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帘后边的考夫曼太太 

 

沙石

    

    让老孟头疑惑不解的是考夫曼家的宅子里只住着考夫曼太太,从来不见考夫曼先生。没有先生,何以称其太太?他琢磨不透,只好摇摇头,美国的怪事就是多。

      旧金山的NobHill翻译成中文是富贵山的意思。在这谋个差事是老孟头多年的愿望,一来是这里住的富人多,二来是这里长的花草茂盛。老孟头常跟人说,哪有好气候,哪就有花,哪有花,哪就有我老孟头。这话说的没错,因为他是个花匠,离了花,就没饭吃。老孟头不到五十岁,并不算老,不过旧时的中国有个习惯,有钱人总是称家用的花匠老什么头,老孟头姓孟,在中国人堆儿里自然就成了“老孟头”。

      “少说话多干活”是老孟头祖上传下来的家训。几代人的花匠血脉养成了他埋头苦干而又不苟言笑的习贯。有的美国女人觉得这是中国男人的魅力,也有的觉得是中国男人的阴毒。魅力也好,阴毒也好,老孟头就是这样的人。他长得端端正正,身上有不少东方男人的特征。长方的脸略显扁平,直立的头发又短又硬,也许是多年乾力气活的缘故,他看上去宽肩厚背,腰杆时而挺直,时而蹋落,兴奋时挺,沮丧时蹋。是两道紧锁的眉头锁住了他的桃花运,不少朋友们都这么说他。不是吗?他住在日落区的一间简陋的公寓里,独吃独住独进独出,谁也没看见过他身边有女人。自从五年前他从东部搬到旧金山,人们就对他的鳏居生活百般猜测,说法五花八门。说法之一是,他的老婆来美国不久就跟个富商跑了。说法之二是,几年前他老婆生下个卷毛金发的仔,这让他没脸见人,一气之下,他离开了家。这说法之三最伤男人的自尊,说是老孟头阴盛阳衰,跟女人不来电。对这些众说纷纭的小道消息老孟头只是付之一笑,从来都是三缄其口。最后大伙得出个结论,老孟头只会养花种花,不会赏花玩花。

      其实不然,老孟头心里暗笑。

      这天,老孟头按照考夫曼太太在电话中给的地址找到了格林威治街ABC号,隔著铁栅门往院子里一看,地上墙上铺散着一层郁郁葱葱的藤蔓,藤叶上边缀着不少白花紫花黄花,斑斑点点的,和绿色混在一块儿,很匀称。“好茂实的铁线莲。”他嘴里嘟囔着。

      考夫曼太太走出房门,老孟头眼前一亮。这不是从画报里走出来的金发美人吗?白晰的皮肤,蓬松的金发,两条修长的腿走起路来很拉风。当这种女人的老公不气血两亏才怪呢。

      考夫曼太太坐在后花园的藤椅里,一边品茶,一边跟老孟头问话。这位贵妇人的艳丽让他胡思乱想:作什么花匠?当她身子底下的藤椅才称心如意。别看他嘴上不爱说笑,可心里还时不时地跟自己幽默一下。说话间,他注意到一只黄毛瘪脸的狗不停地在考夫曼太太两腿之间打转转,还嗤嗤地喘着粗气。考夫曼太太说黄狗的名字叫乔治,是纯种的布拉多拉猎犬,它很温顺,是她的心肝宝贝。“它也姓考夫曼。”她戏谑着说。老孟头觉得这狗有点怪,看人时两眼直勾勾的。狗的脸很丑,不过在美国越丑的狗越值钱。

      花园子里很静,茶杯碰在茶碟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一听就是上好的瓷器。考夫曼太太说话时更显得温文尔雅。

      “你是从哪来的?”

      “中国的北京。”

      “你的英语讲得很好。来美国多久了?”

