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朦的光影

 

吕红

 

    天空飘着毛毛雨。周末,黄昏。芯和一个同姓(不是同性)的朋友,到同性恋区卡斯楚CASTRO剧院,看法国新浪潮电影《广岛之恋 》(Hiroshima Mon Amour)。红橙黄绿蓝紫,五颜六色的彩虹,在头顶飘荡,在霓红灯上闪烁。让人有些迷幻之感。朋友说,明天就要离开旧金山了。想不到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到这样的地方看这样的电影。朋友的语调,欣悦狂喜中又混合着悲哀绝望,好像电影中的异国情侣。他喜欢在走路时揽着她纤细的腰。其实他俩始终都只是一对朋友。潜意识里,芯喜欢被男人呵护的感觉。尤其来自一个长相英俊、一头浓密的卷发、身材健壮正当不惑之年的单身男人。
   
一部法语片,法语对白,英文字幕,不断变幻中的意识流,剧情的冲突发展多在内心独白和镜头叙述中完成。看起来有些费劲,甚至让一般爱看情节动作片的观众觉得沉闷。编剧不在乎。杜拉斯就是这样,喜欢的人就喜欢,她只会让喜欢的人理解。女人象雾象雨又象风,不是无法理解,是不会理解。因为是玛格丽特.杜拉斯编剧,她才会如此沉迷。比十几年前看杜拉斯,人生多了很多东西。她有些微微颤抖,触及内心的是一个不断加大强度的硬核,很硬很硬。已是春天,手脚还是和刚刚过去的整个冬天一样冰凉着。她从小到大就是个末梢神经血液循环有问题的人。哪怕心脏部位已接近沸腾,手足却凉丝丝的。轻微的颤抖和内心那个重温的硬核,与影片画面朦胧的感觉混合......在剧情变化中,恍忽想起同一编 剧的另一部经典之作《情人》,离别旧梦的疼痛和绝望一下子涌来,心生纠缠的,是一段刻骨铭心之恋。 
    
去国离家那天下午,阴雨阵阵。她从南京飞广州,已经是下午3点多,机场出来时大箱小箱的,转了一大圈儿却没见到要等的人。不由有些慌神,忙去门口电话亭挂电话。一直是占线、占线。忙音。她心里像有几百条虫子在爬。不停地拨,终于接通了。才知因为路上塞车厉害,阿蒙迟了差不多一小时。你就在那儿等着,我就到了......”电话中断。她还想罗嗦,无奈信号不好,老是断断续续的,大概是因为下雨的缘故?她又给女友梦圆电话,拨了几次怎么也不通。正要继续拨,突然身后有人说走吧。扭头一看,原来是他,阿蒙,已经到了。
   
小雨细细密密,初夏的南方透着爽意。她身穿一件粉色小花的丝绸衬衫,黑色半截紧身裤,露出修长匀称的小腿。足蹬白色凉鞋。简洁,飘逸。阿蒙帮她将行李塞进后车厢。开车上路。跟梦圆联系了吗?阿蒙问。她说还没呢,手机打过去,通了。梦圆问,你到了,怎么安排?芯看了看阿蒙,怎么安排?去花园酒店坐坐。阿蒙注视着窗外的雨,平静地说。电话中梦圆有些诧异,这样呵?芯又茫然地看阿蒙。他说已经买了5点钟的大巴车票,直接从皇岗出关。途经香港,停留一夜,然后,芯独自飞往美国。听他一解释,梦圆这才明白,时间紧迫。忙说,我马上过来。
 
  1959年的《广岛之恋》,黑白影像,无可挑剔的完美,但又有几分混乱,杜拉斯特有的混乱。四周黑暗。一只温暖的男性的手和她紧紧相握。在内心和影片的意识流中,她昏昏沉沉地与影像对视,听那里面的人说——日本工程师说:我是个同妻子在一起过得幸福的男人。法国女演员说:我是个同丈夫在一起过得幸福的女人。”“我渴望。渴望不忠、通奸、欺骗和死亡。一直如此。我早就料到你有朝一日会遇到我。我那时无限焦急地等待着你,静静地等待着你。”  ......
  这种直抵人性最深处的对白,痛苦纠缠的影像本身,和四周鸦雀无声的沉默者一起,完成一部极为杜拉斯的电影,一部记录在胶片上的小说。 蘑菇云在翻腾,缓慢的翻腾……紧搂的臂膀,欲念似乎也在升腾。画面上蠕动的灰色的残缺不全的躯体,渐渐覆有灰尘,还有露珠,原子弹死亡的阴霾---一深一浅的胴体从这些朦胧的躯体中显现,女人的手抓在男人肩膀上,静止。一个浑厚、平静的男人声音:你在广岛什么也没看见。一无所见。一个十分低沉、沉浊的女人声音:我全都看见了。毫无遗漏。
       
