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春和向天
游游
一
阿春对童年的记忆是在厨房里给妈妈背课文《为人民服务》。阿春小和尚念经似地摇头晃脑地背,妈妈切着菜,似听非听,忽然一声断喝:“错了!”阿春吓了一跳,想了想说:“没错呀!”妈妈坚定不移:“错了!自己查书去!”阿春一查,她果然背落了一个“的”字。
阿春和妹妹阿秋满打满只差20个月,两个人的声音一模一样,连妈妈也分不清。从小鸡咬狗斗时一个告状:“妈妈,你看呀!”永远在厨房忙碌的妈妈连头也不回:“先说,你是春儿还是秋儿?”
向天对童年的记忆是和爸爸一起去业余体校,爸爸是那儿的武术教练。多数时间爸爸没学生可教,就沏上一壶茶和人聊天下棋。向天知道爸爸的武术有些三脚猫,但很佩服爸爸的棋艺和无所不知,能和任何人就任何话题侃上两三个钟头,他觉得以后就得象爸爸一样过日子。
向天有个姐姐。姐姐个子比他高,力气比他大,向天永远也打不过她。向天的最大壮举是一次用弹弓射到了姐姐的额头。结果一是姐姐的额头从此留了一块疤,二是他不仅被姐姐,而且被爸爸各自臭揍一顿。从此向天再也不敢对姐姐叫板,永远地敬而远之,一直到成年。
二
阿春和向天都是高中时考取丫儿所在的中学的。
向天姓武。报道的那一天,坐在桌子后面的高个男生拿着他的报名表笑了:“我记得有个女皇叫‘武则天’?”向天最烦人用他的名字开玩笑,立刻用手指着那个男生的鼻子说:“你再说一遍!?”那个男生一看他真急了,收敛了笑容,低下头在表上打了个勾,叫了下一个名字。
开学第一天向天傻了眼,那个“男生”教他英语。
此“男生”就是赫赫有名的青年教师古岳,年方二十八岁,高大英俊,曾留学美国两年,这当时在一个中学还很少见。他也记住了向天,当然并没有报复,否则向天的高中会很难过,因为古老师后来是他的班主任。
向天是满族,正经的镶黄旗人,据说还沾皇亲。向天就曾和某个爱新决罗·浦X同桌吃过饭。据说那老爷子别的不要,点名要吃烧饼:“我要吃烧饼。我要吃芝麻烧饼!我要吃热的!!”听到这儿丫儿傻兮兮地问:“他干嘛非吃烧饼?”向天撇撇嘴,很不屑于丫儿的少见多怪:“你以为他真想吃?!要的就是这个劲儿!”
向天长得非常漂亮,面孔白净,眉清目朗,高挺的鼻梁和棱角分明的嘴唇更是英气逼人,而且永远的衣着整洁。丫儿上了大学以后,曾有同学看了向天的照片,有一次形容自己心仪已久的某男生“就象丫儿的同学一样漂亮”,把丫儿吓了一跳。英俊的外表加上身上的贵族遗胄的那股“劲儿”,让向天从小就被女孩子包围着,也让他很看不上女孩子-除了他那剽悍的姐姐。可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他越是看不上,女孩子们就越是为他着迷。
和向天比起来,阿春长得很普通,或者说比较粗糙,大脸盘,大眼睛,大鼻子大嘴,微微有几点雀斑,而且身材又直又粗。其实阿春眉眼并不难看,只是缺少少女的妩媚与乖巧。阿春为人大大咧咧,永远剪着类似男生的短头发,让人觉得有些没心没肺。实际上阿春是个感情非常丰富而细腻的人,而且写得一笔好文章,就是在人才济济的文科班也是出类拔萃。阿春似乎总是在主动追求男孩子,而且永远不成功。丫儿想,阿春的错,也许就在她外表与内心的差别。
三
向天开始时很不喜欢丫儿,尽管那时他和丫儿还说不上认识。他觉得这个小丫头太活分了,太招摇了,伶牙俐齿且得理不让人。特别是丫儿考了第一次第一名时,他更讨厌她了。他不喜欢成绩好的女孩子,觉得她们要么呆头呆脑要么趾高气扬。
那次知识竞赛,有一道英语题,丫儿的答案和班长手上的不同。班长判丫儿错,丫儿坚决不同意,一定要查字典。班长扭不过,只好同意,结果丫儿是对的。班长就说要不这道题就不算了,不给丫儿所在一组记分。没想过“给班长个面子”的丫儿立刻站起来说不行,少了这十分,他们组可能就赢不了,而且也不公平。班长用眼神向老师求救,老师说你们自己解决,班长只好让记分员加上十分。丫儿这才得意洋洋地坐下。