      “二十年多了。”

      “真看不出,你当花匠有三十多年了。”

      “我出生在花匠世家,祖上有人在紫金城的御花园里当过差。从十几岁时我就跟我老爸鼓捣花。”

      说实话,老孟头还从来没有和这么漂亮的洋女人坐在一起闲聊,他很拘束,浑身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他的眼神有点不老实,一个劲儿地到考夫曼太太身上去挲摩。她看上去像三十多岁,不过美国女人看上去的年龄总要比实际年龄年轻个十来岁。谁让人家会保养呢?考夫曼太太没有留意老孟头的目光,端茶杯时,她的小手指头向外支棱着,很俏皮。

      “这所房子我和乔治住着很宽敞,你可以搬来住。佣人住的房间在第一层,有单独的睡房卫生间,出入走偏门,方便得很。除了修剪花草,可能还要你帮我做些零活。每月薪水一千五百元。希望你能长期做下去。”她一边说一边沿著花间的甬道朝房子走去,那只布拉布多猎犬在她脚下前跳后窜,考夫曼太太绊在它身上,打了个趔趄,嬉笑着说:“别胡来,宝贝。”然后双双走进房门里。

      那天晚上,薄雾罩在富贵山上,象在月亮脸上蒙了一层面沙。老孟头躺在软软的床上,看着黑咕隆咚的天花板,无端地心事重重。他侧耳听着楼上的动静。四周很静,只是偶尔听见黄狗乔治在粗粗地喘气。听了会儿,累了,他翻个身,想睡去,天花板上却响起一阵脚步声,老孟头的耳朵又支棱起来。脚步声从房子的一头走到另一头,片刻之后,房子的一角响起哗哗的流水声。想到亮晶晶的水珠从莲蓬头里喷出来,落在考夫曼太太洁白如玉的身子上,老孟头下边的男性部件直做伸展运动。他脸上一阵发烧,挥挥手,心说: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三个星期过去了,老孟头和考夫曼太太过著井水不犯河水的日子。虽是旧金山的冬天,可天气还是暖暖的。正是强剪铁线莲的季节,老孟头把强壮花苞以上的枝叶剪掉,以便来年春天长出新枝。他找来木条搭成方框,又用铁丝编成花球花环,架在铁线莲藤枝的下边,原本蓬乱的藤蔓立刻长了筋骨,侧看成线,正看成形。他又在藤叶的空间点种上玫瑰芍药和蔷薇,花园一下子有了精气神儿。

  考夫曼太太很少过问,更不干涉老孟头的活计,只是偶尔从花园匆匆走过时,看见他干活就大声赞许一番。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考夫曼太太,老孟头就浑身是劲,榔头高高地举起,重重地落下,敲在木楔子上,发出一声脆响,把布拉布多猎犬吓得浑身一哆嗦。不过,看着考夫曼太太和布拉布多猎犬双双离去的背影,老孟头心里总有种异样的感觉。他厌恶这只狗。它走路时劈岔着两条后腿,很难看。它的叫声拖着长腔,带著怪调,很难听。看见它死皮赖脸地纠缠在考夫曼太太的身边,老孟头更是光火。忿忿之际,他双手抱住花园里那棵蓉树使劲摇撼两下,本想出口气,可心情却随著树上飘下的叶子一起失落。

  看得出来,考夫曼太太生活在富贵人的圈子里。她三天两头地出去购货。早上出发前,她总打扮得妖妖艳艳的,然后跳上她的英国造LandRover高级吉普,一踩油门就开出了大门。到了下午,车子开回来,停在房门前的白石台阶旁,后门一开,里边净是大包小包的衣服首饰。帮忙卸车时,老孟头看见购货袋上印的是GucciSaksFifthAvenueLouisVuitton的商标。他知道这些店是那些坐吃遗产的人才去得起的地方。

  每到周六晚上,府上几乎豪不例外地办派对。这一天,考夫曼宅内要全天忙碌。中午刚过,一辆货车就风风火火地开进院子,几个戴着白高帽子的是特邀厨师,他们走下车,大件小件地把炊具搬上楼,支灶生火,鱼肉虾蟹烧起来看。过了晚晌,一支五人爵士乐队也按时抵达,一阵零星的调弦正音后,音乐就嘈嘈杂杂地响起,从楼上传到楼下,又飘到院里。也就是这个时候,穿着晚礼服的男男女女就成双成对地晃着膀子走进大铁门,转眼间,乌黑发亮的宾士车宝马车猎豹车停满了一条街。

