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火共舞大凉山
(悉尼)张奥列
记得小时候曾看过高缨的小说和电影《达吉和她的父亲》,知道中国西部有座险峻苍莽的大凉山,有群与火为伍的彝族人。但几十年来,我对大凉山对彝族的概念还是模模糊糊一无所知。所以当我接到中国凉山彝族国际火把节主办者的邀请函,让我亲赴凉山领略火把节风情的时候,真有种说不出的兴奋。
大凉山、火把节、彝族对我既神秘又神奇,我自然不想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
飞抵西昌,得到凉山州文联热情接待,没有耽误“四海作家走凉山”的活动行程,心中不快一扫而光。
专程前来迎接的凉山州文联秘书长、彝族作家沈英女士一脸笑容,专程迎接,彝族人的热情,大凉山的热情,我第一时间感受到了。
我们当即驱车赶往凉山腹地普格县,要参加那里火把节的开幕式。一路上烈日当空,尽管两旁林木葱葱,仍感到热气腾腾。到了普格火把场,早已人山人海,盛况空前。我开始领悟到火把节的热力、火把节的活力、火把节的生命力。
彝族国际火把节的第一把火,是在凉山州普格县点燃的。
普格,是彝族火把节的发祥地。据说彝族最早的火把场,远古时就在普格的日都散地,而当今凉山最大的火把场,也在普格县城火把山下的文化广场。所以普格的火把节更能体现彝族传统节庆的原生态,凉山彝族国际火把节的序幕,也因此首先在普格拉开。我们“四海作家走凉山”赶上了火把节点燃的第一把火。
当天普格县城大街小巷都挤满了人,彝民们大都穿着艳丽的民族服饰。放眼看去,似乎年轻人居多,男男女女,东一拨,西一推,互相瞅着,眉目传情。在我看来,火把节对于年轻人来说,是寻找异性的情人节,对于乡间老人来说,是个劈邪驱魔的农耕节,而对城里的各色人等,则是开怀放纵的狂欢节。
火把节源于何时,似乎没有具体记载,但火把节重要一环的“选美”,却有近三千年的历史,所以火把节也是源远流长。火把节的传说,各地民间有不同的版本,但大同小异,无非是善恶较量,以正压邪,最后彝族先民高高举起熊熊燃烧的火把,驱虫避灾,祈求丰年,保佑平安。火把,被彝族视为神灵的化身,人财兴旺的源泉,生活幸福的象徵。火把节延续至今,已由原先祭纪火神的农耕节庆,衍化成今天彝族体育竞技、选美娱乐的嘉年华,成为集中展示彝族文明和人文风情的传统佳节。
当你来到普格火把节开幕式现场,当你卷入人山人海的狂潮之中,你就会明白,为什么彝族火把节被称之为流光溢彩的“中国民族风情第一节”,被称之为浪漫开怀的“东方情人节”,被称之为激情燃烧的“东方狂欢节”。
开幕式会场阳光灿烂,我挤身在人群中汗流浃背。偌大的会场,里三层外三层,早已水泄不通。而会场外的山坡上,也坐满了邀约成群的乡民,有的打着黄伞,有的披着彩巾,五彩缤纷的彝族盛装,把青翠茏葱的山野点辍成一幅绚丽的图景。据说全县14万人口,而当天汇聚在县城火把狂欢的就有10万人哩。
好不容易挤上了主席台,赫然看见两位著名老作家安坐在嘉宾席上,喜出望外。一位是着有《凉山月》的北京作家邓友梅先生,去年他曾率领我们到云南采风,这回又出任采风团团长,仍是那么兴致勃勃。另一位是年近八旬的四川作家高缨先生,曾七上凉山采风,这次同样的兴致勃勃。熟悉凉山的老作家,首次光临的海内外作家,在火把场上有缘幸会,可见彝族火把节魅力难挡。
火把节可谓全民参与。光开幕式表演就有五千多城乡民众参加。我们作家采风团的领队陈志鹏先生粗略数了一下,看台上举着彩色纸板变换着各色拚图拚字的学生就有两三千人。而广场上彩装游行载歌载舞的队伍也不下三千人。