女人的手在肩膀上捏紧、松开、抚摸再次抓牢。女人独白,依然如水般平静。画面上依次展现了医院、病人、博物馆、复制品、和平广场、一片片废墟、支离破碎的建筑、一根根扭曲的钢筋,一张张痛苦的面孔、烧焦的人皮;独眼的俊美儿童,双手扭曲的弹琴少女,多年不能入睡的男子......人在街中雨中行走,没什么表情。一条污染了的鱼。一堆堆同样的鱼被埋在地下。那么,来广岛之前你在哪?”----“巴黎。”-----“在巴黎之前呢?”---“在巴黎之前?....我在纳韦尔,纳------尔。


   
芯跟阿蒙进了酒店,找到消闲咖啡小座,梦圆也到了。阿蒙说你们俩先聊,随便要点什么。他人就不知去了哪里。梦圆对芯说,其实晚上可以到我家住,好好聊聊的。行程干嘛安排的那么急?芯说,唉我猜......他可能有难言之隐。她忽然想起在车上,无意中看到阿蒙家人照片,那个曾令她暗地羡慕的女人---阿蒙的妻子,脸上鱼尾纹明显。老婆也老了。芯不由叹息。在老面前人人平等。阿蒙道。你还挺少嫩嘛!芯顺便开了句玩笑。阿蒙没接话,侧面是在笑。这会儿梦圆说,可能他要面子,不便明说。是呵他总要留下一点谜语让人猜。芯亦有同感。
   
正说着,阿蒙来了,付了帐,说时间差不多了,走吧。他们离开酒店。上车后芯对着窗外的梦圆挥手,看见她恋恋不舍怅然若失的样子。


    
自行车成群结队飞掠而过。她端详着还在沉睡的他。他半裸着。背上洒了几滴阳光。她凝视他的两只手,异常地专注。猛然间,另一个男人的躯体浮现出来,躺在烈日的河岸。她想起了自己的初恋情人,也是一个异国青年。恍惚中,她把他和混同起来了。他奄奄一息,鲜血从嘴角渗出。一位年轻女人扑在他身上。画面一闪而过,还是这个女人。在窗前发呆。他醒了,两个人闲聊、淋浴。她告诉他明天她就要启程回法国。他想再见她。她说不。她还说不回纳韦尔,永远。我生平最年轻的时候是在纳韦尔,然而,在那,我一度发了疯
   
下午4点,和平广场的拍片现场已在拆卸。她靠着道具小憩。他悄然而至,看着她在他如炬的目光下苏醒。他们相视而笑。一张电影宣传画从他俩中间穿过。画面上儿子在滚滚硝烟中伏在死去的母亲旁痛哭。一阵阵呼喊声。游行。深刻的标语。他们不由自主地行进在游行的队伍里。她来到了他的家里。投在躯体上的光线渐渐地暗了下来。相互诉说着那逝去的往事。杨柳岸。风光秀丽的纳韦尔。空无一人。他只知道那个小伙子,他开始猜测。她在作爱中大声叫了一声。她说,我要离开这里。还有16个小时,她说,时间太长了。他俩都没有说出我爱你那句老话。但一谈到纳韦尔,似乎一切开始模糊而又逐渐清晰起来。


   
她和他坐上了开往香港的大巴。途中一时要检查护照,一时又要填表,手续怪繁杂的。过了深圳关,抵达皇岗关,全部人都得下车,准备入境香港。窗口检察员小姐过份仔细地把她护照研究了老半天。原本在后面排另一队的阿蒙,反而先进去,他说我在门外等你。小姐还在拿着护照签证左看右看,灯下细照。又拿给另外一位男检察员看,差不多耗了小半个时辰,才似乎不情愿地盖了章,还要芯在登记簿上签名。好不容易出关。等见到阿蒙,她才松了口气,身上已有些出汗。---这班人,莫名其妙!阿蒙嘟囔了一句。过五关斩六将---这似乎还不是最后一关?她想。再次上了大巴,忽然感觉空调太冷,她打了个寒噤。阿蒙将自己的毛背心披在她身上。
   
