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追寻

吕红

 
一

　　傍晚，一群有头有脸的社区领袖、侨界精英，在70多层高的美国银行顶楼高级餐厅为旧金山竞选市长举行筹款会。
她和社长也去了。社长是因为社交需要，她的任务是“挖料”，拍照写稿。主角还没到。她端了杯香槟酒，在靠窗的地方观风景。
　　旧金山市区成为一幅浓缩的地图。落日把海水染得血红一片。远处山峦隐隐约约。海面，天使岛依稀可见。回想从前，有多少移民的苦痛鲜为人知？1910年至1940年之间有近百万人从旧金山移民入美国。在那些年月，近二十万华裔移民因为排华法案而被拘留。泪痕、梦痕和诗痕，统统留在了天使岛移民拘留所的墙壁上。刻在墙壁上的数百首诗篇，印证了当年移民的心路历程。随着社会变迁时代发展，移民境遇至今已有相当的改变。但在美国一部分人中既有对移民抱中庸和亲善态度的，还有些保守的有狭隘的排外意识，如经济不景气、恐怖攻击来自移民或偷渡客，都有可能使移民统统成为替罪羊。坎坷不平的移民史，见证了多少锲而不舍恨爱交加的追寻啊！
　　一忽儿，落日不见了，竟又飘来一团团的雾，在银行大厦半腰袅袅缠绕，白茫茫的，看不清任何景物。眼前瞬息万变的天，她并非头回遇到，但人在高处，靠着大玻璃窗---不是飞机上的小窗，尽情地看熔金落日、看云雾飘浮，是头一遭。
　　不远处一座墙壁斑驳字迹暗红的楼房是她在异乡的落脚地。意识在漫无边际地流动。忽又想起上班时，两鬓斑白的老编辑经常望着街对面的大厦感叹，什么时候我们的生活能跟他们一样就好喽！对面大厦里一家家美国大公司，窗明几净、灯火通明，出来进去的老美个个西服革履、领带飘然，脸上充溢着营养过剩的自信和遗传的优越感。两相比较，唐人街就显得底气不足。
　　这时，拥有耶鲁大学法律博士的律师过来和她打招呼。一口浓郁亲切的乡音拉近了彼此间的距离，并显出他特有的爽快与机智俏皮，大有“九头鸟”的味道。“怎么样，来美国还习惯吗？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她曾经访问过他。顺着电梯登上39层的摩天大厦，他的律师事务所就在中间第17层。当班秘书将她和同伴带到会议室，从窗口望去，大都会的万千气象，尽收眼底。真有“一览众山小”之慨！想到华人能在高楼林立、精英荟萃的美利坚占一席之地，自豪感不禁油然而生。几代留美学人中，以理工科方面有成就者为多；而文科方面有所开拓和突破的，则凤毛麟角。八十年代中期漂洋过海的他，算佼佼者。
　　靠墙而立的几大书架那法典厚厚的几十本，整整齐齐。同伴诙谐了一句：“不怪人家拿钱多，光凭读了这许多洋书，其条条款款的艰涩枯燥，那份辛苦就该值。”
　　“你们知道我昨晚干什么去了吗？”他问。
　　“看新房子？”凭对方的神色，她猜测。
　　他说“NO，我买了台74寸的大电视，就和我人一般高”他手比划在脸的一半，他个头挺高，可想而知那台电视的气派。就如同一幕电影。他一边忙着接电话一边指着好几张支票说，“看，钱又来了。”
成功者的踌躇满志尽显脸上。他说，“在美国就是这样，一切都要靠努力，靠机会。人能留下来，很好，前半辈子在社会主义国家生活，后半辈子体验资本主义国家生活；不能留下，也没关系，毕竟美国也养活了我们这么久----(瞧这话怎么说的？谁养活谁呢？是纳税人的钱养活了政府官员嘛！她在心里辩驳。)两种生活都经历过，比起国内很多人，我们算幸运的。对吧？”
　　被一番冲天豪气所感染，她不禁默默在想：自己的路应该怎么走？正胡思乱想着，大厅内一阵骚动，市长到了。他慷慨激昂、热情洋溢地感谢社区新老朋友对他的鼎立支持，他将用行动证明不负大家对他的厚爱。他的努力会给市民造福。也会尽力帮助新老移民实现他们的梦想。
　　暮霭中，纵横交错的道路络绎不绝的车灯闪烁，犹如美人云鬓上的明珠。

