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歌起处紫衿飘

─美国旧金山州立大学第104届毕业典礼纪盛

程宝林

 

       2005528日,正午1215分,旧金山州立大学(San Francisco State University)104届毕业典礼正式开始。7700名本科生、研究生按所属的不同学院,列队进入位于校园北侧的COX体育场。可容纳三万人的观众席,从上10点就已对公众开放,须持票入场的毕业生亲友,已经将体育场全部占满。

       我排在人文学院(Humanities)的队列前面。毕业生,无论男女,都是一袭紫袍,头戴一顶紫色的方顶帽,缀着金色的穗子。所不同的是,硕士研究生,背上多一道披肩(Hood),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缎面,标识出不同的学科:如人文科学的披肩,是白色的缎带,而其他的学科,则分别是黄色、金色……

       鱼贯而入、轻轻落座,我抬起头来,发现自己已陷身于一片紫色的海洋。本科毕业生中,绝大多数是青春年少的男男女女,他们走过现场录像的摄影机旁,便手舞足蹈,做出各种滑稽、欢乐的动作,使自己的形象,显示在巨大的投影屏幕上,让观众席上的亲友们看见。我发现,坐在前面几排的研究生中,有几位已经是进入老年的毕业生。初入中年的我,看到他们脸上的老年斑,在喜悦的欢笑中微微颤动,心里真是感慨莫名,但更多的,则是无比感动。

       到美国留学,获取一个美国学位,在我,是一个既微小、又遥远的梦想。近现代以来,中国学人多难,上世纪2030年代,在动乱、战争和饥荒中,有许多才华横溢的青年学子,如朱自清、闻一多等,20多岁就在美国的大学获得硕士学位,回到清华、燕京这样的名校执教,学校不拘一格,将他们聘为教授。闻一多的诗论、朱自清的散文,影响了整个中国现代文学。设若天下太平,他们该会有多么辉煌的学术成就,想不到竟惨遭横死、穷途丧生。

       上世纪50年代初,中国似乎有天下一新的气象,于是海外学子,弃华屋、抛教职、挈妇将雏,远渡重洋,回到祖国的怀抱,去迎接1957年的纸糊高帽、1966年的铜头皮带。许多人,30多年的苦水里挣扎过来,以垂老之身,再次回到美国,准备将一把老骨头,葬在这绝无政治运动、平静如同死水的美国。最近结识的文友巫一毛女士的父亲巫 宁坤教授,就是其中一例。

       近年来,中国在经济上的飞速发展,令世界侧目。前几年,中国的报纸上,连篇累牍的是“海归”回国创业的报导。不几年,“海归”已成找不到工作的“海待”,而现在,则大多变成了不喑中国世事与人情的“海草”。在我的祖国,知识的贬值与人才的跌价,总是呈现着巨大的惯性。前几天在上海,与我的中学好友、现为某大学系主任的王长城教授谈起中国的学术腐败、学位泛滥现象,他说,博士生导师,一般招收三个博士生,其一当官,可以批经费;其一治学,可以充门面;其一打杂,可以为师尊谋福利。近年来的研究生扩招之后,博士之衔,已经多到滥市的程度,无须参加入学资格考试(其中的外语考试非常严格)、无须面授、亦无须具备基本的学位前提(如博士生须具备硕士学位),只需要捐助导师及其所在院系若干万元人民币(据透露,当今行情,一万美元足矣),就可以隔洋跨海,接受“远程教育”,毕业时以一本拼凑的书权充论文,煌煌然修成正果了。博士学位的私相授受,导致的直接后果是,若干年后,中国恐不再有治学之士、学院不再有崇学之风了。

       虽然只是一个硕士学位,我感觉良好,深为自己感到骄傲。

       整整两年半,我将全身心,投入到学习之中,完成的论文、作业、阅读报告,摞起来已经有几尺高了。无论刮风下雨,还是清风明月,我都开着自己的车,带着一个惹人注目的硕大茶瓶,穿过校园。第一次坐进用英语授课的教室,曾因为自己手写的英文有语法错误,而与缺乏经验的新教师产生面对面的冲突;在旧金山闹市区的咖啡馆,我也曾和几个同学一起,参加朗读活动,听众全是清一色的美国人。前不久,陪同两位教授去云南参加国际诗人笔会,与会的著名诗人于坚,与保罗、马克馨两位美国诗人进行了两场对话与交流,由我担任翻译;在丽江市副市长宴请国际诗人的宴会上,我的系主任应邀致词,我拿着麦克风,担任口译。我的心血没有白费,而我的道路,仍然漫长。