大巴继续往前开,进入香港的黄昏。眼前,巨大的水晶球闪烁。东方之珠光芒四射。
   
一路几乎都是高架桥,层层叠叠环绕。一座座密集的高大建筑群耸立云天。钢筋水泥的森林。人称石屎。阿蒙说,这是新界,市政搞的安居工程。住的基本是收入不高的市民。苍茫暮色里一栋栋高楼,每扇窗都透出了温馨。
   
大巴向纵深挺进。一片小洋宅,庭院门前微黄的小灯笼招摇。这里曾经是有钱佬的私产,如今是老板带女友或者情侣潇洒的处所。淡淡路灯下,偶见单身女人下班回家,或者情侣悠然漫步的身影,一派宁静祥和的景致。途经跑马地,自1846年来赛事不断。此刻骑手竞逐看客正酣。马照跑,舞照跳。似并不像传言中说的,移交前夕,真空阶段,无序的混乱。但平静下面是否伏着纷扰,藏着暗涌呢?


   
夜,降临在离别前16小时的广岛临水而立的一家的小咖啡馆。他们又一次谈到纳韦尔。她在他的询问下描述着它。河流水光潋滟。德国男子在堤岸上慢慢地死去。地下室,女人血淋林的手,她在舔她自己的血。咖啡馆里,她的手完好无缺,她啜饮了一口,有些贪婪。她神情迷乱,语无伦次。当时,她18岁,士兵20岁。他们疯狂地相爱,偷偷地到一些断壁残垣处幽会。他们打算结婚,逃往外国。情人却被法国抵抗运动战士的冷枪打死了。她伏在尸体上痛哭,她发了疯。我父亲巴不得把我烧掉,他巴不得把我烧掉她语气很平和喃喃而语。我害怕,到处都怕,怕再也见不到你,永远。他们互相靠得更近。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的头发被剃光了,游街示众,她无声地呼喊着,象儿童呼喊妈妈。父亲的药铺被迫关门。邻居们耻笑她。她被关在地下室里。在一个节日的夜晚被放了出来。不久母亲设法让她连夜骑车直奔巴黎。到达巴黎后,她才发现,报纸上全是关于原子弹轰炸广岛的消息。女人心头留下了深深的创伤,时不时仍会歇斯底里的发作。工程师打了她一记耳光,她蓦然惊醒。
   
在咖啡馆的风笛声中,他们摆脱了纳韦尔的回忆。他抱住她,搂紧她放声大笑。她更紧密地依偎在他怀里。音乐声淡了,远处的灯暗了。寻找着话题,他们走了出去。最后的一盏灯灭了。微朦的光影,微醉的夜色,微绻的人儿。汽笛声,象飞机的马达声,催发的不只是时间。


   
他和她只有一个晚上。阿蒙说他明早6点半赶回去,要签个合同。芯默然无言。阿蒙问她,你想先去乘船看看维多利亚港夜景?还是先去大排档吃点东西?芯说当然是先看夜景喽!对她来说,浪漫的瞬间总是胜于温饱的感受。
   
大巴到站已经是晚间9点多,他问了司机,说可能船已快收班。果然,时间错过,没乘上船,他俩只好改乘的士直达君悦大酒店。为宾客拉开玻璃门的,是一个头包毛巾的阿拉伯人。笑容谦卑。这一家三代都做这行,帮人拉门、送行李、收取小费。高级公寓住着的,不是香港或内地大富就是巨星。甚至连台湾最出名的女影星都在楼上拥有一套房间。阿蒙边说边开门。房间设施豪华。芯在洗手间稍微洗了洗脸,看看镜中自己的神情,换了件衣衫,就和这个男人去吃宵夜。在铜锣湾一家日本料理店,阿蒙为她点了金枪鱼、沙蒙鱼、海菜及各种寿司,还有一小瓶醇厚的温酒。在灯光迷离的小台边,一碟碟的美食顺着水流转着。这是她初次品尝东洋风味,和他一起。微醺的酡色渐渐地就泛上她的脸颊。
   