向天坐在观众席里,很是看不惯丫儿的张扬,悄悄地对周围同学说:“还不给这小丫头起哄呀!”也许是因为周围大多数是新同学,不想惹事,没人理向天。向天很不忿,如果是在原来的学校,他这一号召,管保把这小丫头哄下去。
那时刚刚开学不久,大家还不熟,原来初中就在这里的“本校生”和新考进来的“外校生”之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矛盾。“本校生”熟门熟路,有一种天生的优越感,而外校生对他们很是不满。这层窗户纸要到高一下学期才算捅破。
向天开始正眼看丫儿是从那次棋、牌赛。向天打桥牌颇有一手,这次他和宣宣搭档,打进了决赛。宣宣从初中就和丫儿同班,而且从初一直到男女生分坐,都和丫儿同桌。从记笔记、抄作业到考试“参考”,宣宣沾了丫儿不少光,也算是丫儿的哥们儿。
有一天丫儿去看他们打牌。向天觉得丫儿坐在那不顺眼,但他是不会轻易和女生搭话的,就呆着脸坐了下去。宣宣进来了,一眼看见了丫儿,说:“起开点儿,坐一边去!倒霉孩子这么没眼里见儿!”丫儿白了他一眼:“德行!”就坐到旁边一张椅子上看他们打牌。向天有些惊异于宣宣和丫儿的亲密无间,尽管从小就有女孩子围着他,向天却从来都和她们隔着一层。他从来没有像宣宣对丫儿那样随便。他觉得自己心里竟然有一些羡慕宣宣。
那次比赛后,向天悄悄地观察丫儿,开始觉得这个小丫头还有点意思。首先是丫儿不做作,一张脸就是她情绪的晴雨表,夸起人损起人都毫不掩饰,这样的女孩子向天见得不多。其次是丫儿的伶牙俐齿并不是针对别人,损起自己来也毫不客气。而更重要的是,向天发现丫儿对他毫无隔阂,他的外貌对丫儿仿佛不存在。丫儿在他面前既不忸怩作态,也不故作冷淡,向天几乎没见过这样的女孩子。他觉得在丫儿面前可以很轻松,无拘无束,不用拿着个劲儿,这对向天很新鲜。宣宣有时会说起丫儿,说丫儿下午上课睡觉不是因为晚上用功,完全是太贪睡;说丫儿成绩好却对成绩没概念,交朋友随心所欲;说别看一班的那个“楞子”现在猖狂,成绩压大家一头,但丫儿早晚会灭了他,不信等着瞧。向天觉得宣宣对丫儿有些盲目崇拜,心想大概是抄作业抄多了。
向天写得一手好字。有一天,丫儿自叹字写得太差,像螃蟹爬:“向天,你教我把我名字写好,别的不用。这样万一以后出名了,也好给人签字呀。”向天没说什么,顺手在一张纸上写了三种笔体的丫儿名字。丫儿指着其中一个急不可耐地说:“就这个就这个!”向天把笔一放,用手敲着桌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丫儿:“这个呀,你还得练两年。”丫儿瞪着他,被噎得直喘粗气,最后恶狠狠地往在旁边拾笑地宣宣脚上踩了一下-丫儿和向天还不熟-然后自己噗哧一声了了:“说得倒也是。”
到了高一结束时,向天已经在心里把丫儿作为朋友了。
四
阿春和丫儿的熟识一半是因为松松,一半是因为向天。
丫儿们上高中那年说是有什么古文试验教材,所以把原本在高二的文理分班提前到了高一。丫儿留在理科班,松松去了文科班,和外校来的阿春同班。分班并没有影响松松和丫儿的友谊,几乎每天中午,两个中的一个就会出现在另一个班的门口,而另一个也随即心领神会地跑出来。然后两个人就会在操场上溜达,唱歌,也聊一些班上的事。
阿春很喜欢松松,因为松松的美丽,更因为松松温柔外表下的“艮”劲儿。她很快发现要离间松松和丫儿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于是她决定加入她们的友谊。开始时松松和丫儿都不接受阿春,两个人心照不宣地认为阿春太“俗”-或者说太热衷于谈论谁和谁“好”了。阿春锲而不舍,几乎没有感到两个人的爱搭不理。渐渐地,松松和丫儿觉出除了对恋爱无可救药的兴趣,阿春几乎是很可爱的。她真诚,开朗,极有幽默感,并且妙语如珠。十六岁的女孩子是很容易成为朋友的,阿春很快就加入了松松和丫儿。
