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钧创作三人谈
--《葡萄熟了》昭示的創作走勢
胡小林 顧瑋 楊傳珍
胡小林:八十高齡的魯南籍旅美作家王鼎鈞先生在打造出《關山奪路》之後,又出版了《葡萄熟了》(大地出版社
2006年1月
臺北)。傳珍教授是通讀過王先生全部著作的同鄉讀者,你從老先生的這部新作裏,發現與以前的作品有什麼不同之處?
楊傳珍:從1963年益智書局出版的《文路》到這本《葡萄熟了》,王鼎鈞先生已經出版了39部作品,可以說一本一個風貌。已經出版的三卷回憶錄,境界一卷比一卷高遠。如果就作品論作品,這本《葡萄熟了》顯然和以前有所不同。可是,在策略上,我卻看到了老先生貫通的寫作思路:先圍繞素材醞釀形式和技藝,等到“工藝”圓融之後,再駕輕就熟地使用素材。很明顯,這部《葡萄熟了》是為回憶錄第四卷所作的思考,這預示著,我們期待的這部書將是他文學釀造史上最有價值的一缸美酒。
顧瑋:你以前不是說過,《關山奪路》是王先生寫作史上的壓卷之作嗎?
楊傳珍:我曾經說過《左心房漩渦》是鼎公的壓卷之作,還說過《昨天的雲》是他的壓卷之作。可是後來,老先生不斷突破自己,人生境界和藝術境界越來越高遠,從他生命深處奔湧而出的泉水,一次次刷新著我的判斷。
胡小林:文學史上的經典作家有兩種,一種是終生只經營一座高峰的人,如司馬遷,一部《史記》就讓他名垂千古,還有一種是創造了連綿群山的人,如莎士比亞、巴爾紮克、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福克納等。我們不可否認,王鼎鈞先生創造了寫作史上一個又一個高峰。
顧瑋:據我所知,王鼎鈞先生在創作了很多散文佳品的同時,在寫作理論方面並非“羚羊掛角,無跡可求”,先生有不少指導創作的理論書出版,請楊老師回憶一下,王先生在捧出《左心房漩渦》之前,出版過哪些寫作方面的著作?
楊傳珍:早年的就不說了。在《碎琉璃》之後,有《文學種籽》、《作文七巧》、《作文十九問》。這三本書,就預示了《左心房漩渦》的橫空出世。
顧瑋:這些指導青少年寫作的讀物,與大氣磅礴的《左心房漩渦》有什麼關係呢?
胡小林:我插一句,王先生的這三本書,從形式和功能上看,的確是指導青少年寫作的。可是,這“寫作三書”的背後,是王鼎鈞先生對文學本質的深層思考。我想,別的作家(包括許多偉大的經典作家)在思考之後,一旦用於寫作實踐,結出文學果實,也就放下了。可是王先生為了指導後學,把這些思考通俗化,世間就多了這些“文學種籽”。如果對其程式作逆向推導,再聯想他後來的創作,我們就能發現,《左心房漩渦》是一缸陳酒,《文學種籽》是事先考慮成熟的釀造工藝。
顧瑋:《昨天的雲》和《怒目少年》這兩卷回憶錄,有無類似的行跡可尋?