从他的眼睛里,再次看到从前年轻的她。他也是。记忆里混合着战争,政治,流血,渴望,自由追求......纠葛在命运之间。多年前风雨之夜,空中电波传递的声音。穿越时空的契合。不眠之夜。紧接着天崩地裂,他渺无踪影,飘泊异乡。春秋更迭,昭华已逝。他回到故土寻找她。他费尽心思多方打听,绕过世俗屏障,让一段死去活来、差点丢了半条命的前缘再续。
   
他面带沧桑步履踉跄的找到她,曾经有过的强烈情感撞击依旧,如阳光般眩晕。
   

当他,突然意外地敲开了她狭窄的房门,伸开温暖的双臂,就好像在梦中?她先是发呆,紧接着不能自抑,拥抱,狂吻,他的鬓发脸颊是潮湿的。外面下雨了?他从雨中来?嘴唇滚烫,颤抖。仿佛被一股巨大的电流击中,世间一切已不存在了。我以为这辈子见不着你了,以为这辈子见不着你了......”阿蒙喃喃道:你疯了你疯了!是的我疯了,真的快疯了。芯语无伦次。电流在胸腔之间来回撞击:你喜欢男人?是呵你不也喜欢女人?是的我喜欢一切女人但不能喜欢你。他说不能,却将她抱得更紧。我知道你喜欢一切女人就是不喜欢我。她接着他的话。我没说不喜欢,但我不能......他说。
   
微醺的酡色泛在脸颊。彻夜难眠的苦恋折磨......数千个日子,重叠为眼前的云雾。间或穿插淡淡的,无关紧要的对话。那信怎么处理了?她问。一般都销毁了,他说。我的事太多太杂,再说精神上总是处于压力之中......而且,我想过,好像也不大可能。我这人就这样,越不可能的事还越想去做。也矛盾过,实在忍不住......”她在说那封信。他轻拍她手背。心有灵犀。意味深长的一瞥。细微反应更激起了她一吐为快---“世上有很多事是人无法把握的,譬如命运;可有些是自己能够把握的,譬如心底的感觉。阿蒙的出现,不,重新出现带给她的,竟是山呼海啸般的震撼---这谁想到呢?


 她回到旅馆的门前,进去又出来,上楼梯,下楼梯,重新上去又下了来。她还是回到房间,把脸浸到水中,独白:你自以为知道。其实,你永远不会知道。窗外,重建的广岛,镜子里一张略显憔悴的脸。我向他叙说了我们的事。瞧,这事是可以向人叙说的。瞧我把你忘的一干二净。请你瞧瞧我吧。她又回到咖啡馆旁边,她在昏暗中注视着他离去的地方。她闭上眼,又睁开。我将留在广岛,每天夜里和他在一起。在广岛。他出现在面前,她没有反应。他们走在林荫路上,一前一后。一连串的独白。你。我。时光。消失。天在下雨。------又一个场景,她坐在车站的长椅上,我早已忘了纳韦尔,今晚我却想再见到你。纳韦尔的白杨树、堤岸、废墟、小姑娘、婚礼。他们静静地坐着,中间隔着一老太太。
    
镜头一闪,她端坐在夜总会的一张桌前。他坐在另一桌。一位陌生日本男人用蹩脚的英语问:Are you lonely?(你孤独吗?)和她搭讪着。她看着另一桌的他。该死的黎明曙光透了进来。
    
在旅馆。他敲门我不能不来。面对面站着,没有身体接触,却似乎一触即发。床铺无人睡过,阳光已进了来,广岛还在沉睡。她悲叹一声,接着大声呼喊我将把你忘掉!我已经忘掉你了----你看,我是怎样在忘掉你呀他茫然地扶着她,仿佛她会摔倒。她突然温柔地呼唤着他,似在远方呼唤他:广岛,广----岛。这就是你的名字。 还是那歌剧吟唱般的声音:这就是我的名字,是的。 那么的沉浊,平静,如水:你的名字叫纳韦尔。法国-------------尔。


   
她的手指,从抚摸他的手开始,到后来就是死劲掐他了。用这么大劲干嘛?显然她把他弄疼痛了。你是不是有点虐待狂?她不语。她不知该怎么来发泄,或表露自己又爱又恨、复杂难言的心情。只好狠狠地掐他。我明早还要赶回去,签个合同。要打电话。你快去睡吧。他压抑,烦躁,疏远,不似先前。
   