游行队伍由各乡镇及县城各机关单位组成不同的方阵。我细看一下,队伍中满身披挂的彝族男女,大多是皮肤黝黑大汗淋漓的乡民,他们以每个不同的方阵,演绎着彝族不同的历史民俗和传奇人物。我对彝族的历史民俗不甚了解,但看着热热闹闹的游行,觉得很新奇很刺激很享受。
在“火”图腾的彩车引领下,彪悍威武的武士队、展翅高飞的雄鹰队、神勇粗犷的摔跤队、潇洒雄壮的披毡斗笠队、悠扬清丽的口弦队月琴队木叶队缓缓进场,远古的梦幻,火文化的底蕴,逐次展开。
古老浑厚的牛角号齐声吹奏,摇动法铃的毕摩祭司带来了日都迪散的圣火,州、县领导和头戴“英雄结”黑帕的勇士们一齐点燃了火把节之火,会场四周九根寓意幸福长久的图腾柱,伴随着《火的民族、火的盛典》广场表演而熊熊燃烧。
我发现,广场上游行和表演的彝族姑娘,每人都打着一把鲜黄的油布伞,既可遮挡烈日,又可增添色彩,更可凸显彝家姑娘的婀娜多姿。我正赞叹导演的创意,沈英女士却笑说,打黄伞是我们彝家的习俗,彝族的一种审美嘛,很普通呢。为什么是黄色?我不解。沈英解释,黑、黄、红,是彝族的三原色。黑色,代表稳重、严谨、高贵;黄色,代表富裕、健康、平安;红色,则代表热情、喜悦、追求。
我再仔细观看场上表演的人群,果然红、黄、黑为主调。穿着这身神秘色彩服饰的彝族姑娘,正翩翩起舞,唱着跳着“朵洛河”。
何谓“朵洛河”?彝语为“火之舞”,就是手牵手围着圈,边唱边悠悠转动。中国的大型歌舞表演司空见惯,但普格的黄伞独树一帜,令人眼前一亮,过目难忘。远处望去,那一把把缓缓移动的黄伞,就象高原上一朵朵盛开的索玛花,艳丽悦目。
开幕点火后的晚上,便是篝火狂欢。天一入黑,人们便举着火把,聚会在广场上。漫山的火把如蛟龙翻腾流向广场,广场的篝火也东闪西烁与月同辉。
火把是用乾竹和蒿草捆扎而成,我们也手举一扎,点燃了火把。谁知热气扑脸,火星老往身上的衣服飞窜,吓得毫无经验的我们东躲西闪。广场上的人们,渐渐把手中的火把架在一起,一堆一堆的篝火在“劈劈啪啪”地欢叫。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彝族的各族的,本地的外地的,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手牵手围着篝火转着圈子跳起达体舞。达体舞是彝族的一种老少咸宜的民间舞蹈,动作简单,重在气氛。大家绕火而行,且唱且跳,不亦乐乎。
我们几个作家,原先自己牵手,不知什么时候,我发觉已牵着陌生女子的手了。不断有新来的人加入,不断有新的手握在一起,不断有新的火把扔在篝火中,圈子一层一层的增加、扩大,篝火越烧越旺,气温越来越高,气氛也越来越热烈。
此时,火把染红天,狂欢燃激情。各乡的男女歌手们开始了山歌比试,情歌对唱,都是即席发挥,现编歌词,表达心中的衷情。“刘三姐”中那种斗歌的场面也出现了,不过,不是在水边船上,而是在篝火旁,踏歌起舞中。你唱我对,你来我往,激情豪放,占上风者获得了全场欢呼。我不懂彝语,不知他们唱的是什么,看看满场的群众却很有意思,大眼小眼都瞪得大大的盯着歌唱者,一脸投入。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不光群众全情投入,连县长也全情投入。在众人的邀请下,吉伍木牛县长没有扭扭捏捏,而是大大方方高高兴兴拿起了麦克风,放声唱起彝族情歌。县长的嗓子很嘹亮,韵味也很足,与那些比试的歌手们不遑多让。县长不仅能唱,而且还能写,火把节开幕式的那首主题曲《欢迎你到普格来》,就是吉伍县长的杰作。