  见了这阵势,老孟头就自动退回到自己的屋里。他坐在一把摇椅上,心里空荡荡的,又烦又躁。楼上不断有人大声说笑,音乐也吵得要命,一听就知道那些男的女的正抱在一起扭屁股呢。老孟头摸摸这,摸摸那,什么也做不下去,索性在屋里来回踱步,直到午夜,人们渐渐散去,他才躺在床上,两眼盯著天花板。他听见考夫曼太太没有穿鞋的脚踩在木板地上,从卧房走到浴室,随后又传来哗啦啦的冲澡声。水流缓缓,不紧也不慢,可是老孟头体内的血液却像开水一样沸腾。他躺着,坐着,立着都不是。他乾脆脱光了衣服,冲进自己的浴室里,拧开水龙头,让水喷到自己头上,脸上,然后顺着前胸往下走,到了身体的中间地带,停了下来。水的流动产生了触摸的感觉,勃起的刺激让他感到舒服。他合上眼,想象著考夫曼太太就站在面前,百般娇柔地看着他,给他跳舞,跟他飞吻,然后一件一件地脱去身上的衣裳,先是外衣,后是内衣,最后一丝不挂地向他展示自己的乳房,小肚,大腿,手背,脚心。老孟头越发兴奋起来。他索性把考夫曼太太抱在怀里。考夫曼太太很顺从地把白花花的身子伸给他,任他抚摸,摆弄,揉搓。老孟头觉得美,觉得痛快,又是翻云覆雨,又是遨坐雾端,一泻千里的快感让他神魂颠倒。

  第二天,老孟头还是照常在花园里低头修剪花草,和考夫曼太太打招呼,帮她装车卸车,没有丝毫非分的举动。考夫曼太太问他近来怎么更加沉默不语了。他脸一红,什么也没说,只是呲牙笑笑。

  日子住久了,老孟头发现考夫曼太太几乎和所有的人保持同等的距离,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风度翩翩的罗伯特。

  罗伯特的长相一看就是法国种。高个子,黑头发,直鼻梁,脚上的皮鞋和头上的发蜡一样亮。"驴粪球表面光。"老孟头背地里就这样说他。罗伯特的身份显得特殊,是因为他享受一些别人不能享受的特权。比方说,他可以直呼考夫曼太太的小名"玛格丽特";到考夫曼太太家来,他可以把那部墨绿猎豹牌轿车开进院子,停在白石台阶旁;当然,最让老孟头不痛快的是罗伯特常常晚上单独来看考夫曼太太,一呆就是三四个小时。见到他来,老孟头心里就憋气。

  每次,考夫曼太太把罗伯特接进屋里就大门一关,也不知道两人在屋里乾什么?老孟头忍不住摸黑走出房门,站在院子的角落里,看着楼上窗户里射出的灯光发呆。只要楼上的灯光稍有闪动或者房子里发出轻微的响动,老孟头就立刻惊醒起来,好像考夫曼太太的一切都牵动着他每一根神经。不过,罗伯特来访有一个规律,就是到了晚上十点,他必然离开。先是房门吱呀一响,罗伯特和考夫曼太太的身影就出现在门洞里,他们彼此亲吻一下,互道晚安,罗伯特单独走下台阶,房门随即关上。每到这时,老孟头就躲在屋里,听着罗伯特走下台阶,然后扒着窗口往外偷看,断定罗伯特并没有显得疲惫不堪,才放心。

  老孟头不喜欢罗伯特,罗伯特也不喜欢老孟头,他们之间有一种天然的排斥。他们经常打头碰脸,但从来不过话,特别是发生了那件事以后。

  那天晚上十点一过,房子的前门照常按时打开,昏黄的灯光从门洞里射出来,站在墙角里的老孟头急忙走回房里。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听着外边的动静。只听考夫曼太太跟着罗伯特走下台阶,两人在说话,语气都有些生硬。

  罗伯特说:“玛格丽特,今天我想在你这过夜。”

  考夫曼太太说:“不行,你一定要走。”

  “可是我喝了这么多酒,已经没法开车了。”

  “那也不行。”

  罗伯特的声音带著忿忿不平。“真不知道是什么人在我们中间妨碍我们关系。”

  考夫曼太太说:“我已经对你说过多次了。没有人妨碍我们的关系。我们只能作朋友,仅此而已。”

  “你要我怎样表达对你的爱?难道你就这样铁石心肠?”