二

　　夜，她在灯下忙碌，无意翻出自己从前给国内市领导的信，不由勾起往事的点点滴滴。
　　回首一段充实而忙碌的日子。文化圈里小荷才冒尖儿，就受到读者青睐、领导关注。那时，她每天上班都要横跨长长的桥，早出晚归。有时参加一些活动晚了，处长会关心地问一句：你怎么回去呀？而局长呢，话不多说，手一招，立马叫司机开车专程送她一趟，让她心暖眼湿地感动老半天。而更让她难忘的，部长不仅在大庭广众的场合介绍她是报社“大记者”，表扬她，并亲自陪同专车送她回家----这份关怀的厚重，她如何承受？何以回报？部长摆摆手说，他也是顺便一游“都市夜景”。接着又补充道---“想看看你每天上班路程到底有多远？”陪同一起的，还有精明能干风趣的办公室主任。
　　再以后部长升任市长，依旧平易近人，很坦诚也很有人情味。出国前那年春节，她去拜望市长。“量的积累你已经有了，需要的是质的飞跃。”这句话可谓一语中的。人一生能有这样亦官亦友的知音，也是幸运。
　　若不是想尝试体验另外一种生活，在国内发展应该是不错的。尤其单位最后一次福利分房，三室一厅，曾遥遥向她招手。
　　哲学家说，人不能同时选择两处生活。非此即彼。情势逼她作出选择。她给领导写了封长信。
　　在信中她说，久未见面，近来您一切都好吗？光阴如斯，转眼间离开亲朋好友一年多了。这一年来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实在一言难尽。但愿有机会能和您见面好好细谈。或将来在笔下漫谈。这年夏天，趁暑假去了一趟美国西海岸。一个移民历史悠久的城市---旧金山。据说华侨占了全市总人口的四分之一。早在一百五十多年以前，先辈们就用木船横渡太平洋来此上岸，美西开发、异域采金，筚路蓝缕，拼以血汗和才智，逐成为今日文化多元族裔。后人在那儿竖起了一方“中国海滩”的石碑。她告诉市长，那不仅有移民历史意义的纪念标识；邻近科技重镇矽谷；还有一群热爱中华文化的众多文友；海外赤子艰辛的创业事迹以及挚热的爱国情怀，深让她感动。
　　“金山湾区是全美华侨人口最大的聚集地，往往成就超卓的不论是政界或商界或从事尖端科研的知识分子，身后都有一段感人故事......”文协老会长感慨万分。他的见解十分精辟----老一辈华人都想“落叶归根”，而今的华人已是“落地生根”。这很自然，与整个国际大环境的变化有关。地球村意识的出现，经贸文化交流的频繁，东西方的联系将更加密切。好比世界性的大竞技场，各个民族的人都能来此一搏，为自己民族争光。不少华裔，虽远离故园，却都忘不了自己的根，无论身在何地，都在为故乡尽心尽力。
　　其实对她来说，舍弃已经拥有的基础、异国他乡从头开始也并非易事。深知此路难关重重，荆棘丛生。既然生性好强，没有办法，认命吧----就用自己从不认输的过去作赌本，去迎接命运新的挑战。至少体验一下在美国打工经历、增长阅历、积累一些工作经验或生活素材也是值得的。她想。
　　梦想的彼岸，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在追寻过程中，有人半途而废；也有人九死而不悔，锲而不舍、竭尽了全力。
　　一位从香港移民来的老板说，在美国要想发展，一定要忘掉中文，甚至要忘掉你在国内所有成功的、以及充满幻想的过去，改头换面重新开始。为了适应环境，她每天一睁眼和入睡前，随时打开收音机电视机，让“英格利西”充塞耳际，毫不怜惜地对自己进行“语言轰炸”----哇塞！假如没有连根拔起、从头来过的狠劲拼劲，甭想在异邦立足！这是过来人的经验之谈。可是，搞写作的，又怎么能够忘掉中文、一挥手就能斩断那根植和渗透在生命里的千年文化血脉呢？
这是始终交织在她心中的矛盾。也是融汇在生命中血液里的精神寄托所在。 跌跌撞撞一路走来，至今仍然徘徊在边缘......梦想的边际是模糊不清的；人，却永远在追求中......
　　后来，她提着一箱作品及获奖纪念品荣归故里。亲戚们把她带去的作品争相传阅。市长於百忙中抽空到帅府饭店来看望她。她又一次真切感受了----当年厚重的关怀，和不言而喻的期待。
　

