几句话,匆匆分手。其后,我移民美国,春去秋来三十年一晃而过,车站前一挥手,从此阔别。
三十年间,我们相隔万里,虽不曾相失于天涯,每年也只三数封信往还而已。先是黄君调回惠州,然后专职从事文化工作,以后又出仕,成为全国著名的画家。而我呢,为了逐十一之利而拼搏于商场,每天苦干十四个小时且从没有休息过一天。前数年,火灾,械劫,官司,大小劫难接踵而至,迫使我自密西西比河下游的百年古镇南迁,落脚在墨西哥湾旁边的大城,其间母亲长逝,我的生命陷于前所未有的低潮,终日向隅枯坐,形同自闭。与黄君的联系完全中断了,我搬家后连地址也没有告诉他,他寄往原址的信全部被退回。后来,不知他用什么办法,竟找到我原址所在电话局的电话号码,他越洋来电查问该地有没有姓周的华人,那些热情的工作人员,把我弟弟的电话号码告诉他,几经曲折,他给我的新家打来长途电话。
听到黄君亲切的声音,我又感动又惭愧。当代名诗人黎焕颐诗云:“®海内何妨存异己,人间难得是真情。”§我存的不是异己而是知己,拥有数十年不舍弃我的知友,此生何幸?此生何求?想至此我的心暖起来,潜藏得很深很深的至美至高尚的情愫渐渐苏醒,我重新有了生气,回复正常的生活了。不久前,收到黄君以快邮寄达的新作:梅林话别图。
往事历历如绘,漂泊多年,重洋之外千山之外,摊开绘出来的历历往事,观之再三,心中五味杂陈,我怎样才能写出自己的感受?能评论画作吗?当年的许诺我实践了吗?无话可说,只能面对它,面对着月色如水梅花胜雪的画面。画中一大片墨色与芭蕉梅花的淡彩浑化在一起,渲染出如幻如真的梦境,既熟悉又陌生的梦啊!熟悉的是他对友情的专一和执著,陌生的是画家所注入的新的热情以及新的体悟,唯其如此,友情才有魅力,才能不断地发展。画中两个青年,神似昔时的我与黄君,一个穿着五四时代靛白布长衫,手拿折扇,文雅柔弱,意态飘逸若天马行空,另一个衣着洋化,豪放刚健,放浪形骸,最可惜的是,风华正茂的岁月,无端在左倾分子,狂徒所煽动起来的仇恨烈火里,在无休无止的斗争消磨净尽了。除了在画里,少年身影、书生意气何处追寻?即使旧地重游,也只有斜阳草树,寻常巷陌!
当然,画中的未必是当年的我们,那时流行的是“¤毛装”¡,一个个灰头土脸,画中人物偏偏奇装异服,不合时宜,正表现了我们对彼时现实的反叛。离校前那晚,我穿的是白恤衫,躺在蕉叶上,衣服沾满蕉叶的粘液而不自知。过后拿到洗衣店去洗熨,取衣服时店中工友用好奇的眼光打量我,还站在一旁小声议论,起初我不明白原因,后来翻开白恤衫看才晓得--衣服上的蕉叶汁,经水一冲完全显现,洗也洗不掉,斑斑驳驳,滩滩点点,十分暧昧,洗衣工以为是一夜偷欢留下的痕迹哩!后来我去信告诉黄君,黄君回信尽情自嘲,说如果真的如此这般,该多么美妙啊!是的,太遗憾了!
不过,这也好,缺憾更为难忘。人过五十,总有一些事怎样都忘不掉,与黄君的友谊就是其中一桩。美国著名心理学家乃赛曾这样给“°记忆”¤下定义:“§我们最久远的记忆的最大部份,无非是重复不休的彩排与重建的产物。”¯真的吗?只是彩排与重建,难道好戏仍未开场,殿堂仍未完工,最美好、最真实的东西还可“期诸日后”?希望如是吧,虚空有尽,我愿无穷!
当年与黄君刚认识,我曾抄录清人龚自珍诗以赠,作为我对他的赞美:“¤不是逢人便誉君,亦狂亦侠亦温文。照人胆似秦时月,送我情如岭上云。”³这朵云,绚烂夺目,纯洁深情,对我不离不弃,升华在天空,冉冉,越洋而来,与我同行,直到永远。
2004年春日于德州休士顿市之双湖小筑
作者简介:黄澄钦
1939年生于香港,原籍广东惠州。1965年毕业于华南师范大学生物系。现为广东省美术家协会会员,惠州市美术家协会副主席,惠州市画院副院长。长期从事文化工作,曾任惠州市文化馆馆长,文化局长等职务。
作品多次参加国内外画展,并多次举行个人画展。画作及30多篇艺术评论和散文发表于全国各大报刊。多次获国家举办之艺展大奖。已出版的画集有:
苏轼寓惠诗意画--黄澄钦画选
丝路风情,湘西画境--黄澄钦画选
画说惠州西湖--黄澄钦画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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