       回想一个月前,到研究生院交毕业论文,那里的工作人员说:“祝贺你,快要毕业了!”到图书馆复印论文,那里的工作人员说:“祝贺你,就要毕业了!”我将毕业的消息,贴在家乡武汉几个最亲密的诗友主持的诗歌网站上,想让他们分享我的这一丁点喜悦,谁知,第一个回帖就充满了蔑视:“你贴出这样的消息,只证明了你心态虚弱。”我真得不明白,北京大学著名的教授钱理群先生,毫不讳言自己42岁才拿到硕士学位。我在42岁时,以自学的英语,获得英文写作专业的艺术硕士(MFA)学位,难道不可以有一丁点的自我感觉良好,为自己的努力和家人的付出,感到些微的骄傲?

       思绪绵长,而国歌响起。是《星条旗永不落》:“O say can you see / By the dawn's early light / What so proudly we hailed?( 啊,你是否看见/晨光曦微时分/我们在骄傲地欢呼什么……”演唱的是一位音乐系的毕业生。全场起立,人们以手抚胸,肃立致敬,而我这个从小在反美、仇美社会氛围中长大的中国人,心中也由衷地生出对美利坚国度与大地的敬意。这片接纳了我、给了我人生第二次教育的美丽国度,即使我今后重返故国,我还是要说:我爱美国,一如我爱中国。全世界的治者,或许有宵壤之别,全世界的人民,却基本相同。

       校长罗伯特.洛瑞甘先生致词。他说,今天是七千多名毕业生的大日子,也是数万名亲友的大日子。为了这一个美好的时刻,有许多人,不得不中断自己的工作;有许多家庭,不得不调整生活的内涵。你们加入社会,增加了社会的文明力量,开创更光明的未来。

       副校长介绍了当选为“本年度校友”的一名来自伊朗的66届毕业生。这位来自专制、保守国度、主修政治学的学生,毕业后却展现了惊人的商业才能。他选用莎翁名句“To be, or not to be”,组成了自己的第一家时装店的名称:BEBE,开设在旧金山的波克(Polk St.)街上。现在,他已在全球拥有了200家连锁店。校长宣布,这位杰出校友,向学校捐赠一千万美元,修建一栋艺术大楼。这是旧金山州立大学有史以来,最大的一笔个人捐款。

       另一位受到表彰的校友,是在本校工程学院任教的一位教师。坐在轮椅上的这位教师,所教的科目为“轮椅的设计与制造”。他的理想是,为全世界的残障人士,提供轻巧、耐用、灵活、容易制造的最佳轮椅。他荣获了校长奖章。

       毕业典礼的主要演讲者,是从本校毕业后从事摇滚乐事业与广播新闻报道的一位华裔资深媒体人。他风趣幽默的讲演,赢得了阵阵热烈掌声。演讲结束时,他鼓励毕业生:“be good and do good!”“Be good”,大意是指立身处世,要慎独自律,做一个好人;do good,则是指在学业、工作上,要奋发向上。

       由于毕业生的人数,创下了历史记录,根本不可能逐一宣读姓名。校方在各个学院,各自选取了一名毕业生代表,请到主席台上,郑重加以介绍,然后,由校长作证,证明他们,以及他们所代表的各学院的毕业生,经过艰苦的学习,完成了学业,获颁相应的学位。

       设在主席台一侧的乐队,奏起欢快的音乐。坐在前排的研究生,列队走向主席台,从各学院院长手里,接过毕业证书。来自院长的一声“恭喜!”,酬报了几年的苦读。

       当我步出毕业典礼会场时,面前闪光灯陡然闪亮,原来,是诗友王性初先生,不失时机地举起了相机。

       当场上的最后一袭紫衿,消失于校园的青青草色,我知道,人生之路,又到登程的时候了。

       “更高,更远,更强”,奥运会的信念,就这样鼓动着我的血脉,让我的胸襟,尽可能地戒除猥琐与幽暗,吐纳天地之气,不为物役,不以己悲,一辈子作一个本色与本真的写作者、读书人。

 

                                                 2005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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