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前小說組受教記

王鼎鈞

 

 

  小說組,我說的是一九五一年張道藩先生在臺北成立的“小說創作研究組” ,前後辦過兩期,我是第一期學員,三月開課,九月結業。道公禮聘當時許多位“權威級”的人物授課。

    一九五一年,張道藩雖然還沒做立法院長,早已是個大忙人,他形容自己的生活除了忙、還有“亂”。難得他來小說組講過兩堂課,參加過兩次座談,還帶著小說組的學員遊陽明山,那時陽明山還是禁區,沒有開放遊覽。

道公講課難免有党腔官話,可是他在某次座談的時候,顯示他對藝術有高深的了解。那天小說家王平陵發言,他說學習寫作不可摹仿大師經典,“取法乎上,僅得乎中;取法乎中,僅得乎下,”怎樣“得乎上”呢,他說要“取法乎下”。

甚麼是“取法乎下”?他沒有說,那時以我的了解能力,“下”就是民謠小調,神話傳說,野叟的笑談,兒童的直覺,甚至包括幼稚的新手所寫未入流的廉價讀物,作家可以從其中得到新意。胡適在他的《白話文學史》裡說,文學有生老病死,生於民間,死於文士之手。道公起立發言,他的說法不同,他說如果取法乎下,這個“下”就是人生和自然。人生和自然怎麼會是“下”呢,那時的說法,作家從人生和自然取材,那是未經加工的粗坯,還沒燒成瓷器。

他這句話費我思索,由“下”到“上”,由粗坯到瓷器,中間怎樣連接起來?許多年後,我忽然把道公的“取法乎下”和古人的“師造化、法自然”合成一個系統,所謂自然,並非僅僅風景寫生;所謂人生,並非僅僅悲歡離合,人生和自然之上、之後,有創作的大意匠、總法則,作家藝術家從天地萬物的形式美中體會藝術的奧祕,這才是古人標示的詩外、物外、象外。作家跟那些經典大師比肩創造,他不是望門投止,而是升堂入室,他不再因人成事、而是自立門戶,他不戴前人的面具、而有自己的貌相,這才是“上”。

我把“取法人生自然”拉高到宗教的層次,作過幾次演講,在演講中不斷整理補充,七十歲後才寫成一篇論述。                       

國學大師、紅學大師潘重規來跟我們講《紅樓夢》,我們聽說過他在黃季剛先生門下受教的故事,慕名已久。他講話鄉音很重,段落長,節奏平,聽講的人容易疲勞。他這一席話材料多,格局大,熱情高,如同一桶水往瓶子裡倒,瓶子滿了還是儘情傾瀉。

他的《紅學》應該屬於索隱派,他說《紅樓夢》是用隱語寫成的一部隱書,借兒女之情暗寓亡國的隱痛,賈寶玉代表傳國璽,林黛玉代表明朝,薛寶釵代表清朝,林薛爭奪寶玉,代表明清爭奪政權,最後林輸了,薛贏了,也就是明亡清興,改朝換代。

我受胡適之考証派影響,對索隱派並不相信,可是那天我被潘重規搜羅的“証據”嚇倒,他說《紅樓夢》裡有人稱賈寶玉為“寶皇帝”,夢中鬼神也怕賈寶玉,說甚麼“天下官管天下民”,他說劉姥姥遊大觀園,指著“省親別墅”牌坊,竟說那四個大字是玉皇寶殿。

       潘教授說《紅樓夢》的作者自己承認他使用隱語寫書,像甄士隱(真事隱),賈雨村言(假語村言),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三春去後諸芳盡,(三女子探春、迎春、惜春。)這些隱語擺在明處,為的是指示我們還有許多隱語藏在暗處,等待研究《紅樓夢》的人找出來。他除了內証還有“外証”,他舉中共文宣為例:國共內戰末期,福建還在國軍手中,某一家戲院上演京戲,貼出海報,四齣戲是“女起解、捉放曹、黃金台、汾河灣” ,戲碼中暗藏解放軍的標語“解放台灣”。

我耳朵聽紅樓夢,心中想文字獄,專政下的文人都該讀索隱派的紅學。難怪朝廷以為“維止”是砍掉雍正的腦袋,“一把心腸論濁清”是污辱大清王朝,也許那個主考官、那個詩人真有那種機心。姜貴的長篇小說《重陽》,結尾處出現兩個共產党人,“一個矮胖女人緊靠著一個細高的男人走,遠遠看去很像個英文的d字”。姜貴告訴我,他這樣安排為的是暗示兩人走上死路,Die,這多麼像是索隱派手法!