我不想睡。她说。磨磨蹭蹭,手指掐他。她后悔先头说了一句话,当时俩人正依偎着,他揽着她的腰,吻着她的发际,温情脉脉地,眺望灯火闪烁的维多利亚港湾。繁华如梦的绮旎景色。对面是尖沙咀。无语执手,轻轻爱抚。深深的缠绵。她心头闪过一丝犹豫,说了一句什么,一瞬间,距离就拉开了,忽然他就冷下来,挥挥手说---睡觉吧。匆匆抱起一床被子,仰倒在沙发上。如此少见的、惊人的敏感!不,几乎都有些神经质了---这也是他与众不同的魅力?危难风险和伤痕的印记。她被这个男人迅速变换的情绪弄得不知所措。固执地坐在沙发边上,手指掐他。他是个善解人意的男人,他不会不懂。把床留给你还不够?好好,那我先陪你。他说。终于让步或者心情转换,不再敏感得像把锐利而伤人伤己的双面刃。她的脸紧紧地贴着他的胸。双手相握,两腿相缠。她的心怦怦跳,抚摸着他。他被撩起,强忍着,拿开她的手,别动了,别一见面就想干坏事。无法洞穿的心灵密码。语言和行动矛盾,理智与情感背离。一生都解脱不了的痴缠和纠葛。唉,他真的累了。她叹息,此情此景难再。就像是--- 像是在圆一个梦,一个想了八年的梦。轻轻的,她只说了一句:想你、爱你......珠泪潸然滚落。
   
潜藏在肌肉在灵魂里的力量在颤抖;即使在最贴近激动滚烫的瞬间,仍是感觉隔着冰峰和沧海,永远的绝望与凄凉。清晨告别,他轻轻地和她拥抱一下,碰碰脸颊,没有亲吻,匆匆离去。
    
    
夜深了,他们分手了。她困惑、痛苦地回到旅馆,然而内心却不能平静,又踏上街头徘徊;而他呢,也同样不能安宁, 追随她在林荫路上执着的行走着。一直到天明......他要求她留下,她回答说不!
  他们又在旅馆见了面。 彼此相觑,却又视而不见。他们彼此呼唤着对方:广岛,纳尔! 
 
   
电影完了。他和她没有动。他说真不错。看这样的电影,是要有一些艺术感觉和细胞的。好在我们都是搞形象思维的。对艺术具有天生的敏感。他是个画家。一个不惑之年的单身男人。
   
他说,代表法国新浪潮的艺术就是不同。那么早期的黑白电影,就逼真地呈现了人的意识流。现实和过去交替出现,证明人记忆是可以轮回的。伤痕电影,欲望和痛楚、记忆和遗忘、伤逝与缅怀、湮灭与重生、邂逅与离别、宁静与喧嚣,同样的绝望与逃避,同样的破碎与渴求,同样地让人却步与惶恐。爱情与战争融为一体可思可感。爱情的受伤者和战争的受伤者,爱情的幸存者和战争的幸存者合而为一,相互舔伤却无法疗伤。 一对情侣,最终才说出对方的名子,真绝!
   
她说,是啊,在原子弹轰炸过的广岛偶然邂逅。两人那么渴望进入对方,身体是不够的,还有历史,历史是不够的,还有永恒。 渴望认清,渴望占有;渴望被记得,渴望在他人记忆中永恒。爱情中的贪婪总让人感动。 但注定是一场被扼杀的爱情,短命而永恒......
   
接下来他们原本打算还要看另一部英国片的。在百年老剧院古旧而昏暗的灯光下,芯低头翻阅着电影时间表。他说,看一部好影片就足矣。现在,还是找家餐馆去吃点东西吧。
   
出了电影院,毛毛雨仍然下着。红橙黄绿蓝紫,五颜六色的彩虹,在头顶飘荡,在霓红灯上闪烁。让人有些迷幻之感。同性恋和异性恋的人手牵手,慢慢游荡。朦胧的细雨淋湿,薄薄水雾含情脉脉融成一片光晕变幻莫测。酒吧里人影踵踵。他拿着微型数码照相机随意拍着各种街头小景,赞叹着好美。芯忽然被感染了,其实她也是喜欢摄影的。没想到有人比她更爱。进入一家书店,居然有经典电影Gone with the Wind--《飘》和影星费雯丽的精装本画册,令人爱不释手。价格打了折,才十多块钱,若不是稍显厚重,她真想立马抱一本走。恋恋不舍,却不得不忍痛割爱。
   