  “不要这样,罗伯特,请你放尊重点。“

  “我爱你,玛格丽特,你应该接受我这份爱。”

  “不要这样,你再不停止,我就要喊人了。”

    老孟头在屋里听得真切,他想冲出来,但又收住了脚,只是大声咳嗽了两声,外边的撕扯声停顿下来,但片刻后又重新开始,显然罗伯特已经拢不住自己的手脚。考夫曼太太大声说:“你再这样,我真的叫人了。”听了这话,老孟头心头一阵滚烫,保护女人的责任感压在肩上,沉甸甸的,他咽了口唾沫,推门走了出去。门碰在门框上,砰的一声。台阶上的两个人都愣了一下,考夫曼太太乘势推开罗伯特的手,说:“请你立刻离开这里。”罗伯特显得局促不安,一个劲儿地用脚踢地上的一根草棵儿。老孟头挺直了腰杆,用浑厚的嗓音说:“考夫曼太太的话你听见了?”罗伯特整整衣领,跳上汽车,开走了。

  考夫曼太太一边整理头发,一边快步走上台阶,说:“多亏你帮忙,谢谢,晚安。”虽然话说的不多,却让老孟头心里豁亮了许多。他不由地哼起了小曲儿,走回房子里,一觉睡得又深又沉。

  那件事以后,考夫曼太太和老孟头的关系好像近了一层。以前考夫曼太太张口闭口称老孟头"孟先生",现在却学着中国人的腔调叫他“老孟头”了,虽然发音不准,但老孟头听着舒坦。以前老孟头的活动范围只是花园和他住的下房,现在他不但可以进出主人房的前门,而且还可以有限度地进入到内室。老孟头粗而不鲁,他心里有数,考夫曼太太叫他做的一些事足以证明他在这个宅子里新有了定位。

  “老孟头,请你给客厅的花浇浇水。”

  “厨房的柜橱里放着狗吃的食物,请你取些来喂喂乔治。”

  “这些信件麻烦你放到书房的桌子上。”

  “这是房子前门的钥匙,给你一把以备紧用。”

  可越是这样,老孟头越是不安。他担心考夫曼太太对他的信任会让他过意不去,使他良心发现,以至对她产生感恩报德的心理。这种心理对老孟头来说是沉重的思想负担,有了它,对考夫曼太太就只能保持仆人对主人的尊敬和服从,而不能有男人对女人的迷恋和向往。没有欲望,没有痴情,没有邪念,过和尚一样的日子,老孟头可不乐意。老孟头和大部分花草一样,宁涝不旱。况且,这么娇嫩的花,哪能让她在旱地儿里干著?

  这天一大早,考夫曼太太把一张二十元的钞票递到老孟头的手里,叫他到街口上的杂货店去买四瓶花生酱。"买回来就送到楼上的厨房里,放在炉台上就行。"说完她带上布拉布多猎犬开车走了。

  进了杂货店,老孟头就觉得在那做事的小伙计的表情有点古怪。

  “你是考夫曼太太家的花匠?”

  “嗯。”

  “是来买花生酱的?”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他满脸的得意相,一边在货架上找货一边跟老孟头搭讪:“我知道的事还很多。比方说,我知道你很想知道考夫曼太太的身世。她为什么寡居空房?考夫曼先生是谁?考夫曼太太的恋人又是谁?”

