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怀宇,从中学时期开始发表散文、诗歌。1990年北大英语系毕业后赴美留学,获取加大洛杉矶分校语言学硕士和电脑科学硕士。现任甲骨文公司软件开发经理,业余写作。在《星岛日报》副刊开设过“洛城手记”专栏,也在《世界日报》,《侨报》,及《美华文学》等北美报刊杂志发表过小说和散文。
何塞的前世今生
怀宇
“我曾经以为,我的前身是个妓女,我是被人谋杀的,”何塞说,一贯地语调平缓。
我悬着双腿,坐在升高的旋转座椅上,故作平淡地看他一边熟练地擦拭一把明晃晃的剪刀,一边煞有介事地跟我讲述他颇不寻常的前世。
从侧面看去,何塞身形高挑板直,一头黑发简洁齐整,前额的几束稍长,染成棕黄色,用发胶树立出一个腾飞的姿态。含蓄而无可挑剔的时髦。
“我的占星师帮我算命的结果还真差不多。”
何塞挥舞剪刀,开始修理我的长发。
“真那么灵?”
“啊哈,他说我前世是夜总会的舞星,是我自己把自己干掉了。”何塞站在椅子背后,让我低头。我满眼好莱坞电影里上世纪初的灯红酒绿。
“你知道吗,我听了他的话,心里真的感觉好多了。”
“为什么?”
舞星的身份高出妓女多少?我惶惑。
“因为我从很小的时候起,就不快乐,就不想活。”
“为什么?!”
“可现在我明白那些自杀的念头都是上辈子留下来的,和今生没有关系,所以我再也不想死了。”
何塞卡嚓卡嚓地剪着,一寸又一寸,剪下的都是前世的烦恼,前世的不快乐。
何塞的发廊在好莱坞西区,五年多来我被他剪去头发数尺,我们也变成熟透了的朋友。
何塞高中肄业,却很有艺术天分,自己设计、装修发廊。所有橱柜全部用银色的金属包装,墙上镶嵌黑黄交错的碎瓷砖,混杂大小不一、棱角锋利的镜片,一派后现代的颓废和怪诞。墙上挂的几幅油彩画也是何塞的作品,浓烈的色块切割成不规则的几何形,女人飘逸的黑发和睨视的眼隐藏其间。
我曾经望着发廊墙壁上自己支离破碎的映像问何塞,为什么喜欢断裂解体的图形?他说因为无法接受完美。
“也因此才有你这样不完美的朋友呀,”
他还趁机打趣。
何塞剪齐了我的发尾,又将长发一绺一绺提起来修整层次,同时继续向我介绍占星师的神机妙算:“我最近感觉压力很大,很累,他让我拍了卧室的摆设,把照片寄给他。然后他说,床摆得不是地方,要换。”
“你的占星师不在好莱坞吗?”
我打岔道。
“不,在圣地亚哥。”
那是在何塞回家的路上。出了圣地亚哥海关,往墨西哥境内开车十五分钟,就是Tijuana,那里有何塞年迈的父母和七八个兄弟姐妹,逢年过节何塞都回去探访。何塞的收银柜上长年摆着色彩鲜艳的全家福;何塞是长子,尚无家室,站在拖儿带女的兄弟姐妹身边,显得孤苦伶仃。
“你知道吗,我照占星师的话换了床的位置,当晚就见到了我的祖母。那天我的脚特别痛,就像走了很多路,走得不能再走了,你知道那种累吧?”
我记起在巴黎参观美术馆,从早走到晚,脚底生火,每一步都像安徒生的美人鱼丢了尾巴换人腿、走在刀刃上一样难忍。我点头。
“嗯,比那还痛。”何塞绕到我前面,开始修剪刘海。做了三十多年的发型师,他每天围着一张理发椅转圈,虽然差不多原地踏步,总共又走了多少路呢?
“那晚我刚一关灯,就看见一个女人进来,像我去世的祖母,披着长发,穿一身传统的黑长袍。奇怪的是我并不害怕,由得她走近我的床边坐下。她也不说话,只是轻轻地按摩我的腿脚,很舒服,我慢慢就放松、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我的脚一点都不痛了。”
“是梦吧?”
我半信半疑。
“不,不,是真的,我真的看到她了,她治好了我的脚!”何塞难得提高了语调,眼中密布的血丝仿佛也轻微震颤。
我一时有些哽咽。祖母的慈爱安抚,对自幼离家谋生、人过中年仍然孤家寡人的何塞,是何等的妙方良药,实在无所谓是梦是真。
返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