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 秋
钟莞青
“夏天的飞鸟,飞到我窗前唱歌,又飞去了。
秋天的黄叶,它们没有什么可唱。只叹息一声,飘落在那里。”
他的诗句把空气阻隔,于是这个黄昏分外的寂静了。我倦怠地合上书,闭上眼,全世界只有我的心脏在窗台上孤独而倔强的一跳。一跳。然后我听见她在我的血液里??作响,在我的耳边犹如起伏的风声一样喃喃低语。我默念她的名字,试图在这绝望的黄昏里发现其意义。
我以为我是有什么要对她说的。可是我忘记了。当她走过的时候,我那非说不可的话正如立在一根风中的蒿草上,摇摇欲坠。嗯,摇摇欲坠。她说摇摇欲坠是小学里学的漂亮词语,形容躺在船上看星星。
说这话的时候,她正在我的下铺通过贴满星星图案的窗户仰望天空。整个天空都是黯蓝色的,只有零碎的几颗星在寂寞地发光。晚风无力地吹进来,隐约可以听到熟睡的室友们均匀地呼吸。我把摇摇欲坠这个词在心里反复地念了几遍,之后惶恐地感到它像一颗流星一样地坠落了。
“那个星球上,住着一个小王子,和他独一无二的玫瑰花。”她模糊地指着窗外的天际说道。我没想到她会忽然谈起《小王子》来。“要是一个人爱着一朵花,在千千万万的星群里,惟有她盛开着,只要看着星星,也会让他觉得快乐。”之后她叹了口气,默不作声。我把窗户关上了,因为风正吹得呜呜咽咽,知了叫喊得声嘶力竭。我知道她在想他了。他去了澳大利亚,再也没有回来。也许就像住在星星上一样渺远吧。那样或许还好些的,至少可以看见。我低下头看着暗处深深浅浅的影子,试图安慰她什么,可是发现我的语言太过苍白而放弃了。“我的父亲也住在那里。”我不知道怎么地就提起这个了,这使我的心像被某种尖锐的东西扯了似地难受。她把头转向我,瞳孔反射淡淡的月光。“不。这没什么的。”我急忙辩解道。“我已经记不起他了。真的。这很悲哀。只有一些画面残存。只是一些画面,像电影似的定格:他抱着我站在葡萄架前摘一颗怎么都够不着的葡萄;他躺在那个狭长的盒子里双目紧闭脸色苍白。那时候太小了。我甚至没有哭过。”我尽量轻描淡写地说。她努力对我挤出一丝笑容。她说她想那个葡萄一定是甜的。我摇了摇头说不知道。因为无论如何也够不着。于是她的笑容僵在月光里。
我们几乎聊了一整夜。天色发白的时候,我有些倦了。关于父亲的记忆让我很不舒服。我说睡吧明天还要考试呢。她“嗯”了一声,把头埋在被子里。过了一会她忽然爬起来说她要写小说。
这的确出乎我的意料,尽管我们都喜爱文学。我犹记得她的第一篇周记,是一首诗。在诗中她用漠然的语气谈论死亡的可能与不可能性。当时我们脸色苍白的语文老师在读罢此文以后面若冰霜。可想而知她的分数不怎么理想,而这之后的文章也屡遭冷遇。“我只写我想写的东西。”她若无其事地对忧心忡忡的老师说。后来文学社有个学妹充满景仰之情地问她对哈姆莱特的看法。她说毫无疑问他是个精神病患者。但当那个学妹不知所措地走开后,她告诉我哈姆雷特是梦幻悲剧的经典。“我们的梦幻是如此的死结。”她这样说道。“这里一切都在漂浮,怀疑,拖延,游走,消逝。没有人像他那样不相信自己的存在,那样的苍白,苍白得像个幽灵。意志被永远地奴役,被命运奴役,被可能的生命折磨,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了。唉,阴暗的庄严,阴暗的庄严。”那时候她抬起头,像一枝无花的树枝对着天空叹息。
她开始天天熬夜。或许是她的手电筒太亮的缘故,我也难以入眠。多数时候我们讨论起小说的细节,这很难。当初我们都没想到节奏是如此地难以把握。她为此花了相当多的精力,其代价是上课梦游,最后不得不在考试前夕熬夜补课。然而她每次考试都考得相当出色,这令我无话可说。有好一段时间我都以为她热爱每一门功课。直到后来她说她最不喜欢数学。“大人们偏爱数字。”她冲着我狡诘地笑。“而对我们这些深知人生真义的人来说,数字就没有什么意义了。”我几乎快晕过去了,顺手指向她满分的数学卷子对她白眼。
