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江门侨乡作家作品专辑

(江门市作协提供)

 


 

一位摆渡工的悲剧

黄文婷


那年夏天,我到某镇一个小小的孤岛采访。通往孤岛必经一个古老的渡口,当时给我摆渡的是一位矮矮瘦瘦的老伯。我至今不知老伯的名字,但他的形象一直烙印在我的脑海里。他那张古铜色的脸爬满了皱纹,笑起来露出两排整齐但发黄的牙齿。头上戴一顶宽边的渔民帽,身穿一件黑纱衫,脖子上搭着一条旧毛巾。当时,热情的老伯一边摇橹一边向我讲述小岛上的奇闻趣事。原来,老伯是在小岛上长大的,又在渡口当了三十多年的摆渡工。我觉得老伯是个有故事的人,于是从心里锁定他为日后的采访对象。然而,后来当我专程前往古渡口打算采访老伯时,老伯已经永别人间。
我几经打听,终于知道老伯的死亡之旅始于渡口的一次“艳遇”。在老伯57岁生日那天下午,渡口里忽然来了两位陌生的外来妹。她俩坐老伯的船到小岛上玩。老伯在摆渡时,两女孩左一声“老板”右一声“老板”,叫得老伯心花怒放,平时人们习惯了叫他为“撑渡佬”,还未试过有人尊称他“老板”呢!
船靠小岛岸边时,心情极佳的老伯居然不收两女孩的过渡钱,还邀请两女孩到家里吃饭。老伯年轻时因为家贫而娶不到老婆,后来稍有积蓄却又遇不上合适的女人,只好一直与母亲相依为命过日子。这天老伯突然带了两个女孩回家吃饭,老母亲吓了一跳,但她看到儿子满脸笑容。也就只眼开只眼闭,不追究事情的来龙去脉了。
其中一位女孩是在墟镇的发廊当洗头妹,为了表示对老伯的谢意,她免费为老伯洗头剪发。老伯随意向女孩打听她的身世。女孩说她自幼丧父,家里供不起她读书,小学毕业就出外打工。女孩还表示,很希望有一位好心人当她的契爷,让她享受父爱。老伯顿时对她产生疼惜之情,毫不推托地答应做她的契爷。
女孩说,按她老家的“上契”习俗,契爷要送一条金项链给契女,还要摆上契酒。于是,老伯认真地择了一个吉日,在墟镇最气派的酒楼宴请亲朋好友。过去几十年从没操办过喜事的老伯,这天终于初尝了做主角的荣耀,他当众为契女戴上一条金灿灿的项链。老伯摆酒认契女的事成了小镇的“头条新闻”,并被好事者传得沸沸扬扬,唯独老伯的母亲因足不出户而被蒙在鼓里。
此后契女的身影常常成为渡口的一道风景。她每次探望老伯都会带上一包老伯喜欢的香烟,老伯在摆渡的时候嘴角总是刁着香烟,洋洋得意地向熟悉的或不熟悉的过渡客称赞契女的孝顺。
一天黄昏,愁眉深锁的契女出现在渡口。老伯细问因由,契女说,发廊老板要转行,如果她不把发廊顶替下来就要失业了。次日上午,老伯就借了2.5万元给契女承包发廊。也许是出于对契女的信任,老伯没有向契女索取借据。
某天早上,老伯刚开工就见到契女急冲冲跑来渡口。这回契女没带任何“手信”,只带来一个坏消息:她的母亲病重入院,她没钱买机票回老家探病。一辈子没有搭过飞机的老伯,居然豪气地从银行提取了几千元送给契女买飞机票。
契女“飞”走之后,老伯望穿秋水也盼不到契女回来。他跑到发廊寻问,发廊已换了新主人。新主人对老伯说:“你的契女不会再回来了,难道她没告诉你吗?她回去结婚啦,她走之前已经把发廊转让给我,我给了她3万多元”
老伯知道自己上当了。他回到家里,跪在老母亲面前,把他与契女之间发生的一切品告老母亲,并坦言自己几十年的积蓄被契女带走了。
老母亲气得浑身发抖,大声训斥:“差不多六十岁了还被二十几岁的人骗,你还有面见人吗?快去死吧!”
当天夜里,老伯就在小岛的一棵荔枝树上吊颈自杀。
在小岛上,我听得最多的关于对老伯的评价是两个词:老实、孝顺。
也许因为老实,他才那么轻易地被一个外来妹骗去全副身价。
也许因为孝顺,他才听从母亲的训斥,选择了死亡。
  

【作者简介】黄文婷,女,生于1966年。曾当过图书管理员,报社记者、编辑,现任新会电视台“冈州天地”栏目记者。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江门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曾获得“当代十佳散文作家”、“江门市优秀文艺家”、“新会市十大杰出青年”等称号。27岁出版第一本散文集《错出一段美丽》,1995年至今先后出版5本散文集:《带锁的日记》、《走过纸婚年》、《永远的长木椅》、《一段美丽的错误》、《精神贵妇》。

 

 

 

桃花流水

野湖川


桃花子做姑娘时,人呼之桃花,嫁到老河村做媳妇后,就被人叫做桃花子了。桃花子的丈夫细猴坐牢后,桃花子才成了神婆。神婆后来又变成了疯婆。

桃花子发疯的那年,才四十二三岁。四十二三岁的神婆披头散发,敞胸开怀,怀里颠两个硕大丰满而又皎洁的奶子,即使在她疯后,许多男人死鱼样的眼睛都不能拒绝那活蹦乱跳的鲜物的诱惑。桃花子疯后便不再天花乱坠般地给人讲述有关生前死后的预言,以及神神鬼鬼的种种情事。她在老河村里疯疯癫癫,低垂着眼睑,眼眶里镶嵌的一对眼珠大而无神,她梦呓般反反复复说一句话:谁是我男人,谁是我男人,他死了还是活着?尾随其后的一群小孩儿一边扯她的衣服,一边向她扔石子、投砖头瓦块,还有柴草。还有小孩高声嚷叫:胡萝卜头是谁?胡萝卜头是谁?她表情漠然,一点也不反抗,反而突然转身紧紧搂住一个小孩,一脸的漠然刹那间变作一脸的温情脉脉,她一边搂着,一边喃喃地絮叨:我的儿子我的儿子。被搂住的小孩便哇地一声大哭,其他孩子便哄然而散,逃得远远的了。
孩子们当然不知道胡萝卜头儿是谁。
桃花子长得并不像桃花般好看,除了皮肤细白和躯体丰满的更女人外,桃花子便少有什么动人之处了。因此,桃花子不可能有一个或英俊或魁梧的丈夫。桃花子的丈夫低矮细瘦,瘦得从他脸上你找不出一条明显的肉来,脸且黑,整个看来恰似蒙了一块没有细处理的陈年牛皮。你看不出他的生机和活力。唯一的好处是它制造了这人的“威严”,细猴实际上是他的外号,但村里一般的人都不敢当面叫,只是背后议论时才敢用用。这倒不是怕细猴的“威严”,而是此时细猴正做着村里炙手可热的人物—民兵连长。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村里人说起这话时常把细猴做为有力的证据。
桃花子能嫁给细猴,细猴当时是很知足的,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后来能当上民兵连长。细猴娶了桃花子后,才表现出他男人的孔武有力。关于这一点桃花子很惊讶,看起来蔫不拉叽的细猴,也能让她晕在心尖上。细猴咋鸡巴更瘦了?公社武装部长开细猴的玩笑,肥水全流桃花园啦。这样的玩笑村里人过去也常开,直到细猴当了民兵连长,这种玩笑才突然绝迹。但武装部长敢开,细猴不恼还点头哈腰地说,是是是。
桃花子当神婆以前,在老河村并没有什么建树,当然也谈不上什么名望。她一直做为细猴的影子被势利的村人提及的。更多的时候是在村人私下嘀咕连长又搞上了谁家女人这种话题时,人们才偶尔想起桃花子,为可怜的桃花子鸣些不平。
桃花子似乎心宽体胖,连最好事的人也探听不到她和细猴吵嘴打架的事儿。有胆大的长舌女人也三番五次地怂恿她,女人们的主意无非是给男人下跪,或者骂街,或者假装喝毒药。细猴此时几乎正受着村里所有女人的垂青。桃花子也正为村里所有女人们羡慕或妒忌,羡慕妒忌她有钱买雪花膏抹在脸上,使白脸更白更嫩;羡慕妒忌她抹着油嘴儿说今天又吃肉了;甚至更羡慕妒忌她第一个在老河村穿得起皮底皮帮的鞋子;当然更羡慕妒忌她有当连长的细猴丈夫。也有个别女人挑唆桃花子和连长离婚,结果都被她一笑置之。那时,桃花子正想,我离婚了,不是美了你这个吗!
是时,桃花子已有一两岁小女儿,取名金贞。桃花子每日抱女闲游,并不多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也有泼辣的女人给队长提意见,队长白着眼说,你每天陪着连长睡觉,还是你想和连长睡觉?女人便红了脸,不再吭声。
没有人想到细猴会被公家带了手铐,法办。接着就传来细猴被判了无期徒刑的消息。有人说因为细猴害死了“头遍面”—村里最好看的女人。也有人说,那年武斗时他杀了人—一个负伤而不堪疼痛的人。