凉山州文联主席马德清,也按捺不住,盛邀之下即席赋诗朗诵。他原是普格的副县长,在山歌的环境下长大,更是一位出色的彝族诗人。他文思如涌,讴歌火把节,讴歌大凉山,讴歌彝家乡情。那激越的声音响彻夜空,那诗情画意在广场上缭绕。没想到,在诗歌日益受到冷落的今天,一个小小山城,竟有那么多的群众屏息静气听着诗歌朗诵,还一脸的虔诚,真是难以置信。
广场内,篝火熊熊,歌声不断;广场外,人影幢幢,窃窃私语。月夜下的山林,掩映着一对对互诉衷情的彝族男女,细弹的口弦,轻拨的月琴,随风飘动,情意悠悠。富于想象,追求浪漫的作家们,当然很想深入丛林,实地见识一下彝族恋人的情怀,但怕打扰别人,便只好带着遐想,带着祝福,也带着一点点遗憾地折返城里。
普格县城更是不夜天,街上挤满了一群群一簇簇余兴未尽的青年男女;店铺灯火通明,生意盈盈。等到腾空璀璨的焰火熄灭后,我带着满头的硝烟味走进一家理发店。洗头妹在我头上一边抹着泡沫一边问,去看了火把节开幕式吗?我说,我就是专程来看火把节的,怎会没去呢!那你看见我吗?见我一愣,没反应过来,洗头妹笑了:我就在开幕表演的队伍里呀!啊,你也是一朵黄色的索玛花?当然罗!
她得意地告诉我,城里工商部门组成一个表演方阵,每个店铺都要派人参加,她是自告奋勇代表店里去的。“你不知道,我们排练得可辛苦了,这一周来,每天傍晚要练一个小时。今天在烈日下,有人还晕过去啦。”另一位洗头妹也说,我们那个乡镇的姊妹都争着出来参加表演,虽然每人每天才补助7元,但大家都很开心,也是一种荣耀嘛。
火把节第二天,各项体育竞技和选美全面展开。斗牛、斗羊、斗鸡、摔跤、爬竿、赛马,如火如荼。过去那些常在影视镜头里欣赏的场面,现在却可现场直观。说实在,现场观看还不如看影视片那样紧凑、精炼,但却有一种无可取代的参与感。
乡民们牵来自家的牛,都想在一年一度的节庆上出出强者的风头。只见牛角磨得尖尖的,牛眼瞪得大大的,还不时仰头长啸,一副“舍我其谁”的气概。两牛相斗,分外眼红,奋蹄扬沙,锐角相抵。为了抢拍瞬间的精彩镜头,几十位参加火把节摄影大赛的摄影师们,竟不听保安的劝阻,不顾安危,端着“长枪短炮”一拥而上,围着斗牛拍个不停。岂知牛儿斗得性起,猛地左冲右突,吓得摄影师们躲避不及人仰马翻一哄而散,有女的连滚带爬手脚出血,有男的两脚朝天相机摔坏满场狼藉摄影器材撒满一地。场上有观众即时按下快门,把这精彩的瞬间拍了下来。这种镜头之外的精彩画面,肯定比获奖作品还真实生动,在影视中你也是不可能看到。
斗牛还没胜出,选美又要开锣。选美,可是彝族火把节的重头戏哩,我们不想错过,匆匆赶去凑热闹。但选美之于彝族,并非只为热闹,而是看作一种生活追求,看作一种价值取向。他们觉得,如果没有美女,大地就会无光,人间就会失色。一个美女就是一方水土的光彩,一家一族的荣耀。正是这种生活审美,使彝族选美千古不衰,成为彝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及典范。
但这种千年传统的乡间选美,绝不同于商业性艺术性的现代选美,体现着彝族的审美意识,审美情趣。美女们不是靠舞台的聚光灯来雕饰,而是在阳光下演唱“朵洛何”自然展现,草坪作舞台,蓝天当幕布,颇有一种野趣。评委也不是那些特聘的衣冠楚楚专家名流,而是村寨里披毛毡戴斗笠德高望重的老人自然充任。评分标准嘛,既要看当时的体态容貌,神情举止,衣着打扮,也要看平日的道德品行。所以彝族的选美,不只是一时的斗艳,而是平时人品气质的修行。