三

　　老哥在山东出差，还用电子信箱发了伊妹儿。说，看到你的文章不断涌出，感到又是一个丰收年。时序寒冬，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节日的焰火已星星点点闪耀。和你一样，身在异乡，更加思念亲朋好友。有思念也是一种幸福。人说：三十之前不要怕，三十之后不要悔。腾格尔有一首歌这样唱道：“多少年该说的话没说，多少年该做的事没做，多少年该走的路没走，多少年该爱的人没爱……” 如今工程还没完，为了钱，还得坚持。既然冬天已经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在邮件里还附有外甥将将的作文，叫人刮目相看。题目是《 123漫想》，内文是这样的：
　　听说有一届“新概念”作文大赛的题目为“1234567”。我这人比较懒散，可追求的是精简。“1234567”太复杂、繁琐。现在就让我来谈谈“123”吧。
　　从数学角度看，“123”是一组最简单的等差数列，等差的性质早就已经注定它们是亲密无间，相映才能生辉的。作为人们常用的所有正整数中的头三个数字，它们肩负着许多数字无法承担的责任。比如：一群汉子想要搬一个很重的物体，他们会在搬物体之前齐声高喊“1、2、3”，然后一起使出浑身的力气去搬，可见“123”象征着团结。舞者在练习跳舞时，会自然用“123”来打着节拍，手脚靠着这节拍才能舞出优美、轻灵的舞姿。作曲家心中会默默地打着“123、123、123”的节拍才能谱写出悦耳动听之乐曲，可见“123”象征着有序。魔术师在表现令人匪夷所思、惊奇不已的魔术之前，总是扬起他那双不停晃动着的神奇的手，口里神秘地念“1、2、3，变”。而观众的心随着“123”愈加跳动，此时的“123”象征着高潮。一个人如果在给另一个人最后等待，最后的机会，他会慢慢地、底气十足地说：“我再最后给你3秒钟考虑，1、2、3”之后，另一个人的机会、命运、甚至生死就会落定。可见“123”又象征着最后。有趣的是，123是正整数的开头，它们后面还有无数的数字，可是它们并没有象征起点，反而象征最后，这恐怕与人的极其复杂的心理暗示有关吧。
　　将“123”拆成“1”、“2”、“3”，或“一”、“二”、“三”，也会有不少令人惊喜的发现。成语中有一马当先、一日千里、一步登天、一气呵成……“1”是锋芒毕露的，因为它总在最前面、最高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嘛；“2”即双，成语中有成双成对、比翼双飞、双管齐下，日常生活中的上下、左右、天地、日月、双胞胎……一切有关系的事物都可以被“2”诠释，因为“2”本身象征默契、象征配合，彼此不分；而三阳开泰、三十而立的“3”与三角形一样，象征沉稳。
　　如果把“123”比喻成三兄弟，“1”是老大。老大，责任最大，也最辛苦，好处要让给弟弟“2、3”，困难得自己顶着，免得连累弟弟“2”和“3”，可“1”的尊敬与敬仰最多；“3”是最小的，他常受到哥哥们的保护、宠爱，“3”是多么幸福，多么令人羡幕。最郁闷的是老二“2”了，上有老大“1”，下有老三“3”，得到的称赞没有“1”多，得的宠爱又不及“3”。可“2”依然担着承上启下的重任，三兄弟中一样不能没有“2”这个协调者……
　　“123”简约而不简单。它们看似简单，却有许多更深、更有意义的内涵，除了以上之外，还有很多，它就像一个大智若愚的智者，其实是想像使“123”长起了翅膀，越飞越高......
　　看到十几岁的小外甥都那么能写，她很开心。中华文化毕竟薪火相传后继有人嘛。老哥还在信中询问，作为一个中学生去美国读书大概需要多少钱，通过什么样的途径？尽管感到小孩在独立生活能力和意志力欠缺的情况下远走不大适宜，仍想了解。
　　她回复道，中学生、甚至本科生来美国就读的可能性都很小。首先是大使馆不给学生签证。这就是为什么国内有权有钱的多半将子女送往东洋、欧洲、澳洲新西兰一类国家的原因。(除非另有门道办美加投资移民。)如小孩来美是旅游签证，公立学校不收，而私人学校则收高费。如合法移民又不同，美国中小学教育应该是免费的(低收入家庭的孩子甚至连午餐都免费)。所以，将将还是好好打英语底子，到时争取考托福，有好成绩就可申请奖学金来美读名校。儿女最终要靠自己，父母只能尽力而为提供帮助吧。
　　----连老华侨都感叹，自己一生颠簸劳累，让子女们个个都毕业於美国名校。他们有高学历，一工作就是高年薪。晚辈的福气和从前华人移民的辛苦，怎么能比？
　　由此她对123也有了一连串的联想：第一代移民多半为铺路石，第二三代移民逐渐成为各个领域的佼佼者。譬如像劳工部长赵小兰、美国第一位华裔州长骆家辉等。记得前年在亿万人瞩目的总统国情咨文回应上，骆家辉代表民主党发言。他以自己的移民背景作为引言，他祖父一百年前从中国来到美国时一文不名。而现在，就在距离当年祖父移民抵达地一英里外，自己成为一名州长。他说，为了这一英里，他们家族走了整整一个世纪，而这样的旅程，只有在美国才能够完成。这项演说，让全美国看到了华人在政坛上焕发的英姿。亦让人看到，移民一代更比一代强。而中华民族的奋斗精神，代代相映生辉！