桃花子是在细猴法办半年后,生下了儿子。儿子的来世,没给细猴家带多大的生机和喜气。细猴的父亲胡萝卜头儿看着这娘仨,怨天仇地不住地哎声叹气。桃花子则把两眼仁哭得像红皮儿大花生。只有金贞无忧无虑地袖着手,坐在炕角儿,木然地观望着这一切。
细猴当连长时,娘家隔三差五就会有人来,这时却像断了亲似的,不见一个人的踪影。伺候桃花子的任务,于是义不容辞地落在了鳏居了几年的公公胡萝卜头儿身上。
胡萝卜头儿也是公公的外号,公公的真名不必细考,打桃花子嫁来,她一直听人们叫他胡萝卜头儿。公公个头矮小,但身体结实,奔五十的人了,外表看的确像个结实的胡萝卜。她不清楚公公的胡萝卜头儿得之于形体相似,还是公公喜欢就着个生胡萝卜下酒。胡萝卜头儿戒酒了,胡萝卜头是在桃花子月子里戒酒的。那时候存酒已喝得所剩无几,还得想办法弄点白面。他戒酒了。戒了酒的胡萝卜头儿有时心里很烦很躁又很浮。
月子里,桃花子两个丰满的乳房更加硕大无朋,月子里桃花子的脸却瘦了一圈儿。桃花子撩起衣襟,裸出两个白奶喂儿子的时候,胡萝卜头儿便会有片刻的发呆。桃花子这时自然不曾注意。胡萝卜头儿给桃花子做饭、熬汤、洗尿布、刷屎布,无微不至犹如一老婆子。
桃花子对公公是满怀感激的。终日绷紧了脸的桃花子轻易是不会笑的,如果偶尔有一丝微笑,那一定是对公公发出的。虽然那一丝微笑里蕴藏了不尽的无奈、凄苦和悲哀,但这更加深了桃花子与公公相依为命的那种感觉。胡萝卜头儿也在那一丝微笑里心游万仞,浮想翩翩,至到浮现出细猴的面孔,然后黯然神伤。
胡萝卜头儿一个人挣工分养活他们娘仨,日子紧巴的连撒盐都得数粒儿。胡萝卜头儿的叹息在隔壁一日重似一日。有一天深夜,隔壁终于传来胡萝卜头儿号啕大哭的声音,凄厉的哭声经沉沉黑夜的递送,变得更加凄惨旷远,如在荒野墓地,阴森逼人。两孩子均已入睡,桃花子缩在薄被里瑟瑟发抖。隔壁的哭声渐渐远了,桃花子睡意渐渐临近。模糊中她感到有人揪开了她的被子,一双粗糙的手揉搓自己的奶子,似梦非梦,她呻吟的同时,不禁扭动了身躯,压力在增加,同时一股扑鼻的酒气令她作呕。惊醒。她一翻身,顺手给了那影子一个巴掌,巴掌响处,影子磕磕绊绊夺门而出。那晚,桃花子流了一枕头的泪水。泪水流干了,她忽然意识到体内疯长着一种不可遏制的需要和渴望。她彻夜难眠。
妈妈夜里尿床了,妈妈尿枕头上了,妈妈尿枕头上了。桃花子听女儿天真地嚷叫,没笑,笑不出来。晃晃地下炕,在炕下捡起一个旱烟锅儿。
桃花子细细地端详着紫里透红闪闪发亮的烟锅儿。金贞立刻喊道,是爷爷的烟锅儿,是爷爷的烟锅,我要给爷爷送去,我要给爷爷送去。一把夺了便奔了隔壁。
屋里痴呆了桃花子。小儿吃完奶,她甚至忘了放下衣襟,于是被小儿吮吸过的奶头便紫红紫红地挺拔着。
以后的日子,隔壁像死了一样沉寂。好几次,桃花子不得不把耳朵贴在墙上,仔细地倾听。公公沉默地像头久病的老绵羊。不声不息地吃饭,不声不息地干活,不声不息地睡觉,不声不息地来来去去,像踩着棉花,又像个鬼影似的。
看着胡萝卜头儿不声不响沉闷的样子,桃花子倒觉着自己成了罪人。她想,还不如把我们娘仨也抓进牢里呢。

桃花子下地干活的时候,就有人说桃花子瘦了,人却变得更俊了。先前妒忌桃花子的女人们幸灾乐祸。也有人公开对桃花子说,桃花子呀,你才二十七八,听说细猴让人家判了无期,你还等个啥。不如离婚早嫁个人算啦。二十七八没男人的日子可难熬哩。柳八婶更直接了当地附在桃花子耳边说,憨牛这娃咋样?没别的毛病,就是老实了点儿。这样的人也让人放心,别看一脚踢不出个响屁来,可有劲,能干活。行吗?要行,婶子这就去给你说。
憨牛是老河村里的光棍儿,已三十有二,喜欢把捡来的烟头儿放进旱烟锅里细细地抽,还一副吃不愁,穿不愁的神仙模样。
桃花子只是不吭声。
晚上睡在被子里禁不住想起细猴,而细猴似乎并没给她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想来想去也只能想些和细猴每次翻云覆雨痛快淋漓的细节,想着想着,自己的手也禁不住抚摸了自己的身体。这之后,细猴的形象就渐渐模糊,清晰起来的只是一个男体。夜对于她,已成为可恨可怕而又可爱的魔鬼。
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骤雨敲窗,像急擂的战鼓,几栏窗纸已被擂破。她正揉搓自己的双乳,想像会有无数个男人在她身上纵横驰骋。突然,“噼碴”一声惊雷,把她从自己的沼泽中拔出。她赶紧裸起抱过一条炕单去捂窗户。“噼碴”又一记闪电,刹那亮了天地,她忽然看见窗外的泥水里两个人滚打在一起,吭吭哧哧的。
她觉得自己惊叫了一声,一个男人从地上挣起,越墙逃了。她每每回想这一幕的时候,心里常自问:我到底叫了没有?
第二天,她看见窗台下的泥水里泡着七八个纸烟头儿,周围洇了一滩黄水水。又看见,胡萝卜头儿的额上一个青黑的疙瘩,发着暗暗的青光。
晚上把门闩好,窗子捂了。胡萝卜头儿闷闷的对她说。
她注定是没有再嫁人的命的。自从那个晚上以后,她每夜都在难耐的渴望里提心吊胆,她希望着什么,惧怕着什么,好几次梦中惊悸而起,好几次梦里不想醒来。她时时会听到隔壁胡萝卜头儿的咳嗽声,然后,在咳嗽声里辗转反侧。
还是一个雨骤风猛的夜晚,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她是怎样来到隔壁……她从此绝了嫁人的念头。日子又像流水一样哗哗地淌了起来。
当她感到自己的腰身又像女人一样活活地扭动起来的时候,也有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的。她虽然有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惧感,但并不怎么在意。细猴不就是把我当作女人吗?女人不就是女人吗?
有一次,她禁不住在女人们面前骂了几句。她骂人并不像一些村妇骂得艺术,她干净利落地咒说,谁嚼舌头,烂了谁的舌头!声音不大,但不少女人立当儿就变了脸色,平时白的红了,平时红的白了。多年后,有些女人回忆说,当时她们的确有一种寒冷的感觉穿透全身。
没想到这咒语是极有威力的。第二天,柳八婶感到舌痛;第三天,舌头开始发胖,嘴都难以闭拢;第四天,柳八婶的舌头开始流黄水;第五天,舌尖就开始烂了;第六天,柳八婶的男人柳八就不得不把老婆用毛驴车送进城里看医生。柳八婶回来的时候已口不能言,舌头被医生切了一半。从此,许多人家不免对桃花子起些神秘。女人们对桃花子也另眼相看。
桃花子当神婆本是很偶然的。那次桃花子感冒发烧,烧得人事不省,以致于邻居来了不少,老公公哭得泪人似的,有人嚷着快准备后事吧。谁知桃花子腾地坐了起来,竟嗡声嗡气地说起话来,一边说还一边动作。年纪大的人梦醒了似的说,这不是翁二爷的口气架势吗!
她说,翁绳呀(翁绳是翁二爷的儿子),你别以为把我弄死,没人会知道。你这不孝之子,你也不会好死的。
周围的人大惊失色,连胡萝卜头儿都吓白了脸。翁二爷死了十来年了。那时,桃花子还没嫁到老河村,她根本不可能见过翁二爷,何以把翁二爷的言谈举止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
在场的翁绳当时就瘫软在地上,被人七手八脚抬回家,已口眼歪斜不能言语,胳膊腿儿也不能动弹,唯呆呆的眼睛偶有一轮,俨然木人。翁绳的瘫病再没有好,口里涎水儿不断地流下来,冬天就在胸前结一大堆冰凌,亮晶晶的像护着胸甲。翁绳人不人鬼不鬼,让三个儿子推来搡去像踢皮球似地轮养了多半年,方才生不如死地死去。有人说,翁绳比他爸死得还惨。大家就想起了桃花子的话,对她就更是肃然起敬。
桃花子就是在那次病愈之后,开始宣布玉皇附身,我皇能治百病的。自此,常常有人看见她跳些极古怪的舞,摇头晃脑,手舞足蹈的或张牙舞爪或轻风拂柳,有时也哼唱些不知有词无词的曲子,曲子或高亢悠扬或沉闷枯涩,常常令人毛骨悚然。
其实,早在柳八婶烂舌时,村人就把桃花子传神了。后来,不胫而走的“翁绳之死”又把其神乎推波助澜到了极致。桃花子的名声甚至传到了数十里之外。
常有人提着供品前来,请桃花子看病撵鬼或断风水。来找的人没有人敢叫桃花子,都叫桃大仙。
桃大仙几乎有请必到,说我皇以慈悲为怀。去后先收了红包,然后,散发赤脚又跳又舞,画符烧纸并唱些呜呜咽咽的曲子,最后,穿大红的绸袄回家,远看像一团火一样在黄泛泛的土路上滚动。
桃花子家又滋润起来了。胡萝卜头儿每天把酒咂得滋滋地响。有时免不了在家摆场,胡萝卜头儿就做桃大仙的助手。做完助手的胡萝卜头儿有时也哼唱几句蒲剧:苏三离了洪洞县……
该探监的时候,胡萝卜头儿就带孙女,提一包东西去监狱看细猴。有一次,细猴告诉胡萝卜头儿,说他可能要改判,改判就有减刑的可能。说着还流下颗泪来。有时,细猴也会问起桃花子。胡萝卜头儿就说,日子过得好哩,你不要操心。细猴有时也会从裤裆里摸出一小包东西,让他爸带回村。这是些车床车出的东西,很好看。胡萝卜头儿就根据细猴的嘱咐,给村里的干部们分别送去。
细猴想不明白,他们在村里怎么过得好哩。