  老孟头摆出漫不经心的样子,为的是让他说下去,可小伙计的话锋一转,说:“挂着厚厚的窗帘不单是为了遮光挡风,还为了掩人耳目。这是考夫曼太太要的瓶花生酱,JIF牌子,每瓶十八盎斯。”

  “你的话我听不懂。”

  “不懂就对了,懂了反而麻烦。”

  小伙计把装着花生酱的纸袋递给老孟头说:“请考夫曼太太尽情享用。”

  小伙计脸上的笑让老孟头不安,难道考夫曼太太有先生?有恋人?这本来是理所当然的事,可老孟头不愿意往多处去思,也不愿意朝深里去想。他一路往回走一路想著小伙计挤眉弄眼的样子,进了门还琢磨著这回事,心里又一阵烦乱。

  走过考夫曼太太的客厅,来到厨房,一路看见的都是好家具。老孟头把四瓶花生酱放在炉台上,头也不抬地往外走,经过走廊里一扇半敞的门时,他忍不住朝里扫了一眼,一张硕大的雕花橡木床和他打了个照面,他的两脚钉住了。这是考夫曼太太的睡房。他向睡房里巴望了半天,终于敌不过诱惑,抬脚走了进去。

  一进门就闻到梨花,玫瑰,迷迭香,散沫花,熏衣草混在一起的香味。这些花草都是做香水的配料。还是那张橡木床对老孟头最有吸引力。他走过去,伸手摸摸床面,觉得很柔软。他一撅屁股坐在床边,上下颠了两下,床一起一伏,感觉就像坐在浪头尖儿上。老孟头有点飘飘然。他前后左右地打量著床,估摸著考夫曼太太躺在床上的位置和姿势,下体又在蠢蠢欲动。他赶紧站起来,看看屋里别的东西,也好让自己退潮。屋里挺黑,两个落地窗上都挂着法兰绒的窗帘。他想起杂货店小伙计的话。窗户正对着后花园,记得窗下有个半人高的花坛,平常在那干活时还净胡思乱想:要是没有窗帘,说不定就能扒着窗户偷看西洋景。人老了老了,却如此荒唐。

  老孟头寻著每晚听到的脚步声的走向望去,看到与睡房相连的一道门里有个白色大理石的浴盆,上方挂着五颜六色的布头,远看很像万吨轮上挂的万国国旗。他走过去,打开电灯,浴室里的灯光亮得刺眼。他眯起眼睛看,原来那些形状各异的布头是女人的贴身之物,乳罩,三角裤,小睡裙,有白的,红的,黑的,不下十几件。老孟头一阵心悸,脸上烧得像个小火炉。一股难以克制的冲动使他不能自己。他伸手抓过一件红鲜水灵的三角裤,放在手里揉搓。

  绸缎很光滑,像女人的皮肤。他手上的老茧带毛刺儿,在绸缎上滑过时刮起丝线,沙沙直响。老孟头把三角裤放在嘴唇上,使劲闻了闻,一股散沫花的香气钻进鼻子,他身子一软,差点瘫倒下去。这时窗外突然传来汽车驶近的声音,老孟头打了个机灵,魂儿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七零八落。他慌忙把三角裤挂回原处,关上灯,转身往外跑,到了睡房门口,回头看看窗上挂的窗帘,心里一动,又折了回来。他把窗帘拨开一道细缝,不偏不正地对着床,然后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推门进了自己房里,一屁股坐在床上直喘大气。等汽车走远了,他才意识到是辆路过的车从门前开过,这才松了口气。

  这一天,老孟头过得很不安生。

  到了晚上,天上飘来一坨云,随后下起了雨。雨点落在花间的藤叶上,劈里啪啦地响。老孟头黑着灯坐在床上,支棱着耳朵听。考夫曼太太照常走到浴室,放水冲澡,又回到卧室上了床。之后,一切又都静了下来。老孟头披上衣服,蹬上鞋,推门来到门外。外边黑洞洞的,雨后的空气带著透骨的清凉。老孟头绕到后院,看见一束焦黄的灯光从窗帘的缝隙里射出来。他仰头看看天空,确定厚厚的云层蒙住了天神的眼睛,才放心地攀上花坛。也不知道是因为空气中的凉气还是因为紧张,他手脚直发抖。他颤颤巍巍地直起身子,把眼睛对准窗帘的缝隙往里一看不要紧,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冲上了头顶,身子的下边立刻感到硬梆梆地挺立。他看见考夫曼太太全身赤裸地侧卧在床上,她面对着窗户,一只手支撑着身子,姿态就像画片上的美人鱼。屋内床头案上亮著一盏灯,照在她的皮肤上,泛著一层银白色的光。老孟头感到口干舌燥,凉气直往胸腔里倒流。他转过脸,朝天深吸了一口气,好让着滚汤的血冷却下来。