几乎是从第一面起,阿春就觉得自己爱上了向天。那是高二开学第一天,转到文科班的向天走进了教室。由于高一期末考试成绩太差被迫转班,向天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进教室时半低着头,眼睛盯着地面,走到座位上也没抬头。阿春一直注意着他,她觉得他的样子牵着她的心一动一动的。多年以后她从电视里学到了一个词-“酷”,她马上想到了第一次见到向天的样子。
开学后的第二周班里要办一个书法展览。班上各大高手的作品都收齐了,向天那里还没有动静。板报主编觉得少了向天的墨迹,这简直就算不上一个展览,就再三再四地缠着向天“请赐墨宝”。向天被缠不过,顺手拿过主编由于打篮球脱下来的套头衫,挥笔就写了一首毛主席诗词《沁园春
雪》。主编也毫不含糊,转脸就把它贴到了壁报最显眼的位置。一旁的阿春撇撇嘴:“他也太拽了。”但心里已经抹不去这个男孩子了。
对向天动心的女孩子当然不止阿春一个,莲莲就是另一个。而且莲莲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向所有人宣布了她对向天的追求。她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接近向天,告诉和她要好或不那么要好的同学她喜欢向天。甚至班主任古岳在班会上旁敲侧击的警告都让她觉得欣喜无比,因为这无异于宣布向天是她的,别人再也别动脑筋了。她以每天一封的频率给向天写信,而且每天都选择早自习快结束时袅袅婷婷地走到向天面前,把信压到他的铅笔盒下。她知道此时全班的目光都在她身上,但她不在乎,她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对莲莲的追求,向天有些不知所措。尽管他从小就被女生追,但如此明目张胆者却是头一次遇到。那些火辣辣的信,向天每天都面无表情地收下,有些看了,有些没看,但从来没回过。他其实并不讨厌莲莲,尽管说不上喜欢她,如果莲莲不是摆出那种架势,他几乎愿意和她说说笑笑。但现在不行了,他只好对莲莲视而不见。
莲莲的猛烈攻势是阿春始料不及的,但她很快稳住了自己。她觉得莲莲有点儿傻,像她这样,骄傲如向天,即使有心,又怎么回应?她觉得莲莲的出现几乎算得上是好事,这样她可以在暗处占有一个有利的位置。
文科班里男生怎么说也是少数民族,六十个人的班,只有区区十五个男子汉,而且其中不乏酸文假醋者。向天一有空就往原来班里跑,总觉得回到那里才能自由呼吸。这一点没有逃脱阿春的眼睛,她马上知道她该做什么了。她一面不动声色地要求和向天学打桥牌,一面迅速发展和丫儿的友谊。这样,和向天在一起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而且向天回原来班,她就可以以找丫儿为理由,理直气壮地跟过去,神不知鬼不觉。
丫儿对此浑然不觉。
五
进入高二以后,校园生活更加丰富多彩起来。十六、七岁的年龄,让丫儿们觉得自己已经很成熟了。他们刻意地与父母疏远,觉得永远是同学更了解自己。老师们似乎也变了许多,和学生的关系掺进了一种友谊的成分,因为简单的说教已经无法奏效,而哥们意气倒往往有意想不到的作用。就连作文题目也变得丰富多彩起来,不再是千篇一律的《记暑假里的一件事》或《除夕之夜》。
那一次的作文题是《相逢在而立之年》。老师在黑板上写完了题目,笔还没离开黑板,下面的议论声就嗡嗡地响起来。老师转过身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我们几个老师议论了一下,发现在2000年的时候你们这届学生正好是30岁,所以今天给了你们这个题目。30岁,正当年呐!希望同学们展开想象的翅膀,写一写你们30岁的样子。”议论声再一次响起来,老师并不制止,笑眯眯地看着大家,足足过了五分钟,才提醒说:“是不是该开始了?两节课交卷呦!”