第一次看到阳光下手持黄伞盛装打扮的彝族美女,第一感觉就是,满山遍野盛开了索玛花──彝族美女真多,彝族服饰真艳丽。摄影师们像围捕猎物一样,在挂着各种牌号的美女俊男前团团转,而观众们一个劲地大喊着自己“中意”的美人。我们采风团的福建作家杨际岚一眼就看中普格“71号”,津津有味地品评着;而香港诗人孙重贵、美国诗人王性初更是举着相机在他们的“心水”美人前忙个不停。
我当时心想,怎么一个县一个少数民族就有这么多美女?后来跟州文联的彝族作家们交流我才理解,彝族其实是个漂亮的民族。你留意一下彝族男女,他们五官轮廓分明,眼睛圆圆大大,鼻梁高高直直,要是城里长大的姑娘,也一样的白白嫩嫩。凉山的青山绿水,滋润着彝族美女,凉山的风和日丽,哺育着火的民族。
美女俊男在球场进行决赛时,我也忍不住跳下场中与入围的美女俊男拍几张照片。阳光下,面对面,美女们更透出美的气质。有位佳丽即时看了我用数码相机为她拍的照片,捂着红脸大叫一声:哎哟,我这么胖呀!我忙说:不胖,是你笑得开心嘛!彝族有句俗话,没有男的不想当英雄,没有女的不想得漂亮。普格四乡参赛者踊跃,连外地的彝家姑娘也纷纷赶来报名。那位佳丽告诉我,她在成都读大学,趁现在暑假来参加选美。在旁陪伴的母亲姐妹忙给她补妆,要把美丽留在脸上,要把风采展于人前。
选美的同时,也是服饰评选。与中国内地的时装模特儿明显不同,服饰展示的不光有年轻人,也有不少老年男女。那些老爷老太穿着华丽臃肿的服饰,大摇大摆地迈着步子,并左转右转任君拍照,众目睽睽下一副自信大度的神情,真让人眼前一亮。这也是彝族精神面貌的一个侧影吧。
傍晚,伍吉县长特意在普基坪塘宴请我们。百忙中他还惦记着前来采风的四海作家,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吃一顿。入席前,他先领我们来到一棵“红军树”下,讲解了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红军树”就是一棵浓荫如盖的百年大榕树,我们十来人试着手拉手才能把树干抱起来。1935年5月,红一方面军第九军的罗炳辉、何长工部,长征北上路过此地,就在这棵大榕树下小憩。其时跟踪而至的国民党飞机,俯冲扫射,红军战士抱起村民的小孩躲进这树下,逃过一劫。自此该树便成为历史的见证,被老百姓命名为“红军树”。前两年,伍吉县长还亲自拜访了当年“红军树”的见证老人,亲笔记下这段遥远的历史,并把“红军树”辟为旅游景点。夕阳下,我们抚摸着老树身上斑驳的弹痕,隐约可见的标语,感悟着如烟的历史,已非的人事
入席后,县长热情有加频频为我们敬酒,并唱起了彝族的祝酒歌。县长举杯来到香港作家何佳霖小姐面前,唱了一曲广为流传的彝族情歌《么表妹》:流云遮住了光亮,荞花低垂着脸庞,星星躲进了云层,么表妹,远去了异地他乡,啊,么表妹,你为何成为别人的新娘?么表妹歌词沧桑,曲调委婉,听得我们都停住了手中的筷子。
县长那声情并茂的演绎,仿佛就像倾吐多年沉积的心声。当然,这类常年不断的社交应酬,大多逢场作戏,不必当真。但现在中国城乡的各级官员,能说能干,能唱能跳,有头脑有情感,工作人性化,生活平民化,却是一种普遍的趋势。
三天无眠火把节,通宵达旦普格城。我们真真切切感受着火的世界,歌的旋律,舞的海洋,力的角逐,美的斗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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