  他继续往窗帘缝里扒看。

  布拉布多猎犬四脚著地蹲坐在床边,它的头挡住了考夫曼太太的三角地带。"这狗日的。"老孟头嘴里骂著,眼睛扫了一下四周,看到床头案上放着一个打开盖儿的瓶子,像是早上买的花生酱。他不免好奇。半夜三更的,谁还吃花生酱?正纳闷呢,看见考夫曼太太把手指伸进瓶子里,蘸上花生酱,慢慢涂在自己粉红的乳头上。黄犬乔治立刻兴奋起来,它吐出又红又长的舌头舔起考夫曼太太的乳头来。也说不清考夫曼太太脸上的表情是痛苦还是快活。她的头向后仰去,嘴里娇滴滴地哼哼。老孟头慌了神儿,有心离去,两腿却迈不动步子。

  过了会儿,考夫曼太太半坐起身子,仰面对着天花板劈开两腿。

  布拉布多猎犬很熟练地跳上床,摇著尾巴在女人两腿之间闻来闻去。考夫曼太太又在手指上蘸满花生酱,抹在自己的大腿之间,黄狗一头扎过去,舌头一出一进地舔著她的阴部。考夫曼太太的身子前后地抽动,嘴里咿呀咿呀地叫个不停。原来她在跟狗做爱!老孟头肚子里的肠子一阵翻腾,直恶心,呼出的气带著口臭味。窗帘后边的考夫曼太太越来越激动,她索性伏卧在床上,臀部高高地翘起。布拉布多猎犬扑上去,两只前爪趴在女人的圆臀上,继续用舌头干活。考夫曼太太的头发披散在前额,遮住了脸。老孟头看见一溜汗珠顺着她的脖子往下流,流到前胸,爬上乳房,亮晶晶地挂在乳头上。“这骚货,真浪。”老孟头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看了眼前的一切,老孟头如梦初醒,什么都明白了,一切都无需再作解释。他摸摸自己的胸口,还好,心还在胸膛里跳。他深深地嘘了口气,干柴烈火似的心情突然平静下来,两肩像是解去了捆绑已久的绳索,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这平静和轻松是从哪来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爬下花坛,噗嗤一声笑了。也说不清为什么笑,本来是不值得笑的,没有理由笑的,可越是觉得自己笑得可笑,他就越发地笑。他用脚摸著路,晃晃悠悠地往回走。他很困,想睡觉,身体疲疲塌塌的。进了门,他一边脱衣裳一边往床上爬,头还没并到枕头,人就已睡了过去。这一夜他睡得像石头。

  两天后,富贵山街上的电线杆子上贴出了警方发布的通缉令,上边写著:“捉拿弑狗嫌疑犯,男,四十八岁,华裔,日前涉嫌杀死一只布拉布多猎犬后畏罪潜逃。凡提供线索协助捉拿嫌犯并绳之以法者,死狗家属愿赏十万元美金。”

  通缉令上还印著一张老孟头不哭不笑的照片。

  


 

梦里不知身是客

 

伊人

 

    表弟眼睛儿第N次恳求我进时空穿梭器,我第N次拒绝:“再也不去了,上次把我送到南宋,眼睁睁目睹一个四岁孩子死在我面前,这次,谁晓得你会把我送到那里去。”眼睛儿抚一抚厚眼镜片,赌咒发誓:“这次我一定送你去盛唐,决不会错。我已经在国内定制唐朝戏装,差不多要五百美金呢,好姐姐,帮帮我吧。”

    不能说我不动心,盛唐,不仅有丝路花雨的绚烂,而且李白、杜甫、王维----多少杰出的诗人诞生在盛唐!我期期艾艾地提出:“那我得多带点钱。”眼睛儿忙接碴:“对,对,我已经准备好一大堆人造宝石,够你花的__”于是,我又一次钻入时空穿梭器。

    黄昏的余晖勾画出街道的静谧,这是长安古道?白墙黑瓦,似乎多了一点庄严,少了一点华丽。理应歌舞升平的长安城,显得有些萧条。微风吹动我大红色群裾,初夏的黄昏怎会这般冷?