在丫儿的想象中,30岁的她有一个两岁的小女儿。多年以后丫儿回想起来,非常奇怪当时的她对女儿的父亲、自己的“丈夫”竟然毫无想象,这让丫儿觉得非常有趣,十六岁的心也许还容不下一个“丈夫”。作文中那时的丫儿正在实验室做“膜工程”,这是丫儿对生物学研究最初的描绘。实际上丫儿正是在而立之年离开了生物实验室,生活好像很会开玩笑。
下课后阿春把自己的底稿拿给向天看。向天读了第一句:“早上醒来,随手牵过一只
…….
枕头!!”实在不明白“枕头”何以会被“牵”。向天瞪大的眼睛逗得阿春哈哈大笑,她觉得向天这个样子可爱极了。阿春问向天写了些什么,向天说:“我呀,就写30岁时咱班聚会,我领着我儿子挨个叫人‘这是张伯伯,这是王姨!’”
丫儿一直觉得她这篇作文写得不错,一定会被当作范文的-丫儿的作文是经常被当作范文的。可是两周后的讲评课上被高度评价的却不是丫儿的作文,而是小强的,而且丫儿心服口服,十几年后还对小强的作文津津乐道。小强被老师叫到讲台上读作文时也是一愣,他没想到老师真会慧眼识珠,但他马上整整面容,严肃地走上讲台,甚至还清了清嗓子,才不紧不慢地念第一句:“看着那洗不完的衣服…..”全班立刻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小强等笑声好不容易平息了,才接着念道:“刷不完的碗……”这一次的笑声大大超过了上一次。此后几乎每一句都有喜剧效果,笑声一浪高过一浪,几乎掀翻了屋顶,很多人还噼里啪啦地拍着桌子,老师不但不制止,还颇为欣赏地看着这个混乱的课堂。在小强的作文里,30岁的他自己被老婆孩子和家务事缠得焦头烂额,决心出去走走,于是碰到了班上一个又一个人。体态臃肿、体育课短跑从来没有及过格的小伟被描写成一位刻苦训练十余年,还是爬不上单杠的体操运动员;最不爱学习的小剑则已成为一个“戴着900度眼镜”、著作等身的学究,其办公室遍布稿纸,“四角各放一个纸篓”……
被说到的人往往面红耳赤,却也忍不住跟着笑,别人则禁不住想着自己是不是会是下一个。终于疲惫的小强决定回家继续洗碗,作文戛然而止,下课铃声也在这一刻响起,老师宣布下课。后排的小伟一声招呼:“怎么样哥儿几个,能饶了他吗?”小剑们马上呼应。而小强干脆没回座位,兔子一样直蹿出了教室。丫儿班里的笑声已经引起了外班的好奇,下课铃一响,大家纷纷跑过来看出了什么事。他们看到的是四、五个人追打小强的壮观场面。
这节作文课成为大家记忆中的经典。
六
几乎一转眼就要考大学了。像所有重点校一样,丫儿学校里的每一个毕业班都增加了几个“借读生”,文科班更是膨胀到了七十人。于是后排的人开始抱怨根本看不清黑板。讨论结果,班主任决定改排座位,把现在的两人一座变成三人一座,这样大家都可以往前坐。由于男生少,必须一个男生和两个女生合座。班主任天真地以为男女合座“大家都要顾个面子”,可以“减少作弊的可能性”。殊不知男女生合作作弊往往天衣无缝,还由此成全了一对姻缘,当然这是题外话了。
听到要重新排座位的消息的当天下午,阿春就找到了肩负此任的副班长瑛子。圆圆脸的瑛子听完了阿春的话,眨了眨大眼睛,说:“你晚了,莲莲已经对我说她要和向天坐一起了!”阿春愣了愣,后悔自己为了面子多考虑了半天。但马上想到了新排位是三人一座的,赶紧问:“那还有别人吗?”瑛子说:“那倒没有。”咽下了后面的一句“你以为向天是香饽饽?”阿春松了一口气:“那莲莲说没说她要挨着向天?”瑛子想了想,说:“好像没有。”阿春甚至觉得自己有先见之明了:“那这样,你把我们三个安排一起,我坐中间,行吗?”瑛子犹豫着,觉得好像对莲莲有些说不过去。阿春急忙加重了砝码:“老师都看出莲莲对向天的意思了,你让他俩挨着,老师会同意?这也算成全莲莲的心愿。”这句话让瑛子觉得很对,就点点头答应了。阿春抓住了瑛子的手:“谢谢你!”又加了句:“别告诉别人,行么?”瑛子拍了拍她的脸:“放心,我才没功夫管你们的闲事儿!”