一九五一年前後,台灣治安機關患了嚴重的文字敏感症。他們太聰明,寫作的人也不可遲鈍,你得訓練自己和他一樣聰明。那幾年,我把文章寫好以後總要冷藏一下,然後假設自己是檢查員,把文字中的象徵、暗喻、影射、雙關、歧義一一殺死,反復肅清,這才放心交稿。

這樣的文章,編輯怎麼發得下去?讀者怎麼看得下去?咳,全靠上天有眼,祖宗有德,我有那麼一點小本事。那時,我認為處處反抗政府和處處附和政府都不能產生最好的作品,作家無需闖了大禍才是第一流,清風不識字,何必亂翻書,到底比馬鳴風蕭蕭、落日照大旗低一檔。

梁實秋教授講對莎士比亞的認識,名角大戲,無人缺課。梁先生沉穩中有瀟洒。可以想見當年秋郎丰神。

聽了這堂課,我對莎士比亞有如下的認識:莎翁能為劇中每一個人物設想,每一個人物都能站在自己的立場上充分發揮,所以他的戲好看。小說組招考學員、李辰冬教授主持口試的時候,提到作者把自己的心分裂了,分給作品中的各個人物,大概也是指這一步修為。第二天,我開始讀朱生豪譯的莎劇,一個月內讀完全集,眼界大開,不在話下。

梁教授告訴我們,莎士比亞的時代舞臺條件簡陋,表演受各種限制。想必是這個原故,許多事得由演員說個明白,莎翁台詞冗長,劇中人表白動機,補述因果,描寫風景,辯論思想,這些在現代戲劇中都是大忌,卻是學習小說散文的奇遇,我喜歡莎劇台詞中的比喻,曾經把全集所有的比喻摘抄出來,研讀後功力大進。

正因為莎士比亞能為劇中每一個人設想,所以劇中人說的話未必代表莎翁本人的思想,我們引用哈姆雷特的台詞而注明莎士比亞說,恐怕是錯了,莎劇中的名言警句都可以作如是觀。我們寫小說也可以這樣辦,林黛玉尚性靈,薛寶釵重實際,兩人各說各話,都不替曹雪芹代言,寫散文就另當別論。我學寫小說無成,專心散文,但小說的殘夢未醒,常常在散文中行使小說家的這項特權,積習難改,只有告罪了。

師大教授李辰冬,我們尊稱他李公,他是一位忠厚的讀書人,也許因為忠厚,他的口才平常。他擔任小說組的教務主任,天天跟那些大牌講座周旋,那時家庭電話稀少,彼此溝通要寫信或是拜訪,寫信要起承轉合,拜訪要擠公共汽車,工作挺辛苦。

那時(一九五一)談到青年文藝教育,人人要問拿甚麼做教材?當年談文學必稱魯迅,談小說必稱巴金、茅盾、老舍,國民政府撤到台灣以後,把這些人的書都禁了,家中有一本子夜都是犯罪,你怎麼教?張道藩籌辦小說創作研究組,先和李辰冬、趙友培商量這個問題,李公主張學西洋,他說三十年代的作家當年學西洋,我們今天可以直接學西洋,他們能學到的、我們應該都能學到,他們沒學到的、我們也能學到。他這一番話成為小說組的課程標準,也影響國民黨當時的文化政策。

小說組開課以後,這裡那裡有人寫文章質疑:作家是可以訓練而成的嗎?我當時覺得奇怪,辦小說組增加文學人口,文藝界人士應該樂觀其成才是。文協無人回應外界的批評,李公胸無城府,有話直說,他表示文藝創作是可以學習的,莫泊桑就是福樓拜的學生,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陰鏗。即使是李白也有個模仿的階段。六個月後,小說組結業,小說作家兼專欄作家鳳兮譏誚我們:三十個莫泊桑出爐了,福樓拜在那裡?鳳兮先生主編新生副刊,常常照顧青年作家,他一出手,我們做人好不為難。

李公有兩句話一直在我心中發酵。談到文學的定義,他說文學是意象用文字來表現,他那時與眾不同,他把意象放在前面,甚為獨特。談到文學的思想主題,他引用了一句話:藝術最大的奧祕在於隱藏。這兩句話在我心中合而為一。

甚麼是意象?那時沒聽到明晰的界說,有人只用一個字,有人不用意象而用形相。我長年琢磨,意象應該不等於,它是加上,意在內、象在外,意抽象、象具體,意是感受、象是表現方式,詩人的感受是:打擊雖然嚴酷,人格依然堅持,詩人寫出來的卻是菊殘猶有傲霜枝藝術最大的奧祕在於隱藏,也就是隱藏在裡。有一年看電影梵谷傳,梵谷自述創作心路,他說我拆掉了感覺和表現之間的高牆,一語道破,感覺就是,表現就是,梵谷說拆掉高牆,我稱之為象中見意,寓意於象。這時我這才知道甚麼是狹義的文學作品。

政大教授王夢鷗,我們背後尊為夢老,他教我們寫小說的各種技巧,單是景物描寫就花了十個小時,包括實習。那時我勉強有議論敘述的能力,完全沒有描寫的能力,我必須越過這個門檻,才算邁進文學的大門。依夢老指示,描寫風景要用幾分詩心詩才,我因此重溫唐詩宋詞,我首先學會的、就是詩詞中組合實物的方法,例如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例如古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平沙,夢老稱之為佈景法

