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的音响

 ──从“维也纳的幻想”说起

李硕儒
 

   2003129日,旅奥华人女画家刘秀鸣的“维也纳的幻想” 作品展在北京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展厅举行。外面虽是满地隆冬,展厅内却观者如潮、到处飘动着她彩色的云、玄妙的云、灵动的云不知是维也纳的灵感还是这来自艺术之都的画家的艺术感召,使四人小乐队的演奏也更洋溢出云的旋律。

  一次优雅别致的艺术享受,一场震聋发聩的由色彩、线条牵起的关于生命与美的思考,驱动着人们一个个出场:清华美院绘画系主任杜大恺教授主持开幕;奥地利驻华大使施伟先生在激情饱满的致辞中掩饰不住来自母国的自豪与荣耀;清华美院副院长刘巨德先生对画家刘女士的艺术造诣做了由衷的祝愿、中肯的赏析;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刘大为先生从东西方艺术的优长比较中做了高度评价;中华民族文化促进会副主席曹则林和秘书长王实先生等也莅临观赏。

  一半为祝贺,一半为追寻,那天下午笔者与著名美术评论家贾方舟先生和画家刘女士进行了一次访谈:

李:一走进展厅,就看到到处是云,它们飘忽不定,纠缠不清,出神入化你的画展为什么选择了云的题材?

刘:云是一种即抽象又具象的自然景观,能给人带来许多关于生命的联想,它有生有灭,飘来浮去,但又无法得知它来自何方,又将飘向何处,这种近似梦幻的虚无,看得见又摸不到的感觉,很像人们的生命,有时既看不见又触不到,可它却存在着。犹如德国一位著名艺术评论家布格哈特施密特教授 (Prof. Burghart Schmidt) 在评论我的作品时的第一句话:“云,是的,云!众多的比喻常常把它 和灵魂等同起来。” 我觉得这个比喻非常恰当,我画云就是想将我或他人精神上 的、情感上的和思想上的东西,通过云的形像表现出来,将灵魂形像化。

贾:为什么定题为“维也纳的幻想”

刘:其实云无定位,到处飘荡,恰似我长期以来的生活和精神状态,无论我身在他乡还是回到故国,那种飘忽不定的感觉从未消失过。如今我在维也纳从一名维也纳美术学院的学生到一位职业画家已度过了十六个春秋,在这个可称为我第二故乡的城市,我学习、生活和创作,是她使我和我的艺术走向成熟,可以说我有生以来真正的幻想是从这里开始的。

李:这题目真好,维也纳本身就是艺术之都,艺术之都的幻想自然是超拔悠远的,刚才谈到你曾经学习并毕业于维也纳美术学院,那么,你重视师承吗?

刘:我觉得在艺术学习的开始阶段,有一位优秀的导师来指导是十分重要的,因为他可以在较短的时间内把他长期积累的经验传授给你,使你少走弯路,比较快地进入一种状态 (如:在材料的运用、制作技法、知识方面等) ,但成为一个真 正艺术家的标志,绝不是仅仅师承某某大师就能造化成功的,如古人所说,融汇百川、方成大海。他的悟性使他师承于一切对他有益的事与物,师承于古今中外其中也包括自身的一些经验感受,甚至从表面看来与他的艺术毫无瓜葛的东西中受到启发,这也是一个艺术家的灵性所在。

贾:为什么你会选择了当时的导师呢?

刘:本来一开始到维也纳我就读的是维也纳实用美术学院玛丽娅拉斯尼克 (Maria Lassnig) 油画班,可惜两年后她退休了,她是一位当今非常出色的女画家 。当时,维也纳幻想写实主义画派在欧洲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影响很大,而我重新报考的维也纳美术学院的阿立克布劳尔教授 (Arik Brauer) 正是这个画派的主 要创始人之一,他的画风神秘富有幻想并应用了精致严谨的古典绘画技法,而画面设色凝重而艳丽、使我联想到中国的工笔重彩在单色中求变化,用纯色寻对比,对我产生了极大的吸引力。

贾:布劳尔教授的风格对你后来的创作影响很大?