桃花子名声大了,难免就会引起些麻烦。一次,公社胡书记骑自行车下乡到老河村,亲自带老河村的支书、大队长、民兵连长到桃花子家把桃花子训批了一通。胡书记威风凛凛,你胆敢再搞封建迷信,就把你捆起来批斗!
此时,支书家正炖着两只大公鸡,浓郁的肉香已遮盖了半个老河村。胡书记嗅嗅鼻子,支书就说走吧。于是,呼啦啦一行人立刻不见了踪影。
过了两天,就有人从公社里传来了信儿。说胡书记那天从老河村回去,在半路上摔断了腿。村里就有人说,谁让他惹人家桃大仙呢!报应啊!也有人说,胡书记是喝多了酒从车上摔下来摔断的。也有人说,老婆娃娃可怜哩,总得让他们生活吧。
果然,半年多时间,人们没看见胡书记的影子。桃大仙是继续或明或暗地经营自己的“仙事”。胡萝卜头儿照旧滋滋地喝酒,哑哑地唱戏文。
再后来,就有确切的消息从监狱传出,细猴改判了,无期徒刑减成了十五年徒刑。这时,就有人惊呼,想不到转眼工夫,细猴倒坐了十几年的牢了。
桃大仙当然也知道了这一消息。一天搂着儿子忽然流下泪来,你爸就要回来了,你们也要有爸叫了。已长成姑娘的金贞站在一边就觉得奇怪,她这还是第一次见妈妈流泪呢。
数着日子过,桃花子反觉得两年比十五年还要漫长的遥遥无期。她也暗想,我到底盼什么呢?
她已很少去隔壁房子里去了。偶尔去一次,胡萝卜头儿喘得像上坡的老驴一样。桃花子也渐渐感觉到金贞目光的锋利了。这姑娘也日渐有了腰显了臀,这个说话不多的女子似乎总是心事重重的。这使得桃花子常常不敢正视女儿的目光。

在细猴出狱半年前,胡萝卜头儿和孙子突然死了。胡萝卜头儿死得很惨。桃大仙也始料不及。
那年夏天,一连下了两天的暴雨,老河的洪水像几百头牛吼一样在河床里轰然流窜。这几乎吸引了全村的人,有看热闹的老少男女,也有打捞上游冲下来东西的年轻后生,有人捞起一根能做房梁的大树,有人捞起一头死牛。胡萝卜头儿领着孙子也在河边看,孙子死活嚷着要到河沿看,胡萝卜头儿只好护兵似的跟上。
有西瓜。孙子眼尖,胡萝卜头儿顺着孙子的指点,果然看见一个大西瓜正在不远处的水里浮上浮下,黄黄的水,绿绿的瓜,在黄波里像一只绿眼睛,时而睁时而闭。把它捞上来,这欲望在孙子的心窝里乒乒乓乓地撞。爷孙俩站的这块岸是沙石的又在拐弯处,激流不断地冲淘着这里,而上面的人浑然不知。假如只有一个西瓜,爷孙俩也不会出事。可是,西瓜不断地从上游冲下来,爷孙俩的长木杆竟没捞到一颗。又一个西瓜漂过来,爷孙俩挥杆再捞,很有捞上来的希望,忽然轰隆一声,岸塌,爷孙俩倏忽就没影了。
后来,也有人说,是孙子先掉下去的,爷爷看见孙子掉下去了,自己也一头栽下去了。
三天过后,村人在五十里外的一个河弯处,找到了一大一小的尸体。奇怪的是,爷孙俩被冲了这么远,竟然还紧紧地搂在一起。他们旁边有几个大西瓜伤痕累累,也像爷孙俩,面目全非,皆目不忍视。抬尸的人中有大胆的人开玩笑,就知道桃大仙的便宜是沾不得的,你看胡萝卜头儿死得多惨,不但惨还把孙子也带上了。玉皇肯定也怪罪桃大仙,就让她绝了种。憨牛也在队伍中,抬得很卖力。有人就问憨牛,憨牛是不是这样的?憨牛只是笑,很开心的那种笑。
明眼人说,桃大仙就是这次打击后变得爱发呆的。
桃花子变呆了,但还没有疯。偶尔也还有人请她看病驱邪,但不久,就有人议论,桃花子看得不灵验了。还有人看见,金贞提着篮子东家借面西家借盐。

桃花子彻底金盆洗手,是在细猴回来之后。出人意料的是,细猴在狱中竟学得一手好技术。细猴一出狱,就被一家工厂高薪聘去了。
细猴的回来,并没有多大地改变了桃花子。但她的的确确比以前呆了。有人说,大仙怎能让凡人近身!
细猴第一次从城里的工厂回来,可谓衣锦还乡。他穿风衣戴墨镜骑着风驰电掣的摩托车,派头十足。除了自己胖不了,细猴好像没什么苦恼的,他坚持每天喝一瓶啤酒。
细猴后来也把柳八婶的孙女带出工作了。柳小琴那年正二十岁,一朵带露水的花儿似的。柳小琴到城里工作后,回来过几次,每次都坐在细猴电驴子的后座上,乌黑的长发向后飞扬着,两条胳膊紧搂着细猴的瘦腰。小琴的每一次回来,都让村里姑娘们羡慕地流口水。有好长一段时间小琴都没回来,小琴的家人便来找细猴,细猴其实也不常回家。细猴就给小琴的家人两千块钱,说小琴让厂里派去南方学习了,不要担心。
再后来,村里有人悄悄议论,说小琴给细猴生下了儿子。
不久,细猴从城里回来,抱回一个快周岁的白胖小孩。对桃花子说,我给咱们抱回来个儿子,三千块钱买得,你要给咱好好养着。
桃花子自顾发呆。晚上,细猴到村干部家耍麻将去了,桃花子蓦然醒过来似的,把吱吱哭唤的小儿扔到了自家的茅房里。当小儿最后一声嘶哑的哭声被哄哄的臭气淹没时,黑夜里陡然旋起一阵魔鬼般凄厉的笑声,这笑声在老河村盘旋了许久。
细猴打麻将半夜才回来,看见的桃花子已是疯了的桃花子。儿子死了,细猴狠得咬牙切齿,可桃花子已经疯了。细猴软在了地上。