他们去了一家旧金山很有名的辣妹子,川菜和沪菜风味的餐馆。餐馆生意火爆,人龙排到门外。芯问企台大概要等多久?年轻人说,可能需要半小时左右。当然,如果你们不介意坐吧台,立刻就能点菜。芯回头征询意见,他说不好吧?他似乎很想,好好的和她吃一顿,最后的晚餐。
   
芯说,回国你就能吃到又好又便宜的东西了。他说,他大概是准备先去云南、西藏采风,为他的创作累积些素材。然后,5月左右抵香港。其实---来美之前,他就在香港度过了10年。那时他一门心思,拼命追求他的艺术。渐渐混得小有名气。上过电视、登过报纸。后不知什么原因,忽然想寻找另外一片天地、感受另一种文化、另一种活法,他来到美国。先在东部的大学学习语言,在艺术学院攻读硕士学位。又经名画家推荐,以特殊人才身份办了绿卡、入籍。在美利坚已经整整度过15个年头。在西方世界,如果你不出名,单纯搞艺术是很难活下去的。他改学了电脑设计,在一家印刷公司上班,老板也待他不薄,收入稳定,还有医疗保险。日子安宁,沉闷,就像是掉进了死水。日复一日,他渐渐就失去自己的灵感、激情火花。

腰身纤细的waitress,在小桌之间狭窄的空隙中来回穿梭。托着一盘盘色香味具佳的菜肴,令人食指大动。
   
总算轮到她和他了。夫妻肺片、粉蒸排骨、铁板王家牛、四川辣子鸡还有麻婆臭豆腐,另外又再加上蒜融炒莴笋尖。画家这是第一次来,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一口气点了足够四五个人吃的菜,感觉和胃口都是无比的好。他一边吃一边称赞着。欣悦,又混合着一丝怅然。 去年初,他回国转了一圈,国内巨大的变化,物是人非,刺激得他一楞一楞的。初恋的女友早已结婚生子,不但做了大学艺术系的主任,还拥有了自己私人的设计公司。气派得叫人眼红。说话间,他神情有点异样,有些追悔莫及,又有些不甘自暴自弃似的。他不能再安于异乡平淡无味、麻木不仁的生活,一个艺术家是不能老呆在一个地方不动的。树挪死,人挪活。上班下班,两点一线的日子太窒息。他想放弃,再去寻找。他打算再印两本自己的作品画册,积累点资历,然后去学院教书,或者一心从事美术创作。在彷徨不定和郁闷中熬过了夏天秋天和冬天,终于,在月前定好飞机票。

 

   毛毛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天空也没有月亮。还记得俩人第一次在校园拍摄又大又圆的,像一面镜子似的月亮。此刻,她把他送到这里,就是看过圆月而今分手告别的地方。他说,坐一会儿再走吧。潮汐在身体里渐渐地涌起。他说,离别前夕,看了这样一场特别的电影和你。我早就说过,我们是有缘的。嗳,到车后去坐坐好吗?听他这样说,芯似乎有一点不知所措,但婉拒,支吾说车后座很乱。他说你怕什么嘛?这里是美国啊!没关系的,我明天就走了。听他这样一说,芯想笑,还没等笑出来。一群肤色黝黑的年轻人踏着滑轮飞来,一个个打扮嬉皮松垮很另类,相互追逐的疯狂好像是在电影中看过。芯忽然有些恐慌。恐慌来自最近电视新闻中不时出现的、莫名其妙的枪击凶杀案。
   