    我茫然向前,忽睹一栋极大的院落,似乎有人在里面吟哦,听其调恰似正宗的乐府词,我一喜,轻轻推开门,见门房几个仆役正在酣睡,于是,循声而去,声音从后院偏房传出。偏房无疑是破败的,窗纸旧得发黄,几处破洞,透过洞向里张望,只见高墙画梁空旷的似乎没人住过,墙角几处蜘蛛网。屋内的帷幔几乎分不出颜色,一床,一桌,一椅,一人,那人四十来岁年纪,一袭月白衣,眉目清俊端正,气质极具飘逸潇洒,似乎在哪一张画中见过。奇怪的是,他简朴的环境中,桌上居然放着一把镶满翡翠的金质酒壶和一只配对的酒杯。风吹烛光飘摇,他孤独的身影在白粉墙上来回晃动。他斟满酒,略作迟疑,刚端起,忽然停下,抬头:“进来吧。”他竟能感受到我的呼吸?

    我推门而入,勉腆得不知如何说话,他倒大度:“看你打扮是旧时教坊中人,皇上派你来最后为我歌舞一曲?”我惊讶:“皇上?不,我是路过,冒失打扰。”他上下打量我:“叫什么?”“伊人。”“在教坊几年?”我脸红,因为教坊女子意味着现今的“三陪小姐”,低头将错就错:“十五年了。”他发出一声叹息,我忙问:“刚才你吟唱的是乐府诗,谁写的?”“区区在下。”我惊喜:“你是谁?”他没有正面回答,却吟唱起来:“---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我大惊失色:南唐后主李煜!又是末代,又有一场悲剧会发生吗?我心中最杰出的词人,竟然会在末代相遇。

    我跌坐在他的床棱,他回头看我:“怎么啦?我这首词刚刚填写,难道你猜出我是--”我眼眶红了:“你是李-----陛下,你怎么会 在这里。”李煜没有悲愤,没有忧伤 ,他淡定地轻拨台上的□烛花:“亡国之君,在哪里不都一样。”他回头又一次打量我:“伊人,你喜欢我的词?”我怔怔地站起身,心情激荡地轻吟浅唱:“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这回轮到他吃惊了;“我刚作得词,你们教坊就已谱曲了?”我含泪继续吟唱:“---雕栏玉阙应尤在,只是朱颜改---”他的手指轻轻抖动,他的身体微微发颤,他的泪终于冲出眼眶,和我一起吟唱:”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歌声嘎然而止,。他开口:“伊人,你在教坊多年,我观遍美女无数。我怎么从不曾见过你?这曲虞美人是谁谱的曲?”我支支吾吾:“其实邓丽君唱得比我好,谱曲的大概是小虫吧。”李煜糊涂了:“邓丽君?小虫?我都不曾听过,别乡多年,新人辈出。伊人,你是旧都人吧?被抓到汴京?”我失声:“不,命运让我来这里,让我见到你--”他震撼地望着我:“你不是教坊中人,伊人,水中多寒凉,上岸来索暖是吧?”我的泪在眼中飞转:“罗衾不耐五更寒---”他低声接:“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窗外细雨潺潺。

    我和他在烛光下对视,他的眼睛俊秀如画,我素日只能在古典画卷中找到,现在拥有这般迷人眼睛的男人竟是我自幼崇尚的李煜!跨越两千年的时空,跨越古典与现代的心灵,我们碰撞在一起。如痴如醉的对视我们忘记身在何处,我们忘记素未平生,我们忘记种种危险正向我们袭来。他开口:“伊人,我能不能为你画眉?”我垂首应允。