又是半年后,老河村又爆出一条新闻:憨牛强奸桃花子被当场捉住。也有人说,不是憨牛强奸,是桃花子主动的。但并没有人真正出来作证。许多人都赶到出事地点,但什么也没看到,只有一片儿压倒的草柔顺地伏在地上,上有七零八落的纸烟头儿,有带嘴的,有不带嘴的。

【作者简介】野湖川,本名郭卫东,1969年出生于山西省洪洞县。毕业于山西大学历史系。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任江门文艺副主编,江门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大学期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出版诗集《活在爱与被爱间》,小说集《或绿或黄》,小说集获第十三届广东省新人新作奖。
 

 

 


执子之手

倩娜


一个隆冬的静夜。我倚着床榻读一个女人的诗句。
儿子在被窝里抓着我的一只手。温热娇嫩的小手,在我的手背上揉来搓去,酥酥的,暖暖的。如果我躺下,他总是双手搂着我的脖子,让我的身子朝向他—儿子说,这样,妈妈就不会逃跑了。
我确实有过被他发现的逃跑的记录。在他睡意朦胧的时候,悄悄地披衣,潜入书房,打开电脑。可是,今天,我却被一个女人的诗句“定”在了床上—一千八百多年前的诗句,穿越时光厚重的帷幕,夹裹着沉重的悲鸣,字字千钧地捶打着一颗女人的心。我一只手抚摸着她长身玉立的画像,一只手情不自禁地抓紧了被窝里儿子温暖的手—很奇怪的一种感应。
蔡琰在诗中自述,东汉末年,“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兵荒马乱的乱世长安,时年二十多岁的女诗人没能来得及挣脱命运的魔爪,在金戈铁马的嘶鸣之中,她如同一件美丽的雕花瓷器猝不及防地被胡人掳掠到马背之上,一路飞奔着,向北、向北。
一朵在长安灿烂着的卓尔不群的花,却没入了碎石如斗,随风乱滚的大漠戈壁。没有根的女人,她绵绵的泪水被疾风吞噬。干裂的嘴唇吐出的每一声呼唤,都被漫天的风沙淹没。回家的路在雁断南飞处。月亮一圈一圈地瘦了下来。故国明月千里外。渭水垂杨、咸阳古道,转瞬都成梦幻。
她不是苏武,怀抱汉朝的旌节,在大漠深处牧羊,虽承受非人的折磨,其忠肝赤胆却是苍天可鉴;她也不是王昭君,心怀两国友好邦交的大义,有亲人殷殷的祝福和关爱伴着远嫁异域。她是蔡琰,又名蔡文姬,东汉著名学者蔡邕之女。史载“博学有才辨,又妙于音律。”作为汉人,她不幸成了胡人强夺的物;作为女人,又被迫嫁给了胡人左贤王。这双重的屈辱,足让人心于一夜之间憔悴。逐水而居,以天地为庐的胡人无以解读她的蕙质兰心,诗墨芬芬。前面的道路漆黑一片。《胡笳十八拍》中唱出了女人在空间转换之后面对现实的无尽的凄苦:“俗殊心异兮身难处,嗜欲不同兮谁可与语”、“毡裘为裳兮骨肉震惊,羯膻为味兮枉遏我情”。
一个被掳的女人的命运,除了隐忍和顺从,不可能有更好的出路—“我非贪生而恶死,不能捐身兮心有以。生仍冀得兮归桑梓,死当埋骨兮长已矣。”是盼归故乡的决心支撑着诗人在屈辱中苟活了下来,并学会用雪水洗濯秀发,穿粗糙的皮草,喝大碗的酥油茶,在马背上奔跑,在篝火旁温暖一双被风雪冻得僵硬的玉手。她甚至还学会了一些异族语言,向胡人学习吹奏一种称之为“胡笳”的乐器,其音哀婉,女诗人学之,仿佛于瞬间又触到了故国的容颜。
那虎背熊腰的左贤王,怀抱无尽的歉意把心爱的女人搂在怀里。是劫持的爱,也是怜香惜玉的爱。女人的心因为被掳而变得坚硬。她不想面对他眼里的柔情,不愿挨近他臂弯里的温暖。难以自处的感情却植下了男人和女人的根—女人先后拥有了两个孩子。
儿子不自觉地翻了个身。在他翻身的一瞬,我的耳畔突然响起他出生时的那声啼哭,那么清脆、嘹亮,那如同天籁一样美妙的啼哭让我于瞬间忘却了身下正在流淌的血。我虚弱地挣扎着,让医生把他捧到我的眼前,我甚至来不及看清楚他的五官,便迫不及待地把脸贴到那毛茸茸的娇嫩的粉团身上—刚刚分娩的身体似乎获得了某种神奇的力量。是的,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有了一个儿子。
而我,只是千千万万的女人行走中的一个。我们都有孩子,我们深爱的男人握着我们的手,我们生活的地方有我们源远流长的根。
我想,在那西风瀚海的天涯绝域,那孩子在风中传送的第一声啼哭一定如同春水在蔡琰硬如冰垒的心头淌过。是血溶于水的骨肉牵系让女人一度悬空的心慢慢找到了着陆之地。一度激热的内心也如同曾经跌荡的瀑布,投入了平静的湖面。虽也不时泛起涟漪,但终复于平静的水域。归梦迢迢,长城杳漫,唯有孩子的稚声笑语,在母亲的心中铺展出美丽的绿洲。是的,最初的生活正如诗中所述:“凛凛冰霜兮身苦寒,饥对肉酪兮不能餐”,然而,一个心中有了绿洲的女人,她的眼睛已经看不到这些。她看到的只是她的两个爱子,他们在马背上放歌,与飞鹿赛跑,在羊群后面嬉戏,他们喜欢父亲佩戴的弓箭,更愿意投向母亲的怀里争宠—他们弄不懂为何在马匹上的一次摔跤就可以引发母亲的泪水涟涟,说不清偶尔一次的深夜不归怎么会让母亲的眼睛写满惊惶。他们到处都能看见母亲深情的眼睛。在寒风凛凛的深夜,母亲的手便是他们最大的温暖,她一会儿拍拍这个,一会儿摸摸那个,在手的不断游转之中,女人轻轻哼着曲子,把两个胡儿送入美妙的梦乡。
日复一日,两个胡儿已经离不开母亲的手。那手里传递的柔情与温暖,是男孩心中最重要的依傍。一双握着的手,谁又能说得清,是谁给予谁更多的温暖呢?
当我牵着儿子的手,我的眼睛是看不见生活的尘埃的。虽然,因为孩子,我不得不经常远离电脑、书房,在奶粉、尿布、孩子的哭声和吵闹声中度过无数的晨昏日夕。然而,那是怎样的一种幸福的牵扯呢?在公交车上看见别人的孩子,我便禁不住想摸摸他粉红的脸颊,因为我仿佛看见了我的孩子;看见一朵花在暗夜里绽放,我想起了孩子。看见鱼在水里快乐地游,我想起的,依然还是我的孩子。
因为孩子。我甚至渴望一名汉家女子的传奇就此打住。谁能想,十二年的异域生活之后,那来自万里之遥的“得、得”的马啼声却彻底搅碎了大漠的黎明。女人深藏的故国之梦奇迹般地变成现实—是一代枭雄曹操统一中原后的雄才伟略,可能是曹操顾念与蔡邕的故交之情,可能是续写汉书之需,也可能是一个男人深藏的对女人的爱。事实是,一边是“喜得生还兮逢圣君”的巨大的喜悦,另一边却是“嗟别二子兮会无因”的如同泰山压顶般的哀痛。还有那个曾经令她痛感屈辱的男人,两个孩子的父亲。他对她的爱情延续了整整十二年,她可以视而不见,但天长地久的相濡以沫,也慢慢浸润出一份鱼水般的相依相偎的亲情……
“怨兮欲问天,天苍苍兮上无缘。举头仰望兮空云烟,九拍怀情兮谁为传。”情归何处,命运又一次把女诗人推向最为凄惨的境地。
夜风渐寒。
儿子温热的小手让我突然想起那次短暂的令人惊心的散失。在人头攒动的大型超级商场,一条藏蓝色的旗袍吸引了我的视线,我就在不经意中松开了儿子的手。一个妇人刚好牵着一个三岁多的男孩走过。男孩手中抱着一个高大威武的超人,儿子被超人吸引,不自觉地跟着下楼,再下楼,下至商场的大门口,儿子可能突然想起了妈妈。然而,偌大的商场,他已经想不起妈妈所在的柜台位置。儿子坐在楼梯道茫然地嚎哭—那哭声让我闻到了身体深处血液的气味,有一瞬间我感觉头脑一片空白—我循着那声音如箭一样扑向泪流满脸的儿子,把他的双手紧紧贴在我的脸上。内心在种种可怕的想象之中禁不住一阵痉挛。自此之后,我,儿子,我们都更加在乎彼此握着的那双手。我们都害怕散失。
在那风萧萧兮的异国,那流着汉人血液的胡儿,在痛别母亲的一刻,也曾紧紧抓住母亲的双手。可是,那双温暖的执拗的小手,触到的,却是母亲滴下的冰凉的泪。诗人的五言《悲愤诗》中再现了母子分离的惨痛:
儿前抱我颈,
问母欲何之。
人言母当去,
岂复有还时。
阿母常仁恻,
今何更不慈。
我尚未成人,
奈何不顾思。
见此崩五内,
恍惚生狂痴。"