四
　

　　人，从呱呱落地开始，就以口鼻眼耳去感觉和观察；手脚去触摸；用车轮纵横四方；用独木舟、轮船、潜水艇穿越横渡江河海洋；飞机穿越云霄，火箭卫星太空船穿越大气层，向着宇宙无穷尽的未知去探索。人类不停地求索，攀过一山又一山，一岭又一岭。既探测可触知的，也涉及难以明了的第四度空间、负微粒和黑洞。在探求外部世界的同时，人类亦常俯首自问：我到底是谁？价值何在？
　　寻找机会实现自身价值为所有移民迁徒原因之一。老哥感慨，譬如像国内小县城人或者农村子女，玩起命来搏，冲击力比城市人强多了！老哥又附外甥的作文，说感觉这孩子思路是有点怪。《诗人的错》是这篇杂文的题。行文亦洋洋洒洒： "鸟儿在天空自由翱翔，鱼儿在海洋里追逐嘻戏"。世界一切运转良好。可如果有一天，天空已经不再适合鸟儿翱翔，反而海洋适合；海洋也不能使鱼儿嘻戏，反而天空适合，那么鱼儿会不会飞向天空，鸟儿会不会畅游于海洋呢？ 答案是：一定会。正如两亿多年前第一条水生鱼类努力爬上陆地这一伟大创举，环境一旦改变，一定会有第一条飞行天空的鱼和第一只畅游海洋的鸟。达尔文的经典理论：物竟天择，适者生存，说明假如环境发生了巨大转变，而鱼和鸟没有随之变化。那么最终结果是：鱼和鸟两种生物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
他说：探索和转变，是使一切事物进步的手段。 纵观整个人类文明从野蛮到现代的史诗般历程，就是探索和转变的历程。例如人类从原始社会发展到有一定文明的封建制度，其间人们探索到一种更硬更强的材料-金属，代替了骨制和石制工具；探索到一种更方便的工具-货币，代替了实物交换......历经三次工业革命洗礼，探索发明了汽车、电视机、电脑等无数梦幻般产品。没有人类的探索和转变，就没有现在高度发达的我们。不，应该说没有那第一个爬上陆地的鱼儿，就没有现在的我们。(没错儿！)
　　他还说：人类和动植物的探索和转变都是周围环境逼的，但人类有思维，有动植物不可比拟的巨大主观能动性。从一个人自身的发展来看，在竞争激烈的当今社会，优胜劣汰正越来越逼近每一个人。想要战胜对手，获得成功，你必须努力探索其中的秘诀、规律。出奇，才能致胜。如果一个人不能做出伟大的、独特的探索，就会一辈子居于人下，一辈子平庸。当然，作出探索的同时，牺牲是难免的。鱼要想飞向天空，少不了为此窒息而亡的鱼；鸟要想生活在水中，少不了溺死的鸟。人们想要获得真理，少不了做出牺牲的伟人。布鲁诺不就是因探索真理，才被烈火吞没的吗？诺贝尔不是因探索奥秘，才与船俱沉的吗？……不仅是这些伟人，就是我们也会为探索未知的事物，流血流汗。可这些比起探索到的真理，比起全人类的进步又算得了什么呢？ (哇，虽为他人真知灼见，但分明有自己的视角和发挥。这孩子平素寡言少语十分腼腆，文中却像个滔滔不绝的雄辩家，人真不可貌相噢！)
　　“鸟儿在天空自由翱翔，鱼儿在海洋里追逐嘻戏”。 但愿我们看到了这句诗时，只把它看成对现实景物的绝妙描写，不会把它看成永恒不变的真理。如果是后者，将导致探索的热情遭到扼杀，这就是诗人的错了。尽管这实质上是读者理解的错，但我故意站在辨论反方的立场责怪始作踊者.....嘿，小外甥若沿着这样的“逆向思维”走下去，还怕将来不超过他的上辈上上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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