刘:可以说有过一段很明显的影响,特别是开始的前两年,而到毕业前的一段时间里我逐渐摆脱了这种影响,开始利用自己所具备的能力重新为自己的绘画寻找方向,用学到的技法,更多的发掘自己,完善自己,努力的不去做导师的影子,或让导师的影子老跟着我。

李:这让我想到一段趣话:已经过世的言慧珠深得京剧大师梅兰芳的真传。但凡梅派传统剧目她都演得惟妙惟肖,是梅派传人的佼佼者。一次她出演梅派经典《洛神》,几天后戏剧评论家李健吾先生在报上发了一篇评论曰:言女士演的《洛神》,从台风、行腔、坐派、表演到一抬手一投足,都酷似梅兰芳,可梅先生的《洛神》有一股仙气,言女士的《洛神》却只是演的梅先生。这批评深刻中肯,道出了师承与青出于蓝胜于蓝的绝妙境界。

贾:就这点说,秀鸣有个性得多 (他翻到画册中的《孩提之梦》) 。比如这 幅画的构图色彩位置,看似是在空中,或不高不低地就跳了出来。但在视觉和感觉上却让人有一种神秘的自如。

刘:是儿时的幻想,不管世界发生了什么,不管别人的情绪中刮起多少风云暴雨,她仍是忘我地蹦跳,忘我地玩,画这画那,我只想把色彩简化,概括。

贾:是主观色彩,主观情绪付与自己的色彩。

刘:你说得对,不管生活中有无这种颜色,我只以自己情绪的调色为标准。在近几年我尽量摆脱那种叙述手法,而强调以自己的感觉表达情绪,以情绪的色彩呈现于人。

贾:而且集中以云表达自己的情绪,以云表达自己的飘泊不定,表达寻家的渴望。

刘:孩子总是在离开妈妈的时候才更想妈妈,才学会去爱她

李:这是离开故土越久越远感觉越深的疼痛,极而言之,又何尝不是一切飘泊生命的感觉。

贾:感觉大体是共通的,每个人以自身不同境遇赋予不同的色彩。几年前,一位旅居巴黎的画家也画了大量的云。他刚到巴黎时举目无亲衣食无着,一次在街头公用电话亭正打电话时突然晕倒,直到被第二位来电话亭打电话的人发现才叫人抬走,后来才明白,他是饿倒的。后来他画了很多云。全是灰调子。

刘:他的云和我的云有什么不同吗?

贾:很大不同,他更理性,你更感性。

刘:实在无可奈何。有时那些捉摸不定的感觉会十分痛苦地折磨我,想回避也不能,我就试着将它记录下来,痛苦地咀嚼它,面对它,然后把它溶入我的工作中,比如那种迷茫那种疲惫,那种对生命的伤悼,谁愿意去玩味,去经受?可又欲罢不能。

贾:你从具象的风景到云的境界的渲染,是个艺术跳跃,一种观念的提升,以自然的元素变成表达情感的符号,变成诉说情感的直接画面。这时十分主观的,从主观的体验变成主观情绪的倾诉。

刘:这种倾诉的方式让我寻找得好苦。

贾:你的画是具象的抽象,用具象的手法追求抽象的意蕴。创作就是这样,画得越具体,局限的空间越小;越抽象,空间越大。

李:大象无形,大声嘘唏,这是老庄哲学的命意,何尝不是艺术创作的境界!可惜人类社会越趋于物化,这种艺术境界越被人遗忘。

刘:在一幅画中,既抽象又具象十分巧妙地交织在一起,即对比的和谐,就需要很好的把握,我追求的是眼、手和意象的统一,表现力和幻想性溶为一体。自然这是一种长时间努力才能达到的境界。

贾:你的《飘》,真是既有一种脱俗的幻境美,又有很强的绘画性。

刘:尽管常常能听到这样的肯定,可我还是常常迷失自己,有时甚至不知我是谁,想要什么?我象云一样飘忽,可又常常被一道道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绳线束缚着,凝固在空中,渴望被一阵风吹开,渴望有一只手推动。