是回归故国的怀抱,又是永远的骨肉分离。一个女人在同一时间经历了悲欣交集的两极悬殊。是五言长诗《悲愤诗》漫天的悲怨,是琴歌《胡笳十八拍》无尽的凄楚,一字字,一声声,绞成杜鹃啼血般的泣唱,在我的眼前,幻化出时光深深处,关山之外,大漠深宵,那个旷野中瘦影茕独的汉家女子,一步一回头,一思一恍惚。胡笳声乱,摧肝裂胆。塞上漫天的风雪中,三十多年走过的沟沟壑壑如黑白的负片在脑海中再现:襁褓之中,父亲含冤下狱,随父“亡命江海”。十二岁痛失双亲。十六岁出嫁,十七岁丈夫病逝。战乱,被掳掠,再嫁与胡人。生子。骨肉相分。
我的想象最后定格在诗人骨肉相分的一幕。我想,女人,你为什么不坚决返身,把温暖的手伸向孩子呢?若此,历史固然失却了蔡文姬归汉的佳话,我们也无缘读到一个女诗人震撼今古的哀音,然而,以女人的心肠去解读,我多么希望诗人在历经沧桑后能够“执子之手,与子谐老”—紧挨着她生命的根须。只是,如此,她生命深处的另一根须呢?一个没有故园的女人,谁能丈量得到她心底的虚空?她也是父母的女儿,梦里也惦记着要到墓前为他们奠酒去草.更何况,如此隆重的来自故国的礼迎,岂只仅仅是为了一名普通的汉家女子?故国的历史有赖她以才华去抒写,她父亲未了的心愿等着她在归汉之后实现.只是,当那一代枭雄以国家的名义向女人发出回归的邀请时,他也许没有想到,这个女人在被迫放弃母亲的权利时心底涌动的是怎样锥心的疼痛!
天伦之乐与故国之恋,无论怎样的结局,都无法抹去一个女人在历经劫难之后,心中苍凉的底色。
梦中,儿子喃喃地问:妈妈,你又逃跑了吗?

【作者简介】自八十年代末期开始文学创作,至今在《作品》、《中华散文》、《南方日报》等刊物发表散文作品40多万字。著有散文集《去意彷徨》、《写在秋天的便笺上》。作品曾入选《新散文百人百篇》、《2004年中国散文年选》等多个散文选本.现为江门市作家协会理事、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
 

 

 

永远的童谣

明明


每当想起童年,我总是要想起童谣;童谣在我的记忆中,几乎是跟童年的生活连在一起的。
白天里,我们在巷子里的树阴下,手拉着手围成一个大圈子,边转边唱:“团团转,菊花园,炒米饼,糯米团。阿妈叫我睇龙船,我唔睇,睇鸡仔,鸡仔大,拎去卖,卖得几多钱?卖得三两钱,用来买膏又买盐。”
到了夜晚,我们围坐在院子里,仰望星空,跟大人们哼着:“月光光,照地堂,年卅晚,摘槟榔;槟榔香,二哥娶二娘。”
童谣是我童年时代的一种游戏方式,也是一种生存方式。很难想象,没有童谣,会是怎样寂寞和单调的童年。童谣中有我的快乐、我的友情和亲情。在这亲情当中,我最忆念的是外婆。因为在我所能掌握的童谣中,几乎都是由外婆教会的。外婆不仅会讲故事,还会唱许许多多的童谣。“月公公、月婆婆,梳个髻仔靓摩摩;虾打鼓,鱼打锣,打响锣鼓接舅婆”,这首童谣,便是从外婆那里学来的。
我原以为,外婆会唱这么多童谣,是因为她记性好,能把儿时唱过的童谣重新回忆起来,好教她的外孙们唱,但后来我才知道,外婆不仅是孩提时唱童谣,一直到了老年,她也依然在唱。
不知多少个夜晚,外婆坐在小阁楼那狭窄的阳台上,独自凭栏,拉腔拉调地吟诵着:“鸡公仔,尾弯弯,做人媳妇真艰难,早早起身又话晏,眼泪未干入下间。下间有个冬瓜仔,问个系煮或系蒸?家公说煮家婆话蒸,煮煮蒸蒸都唔合意,拍起台来闹几日,一朝打断三条棍,三朝跪烂九条裙。”
我不知道外婆常唱的这首歌谣算不算童谣,从它的语言和形象来看很像,但它的内容又确实不是描写儿童的生活,但那时不仅我跟着唱,许多儿童也都在唱。这类童谣,曾带给我一点对于人生的最初的朦胧的认识。
三十出头便守寡的外婆虽然一生坎坷,但儿童时代也有过一段富足和快乐的日子,但我并不知道,她为人媳妇之后,是被百般宠爱抑或备受虐待?然而,一个人与一首歌谣产生共鸣,并不等于他定然有过像歌词里描写的那样的经历,或许只是对于童年生活的怀念,或许只是借助歌词所表达出来的某种情绪来抒发自己的感情。比如人生的无常、生活的艰辛等。外婆是属于哪一种,或两者兼而有之,我至今不得而知。但外婆喜欢童谣那是肯定无疑的。童谣不仅属于童年,也属于中年和老年。童谣是人生的最初记忆,也是永远的记忆。大多数童谣,是大人创作或收集整理出来的。童谣是孩子们喜爱的话语,更是成年人心底的歌吟。成年人之所以爱童谣,其实是因为他们热爱童年,是想通过童谣去拾回已逝的岁月。
当然,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童谣。上学之后,我也在外婆的口中学会过一些带有教育性质、引人向上的童谣。这类童谣,同样给我留下了终生的记忆。比如,“禾雀仔,叫喳喳,大家学文化,学好文化为国家,搞好生产在抓拿”;“狗毛虫,郁郁弓,唔识字之人真无用,石头牯仔乱西龙,扫除文盲要奋斗,做个文化识字翁”,等等。
童谣,是我心中永远的歌!