三天后换座位,向天皱了皱眉,而莲莲则傻了眼。
日子一天天过去。阿春觉得每天坐在向天身边真是幸福,她可以毫不费力地看到向天的很多小动作,而它们是多么可爱呀。对于莲莲,阿春几乎没觉得是个威胁。她半真半假地叫莲莲“师娘”-她说向天是她的桥牌“师傅”-装作不经意地揭穿莲莲许多传情的小把戏。莲莲恼也恼不得,一点儿主意都没有。
秋末的一天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向天不知怎么想起了许久前看过的一篇小说的一句上联,顺手写在了一张纸上:“一滴一滴一滴,滴滴滴进你的心”。莲莲看到这张纸时心跳声阿春几乎都可以听到,她觉得这毫无疑问是向天写给她的,向天啊,你终于回答我了!一个下午,她都在苦苦思索下联,比起阿春,莲莲没什么文采,但既然向天用这种浪漫的方式谈情,她当然不能不回,他们都是学文的呢!晚自习快结束时,莲莲终于下了笔,然后悄悄地把纸推给向天。莲莲羞涩的表情让向天有些莫名其妙,看了纸条才明白是早上自己随手写的纸条惹的祸。他忍住笑,想把纸条扔掉,阿春却伸手接了过来,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念道:“万点万点万点,点点点入我的眼!师娘,您这是点眼药呐?”身后传来压抑着的笑声,莲莲脸色变白了。阿春又胜利了一次。
入冬后丫儿周日上的竞赛辅导班停课了,但对于丫儿来讲,周日呆在家里显然已经没有什么吸引力了,于是干脆没告诉家里停课的事,每个周日照常背着书包到学校。周日的学校当然不是丫儿一个人,颇有一些在家待不住的人打着念书的旗号到学校来。宣宣、向天都在其中。阿春家里比较严,然而她还是寻找各种各样的借口往外溜,再也没有恋爱中的女孩子更善于编织谎言的了。
周日的学校比平时安静得多。冬日温暖的阳光斜斜地照下来,空气都似乎有一些懒洋洋。教室里的几个人各自拿着一本书,心不在焉地看着-既然是念书来的,怎么也得作作样子吧。此时的丫儿一般是裹着自己的防寒服,头上再顶着件别人的,趴在桌子上睡觉。这样的状态一般要持续半小时左右,一种蠢蠢欲动的气氛就弥漫开来,然后就会有个人弄出一点儿动静。或者是宣宣拍着丫儿的脑袋说:“醒醒!问你道题!”或者是向天自言自语地说:“嗯,肚子有点儿饿了。”于是大家纷纷开始伸懒腰、咳嗽、吹口哨,此时差的就是一个人把大家心里的愿望说出来了,而这个人从来就没缺过。接着大家就会扔下本来也没在看的书本,凑到一起热烈地讨论今天该吃些什么,那时的他们没人考虑到减肥。口袋中的钱不足以让他们考虑生猛海鲜,所以他们的选择很少,而且每次讨论的结果几乎都一样,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讨论的投入。这种讨论要进行又一个半小时,然后几个人就骑上自行车呼啸而出,各路人马分头出击,再一个半小时以后,丰盛的午饭就会摆在拼好的课桌上了。午饭的内容一般是大饼-经济状况允许时会代之以肉烧饼-朝鲜小菜和馄饨。阿春一直认为那些冬日里的午饭是她吃过的最香甜的午饭。
下午的时间没有人再装腔作势了,打拱猪是主要活动。丫儿总是让阿春和向天打对家-此时的丫儿已经在松松的指点下看出了阿春的心思-自己和宣宣联手。阿春的这一爱好一直保持到了婚后,只是改成了上网打。有一次向天们输了2300分,宣宣和丫儿不依不饶,一定要向天请吃糖炒栗子,100分一个。于是大家来到街上,向天对糖炒栗子的摊主一本正经地说:“给我拿23个栗子!”