不用怕,把车门锁住就行。他很男人的安慰道。她还是心有余悸。他说好吧,等那些家伙走了我就下车。唉---我明天就走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见到你?他揽了一下她的肩膀。
她想起在看电影前,到处寻找位停车,街边车位、甚至连露天停车场也早就被停满。好不容易找到住宅区,刚在一家门口前勉强停下,车尾部超了一点点红线。一个白人很不友好,威胁说会被吃Ticket(罚款),很可能还会打电话叫拖车的来。画家对白人微笑着搭讪。感觉到对方的口吻和眼神,颇有歧视少数族裔的冷漠。算了,还是找别的地方吧。他对芯说。终于在转了一圈之后,发现一处可停的空间。前面车旁一老美,看到芯想停车,又犹豫不决,望着局促的空位发呆。大胡子问:你需要我挪一挪吗?芯喜出望外,赶忙谢了他。画家说你行吗?还是让我来吧。她正求之不得,将车钥匙交给了他。果然他技术高超,稍微倒车三两下,不宽不窄刚好停下。匆匆赶路。电影即将开映。毛毛雨愈来愈急切,淋湿了头发、眼帘、衣衫,她建议还是打把伞,以免像落汤鸡。蒙蒙雨中撑着一把伞,他揽着她的腰,仿佛一对情侣,去看了一场离别前---最后的电影。    一年前在几个地方不约而同连续相遇,他就说我们是有缘的。借着吃饭聊天,谈到准备辞职去香港的事。她心里似乎有一丝温暖而不舍。一转眼,什么都过去了。扔掉了。他卖掉了车,帮老板训练了接班的新手,和公司同事吃过告别晚餐,办完手头所有的事。就要打理行装,准备上路。在车上,他拉着她的手说没关系的,我明天就走了。他这样说着,有一点冲动。把一份封存心底已久的情愫以半带玩笑的、甚至有点玩世不恭的口吻说出来。她马上接话,是啊,拍拍屁股就走了是吗?不是这样的,他想解释,但张了张口,又不知如何往下说,话就打住了。
   
   
潜意识里,她也喜欢被男人呵护的感觉。正当不惑之年的男人。她完全可以留下来,为什么不呢?和他共度良霄。他一再说这是美国呵!她却一直,很固执,像在坚守什么。也知道没必要。仍然死死守住那最后的堡垒。寂寞飘缈的花儿只为自己开放。

    他下了车,默默地目送她发动车子,然后转身离开。

    她听见一声幽深的叹息,在黑暗中。

    咀嚼着一份失落和彷徨,她独自开车上路。一路上心神恍忽。她知道,人在异乡,朋友甚少,那些未来的、漫长空洞的日子,能和你一起看电影、简简单单的走路,或者不经意把温暖的手放在你的腰际、和你交谈对艺术人生细腻感受的人,不是愈来愈多,却是一个个离去。有的,可能在另外的城市与你偶尔再度相遇;或许让你蓦然回忆起曾经沧海,彼此交会时互放的光亮;而多半,却是湮没在茫茫人海,遗忘於沧桑岁月,以至永远的消逝了。车上CD轻轻地放着剧名曲 Memory (记忆)---“朝阳升起大地的光芒......”抒情与伤感交融,她几欲流泪。伸出双手触摸我流浪的心,是我挥别的时候。
    
   
感情太投入,这对你不公平。阿蒙说。这句话突然就从记忆的深处跳出来。以为早已经忘记的爱与痛,浸染了血泪的纹身一般铭心刻骨。公平?她喃喃自语,女人对男人,男人对女人,谁能把握风雨春秋命运的内涵?真实或虚幻的图景掠眼而过。逝水华年仅在意识的瞬间以影像呈现,随即便踪影全无。多年前在广州,阴雨绵绵,那个下午。还有香港,朦胧的黄昏,凄艳而绝望。
   
她恍然记起她曾为《情人》中法国女孩子无望的爱悲泣......画面,独白。在旅途中,同样在横渡这个大洋的时候。当夜色降临,从主甲板上的大厅里突然传来一阵音乐声,那是一首肖邦的圆舞曲。她认得这首曲子,并且和它有过一段隐秘的关系......这位姑娘已经在轮船上熬过了许许多多个迷茫的夜晚,当音乐在天空中回荡......传遍整艘黑暗的轮船,她哭了,她想念那位堤岸的男人,她突然不敢肯定她没爱过这个男人,没有这种她没有见过的爱情,因为这爱情已经在历史中消逝,就象流水消失在沙漠里一样。可现在,也仅仅是现在,当这首乐曲撒遍大海的时候,她才重新发现这种业已消逝的爱情。
      
   
胸口疼痛的硬核伴随着彻悟,经历过的往事,无法复制,也无法替代。人生永远是不完美的。缺憾伴随着生命中每一分一秒。就好像老天生下你,仍然要把你招回去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可以改变。是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电影中女人说:象你一样,我也竭尽全力与遗忘斗争过。象你一样,我还是忘记了。像你一样,我想把握痛苦的回忆......与心中的恐惧斗争,因为我终究未能理解往事的秘密。她已分不清是在看别人的电影,还是在演自己的电影。艺术就是这样,让你把生活和想像彼此混淆......仿佛在内心深处,《广岛之恋》又在重放。
    
第二天,当画家离开这个城市,没有来电话告别,她也没有再给他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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