【作者简介】明明,1955年7月生于广东新会,大学毕业。曾任新会报副总编辑。现为江门市新会区文学协会会长、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着有散文集《震撼心灵的刹那》、《远游无处不销魂》。其散文作品先后在《作品》、《粤港信息日报》、《散文选刊》、《人民日报》、《广州日报》、《羊城晚报》等多种报刊上发表。
 

 

 


雨季情思(三章)

黄伟华


看 雨



很多时候,在下雨的日子,我爱独自走在雨中,或伫立窗前,看那雨,但更多的还是欣赏那溅落的雨花。
雨水,滴滴。
雨水,撒落在地面,犹如溅开一朵雪白的菊花。
这“菊花”,聚成了流水,漫漫淌流,让后来的水滴在它的身上,形成一条一条小河。
那一刻,我似读到了雨花的内涵。
雨花,短暂而又美丽。
有作家朋友著有一文,谈及到雨花,认为每一颗雨花,都有其灿烂之处。而人生,拥有的同样的灿烂。大自然飘洒过一场雨,那永远的也许数不尽数不完的雨溅落形成的雨花,其实有着其深远的含义,即是说,每一滴雨花象征着一个人短暂的一生。
我不知道人们是否赞同这样一个看似普通但实在并不普通的观点。
至少,我已经认同了朋友的观点。
因为,人的生命只有一次,生命如雨花。当你能够好好地珍惜生活之时,那溅起的将是永恒而又美好的声音。
走在雨中,如果你触摸着滴落的雨,隐隐约约的会体验到一种生命的灵性。
走在雨中,如果你轻抚着滴落的雨,朦朦胧胧会感受到一种生命的升华。

 


小雨伞



走在雨中,慢慢地走。
忽然,有一把伞,撑向我的头顶。
小花伞,成了一道柔美的风景。
那首人们唱不厌的《相思风雨中》,隐隐地伴着我的脚步。
我们,汇进了小花伞下。
于是,都忘记了雨。
这是两个人的世界。
走在雨中,雨亦多情。
“在雨中,吟出的诗才美哩。”你说。
“是呵,有雨的日子,总会有诗。”我说。
雨中,双双都读出了对方的心跳。
雨中,双双都读到了对方的微笑。
雨中,双双都读成了一首漫步人生路的诗……
雨,依旧淅淅沥沥。
走在雨中,便希望雨老是下个不停。
爱,在雨中,酿化了爱情。
爱,在雨中,升华了爱情。
你伸出手,轻轻地接着一颗颗雨水。
雨水,在你的手心蹦蹦跳跳。
于是,你的樱桃小嘴,吟出了一首首诗。
雨中,构成了一道温馨的风景。
雨,淅淅沥沥。
 


远去的雨



你临走的那一天,恰巧下了一场雨。
我焦盼你的到来,似许久许久。
窗口,忽然听到熟悉的敲击声。
打开窗,看见风掀起的雨,湿了你的刘海。
“过几年我会回来。”你微笑,从窗外伸出过手,满脸认真地与我勾了勾指头,“有一天,我会回来,相信我。”
其实,那年那月我们正年轻,仅仅有着少年时的朦朦胧胧,你不得不作出一个抉择,跟随移居异国他乡的父母横渡太平洋,到那遥远遥远的国度,要成为天涯游子。
从此,关于我的传说,便有了很多很多。有人说,你钟爱你的事业,已成为有成就的科学家;也有人说,你在商海浮沉一段日子,成为当地有名的企业家。
日子,流逝了这么多年,然而,每逢有雨的季节,总是有那样的许多期盼。
雨,随风纷飞。
雨,点点滴滴敲打窗门。
依稀觉得,这雨,仿佛就是你盈盈的足音,那么轻,那么轻……
少年的朦胧,总是有着少年的期盼。
很多时候,仰望窗外斜飞的雨丝,我似乎听到你那熟悉的脚步声,轻轻地传来。于是,我陶醉在那甜甜的呼唤中。
然而,却不见你实现你所说诺言。
雨,仍如飞絮,落在心头。
不过,我心中依然期待的,仍是那个雨天,仍是你说过的话,因为,我期盼的,并非要拥有你的心,而是要你记住,无论去到何地何方,家乡始终是你的根。我仍然怀念那场远去的雨……

【作者简介】黄伟华,广东台山市人,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诗学会会员,着有散文集《六月南方》(花城出版社出版)、《西欧风情》(中国作家出版社出版),并于国内各地报刊发表大量散文作品。现任台山市台城镇镇长、江门市作家协会理事、台山市文联常委、台山市文学协会会长、台山文学报社社长。
 

 

 



禾雀花下

卢荣湘


在市区一个供人旅游参观的庭院里,有几个地方种植了禾雀花,不知是从哪里搞来的品种,这些禾雀花与我在公坑寺、叱石山所见的不同,竟然是紫色的,盛开之时,很有一番景象的。后来,可能一是为了遮荫二是为了美化环境吧,又在庭院门口的两边用水管钢筋搭了两个棚架,新种了两棵禾雀花并使之往棚架上爬。这禾雀花的生命力很旺盛,只过了不到一年,两个棚架上就郁郁葱葱的被爬了个密密实实,尽管还没有花开出来,但人坐在下面,既观赏着它的浓绿,又享受着它的阴凉,这在夏秋时节,着实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很有几分恬淡和安逸味道。
所以就有一班人喜欢坐在那里,或谈天说地,或读书看报,或抽烟饮茶,或什么也不做就那么干坐着。常在的人有强记、阿庚、郑老师、明记、四眼仔和胡须佬等,其中强记、阿庚是该庭院的工作人员,四眼仔是这里的干部,自然很多时候可以坐在这里,干干瘦瘦的郑老师七十多岁了,已经退休多年,终日坐在那里也无妨,明记是外单位的,偶尔会来一下,而胡须佬则多是在下班后和节假日才有空到那里打发一下时光。
一班身份相近的人凑在一起,自然会谈些共同感兴趣的话题,比如说说时事、骂骂领导和老板什么的。而以强记、四眼仔为首,说得最多的大概是关于出去“蒲”和媾女的事情,当然,他们囿于经济,所“蒲”的地方不会是富豪权贵们所去的高档场所,但低档地方可供谈论的事情也不少,比如什么饭馆的三陪女怎么怎么怎么啦,哪一家发廊又来了一个大波妹啦,某个地方的企街女发生了某件事啦,等等,跟现在报纸上电视上的娱乐版说那些娱乐圈中人士的烂事一样的八卦,常常是讲者妙语连珠地说得津津有味口沫横飞,听者则心领神会地大笑开怀乐也洋洋。
郑老师也听大家讲,但态度是很不以为然的,他认为这些都是没有出息的表现。如果你们真的去做这些事,可是死路一条呢,他严肃地告诫这班有点色迷迷的人,哼,在我们那个时代,你们这样说话,一定要被批斗的。四眼仔就与他论理,旁征博引的,大概是想说明郑老师的思想没有跟得上时代的发展。大家的言语照例放肆且放荡,偶有熟识的女人从这里经过,听了他们的谈话,便会脸红红的骂,成班死咸湿佬,谅你们也是有贼心而无贼胆!大家听了,都哈哈的大笑,快乐、满足的气氛顿时就在这禾雀花下来回飘荡。
也有不欢乐的时候。例如有一次强记谈到一个黄姓老伯,他年纪虽然没有郑老师老,却也是早就退休了的人,经常到这个庭院锻炼身体,龙精虎猛的,前些天还被江门日报记者拍了一张他用脚勾住树桠倒吊着锻炼身体的照片登在报纸上,挺叫人佩服的,但因为脑溢血,在家里一下子就死掉了。以后我们再也不能看到他来锻炼了,强记的声音有点酸酸的。大家也跟着唏嘘了一通,一个个仿佛全都变得深沉了。郑老师的嘴角动了动,好像想说点什么,但到底什么都没说。
好在欢乐始终都是这禾雀花下的主旋律,很多时候连性格沉静的阿庚都会被他们说得乐不可支。据说正当壮年的他已经鳏居多年,在这个庭院中做了一份保安的工作,吃住都在门房中,经济的不宽裕,使得他在上班和睡觉之余几乎没有任何娱乐活动,我感到,大概只有在拖着支水烟筒跟这班人说说笑笑时,才可以让他从事一下精神活动并获得一些工作吃饭之外的生活。当然阿庚是有原则的,在大家商定要去外头的小饭馆一起吃吃饭或喝喝酒时,他肯定是连想都不用想就表示不参加的,只是,这并不影响他下次仍然兴致勃勃地参与大家在禾雀花下的聚会。
有关郑老师和阿庚的行状,四眼仔写了小说在《上海文学》上发表了,不过他们本人可能不知道,因为好像从未听到他们谈论过此事。
从春到夏,从夏到秋,季节在城市中悄悄地交替,但那两棚禾雀花还没有开花。明年会不会开呢?这可要到明年才会晓得了。岁月悠悠,白云苍狗,生活就那么按部就班且平淡无奇地进行着,禾雀花下的欢乐也一如既往。忽然有一天,当大家又准备一起出去吃饭喝酒时,从不参与这类活动的郑老师却颤巍巍地说,你们又要去“蒲”吗,把我也带上好不好?我想见识见识呢。
  
【作者简介】卢荣湘,男,1962年生于广东阳江,1982年在华南工学院毕业,职称为工程师,在多家企业和行政机关工作过,现为广东省江门市某机关部门公务员。1982年开始在国内一些报刊发表小说、诗歌、散文、评论等文学作品,现任江门市作家协会会员、江门市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1996年出版散文随笔集《梦中的橄榄树》。

 

 

 

风纪扣(小小说二题)

