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处是他乡


─读刘荒田散文集《听雨密西西比》

                                                                                     
李 兆 阳



  从荒田手中拿到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的这本书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这本书列入“席殊全国连锁店”和“旌旗网上书店”的畅销书排行榜,所以,当《美华文学》主编刘子毅先生嘱我为这本书写篇评论的时候,我连想都没想过,就满口应承下来。当天,在下班的火车上,从坐下那一刻,直到火车到站被赶下车,一路捧着书读到底;回家,吃过饭,再捧起书一口气读完;临睡前,把其中第一篇《听雨密西西比》,又读了一遍,方才入睡。
  荒田与正,两个分居美国极西极南之地的中年男人,为了诗歌的缘故走到一起,成为知己。知己一词,被滥用两千年,意思已经被扭曲得差不多不剩什么。知己一词,早被大众等同于知心或者知心加上知根知底,但实际上,知己与我们常说的知心无关。知己也者,既知超然之己,也知潜然之己;既知超然之心,又知潜然之心,与世俗的人与事与心毫无关系。旧金山号称世界自由思想之都,而密西西比则是彻头彻尾的“蛮荒之地”,是一个三十年前还有人将黑人和支持民权的人用私刑处死而逍遥法外的地方。但一样的寂寞,一样的游子之心,一样的诗情,把生活在这两个南西两个截然不同地方的两个诗人绑在一起,开始了他们的“刻骨铭心”的友情之旅,最终也把诗人带到了密西西比河边的绿树村。雨落在密西西比河,落在绿树村的屋顶之上,荒田依此听到了岭南的风雨声,感受到由此而来的乡愁。荒田这份乡愁,当然源自对故乡的思念。但密西西比密密实实的雨,响在作为读者的我的耳里,却分明在说,此乡就是故乡,而故乡也就是此乡(见集中《听雨密西西比》一文)。
  其实此乡不是故乡。故乡有那么多安阒,那么多可以回味的笑与不笑的风情,那么多田陌可以驻足(见集中《梦回荒田》、《四嫂子的脸》)。荒田在1980年举家移民到了美国的旧金山,被连根拔起,而且,在寸土贵于寸金的旧金山立足,有家要养,有子女要教,有乡亲要帮持,有乡情要偿还。个中滋味,除了荒田自己,别人没办法说清楚(见集中《我的两家房东》、《快刀王与当家男人》。但荒田是诗人,字里行间诗人的真情性尽露无遗,一根草可以解甘苦,一朵花可以起旖思,一声敲门可以解异国温馨,楼满楼空,可以见证金山以及人生的起落,父母儿女,邻里人家,屋内屋外柴米油盐鸡,阅尽了一切当家男人的骄傲与无奈(见集中《第1800号部落》、《大雄鸡,喔喔啼》、《我的父亲母亲》、《纳凉》、《印证叔本华》)。在金山这个异国他乡过着日子,做着故乡的事,读来那么真实,那么细腻贴切,让人思之可亲、平和、笃实、毫无做作。
  过了二十年日子的旧金山,在荒田眼里,常常也还是他乡。自由思想之都的金山,也是自由行为之都。毒品、情色、金钱财富,既让本土人疯狂,也让新移民疯狂,而荒田是一个宽容的旁观者,在尘市边上记叙故事,讲给局外人听。这些故事中有西裔同事带情色血色的兴衰,听来似乎一个遥远的移民故事,也有同乡、好赌成性的陈伯伯和他那位精明而不得不压抑妒意、因而不如沈三白笔下“芸娘”的陈伯母(见集中《死亡假面》,《又见“芸娘”》)。 
  不过说到这里,要提醒荒田,沈三白笔下的芸娘故事,十有八九是个假故事。芸娘曾称丈夫的父亲为“你爸”,并因此见弃于公婆,看得出芸娘因与自己的丈夫感情深笃而可以率性,也看得出芸娘是个有性格的女子。沈三白读书不进无举,无力养家,芸娘能安于贫寒,陪沈三白过清茶淡饭的日子,偶尔也煮酒添香,陪三白苦中作乐,读书联句,在案牍文章中找到乐趣,这是芸娘的可爱之处。丈夫有纳妾之心,芸娘能不吃醋,在礼教的束缚下,许多女人也能做到。但芸娘做的,远不止这些,她还劝丈夫纳妾,亲自为丈夫物色人选,并且为了做成这个美事,与对方结为姐妹,最后还因美事不成而逝……男女天性,嫉妒是自然的,无论如何遵循礼教,女人的天性不会泯灭。因此我推断,《浮生六记》记叙的芸娘,只有两种情况:第一,沈三白因为爱自己的妻子,做了文人们常做的事,把故事曝光,把芸娘写成当时时代文人眼中理想的女人(自己也是一个好丈夫,好到自己的妻子都反过来劝自己纳妾);第二,沈三白讲述的是真事,但这个芸娘已经失去了女人的心性,而且,按照现代人的说法,很可能有好女色的倾向─因为只有这样一个女人才会为另一个女人死。退一万步讲,假设沈三白讲的是真事,芸娘也还是女人,但这样一个女人,却已经不可爱了。男女之情容不下第三人,之中的排他/她性以及相应的娇嗔笑恼妒让男女为彼此牵肠挂肚,也让男人和女人都放不下。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我不知个中滋味,照字面理解,
之所以妻不如妾,是妾少一层束缚,妾不如妓,是嫖妓违了社会禁忌─违禁的事,常常让人兴奋,这是人的罪性使然;但妓何以不如偷呢?妓与偷都违了社会禁忌。答案是,偷中多了一层妒,而妓是无妒的。可见妒嫉是男女情事之所以百般可爱之不可少的一环。如果芸娘是沈三白笔下的芸娘,毫无嫉妒之心,这样一个芸娘就不怎么可爱了。
  当然,这是题外话。虽然没有找到故乡古时候真正的芸娘,但荒田在金山这块异乡的土地上却扎下了根。在起雾的七月四日之夜,烟花落在海上,也落在作者与千万个本土与非本土金山居民的头顶,彼时的荒田,隔着一层雾,却也真真实实地经历烟花照在自己和其他人的脸上、并经历了烟花的美丽地升起而辉煌而殒落而消失在自己与千万人中间(见集中《海上看烟花》)。不知荒田是否感到曾经与这种美丽的同在。在海边,七堆篝火在黑幻幻的夜色下摇曳,围着七堆篝火的有七类不同的人,其中之一是中国有的移民,也是你我的同胞。数字七,无论中国还是美国,都有一种超自然的意义,中国人以七天为单位举办丧事,而七在基督教的圣经里有神圣与完全的特性─七类不同的人,在同一时刻出现在金山的海边,做同样一件事,旧金山的另一面不带尘土气的美丽、宽容与包容的社会特质,因而尽现在这七堆篝火的光亮之间(见集中《叩问篝火》)。
  而这个夜里的作者,却选择作为一个旁观者,一个思索着的旁观者(见《叩问篝火》)。在夜色中若有所思的荒田,除了思索黑夜与白昼、生与死的大观念之外,是不是还有梦,一个我无所知的荒田之梦?
  作为一个诗人,我期待荒田─他也是一个诗人─在旧金山给我写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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