    烛光摇曳,崩出喜花儿, 笔尖轻点我的眉心,他的气息轻抚我的额头,柔软的眉笔如舌尖舔砥我的眉毛,在我心里刻下一道深痕。他细细端详我,细致得如同诗人多情的心绪。画笔在他手心滑落,他细长苍白的指尖解下我的发髻,我的长发坠落裸露出我万种情丝,冷风从窗纸洞呼啸而来,烛光熄灭,烛泪流满桌,直淌地下。我拿起桌边的另一只□烛,他按住我,我的手被他紧紧攥在胸前。他的泪一颗一颗滴在我的手背上,积存多年的哀伤,此刻在黑暗的掩映下,尽情流淌。我深深吸一口气唤起他的小名:“从嘉---”他的泪寸寸敲碎我的心,我只想永远在他身边,永远在这寒冷的汴京与他生死与共。

    “光铛!”一声大门的巨响惊散我们的柔情,我忙点上□烛,一声戏谑的吆喝:“小周后回府!”我有些惭愧,我忘记了他的妻子,晚唐最美丽的女人--小周后,他早期的诗词大半是献给她的。

    门帘掀开,一个蓬头垢面身穿粉红色绸缎锦裘的女人醉醺醺的冲进来,险些和我撞个满怀。她就是小周后?他的笔下娇悄灵巧的小周后?此时她脸上只有疯狂的张驰:“很好,搞起了教坊女人,哈哈,好一个明君啊!”我没想到古代女人竟然有如此泼辣跋扈,而且竟是曾为一国之母的小周后,从嘉低下头:“英,你,你---”小周后一瞪眼:“你想问我侍寝了没有对不对?有!皇上幸了我三次,比你厉害!”皇上?赵光义?!我惊惶地向他望去,从嘉哀求地向我说:“伊人,先回去吧。”我慌慌张张地点头,刚想走,小周后拦住:“别走,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从嘉背过身不再说话,看得出他在勉强承受着此生最大的屈辱,小周后不依不饶,不怒反笑地放声大嚷:“窝囊废!你还是不是男人?妻子被别人搞了,你在这里狎妓。你这种废物只配死!”“不要说了!”我大叫企图喝止她,她却越发起劲:“好啊,一个粉头也这般吆三喝四,李煜,你做做好事,早点死吧,你死后我是皇妃,省得这种女人也能吆喝我!天啊!我还不如一个教坊歌妓。”最后一句话她喊得声嘶力竭,仿佛字字泣血。我黯然想起一张流传甚久的春宫图:宋太宗幸小周后。娇弱的小周后,在众宫女的扶持下,被赵光义蹂躏成一团败絮。曾经纯洁高贵母仪天下的女人,被强奸后求死不能,又被淫猥之徒四处宣扬,她的心怎不扭曲变形?

    从嘉转过身,一颗泪从他的眼中夺眶而出,这是男人的泪眼,他向我投来一瞥,这是怎样绝望,怎样伤痛的眼神啊!让人肝肠寸断。他声音沉重:“伊人,对不起--”我推开疯了的小周后,冲到他面前:“不要说对不起,从嘉,事实上,我不该来---”他继续:“伊人,今天是七夕,我的生日。其实我早就该死,你让我多活了两个时辰,度过生前最快乐的两个时辰----”他拿起桌上的翠饰酒杯,一饮而尽。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我惊叫:“牵机毒!”扑过去就要夺下,从嘉拥住我:“伊人,我真的不想死在你面前---”酒杯落地,一口口鲜血狂喷。我歇斯底里的尖叫声中,天旋地转,我昏厥过去---

    天光刺亮,眼睛儿笑道:“怎么尖叫着回来?鬼在追你啊?”我拉住他的手:“送我回去!”一串串泪水滚落,不,回不去了,从嘉已经---眼睛儿惊呆了:“又怎么了?又到末代?”我冲下楼,发动汽车驶向日落区。

    日落区海浪奔腾,大雾迷蒙中,我冲向沙滩,冲向海的深处,大红唐装上还浸透从嘉的鲜血,紧贴在我的肌肤企图渗入我破碎的心。我卷缩在沙滩,海水象从嘉温柔的眼睛吞没我的爱,我的生命。

    “妈妈!”稚嫩的童音响起,儿子来了,柔嫩的小手硬生生地将我定格在人间。我浑身湿透,鲜红的纱衣紧裹,恍如红色裸身,月亮升起,我抱起儿子,月下的母与子在沙滩边缓缓移动迈向生命的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