◎鄢文江


时正中午,天很热。远远地,眼睛的余光就看见一队首长从通信营里走过来。我知道他们都是军区首长,到通信营去开电话会议出来,一个个走得满头大汗的。但每个人的军容都非常整洁,风纪扣也扣得很好。
我以标准的军人姿态,当首长快到我正前方时,“啪”地一声立正,两眼平视前方,像平常一样,向走过岗位的人行注目礼。但我的眼珠却像扫描器,一刻也没有放松,对走过我眼前的任何一位军人,发现军容风纪不整者,立刻纠正。这是我的职责,一个门卫哨兵的职责。
首长从我面前走过时,每个人都回敬了标准的军礼。但我发现一个高个子首长的风纪扣没扣,我说首长,请将风纪扣扣好。我的声音比较洪亮,十几位首长都同时立定,整理了一遍军容风纪。高个子首长整理好军容风纪后,半边向左转,再次给我敬礼,我心里突然慌乱起来,赶紧将胸膛再挺了一下。
周末,刚好是月末,值班首长吕副参谋长在司、政、后机关军人大会上首先表扬了我们警卫连,后来又点名表扬了我,说是司令员委托点名表扬小鄢,站岗执勤严肃认真;希望机关干部切实抓好军容风纪,配合警卫连工作。
能得到军区首长在这种上千人的军人大会上点名表扬,可谓殊荣!没想到时隔三月,我便调到司令部办公大楼做了“公务员”。工作的转变,让我认识到了干好本职工作的重要性。不用再每日白天黑夜地站岗、执勤、训练、劳动、学习、紧急集合;只需打扫一下几层楼里通道上的卫生,司令部有会议时烧烧开水,冲冲茶。我非常珍惜这份工作,干得很出色,时常受到首长的表扬和嘉奖。
元月十五日清晨,一起床就看到整个拉萨城覆盖在一层厚厚的白雪中,心中便莫名地悸动了一下。扫完雪,政治处通知我去他们办公室出公差—扎花圈。走进会议室,看到桌上摆放着一张遗像,是准备搭建灵堂用的。遗像看着非常眼熟,突然想起他就是那次被我纠正军容风纪的那位首长。向战友一打听,才知他就是刚调来不久的司令员张国荣同志。据说,张司令员是到海拔五千多米的边防哨所视察工作时,劳累过度引发心肌梗塞而逝世的。数月来一直坚持带病工作,是我党我军优秀的共产党员和指挥员。
我的眼睛模糊了,手中每一片白花都映现出司令员慈祥而疲惫的面容。那个面对我的标准军礼,无数次出现在我眼前,慢慢刻进脑海,刻进心里,刻进我生命中,刻进灵魂深处。我嚎啕大哭,为自己的无知与幼稚忏悔!其实当时,满头大汗的司令员已经“病入膏肓”,我为什么就不长眼去计较一个小小的风纪扣呢?
半年后,我经受不了良心的遣责,又申请回到警卫连继续站岗。

 

人头牛


 
江文英的胸中好像有一股火焰升腾着,他拼命地踩着单车来到十字路口。江文英现在面临的问题是严峻的,单位营业额逐渐下降,每月那千把块钱的工资眼看就发不出来了,老婆又拖着病体照顾着父母和一双儿女,生活费医药费房租费书学费这费那费算起来每月要一两千元,本来就入不敷出,这下倒好,偏偏女儿争气,刚刚过录取分数线考上了全市最好的中学,通知书下来了,每学期得交四五千元学杂费。女儿能考进这样的学校不容易,不能因为穷而不让她去读,自己就是因为没进过大学才老是觉得抬不起头来,不能让儿女也像自己一样,要知道,他们这代人的竞争环境更加恶劣。
人行道上的绿灯已经亮了,江文英稍稍停一下又往前冲去,过了前面一半公路,却在后面那半公路上被一辆闯红灯的摩托车撞中单车前轮。摩托车呼啸而去。江文英倒地后翻了几个滚,他眼前一片漆黑,他感觉浑身发痛。他只想着要站起来,一定要站起来,家中五六口人都需要他站起来。江文英仿佛看到那个地无三尺平的贵州老家,自己十多年前背着一床木板样的棉被外出打工的情景。江文英是去年被单位评为“优秀员工”后才将一家老小接来的,单位分了一套旧房,但要求每月交五百元房租,说是十年后房子就属于他。现在一家吃喝拉撒全由他一人,他能不站起来吗?他咬紧牙关忍着剧痛最终站了起来。
江文英推着单车,拐着离开了现场。
江文英忍着剧痛回到家,一股酒菜香味扑鼻而来。妻子一脸欢快地将他按到桌前。江文英愕然,老人孩子都到哪儿去了?他们不在就弄好吃的,你心里还有这个家吗?妻子见他脸色不好,赶紧解释:文英,还记得那个给我看病的私家医生吗?他去年说帮你办出国打工的事成了,今晚就出发。所以我弄点好菜给你饯行。我怕父母孩子看着你走难过,就打发他们去弟弟那边了。
出国打工?你看我们现在拿得出那几万介绍费吗?张医生说先记着,等你到那边挣了钱后将利息加上还他。真有这等好事?江文英心里的气这才平息下来,理智了一些,张医生果真愿意帮我一把,倒是值得赌一回,就算在路上被抓了回来,也没多大损失,只是现在这份工作就彻底完了。再说,我是“优秀员工”啊,要是被人知道我偷渡出国打工,行吗?管他优秀不优秀的,能当饭吃?我们家这个样子还顾虑那些干啥?妻子说着就抹泪,都是我不好,连累了你别说了,我去还不行吗?再说,这事也是我先说起的,不关你事。豁出去了,干他三年五载的回来,那时就不愁生活没着落了。江文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江文英没告诉妻子被撞的事。吃完饭他又感到全身剧烈疼痛,便想睡一会儿。当他跌跌撞撞地走进卧室时,妻子还以为他喝醉了,也没太在意。
江文英刚倒下床,就痛得昏了过去。
妻子慢条斯理地收拾停当,就向卧室走去。可她刚推开门就被眼前的情景吓昏在地。
大约两小时后,她才醒来,怔怔地看着床上地上的斑斑血迹—江文英除头部以外,其余部位全部变成了一头牛。他前脚双膝跪在妻子面前,泪流满面地望着惊愕的妻子说不出话来。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坐着,直到深夜张医生打电话来催江文英出发。江妻抽泣着告诉了张医生这一突然变故。张医生叫她不要慌,他马上就过来。
张医生看着已变形的江文英,突然发出狡黠的微笑。他问江妻:报案了吗?江妻摇摇头。张医生拍拍江文英的头说:兄弟,事到如今你就放心地跟我走吧,以后我会照顾好你家人的。说罢回头对江妻说,这件事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去给你拿五万元钱来。你等我。”
张医生和江文英当晚就失踪了。
江妻从此没再开口说一句话。

【作者简介】鄢文江,1963年4月生于四川省泸州,1981年入伍西藏军区司令部,1986年退伍。1983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出版长篇小说《南国泪》、中篇小说集《路在何方》、短篇小说集《灵魂撕裂的声音》,打工文学评论专著《触摸泣血的灵魂—周崇贤打工小说赏析》、散文集《烈火中舞蹈的凤凰》待出。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为中国江门市《江门文艺》杂志社编辑。
 

 


恩平大水(外三首)

吴迪安


  九八年六月下旬恩平连降暴雨,二十六日锦江水库达历史最高水位97.23米。大田茶山坑水库、朗底天堂水库崩坝,南庄、沙田、瓦厂村夷为废墟,死者近百。锦江下游恩城等镇皆泽国,逃难者聚鳌峰山三天三夜,千千万万。卷盖拾软者挤往阳江、横陂公路,人车夺路,怨声载道。余在江门,心念切切,记之。
—题记



“二伯二伯,水浸我心口啦
雨轩骑爸肩头走,我游水到世惠哥屋企
江门落大水吗?
恩平全浸水啦!”侄儿说
“二伯么,水上了中医院二楼楼梯口
我走不出去了,隔着河回不了家
死人冲下来挂在芭蕉尾,浮头浮脚
好惊呀,我都哭了呢。”弟媳说
我想坐一架直升机飞回恩平
我想开一只飞船沿着滔滔锦江
救出被围困的乡亲,捞起溺水的妇女、儿童
我向天祷告:老天,停雨吧,求求你啦!
98,7,1

幻想略胜于现实
一个女人走进来
我在躺椅上读书
她站在身后
编织我的头发
我闭上眼,书压在胸口
回想着句子和意象,最美的片段
她转到前面
吻我的额头
她站在远处,笑着看我
她比书页更白,比封面更滑
我手持画笔
颜料尽往她身上泼
98,7,17