贾:这也许就是你的画中,色彩、幻想、唯美三位一体的综合。

李:还有一种忧郁和神秘。

贾:对,比如《投影》,用天造地设般浑然一体的背景,画出了生命的孤独和忧郁。

刘:有时这孤独和忧郁竟是自己营造的,甚至于习惯了这种被自己营造出来的孤独的精神空间。

李:不少艺术家都这样,比如俄国诗人莱蒙托夫就写过这样的诗,在一次宫廷舞会上,他不跳舞也不与别人交谈,只躲在一个角落里饮着自己的孤独。要是生活与创作分开就好了,生活中做个快乐人,创作中回到你孤独的王国。前几天一位演艺术界的朋友跟我说,他曾读过一部佛经,读完后总结出六个字的题旨:看破、放下、自在。

贾:要是人人如此,就不知会失去多少艺术家了。性情是与生俱来的,善男信女们或可得那六字真言,艺术家们就只能自甘其苦了。


刘秀鸣
--著名旅奥 (地利) 画家。

贾方舟--著名美术批评家

李硕儒--旅美华人作家

 

 

同学少年

 -- 从黄澄钦新作《梅林话别图》说起

     

  

    墙上挂着一幅画,乃好友黄君最近从国内寄赠的。一挂上它,家里就有了一种高雅的情调,一种流动的诗意,有了令我心绪回环的,恋恋不舍的境界。这幅笔墨酣畅寄意深远的现代中国画,我无以名之,且简单地取一个极为传统的名字--《梅林话别图》吧。

    作者黄君是广东美术家协会会员,惠州美协副主席,画院院长,文化馆馆长,文化局局长。尽管有了一系列响亮的名衔与显赫的职位,我仍以小名称呼他,有时在电话说得高兴还随口甩几句粗话呢。画以人重,人以画重,我重的不是他的名气,而是我们之间的情谊。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就产生了诗,同样情动于中而形于笔墨色彩就产生了画,这幅饶有画意又充满诗情的杰作就是我们友谊的见证。画家以淋漓的大笔重现昔年我与他话别的情境。透过渲染,烘托以及人物表情和动态的勾勒,将我们少年的意气,幽秘的遐思,青春苦涩而颤抖的心灵,年轻生命脉动的情采,乃至两个大学生即将走向生活投入社会之际的瞻望与困惑表露无遗。画家用笔之收放,用墨之浓淡已进入无碍无阻,挥洒自如的境界。每次站在画前,朦胧里似见月色与雾霭浮动,仿佛有歌声人语、酒气梅香隐隐自画里飘来。我看得如痴如醉,恍似穿过时间隧道,重回同学少年,人也觉得年轻起来。尽管那些日子给我留下许多创伤,但年轻总是好事。

    那已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的事了。那时我与黄君都求学于广州华南师范大学,他读生物,我读中文,两人既不同系又不同级,居住的宿舍也相隔很远,本来并不认识。有次,美术学院一位讲师来给我们中文系书画研究组上辅导课,课后一位陌生的同学拿着一大卷画稿来向这位老师请教,这同学身材高大,气宇轩昂,一举一动充满自信。十多张作品,山水人物都有,水平之高我们简直望尘莫及,尤其令人震惊的是那几幅临摹《清明上河图》片段的册页,几乎可以乱真。面对着同学们的称赞,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我几次想上前跟他说说话,但又怕自讨没趣,于是两手往后一靠,伪装超然,目光却留在他的画上。画角盖的印章我只看到一个黄字,名字看不清楚。以后一年多,我处处打听他的情况,可是都没有结果。

    到了六三年初,我因感冒往医务室看病,领了药正要离开,就那么巧,黄君推门大踏步走进来,高声跟医生谈着,原来他近日不停地流眼水,经检查得出原因是泪腺阻塞,他回去捂着鼻子,不断运气,竟能自行将泪腺打通。医生和我都十分惊奇,大家快活地笑着,于是我们认识了。