她行走时总喜欢一边走着一边转几个圈,于是日子就转着圈地过去了,以优美的芭蕾舞的姿势。天空开始飘雪的时候,她就是如此地在松软干净的雪地上转圈。她这样显得很快乐。这很好。我安慰自己说。可是我知道她不快乐。她总是在伪装,装成各种各样的样子,她已经习惯了。习惯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我也习惯于把自己囚禁起来,或者索性忘记自己本身。忘记了的,我们原本相似的灵魂。
再见面的时候,却是满园飘絮了。那天她惊喜的地跑来说她在校外发现了一株美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梨树。于是我带上速写本随她走了。确然是春天了,全世界都沉浸桃红柳绿的爱情之中。我是有些意兴索然的,直到现在我也只是对春天感到慵懒和厌倦。不过我记得当时是真真实实地惊艳了。在路的拐角的尽头,它以那样神秘的姿势让我措手不及。尽管只是远远的朦胧树影,我却分明地看见了《东京巴比伦》里的巨大樱树。里面的台词使我不寒而栗。“樱花的花瓣本是白色的,而这棵却是浅红色的,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不知道。”“因为樱花树下,埋了死人。”那个黑色眼瞳的男人带着浅笑如是说。我惶恐地走上前去,恩,这很好。花瓣是白色的,纯白,一尘不染。我打开素描本。小心地描摹它古意盎然的虬枝以及繁复细碎的花瓣。那些花瓣已经开始凋落了。我们也任由它落在发稍衣角。她说如果花儿永不凋谢多好啊。我在她的眼中看见一片花瓣永远地落下了。这没什么的。我淡然地说。凡是生命体都必然面临伤逝的痛苦。然后我们陷入沉默。黄昏来临,风吹得愈发地寒冷了。她站起来说我去买晚餐吧。然后我看见她在伤逝的花瓣中微有些瑟缩地走远了。那一刻我以为我是有什么要对她说的。可是我忘记了。
好象天意是要与我作对的,竟然落起雨了。我的速写本很快被淋湿,根本无法继续。我只好失魂落魄地呆坐树下等她回来。然而之后的一幕让我恍若置身幻境:数不清的花瓣在风雨中颤动旋转,几乎每一片细巧的花瓣都凝着晶莹的雨珠,在黄昏中发出萤火般的淡淡微光。我在刹那间静止屏息。这绝不是用言语能够形容的天籁之美。视线模糊了,透过雨帘她正踩着青石板路向我走来。等她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望着天空的一角说我要转学了。“是美院附中。”我不耐烦地说。“这是你的选择?她的脸在雨中朦胧得恍若隔世。”“是的。我不属于这个学校。你知道的。”她没有再说话。雨声寂然,我仿佛听见她在哼一首歌。当花瓣离开花朵,暗香残留。
暗香残留。我把手中的书合上又翻开。夏天的飞鸟,飞到我窗前唱歌,又飞去了暮色已尽,我在天地之间苍白得像一个幽灵。一片秋天的残叶从窗外飘进来,我顺手把它夹在书页里了。
在它旁边躺着一张散发着同样气息的信纸,依稀可辨得她的字迹。“记得要忘记。”
记得要忘记。恩,我想我会忘记的,如果我还没有忘记该怎么忘记的话。我忽然有点想哭,可是没有。这个秋天寂寞得容不下我的一滴眼泪。我只能祈求在下一秒重现在不凡的阳光中,霎时灰飞烟灭。
没有阳光了。天空是一片死黑。我抬起头开始想象,想象以一种飞鸟的姿势,仰望天空。在那颗星上,住着一个小王子,一朵独一无二的玫瑰花,还有他和我的父亲。他们都会幸福吧?我却看见它像一滴眼泪一样摇摇欲坠了。
--摇摇欲坠。我躺在船上看星星,一颗,两颗,忽地就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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