夢老另一重任是主持分組指導,我正好分在他那一組,記得同組者有程盤銘、施魯生、羅德湛……。人數少,議題集中,注意力也集中,留下很多親切的回憶。我的追求偏重表現技巧,夢老在抗戰時期曾經參加戲劇工作,戲劇極其重視效果,沒有得失寸心知那回事,因之戲劇集表現技巧之大成,沒有行雲流水那回事,夢老所掌握者豐矣厚矣。夢老常說,戲劇用霸道的方法,小說用王道的方法,我的理解是、戲劇技巧豐富,寫小說用不完、也不需要那麼多,只消搬來一部份就可以解決問題。我勤讀劇本,我工作的地方(中國廣播公司資料室)藏有許多許多劇本,大半是三十年代的作品、五十年代的禁書,我得到了益處。

夢老把梅里美的小說可侖巴譯成中文,正中書局出版。這是一個復仇的故事,卷首兩句題詞:恩仇不報非君子,生死無慚有女兒,對仗工穩,應是出於夢老手筆。這本小說有謹嚴的戲劇結構,情節集中,高潮迭起,堪稱為小說和戲劇的美妙結合,夢老選譯這本小說,大概也是有心吧。我喜歡這樣王霸互濟的小說,甚於喜歡那種江河橫流、首尾不相顧的小說,我反復研讀可侖巴超過十遍,我當時的夢想就是寫出這樣的小說……..

一九六四年,帕米爾書店出版夢老的文學概論,讀這本書,我得以把我對文學的認識作一整合,也看到了藝術的高度。我常常提著兩瓶屈臣氏桔子水到木柵拜訪夢老,掏出書本,提出看不懂的地方,他總是回答我的問題,不厭其煩。夢老曾說,這本書的名字一度定為文學原理,沒錯,他是把原理拿來概論了一番,我高山仰止,沒有能力攀登,慢慢的、文學也像宗教一樣,天國的至美,上帝的至善,永不可及,永遠是我們內心祕密的安慰。後來文學概論>的增訂本由時報重新印行,書名改成中國文學理論與實踐,仍然很謙和。

師大教授趙友培是小說組的總務主任,我們背後尊為趙公,他擔任行政管理工作,反應敏捷,辦事井井有條。他的朋友虞君質當面笑他:如果國民黨萬世一系,你的長才一定還有大用。

他多年從事青年文藝工作,使我想起夏丏尊。我感念夏老,沒見過夏老,我覺得趙公很像夏老,他指導文藝寫作更精到完整。那時這方面的書難找,艾蕪的文學手冊》只有一些簡明的常識,夏丏尊的文心啟發性大,全書程度忽高忽低,力行頗為坎坷。趙友培把創作活動分成六個要素,把這團亂麻整理出頭緒來,既利初學,又助深造,由入門到入室不離這這門功夫,我在好幾個地方介紹他的理論,幫助了許多人。

創作活動的六大要素是:觀察,想像,體驗,選擇,組合,最後加上表現。我曾把這六要比做佛家的六度,任何宗派都列為必修。他教我們用各種方法訓練觀察和想像的能力,我一一照辦,隨時東瞧西看,掏出日記本或小卡片記錄,因此曾引起特務的注意,所幸沒有惹出麻煩。對於選擇,我常常默想老子出關為甚麼騎牛、而且是青牛,他為甚麼不騎馬。丁公歸來為甚麼化鶴,他為甚麼不化鷹。莊周為何夢見化,東坡為甚麼幻想乘。傳說李白捉月淹死,杜甫飢餓中撐死,兩人的死因為何不能調換過來。沒有這六要,文學寫作要靠生而知之,有了這六要,文學寫作就可以困而學之

那時反共小說剛剛上市,貨色幼稚粗糙,難以指望發生社會效應。有一次座談會上,我問怎樣寫出很好的反共小說,趙公的回答是、我們現在寫反共小說寫不好,將來由大陸上的作家來寫,他們才寫得得好。滿場學生沒人能聽懂這句話,共產黨統治下的作家怎麼能寫反共小說?我們沒有歷史眼光。後來的發展是、文化大革命結束,傷痕文學出現,紛紛揭露革命的殘酷,果然當行出色。然後,中國大陸改革開放,文學再進一步,莫言、陳忠實、李佩甫、賈平凹出現,音調淒厲高亢,吞沒一切和聲。甚至反共在臺灣已成笑談,反思還是中共治下嚴肅的主題,文學史虛席以待,我們佩服趙公的先見之明。        

 

(编者注:海外散文大家王鼎钧先生,为了表示对《美华文学》杂志的支持,特别付来以下新作。此文是他正在写作中的回忆录四部曲(之四)中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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