楊傳珍:不僅有,而且很明顯。《兩岸書聲》裏的文章,不僅僅是單篇的書評,那是鼎公對作家如何表現人的命運和時代本質的深刻剖析,是對文學本體的思考。那些文章,脫離了所評的對象之後,依然有獨立存在的價值。許多精彩段落,注入到文學理論體系當中,會使呆板的理論煥發活力,放出異彩。可貴的是,先生在後來的回憶錄裏,創造性地實踐了這些理論,接續了中斷多年的司馬遷敍事文學傳統。
胡小林:我在給學生講授外國敍事文學的時候,把敍事作家分為三類:第一類,只能感受生活表徵層面的敍事作家,這些人可能不乏講故事的才能,但是,他們僅僅是編織情節的能手,其作品不能揭示生活的真諦;第二類敍事作家,能夠在生活的隱喻層面感受生活,他們善於運用個性化的思路把感受表現出來,此類作家屬於敍事藝術家;第三類作家,不僅自覺地感受生活的隱喻層面,而且在其中思想,用寓意的語言把感受的思想表達出來,這樣的作家屬於敍事思想家。我覺得,王先生的敍事藝術,已經超越了敍事思想家的境界。
顧瑋:這就是王先生的過人之處。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命運強加到20世紀中國人頭上的苦難,王鼎鈞先生基本上都承受了,沒能親歷的,也在他身上投射了。他經歷了太多的血與火、生與死,目睹了太多的罪惡與恥辱。如果先生只是達到敍事思想家的高度,他或許會寫出強人踩死千百萬生靈的罪惡史。但是,將人類的醜行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不是先生追求的境界。所以,他在第一卷回憶錄的自序裏說,這部書是“為情義立傳”。既然以此為基調,作者就避開了對大奸大惡的正面描寫,突出情義,彰顯美善,用道德文章修補傷痕累累的世界。
胡小林:王先生在回憶錄裏放過了大奸大惡,在《隨緣破密》中,卻以寓言的方式剖析、曝光,把個人的見聞和思考昇華為普世的財富,為後來人在旅途上標出了陷阱和雷區。
楊傳珍:從《怒目少年》脫稿到《關山奪路》出版,中間相隔十多年時間,用王先生自己的話說,為了雕刻這塊璞,他磨了十三年的刀。這期間,先生把思考的心得變成文章,出版了《心靈與宗教信仰》、《有詩》、《活到老,真好》、《千手捕蝶》、《滄海幾顆珠》等。書中的文章,有的是對文學本體的思考,有的上升到普世宗教的高度。正是這些思考,使《關山奪路》成為一部石破天驚的大書。
顧瑋:如果說前兩本回憶錄的主調是為情義立傳,到《關山奪路》,已經遠遠超越了情義。作者用自己的胸懷、境界、修養、才情,昇華了中國人最重要的集體記憶,捧給人類一筆難得的精神財富。
楊傳珍:套用我剛才說的話,《關山奪路》是一缸陳年老酒,前面提到的那幾本書,就是這缸酒的釀造理念。而《葡萄熟了》,則是第四部回憶錄《文學紅塵》的鋪墊。
胡小林:我讀了王先生的《葡萄熟了》,感到這是一本比較複雜的作品集。當然,討論王鼎鈞,傳珍比我有發言權,你說這部書預示著王先生下一部回憶錄會成為他最好的作品,有哪些依據?
楊傳珍:這部書的確複雜,從文體上,有格言雋語、文化隨筆、懷人散文、勵志小品、雜文隨感、抒情短章、風景遊記、子女教育,甚至還有幾篇《關山奪路》裏容納不下的回憶文章。
顧瑋:在這些內容駁雜、形式不一的文章中,有塵封已久的往事鉤沉,有供我們咀嚼再三的“格言”、“金句”,還有不拘一格的時事點評,剖析、解讀名作家的獨得之見。王先生說過:“寫作,一言以蔽之,使一張紙的價值高於一張紙。”《葡萄熟了》正是為這句話做了最好的注腳。從這些睿智的文字裏,我真正明白了什麼才是“咳吐成文”的境界,也感受到了王先生內在生命的充盈,閱世的深廣和通達。
胡小林:網上有王先生在《關山奪路》新書發佈會上演講的視頻,那氣色、聲音、見解、思路、境界,真讓人驚歎!可以毫不誇張地說,王先生是六十歲的體質,百歲老人的見識。可是,傳珍怎麼會從《葡萄熟了》裏看到第四部回憶錄會超過《關山奪路》呢?