冬日天短,每每还未尽兴,天色已经暗了。大家依依不舍地站起身,到小街上用口袋里最后的钱买些烤白薯或糖炒栗子,捧在手里,在小街上做最后的流连。阿春始终觉得手捧几颗滚烫的栗子走在天寒地冻的街上是如此浪漫的一件事。
冬尽的时候阿春几乎觉得向天也爱上自己了,要不然,为什么每个周日向天都那么高兴?那天喝馄饨他不是用了自己的饭盒吗?有一次自己为了多和他同行一段路,特意绕远,向天不是也没拒绝吗?甚至路上他还哼了一首歌呢!还有谁听过向天唱歌呢?那时边上没别人,那首歌是向天为自己唱的呀!阿春没有想过爱上以后会怎么样,她心里盛不下,对她来说“爱上”已经是全部了。
但是一到平常的日子,向天就又变得冷若冰霜了。除了和宣宣们混在一起,对女生-丫儿除外-多一句话也不讲。阿春固执地认为向天这样是为了要“避嫌”,她甚至为此更感到欣慰,这个“嫌”正是阿春想要的呀!
春天的脚步就那么急匆匆地来了,高考和毕业仿佛就在眼前。阿春没心思念书,她的心被向天占得满满的。她忽然非常想请向天吃一顿饭,不是大家混在一起,而是在饭馆里,两个人,面对面地,吃一顿饭。这个想法一出现,就在阿春心里翻腾着,涌动着,让阿春激动不已。她甚至想好了要去哪一家饭馆,点什么菜,以及穿什么衣服。她想象着自己会在那一天对向天说出那一个字,不管向天反应如何,她都会为自己而哭泣。
这个念头在阿春心里藏了三天,但她始终没有机会对向天说出来。每天下课铃一响,向天就去了丫儿班,连午饭也是到那边去吃。阿春觉得再不对向天说自己的心都要炸了。她觉得丫儿是她唯一的希望。
那天中午阿春食不甘味地扒拉了两口午饭就来到了丫儿班门口。丫儿正捧着饭盒在看宣宣们打牌,阿春招手把她叫了出来:“丫儿,你帮我把他叫出来。”“谁?”丫儿莫名其妙。阿春欲言又止,但丫儿已经明白了,叹了口气,转身进了教室。
“嘿,外边有人找你!”丫儿拍了拍向天的肩膀,眼睛却看着宣宣手里的牌。“谁呀?”向天有些懒懒的,觉得丫儿没把话说清楚。“你出去不就知道了吗?”丫儿斜了向天一眼,漫不经心地吃了一口饭。向天狐疑地看了看丫儿,丫儿顾左右而言它,点着宣宣的牌:“瞧你这臭手!”
向天不知道丫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迟疑着把手里的牌交给边上的人,走出教室。
丫儿走了一个世纪,阿春才见向天磨磨蹭蹭地走出来。她觉得口里发干:“你跟我出去一趟吧,我有事跟你说。”谢天谢地,终于把这句话说出口了,尽管阿春都听得出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还好没有结巴,否则太丢脸了。向天眼睛看着十米之外,声音平平地说:“我不去,你自己去吧。”此时他心里最恨的人就是丫儿。阿春急了,话也流利了许多:“就这一次,我真的有事!”她恨自己为什么话里竟带了些企求的味道。向天把眼光收回来,盯着脚下,清清楚楚地说:“我从来不跟女的出去!”一转身就又走进了教室。
阿春愣在那里,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难道真的是向天对她说的话吗?她木木地转过身,慢慢地走向走廊的另一端。
丫儿一见向天去而复返,立刻觉得事情不妙,丢下饭盒就跑出了教室,一眼就看到了郁郁独行的阿春。“阿春!”丫儿叫了一声就追了上去,“怎么回事?”阿春转过头,满眼是泪:“他说他不跟女的出去。”泪随声落。丫儿急忙搂住阿春:“别哭呀。他有什么了不起,咱不理他!”
