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村裡的诗性玫瑰
—读周易诗集《凭空生长》
刘 荒 田
那是南国的秋﹐因时差而失眠的夜﹐我著迷地读它﹐直到窗外的竹子筛来晨光﹐才戴著老花镜睡去﹐书搁在胸间。醒来回味半生不熟的梦境﹐还是纠缠著这本诗集上。我只笼统地晓得﹐它给予我的阅读经验﹐前所未有:全新的种类﹐全新的格局﹐全新的境界。然则﹐它“新”在哪裡呢﹖
诗集裡有一首诗﹐也叫“凭空生长”﹐该是诗人宣言式的作品﹕“鸟们总是立在最高的树枝上﹐尽情地展示羽毛。那是一些飘浮的东西﹐在风中﹐忽东忽西﹐让人难以把握﹐鸟们的彫琢﹐只為羽毛。”我忽然想起﹐一空依傍的鸟﹐翱翔八方的鸟﹐不就是周易诗的象征吗﹖
周易的诗﹐其意象是世界性的﹐它的内核﹐并没有打上鲜明的民族标记﹐它的焦点并不在本国﹐它的视野覆盖地球村。诗人的灵感之鸟在小小环球上面盘旋﹐摄取漫长时间与广漠空间的诗意精华。爱琴海、伊克昭﹑劳伦斯﹑布宜诺斯艾利斯﹑好莱坞﹑金字塔﹑密西西比河﹑俄罗斯﹑巴格达﹑古罗马﹑太平洋﹑丝绸之路、苏格兰、唐古拉山、南中国海。如果诗人仅从世界地理或者环球游记一类书本中抄来陌生的地名﹐那麼﹐诗充其量是一些半生不熟的异国情调的堆砌而已。周易是具有天份的诗人﹐尤工短诗﹐凭著解牛的庖丁一般的能耐﹐在“寄託”与“具象”的最佳结合部切入﹐以有限表现无限。读他的诗﹐会联想到他的昔年诗友海子的麦地﹐二者的意境有类似的宏大和朴实﹔我復想到普希金﹐那贵族式的雍容和浓烈的纯粹。
周易的诗﹐可以归入“普世写作”之列。它超越“华夏风物﹐举世无匹”的自我陶醉﹐基本上摈弃了从中国古典诗歌承袭的意象系列﹐它凭著诗的“灵视”﹐进入在地球村普遍适用的人文精神内核﹐展现人类共通的人性。
它讴歌人类共同向往的真善美。从“通过堆积的木头﹑傢什和无序的睡眠﹐看见难以接受的微笑和哭泣”的《细小的婴孩》﹐到“像水边的长脚鷺鸶﹐栖居于/茂盛的蒲苇丛中”的《苏州女子旧影中》﹔从北方墨蓝的水域的“明亮的天鹅”到“用一双摘棉的巧手/穿越秋风﹐穿越灰色的目光”的玉莲。诗集裡有一辑《成人童话》﹐一枝饱蘸人生磨难的大人的笔﹐滤出来的却是深刻的天真﹐睿智的顽皮。它充满广大而具体的悲悯﹕“在榆树下悲悼/在橡树和苦楝树下悲悼/悲悼﹗為那即将来临又猝然飘逝的/悲悼﹗為那高高在上又转眼跌落的/守财奴手捏一枚小钱/妄想买断这个蓝色星球/尖酸刻薄之徒愚弄著世界/反过来又被世界所愚弄//”(悲悼之二﹕人间)。它崇拜阳刚的进取活力。“这小小的竹筏/多像用我们的肋骨编排而成”﹐“我的兄弟﹗我们踩著自己的骨头/向下游漂流﹐遗弃了农具和沉重的家乡”(《我和我的兄弟在一条江上》)。它向往神性的近于童话的世界。“我象一隻发光的兔子﹐一边朝梦裡奔跑/一边捏紧了口袋裡著火的钥匙/”﹐“我听见砍伐之声﹐知道无数高人已然倒下/青草在绵羊的背后生长﹐绵羊不再生长/”(《做梦的兔子》)﹐“我将在大象的鼻尖上/梦见自己做歌王﹐作一天一夜的歌王/”(《曾经陨石如雨》)。
周易的诗裡﹐频繁地出现数字﹕第十五夜﹐一百扇大门﹐一万支箭鏃﹐一千杯血浆﹐一千种忠诚﹐十八次火山喷发,六十升啤酒﹐十八辆马车﹐十二圣徒﹐十二幅帛画﹐七个萝卜头﹐三个老木匠。数字并不一定是确指﹐诗人这一可能取法于民间传说的偏好﹐有助于确立艺术个性﹐尤其是在营造神话般的奇幻境界之时。
《凭空生长》这一诗集以其观照全人类的视角﹐高蹈的姿态﹐和执著于碎屑的日常生活﹑拘囿于特定地域风情的狭隘的诗﹐小气的诗形成了鲜明的区别。相对而言﹐《凭空生长》在地球村更容易获得读者﹐更容易取得共鸣。过去有一说﹕越具民族风格﹐越有世界意义﹔越是独特﹐越具普遍性。这没有什麼不对﹐但还须补充一点﹕我们要让人性中具有普遍意义的美﹐在地球村裡不受任何障碍地流传。
文化交流的障碍﹐首在语言。而诗的“不可翻译”﹐所以被好些人强调﹐出发点正在于﹕完全依赖特定书面语言的诗意﹐不可能原原本本地移植到别的语言去。诗意是翻译过程中遗漏的部份。原诗是“大荳”﹐作為精华的“荳浆”被翻译家倒掉﹐翻译诗无非“荳渣”。这也没有什麼不对﹐但仍旧有例外。诗质特别纯粹的诗﹐即以最能為人所接受的方式来表现人类最基本情愫的诗﹐是可以跨越语言的藩篱﹐在地球村裡广泛传播的。李白的《静夜思》和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同样成為不朽的经典﹐就是证明。《凭空生长》中的许多篇什﹐就是以“共性”為抒情对象的纯诗,有条件在世界范围内赢得感动和讚美的好诗。
所以说﹐《凭空生长》是地球村裡一丛诗性的玫瑰。
2005年11月27日于美国旧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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