一个干净明亮的窗口
窗玻璃雪白雪白,不沾尘
乳色镂花帘布密密实实,不见影
天一擦黑它就亮了,亮到天光
好像是夜里最干净的地方
一支黄色玫瑰斜插在窗沿
清晨和一整个白天,晾晒着
一只黑色胸罩(又或是绿色的)
一条红色裤衩
白天到夜深,
白晃晃的,那身子儿翻腾着
上升、下沉,引发井一般的想象
再溜到街上,把小口儿抹红
98,8,28

月出时她突然破涕为笑
她在水边哭泣,似是受了委屈
她把辫子扎好,辫子又黑又长
他尖头凑过去,“美呀美呀!”
恰好月亮儿从山尖出
月亮儿上了水面,谁个不惊叹!
山色水光,人总要做诸多的奇想
总要求鼻尖下的满足,比如
水库,荒山,月色,女人
她进水里,又进了月色
更入了一份贪婪,说她生动
四周安寂,整个人儿浮着
月亮儿和她,是不是两件漂白的尸体?
98,8,29
 


【作者简介】吴迪安,男,1956年生于广东恩平。当过军人、司机、编辑。出版过多部诗集、散文集。现供职于江门市文联。第二届广东省文学院签约作家。
 

 


四不主义

商河


详及四不主义之前,先要提一提九五年我写的《关于养生》,那时立誓放弃激进,修心养性,如此过了这近十年,照理说我在养生方面应该大有成就了,至少也该有一番总结或曰反思。实际是,文章提及的种种养生的书已束高阁,可见多年没有翻阅了;对镜一照,当然就没有丝毫的道骨仙风的痕迹,至少脉络通畅、神清气爽之象,倒还是满嘴脸的酸愁和萎糜。怎么回事?原来判定自己不是愤世嫉俗的殉道派,是不错的,不过恐怕有些过分了,愈演愈烈,竟一竿子插到了底,成了一个慵懒的虚无主义者,这才发觉在根柢里和道家全无相通之处,不要说身,就是心也没有半点出尘的念头,仍搅滚在俗世红尘里,不可自拔。一个征象是,到九六年,婚也结了,晚近,小孩也生了,这些年烟未离手,还沾上了酒,两物已视为至爱,至于其它嗜欲之物,诸如骨董、石头、花草、古籍等等,多有浸淫,不过总不外是半途而废,只除了烟酒,能贯彻始终。这烟酒两物也就是两不戒了,加以多年不锻炼身体,合起来就是三不。当然,这三不的发明是另有其人的,我只是附其骥尾的生造了第四个不,并加以主义而已。
话说贾植芳先生介绍王瑶先生的养生经验,引为同好,要有三不:即一不戒烟,二不戒酒,三不锻炼身体,所以这三不养生法乃是贾、王老先生所发明。某夜饭局,我向友人作了推介,并加上一不:不戒色。友人亦道中人,固然大笑颔之。贾、王二老先生历经磨难,有他们的三不相伴,竟获了高寿,看来乃是贯彻这三不或四不之士的一个好榜样了。第四个不容下再谈,先说这三不,无论是从道家的立场看,还是从现代医学的立场看,谅不能说是养生,竟可判为损生,既损生,何故又获高寿呢?看来性命这东西是人不能掌握的,一者是这性命落于哪个年代,这年代于性命有损有益,本人固难抉择,只好听之任之,这是无法不从外在放弃了;二者是个人的嗜好于性命有损有益,本人也绝难晓悉,否定这三不者,未见得果获高寿,遵循这三不者,当然也无绝对的证据说明会折其天年,这也是无法不从内在放弃了。内外都放弃了,那么持这三不,或再加多一不二不,只要这诸不未至于触犯法律,违碍道德,并伤害家庭,则尽可以不以贯之。
现在且说说这第四个不了:不戒色。色之义,一般俗界解作女人,佛家则解作三千大千世界。以俗界的道德标准,只除了自己的妻室,其余女人是不能染指的,即要戒的,至少也要口头上戒的;以佛家的道德标准,则女人以及大千世界都须戒除,视之为空的,能否真空另议。解色的含义,看来都不能脱离了这两条。不戒,怎么说?我们且循佛家的概念,说这不戒乃是不戒这大千世界,也就是说不戒对世界之色声犬马浮光掠影的眷爱,当然不便明指女人,因为她们已经暗含在更大范围的有形世界里头了,这不往深里说,因为一弄些形而上学的东西,既不是四不主义者本有的能力,也可能会把问题搞得更复杂。佛家之戒是要跳出轮回,实证真如。这到底也无非是人生的一种活法,是祸是福,自家承受罢了。不戒,或者是说口头上戒了,实则难戒,不能戒,也是人生的一种活法,是得是失,当然也只能是休咎自取。彼此只有一个显见的结果,就是呜呼哀哉,之后是归为尘土,或是成就金刚不坏之身;是落入轮回,还是直抵涅盘妙境,只有天晓得。所以那三不已经开了一道后门,通向这第四个不了。都是一个嗜字。多一个不是嗜,少一个不也是嗜。只不过,有些嗜能够堂而皇之,有些嗜则只好躲在暗处罢了。
嗜欲,其实也无非一种精神安慰罢了。虽然贾、王二老精神绝无颓废,而且早年志存高远,晚年廓然忘我,固然更无慵懒之虚无主义附身,但生当磨难,烟草固是安慰,酒更是安慰,耽于被窝,远离运动,这运动不单指体育,还指一种从精神到肉体之革命运动,彼老倘能稍稍远离,固然也是一种安慰了。既说人生百态,种种活法,固没有一种是绝对正确,绳索高帽相加时之口头表态除外;而种种说法,只为某一活法自圆其说而已。说回养生,道家有道家的养生,贾、王二老也有他们自己的养生,彼此看法与做法未必相同,所以他们之三不,与我等之四不,在戏言之外,实还有点逻辑的依据,要之就是人的精神终须有个依凭,或者说一个着落之处,道家在蓬莱仙境,佛家在西方极乐,我等在四不主义。
这第四个不,在贾、王二老看来未必尽同此意,但当有脉络相通处。文学也者,无非是大千世界的一个缩影,声色犬马的一处凝聚,二老是研究文学的专家,这个色是断断戒不得的。精神之染于色和肉体之染于色,仅一纸相隔而已,贾、王二老犹隔着纸观色,四不主义者则无非是从精神那端往肉体那端捅了个洞口罢了。那么,既说四不主义,所主何义?第一义就是从精神到肉体都是耽溺于色相世界,不求超拔的,即到了生命末日或世界末日时,任肉体与物质世界同朽,就算沦到地狱,仍对地狱之色相迷恋不倦;第二义就是所谓的慵懒的虚无主义,我在九六年作《谈烟草》时,已在袅袅青烟间略见此意,现再述之,就是,它是对青年时代愤世嫉俗的殉道主义的一种修正,或者说对光明世界的一种逃避,因为,后来发现光明与黑暗总是一种相对之物,无黑暗不能见光明,无沦陷不能见拯救,无地狱不能见天堂;一种慵懒的姿态,正是要给积极之士一个表彰的机会,一种虚无主义,当然也就是要给施予批判和拯救的宗教家或道德家微笑的露出一个靶子,好叫他们的高尚不至于落空。第三义就是四不主义者也有自己的界限,即要遵循一个限度,对外树起一个幌子,写着上文已说过的不触犯法律,不违碍道德,不伤害家庭三个条规,其意既是自我保存,也与内在的节制以图长生玩物之意相吻。第四、第五义尚未定,只好俟同志将来的实践了。
当然,四不主义是风声鹤唳、四面楚歌的主义,也实在是一种不宜公开的主义,或只适宜在一个饭局的小范围内公开的主义,即是在摸着酒杯,燃着烟卷,谈风论月之时公开的主义。那是一个隐蔽的处所,那是法律、道德和家庭暂时追踪不到的处所,那也是一个忘忧的处所。里面灯光昏暗,窗外夜色迷蒙,烟不需贵,酒不需名,肴不必佳,夜空不必有新月,近村不必有捣衣声,但必须有二三顽固到底的同志,三两舍身取利的佳人,浑浑噩噩,大声鼓噪,各取所需,快哉快哉!亦不恋栈,酒尽而散而已。
2004年11月10日于仿象牙室
【作者简介】吕明,笔名商河、穆丁等,八五年毕业于厦门大学考古专业,同年开始文学创作,以小说为主,兼写散文、诗歌,至今已出版有诗集、散文集、中短篇小说集各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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