那个中午,阿春流了许多泪,发誓再也不想他了。可是她知道自己的誓言是多么虚弱。
七
高考像做梦一样结束了,阿春和向天都落榜了。经过努力,阿春上了一个走读的自费大专读财经-那时的“自费”还只是象征性的,向天上了海员学校。
由于他们毕业那年发生的著名事件,考上了心仪已久的北大的丫儿开学时进的不是美丽的燕园,而是另一个美丽的地方-军校,她将在这里军训一年。一年中写信是她生活中重要的组成部分,给家里写,给朋友写,甚至给并不熟识的同学写,阿春和向天当然也在其中。阿春和向天在给丫儿的信中都没提起对方,他们只是对丫儿讲各自的新学校和新生活,以及对旧日生活的怀念。直到有一天阿春的来信中写了满篇的向天,她告诉丫儿她怎么也忘不了向天,梦里都想着他,可她连向天的地址都没有,她求丫儿再帮她一次,告诉向天她想见他一面,哪怕是最后一面。丫儿看着信一面感动一面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一咬牙把阿春的信原封不动寄给了向天,只在其中夹了个纸条:“你自己看着办吧。”然后给阿春写了一封信,告诉她这将是最后一次帮忙。向天的回信很快就到了,丫儿迫不及待地打开,却发现向天仿佛没收到那封信似的,满篇都东拉西扯,耐着性子看到了最后,才看到了自己想看的东西。只有一句话:“那件事我会处理的,你以后别管这种事了。”丫儿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觉得自己的使命总算是完成了,连忙写信告诉阿春,说向天不久就会和她联系的。
丫儿不知道的是,向天的“处理”方法是“不理”,阿春并没有见到向天。她等了整整三个月,终于觉得自己的心死了。她其实知道向天是不适合自己的,她并不浪漫,是个想“过日子”的人,她只是想给自己少女时代的梦一个了结,而向天连这个机会都不给她。
八
两年后,阿春毕业进了一家专营杀虫剂和灭鼠药的合资公司作会计。丫儿嘻嘻哈哈地问她们公司的产品管用吗?阿春一本正经地说:“当然了!我们办公室必备!见到蟑螂斩立决!话又说回来,用量得稍微大点儿,所以我估计蟑螂们是被淹死的,老鼠们是被撑死的。”丫儿笑倒。
一天,同办公室的大姐给阿春“介绍”了利。阿春觉得非常好笑,她难道已经要人“介绍”了吗?但她还是答应了见面,她想知道这个比她大五岁、据说“很不错”的人是个什么样。
第一眼看到利阿春很是失望。利长得很不起眼,个子小小的,很瘦,阿春后来的形容是“尖嘴猴腮,小耗子眼”。可一开始聊天,阿春就发现利的很多想法和自己竟然很象,而且很会“过日子”。阿春答应“走一走”。走了两个月,阿春觉得自己真的爱上了这个不起眼的利,而且,第一次,她有了被爱的感觉,这种感觉真好。
天开始热起来了。一次两个人一起出去,半路上上厕所。方便之后,阿春洗了手,觉得脸上粘粘的有些汗很不舒服,就顺手洗了把脸,一边往外走,一边用手绢擦着。忽然看到利正从对面走出来,甩着脸上的水滴。阿春愣在了那里,觉得这个人怎么想得和我一样呢?利笑笑地走过来说:“才五月天就这么热了。”当他们再次骑上自行车时,阿春觉得自己想嫁给利了。在这样一个地点作了这个决定,阿春微微地笑了起来。
结婚日期定在十月,婚礼的准备紧张而有条不紊。利有一套一居室的房子,利在建筑公司工作,装修不费事,而且在当时可算豪华。阿春给自己买了一张大大的床。从上高中起,她在家里一直睡折叠床,她都睡怕了,所以其他家具可以没有,但她一定要给自己一个舒舒服服的床。做衣服,买日用品,到北京一个叫“紫房子”的地方照婚纱照,阿春在忙乱中快乐着。
婚礼的前一天妹妹阿秋帮她把最后一件衣服熨好挂起来,倚在桌边笑笑地看着阿春:“怎么样,春儿?明天终于把我甩开了,不用和我打架了,也不用睡折叠床了,爸妈也管不着了,高兴吧?”阿春看着妹妹,忽然感觉到了那种出嫁前的慌乱,明天,她就要离开这个家了吗?妹妹没想到她的玩笑话让阿春的眼里出现了迷茫,心里忽然充满了不舍,向前走了两步,拉了阿春的手叫了声“姐”。从很小阿秋对阿春就直呼其名了,这一声姐让阿春的眼泪掉了下来。