    那天我们都没有课,俩人沿着大操场慢慢走着,互相介绍自己:家庭,爱好,向往,对重大事件的一些看法。话题渐次展开,从徐青藤到俄国的列维坦,从《广陵散》到《蓝色多瑙河》,从古诗词到我们所读过的《茶花女》,《约翰克里斯朵夫》,《高加索的俘虏》,一本接一本,无形的铁幕一重又一重,阻挡不住青春激情在文艺天地的奔迸。

    末了,他送我回宿舍,到了门口,我又再送他回宿舍,就这样,从南到北,从北到南,来回走着,弄得两人都笑起来。黄君说他母亲曾告诫他:“§你这家伙的脾气这么古怪,看有谁能与你合得来!”¥可叹的是我妈妈也常常这样指责我。两个没有人合得来的家伙,居然一拍即合。其时正当二月,路旁的小白菊一丛一丛怒放,空气中弥漫着芒果花和柚子花的香味。握别黄君,我在心里向自己说:“²终于找到一位朋友了!”_

    自此,白天各自上专业课,晚上是聚首的欢乐时光。我俩的成绩都是最好的,都得到老师和同学的器重。取得高分对我们来说都轻而易举,因为许多知识早已掌握,许多专业书在中学时已看过。晚上或找一个僻静的角落随意挥毫作画,或到图书馆阅读中外名著,更多的是什么都不干,坐在草地上穷聊,儿时的趣事,各自的秘密,幻想有时默默无言仰望天际明亮的星星,游思飞得很远很远,我们知道,家之外,国之外有着更为辽阔的世界,外面的世界有光芒万丈的文明,绝不像官方所宣传的那样可怕。真话只须说一次,谎言唯恐人家不相信,才用开动所有宣传机器翻来复去地说,而且只准自己说不容别人说。

    黄君只长我一岁,但生活能力比我强,各方面比我成熟,总是兄长般照顾我。那年暑假他回到惠州,我给他的信中流露了伤感的情绪,那也只是“¬为赋新诗强说愁”§吧,他却以为我出了什么事,匆忙坐船赶回广州,天没亮就到我家来敲门,见我一切如常才安心,黄君人很帅,无论到何处都有异性追求,而我从没有过艳遇,心中未免着急。后来一位珠江合唱团的姑娘主动向我示爱,送我一枝自己手制的绢花。她是画家的女儿,字很清秀,黄君知道了,也为我高兴,并说以后有人唱歌给我听,日子一定写意,并要我带他见见这位姑娘,好“À帮帮眼”¡。见过面之后,黄君细细向我分析,指出这位姑娘并不适合我,并叫我将对女子的“·爱意”»与对画家的“·敬意”°区别开来,不可草率地爱屋及乌。我接纳了黄君的意见,只和她保持一般的友谊。

    那时我少年气盛,听了别人几句无关痛痒的赞美就趾高气扬,自以为“有学问”,看不起底层的劳苦大众,说那些三轮车夫、“¦收买佬”¡,谈吐粗俗,不登大雅之堂,有时还嘲笑他们。看到我这种态度,黄君疾言厉色地作批评,使我十分难堪。假日我们一起到城里,他也选择最低级的茶楼或街边的小店,和搬运工人、小贩一起用餐。黄君还要我记住六祖惠能大师的教导“¤下下人有上上智”¡。从那时开始,这句话留在心里,我终生受用。以后我糊口四方,深深感到养活我,看重我,帮助我,只有社会底层的劳苦大众,国内国外全都一样。

    跟黄君相处,有一句话可道出我的感受:“»与公瑾交,如饮醇醪,不觉自醉”¡。记不起这话的出处,但每次想起我都无比动容,我也曾这样忘情地自醉过。人到中年,忧患如山,柴米油盐养家活口,一切讲求功利,“¬既壮周旋杂痴黠”¡,又说“¥四方木头滚到圆”¡,已少有朋友间的真情实意,到了“«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ª的年岁,一切都已看淡。唯有青春岁月,“¤十年磨剑,五陵结客”¡“ª长歌裂石,分取狂名”¡,那情谊最是刻骨铭心,哪怕仅仅一次。如果没有这种如饮醇醪的自醉,生命将是何等的枯燥无味!往后,在自我流放的日子,我踯躅异国街头,或者放工回来,孤卧斗室,面对窗口一方无星无月的天空,想起与黄君相聚的往事,一首一首绝句汹涌而至,翻江倒海的激情,竟把昔年丑恶的现实完全冲掉了:

    “曾同风浪挚长鲸,战罢归来海水清。记得少年同学日,茶山急雨助书声。”

    “试酒春灯珠水边,茶山夜读月清圆。昔时俊侣今何处?目断秋鸿又一年!”

    诗里的茶山不高,丘陵而已,但很有灵气。我们的校园就在山下,但愿今天,城市的发展,商业的繁盛,不将秀美的茶山弄得面目全非。

    一九六四年,我毕业了,同学们陆续离开,由于工作分配迟迟没有搞好,我属于最后离校的一批。黄君预先就说,千万别告诉他我什么时候走,他也不来送行。这正合我意,因为都无法忍受四目相对,执手无言的痛楚。今晚是学生时代最后一次聚会了!黄君不知从何处找来几张肉票,买了两元卤水鸭翼,几瓶红星啤酒,傍晚六时多,走到校园最清幽的地方,相对痛饮起来。

    此地是生物系实验农场,连绵数里的,是一片一片鱼塘,一坡一坡梨树、蕉林和梅林。我们割了几块蕉叶,铺在水畔林边,并肩躺下,大口大口喝酒。黄君唱起广东小曲,我低声应和,不成腔调,由心铉共振而成的灵性之歌却如此美妙,悠悠向梅林,向月色,向迷朦烟水飘去。回想两年间,我们差不多晚晚在一起,一旦分离,怎能割舍。好在都只廿多岁,有的是时间,而且都当教师,将来一定有机会重逢,在相同城市工作也说不定。正如台湾一位诗人所写的:还以为青春的日子就象叮当作响的钱币胀鼓鼓地塞满两个裤袋,可以任由我们大把大把挥霍。黄君在画上题款道:“¤不信世事有艰难,谁知十年,劫尽风华去!”´悲哉,痛哉,斯言!

    其后我留在广州工作,他被分配到高要县山区教中学。一年多一点后,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抄家批斗,我所有的书籍、文稿、画册全付之一炬,黄君送给我的作品亦不能幸免。我出身于国民党军官家庭,海外关系非常复杂,处境十分危险,随时有被关进“¤牛栏”ª的可能。武斗期间广州陷于无政府状态,我趁机以串联为名逃到外地去。一天我在肇庆市一个车站候车,准备到湛江亲戚家去暂避。车站沉没在红色海洋里,站前大字报排山倒海,一队队红卫兵押着戴高帽的“¤牛鬼蛇神”´游街,我已无心观望,只想搭上长途汽车快快逃离。忽然,汹涌的人流中,有人大声喊我的名字,我惊惶四顾,万万没有想到,竟是黄君,原来他要赶回惠州探望病中的祖母,到这个车站转车。我们只讲了几句话,匆匆分手。其后,我移民美国,春去秋来三十年一晃而过,车站前一挥手,从此阔别。

    三十年间,我们相隔万里,虽不曾相失于天涯,每年也只三数封信往还而已。先是黄君调回惠州,然后专职从事文化工作,以后又出仕,成为全国著名的画家。而我呢,为了逐十一之利而拼搏于商场,每天苦干十四个小时且从没有休息过一天。前数年,火灾,械劫,官司,大小劫难接踵而至,迫使我自密西西比河下游的百年古镇南迁,落脚在墨西哥湾旁边的大城,其间母亲长逝,我的生命陷于前所未有的低潮,终日向隅枯坐,形同自闭。与黄君的联系完全中断了,我搬家后连地址也没有告诉他,他寄往原址的信全部被退回。后来,不知他用什么办法,竟找到我原址所在电话局的电话号码,他越洋来电查问该地有没有姓周的华人,那些热情的工作人员,把我弟弟的电话号码告诉他,几经曲折,他给我的新家打来长途电话。