楊傳珍:有的作家,是從生活到作品,把刻骨銘心的記憶變成文字,一舉成名。可是,成名之後,再也沒有超越成名作的文章,小仲馬就是這樣的作家。王先生走的是另外一條文學之路,他早年的創作,屬於“卵生作品”,即用自己的體溫孵別人的蛋。等到文學修養達到一定高度,才動用自己的生活儲存。1978年出版的《碎琉璃》,是王先生文學生涯中的一座里程碑,那是他出版《文路》之後,經過15年的修煉打造出來的。這期間,先生出版了六、七部研究寫作方法的書。在後來的幾十年裏,王先生基本上走的就是這樣的路子:先用生活邊角料試驗和探索寫作策略,然後才去動用寶貴的材料,他的所有生活經歷,都要實現最大值。八年抗戰和三年內戰,使中國發生了五千年未有之變局,老先生回憶錄的前三卷,對得起這段血與火的歷史。他到臺灣的經歷,刻錄了臺灣社會制度演進的機理,這不僅是臺灣同胞的精神財富,更是全中國人的珍貴遺產。王鼎鈞先生一直沒有碰它,我想,是他太看重這塊材料了。《關山奪路》之後,老作家只有這一個牽掛了。原有的寫作策略、功夫、技能,當然可以處理這塊重要材料,可是,以不斷突破自己為使命的王先生,在八十歲高齡開始研究巴爾紮克和傑克·倫敦的傳記,研究偵探小說家克利斯蒂的寫作技法,梳理張愛玲的寫作歷程,追記到南美洲考察文化建設的見聞,關注華人新銳作家哈金的創作,思考中國文學分流、斷流與合流的問題。這些成果,都收到了《葡萄熟了》這本複雜的集子裏。
胡小林:你這樣梳理了王先生的創作軌跡,讓我感覺到,老作家把《關山奪路》之後出版的著作取名為《葡萄熟了》,是一種暗示:他要使用以血淚澆灌成熟的葡萄,釀造文學生涯中最好的一缸酒了。這是大思路!真正的文學經典,是大手筆書寫大時代、大變局、大事件,給讀者智慧、力量、希望、撫慰、美感和方向。許多經歷了大時代並渴望書寫大時代的作家,在文學修養沒有達到一定高度之前,輕易糟蹋了生活積累,等到寫作技藝圓熟的時候,生活積累已經用光,那時候,不是重複自己,就是玩弄技巧。王先生修煉成了“釀酒大師”,才動用最重要的生活積累,用成熟的“葡萄”釀造最後這缸酒,肯定會比以前的作品更加醇厚。
顧瑋:我從大量的文獻中瞭解到,臺灣居民在經濟騰飛之前的生存狀況,趕不上大陸同期的水準。逃往臺灣的大陸人,經歷了我們無法想像的心酸,這是繼十多年戰爭之後,命運強加給部分中國人頭上的另一種苦難。我讀過幾篇臺灣記者寫的王先生訪談,瞭解了一些他在“克難歲月”中的生活,雖然王先生自己說得不多,記者表述得也很節制,我還是讀得淚流滿面。不知王先生如何用詩筆和史筆處理這些經歷?
胡小林:王先生在《關山奪路》的發佈會上說得很清楚,讀者不是作家伸冤訴苦的對象,不是替作家承受壓力的對象。拿讀者當出氣筒的時代過去了,拿讀者當啦啦隊的時代過去了。讀者不能只從作品裏看到血淚,他要看到血淚化成的明珠,至少要看到一朵用血染紅的杜鵑花。心胸大的人看見明珠,能從程式上倒推回去,發現作家的血淚,普通的讀者,要讓他賞心悅目,自得其樂。這番話,讓我聯想到王先生在創作《左心房漩渦》期間說的話:“文章是有病呻吟。……可是,除了醫生,誰願意聽別人呻吟呢?所以,最好把呻吟變成一支歌。”《左心房漩渦》是一部雄壯的交響樂,回憶錄第四卷,將是一部美不勝收的時代畫卷,一部中國人的啟示錄。
顧瑋:我們期待著,大家都在期待著。
(對話作者简介:胡小林,北京師範大學特聘教授,棗莊學院副院長,中文系教授。顧瑋,山東師範大學文學碩士,棗莊學院中文系講師。楊傳珍,吉林大學文藝學碩士,棗莊學院中文系副教授,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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