    听到黄君亲切的声音,我又感动又惭愧。当代名诗人黎焕颐诗云:“®海内何妨存异己,人间难得是真情。”§我存的不是异己而是知己,拥有数十年不舍弃我的知友,此生何幸?此生何求?想至此我的心暖起来,潜藏得很深很深的至美至高尚的情愫渐渐苏醒,我重新有了生气,回复正常的生活了。不久前,收到黄君以快邮寄达的新作:梅林话别图。

    往事历历如绘,漂泊多年,重洋之外千山之外,摊开绘出来的历历往事,观之再三,心中五味杂陈,我怎样才能写出自己的感受?能评论画作吗?当年的许诺我实践了吗?无话可说,只能面对它,面对着月色如水梅花胜雪的画面。画中一大片墨色与芭蕉梅花的淡彩浑化在一起,渲染出如幻如真的梦境,既熟悉又陌生的梦啊!熟悉的是他对友情的专一和执著,陌生的是画家所注入的新的热情以及新的体悟,唯其如此,友情才有魅力,才能不断地发展。画中两个青年,神似昔时的我与黄君,一个穿着五四时代靛白布长衫,手拿折扇,文雅柔弱,意态飘逸若天马行空,另一个衣着洋化,豪放刚健,放浪形骸,最可惜的是,风华正茂的岁月,无端在左倾分子,狂徒所煽动起来的仇恨烈火里,在无休无止的斗争消磨净尽了。除了在画里,少年身影、书生意气何处追寻?即使旧地重游,也只有斜阳草树,寻常巷陌!

    当然,画中的未必是当年的我们,那时流行的是“¤毛装”¡,一个个灰头土脸,画中人物偏偏奇装异服,不合时宜,正表现了我们对彼时现实的反叛。离校前那晚,我穿的是白恤衫,躺在蕉叶上,衣服沾满蕉叶的粘液而不自知。过后拿到洗衣店去洗熨,取衣服时店中工友用好奇的眼光打量我,还站在一旁小声议论,起初我不明白原因,后来翻开白恤衫看才晓得--衣服上的蕉叶汁,经水一冲完全显现,洗也洗不掉,斑斑驳驳,滩滩点点,十分暧昧,洗衣工以为是一夜偷欢留下的痕迹哩!后来我去信告诉黄君,黄君回信尽情自嘲,说如果真的如此这般,该多么美妙啊!是的,太遗憾了!

    不过,这也好,缺憾更为难忘。人过五十,总有一些事怎样都忘不掉,与黄君的友谊就是其中一桩。美国著名心理学家乃赛曾这样给“°记忆”¤下定义:“§我们最久远的记忆的最大部份,无非是重复不休的彩排与重建的产物。”¯真的吗?只是彩排与重建,难道好戏仍未开场,殿堂仍未完工,最美好、最真实的东西还可“期诸日后”?希望如是吧,虚空有尽,我愿无穷!

    当年与黄君刚认识,我曾抄录清人龚自珍诗以赠,作为我对他的赞美:“¤不是逢人便誉君,亦狂亦侠亦温文。照人胆似秦时月,送我情如岭上云。”³这朵云,绚烂夺目,纯洁深情,对我不离不弃,升华在天空,冉冉,越洋而来,与我同行,直到永远。

 

2004年春日于德州休士顿市之双湖小筑

作者简介:黄澄钦

1939年生于香港,原籍广东惠州。1965年毕业于华南师范大学生物系。现为广东省美术家协会会员,惠州市美术家协会副主席,惠州市画院副院长。长期从事文化工作,曾任惠州市文化馆馆长,文化局长等职务。

作品多次参加国内外画展,并多次举行个人画展。画作及30多篇艺术评论和散文发表于全国各大报刊。多次获国家举办之艺展大奖。已出版的画集有:

苏轼寓惠诗意画--黄澄钦画选

丝路风情,湘西画境--黄澄钦画选

画说惠州西湖--黄澄钦画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