夜里月光很好,阿春最后一次躺在折叠床上,久久地睡不着。她想起了向天,甚至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的脸。她不觉得有什么对不起利,是的,明天她就是利的新娘了,她爱利,她要和利建立一个两个人的温暖的家,而此时想起向天,只是对过去的回忆,向天曾是她的梦,她会把他在记忆中藏得好好的,但她的未来是利的。
前一夜的失眠并没有影响新娘的美丽,喜悦能让一切美女逊色于一个长相并不出众的新娘,这就是利看到盛装的阿春时的感受。但当他们好不容易穿过鞭炮和贺喜的人们坐上喜车时,利没有对阿春说“你真漂亮”,而是小声告诉阿春,一会儿到了他家,门会是关着的,阿春要敲门叫一声“妈”,他妈妈才会把门打开迎接新媳妇,她也算正式进了他家的门,这是规矩。阿春点头说记住了,心想这有什么难的。可当她终于在众人的簇拥下站到利的家门前要叫一声“妈”时,她才感到了心里无限的委屈。她张了两下嘴,没发出声,她回头,想找找自己的妈妈,发现身后都是利家的人,爸妈和妹妹不知在哪里,她觉得自己更加孤单了。人们安静下来,等着她的那一声“妈”,利也使劲儿地拉了拉她的手。阿春知道这一关是一定躲不过去了,低了头,费尽全身力气才发出了那个“妈”字,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大家起了一声哄,房门应声而开,阿春走进了她的婚姻生活。
九
阿春结婚的事向天并不知道。此时的他正漂在海上。
从海员学校毕业,向天并没有上船。他知道海员的生活其实是很苦的,他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该上船,他更想过的是像父亲一样的闲散日子。他把关系挂在了远航公司,告诉公司这两个月他先不上船――海员们对出海的日期是有很大选择权的――就晃荡了起来。
第一次见到欣欣是在小剑家里,她是小剑的同学。那天向天去找小剑,见他家有一个高个子的女孩。他以为她是小剑的女朋友,淡淡地打了个招呼就和小剑瞎聊了起来。欣欣起身告辞,小剑送她回来向天想客气客气:“你看我一来把你女朋友给赶跑了。”小剑说:“别瞎说!不是我女朋友。”向天笑了:“瞒什么?我又不是你爸。”小剑急了:“真不是!我小学和初中同学。傲着呢!我可配不上。不过人挺好的,我最佩服她了。”“佩服?”向天有些不解。“嗯!你看不出来吧!她有残疾,一个耳朵听力没了,另一个只剩下了一点儿,可她就是不上聋哑学校,就跟着我们班,而且学习倍儿好。不容易吧?”向天很是意外,想起来刚才和欣欣说话时隐约觉得她口齿有些不清,没在意,现在想来是由于听力不好造成的发音不准。他觉得这个女孩不简单,说下次咱们出去玩叫上她吧。
就这样向天和欣欣认识了。一起玩了两三次,都是十来个人一起。欣欣长得不出众,黑黑的、瘦瘦的,而且不爱说话。可是说不清为什么,向天觉得心里开始牵挂她了,这是生平第一次。也许是从小残疾,欣欣特别要强,她拒绝任何别人好意的关心或者只是照顾,什么事都要自己做,而且要比别人做得好。为此,她付出的努力是别人的许多倍,这让向天心里充满爱怜。慢慢的,他发现自己总是很想她,和大家在一起的时候向天不再高谈阔论,而是找一个可以看到欣欣的角落,嘴里应付着别人,眼睛却看着欣欣。欣欣的无声的笑,欣欣为了听清别人的话而侧过头的习惯动作,欣欣的声音,甚至欣欣不那么清楚的发音,都让他觉得如此完美。他想自己也许真的喜欢上她了,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以为他不会为一个女人动心。他觉得过去对待莲莲们是太过火了,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
他开始越过小剑约欣欣出来玩,欣欣没有拒绝,而且似乎很愿意跟他在一起,有时甚至跟他耍一些小性子,这是她在别人面前刻意掩藏的。向天的心被一种幸福感充满着,他没有想到当他要求欣欣作他的女朋友时欣欣竟然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向天蒙了,他完全没有思想准备,他想过欣欣也许会哭,也许会忸怩,但万万没想到欣欣就那么拒绝了,淡淡而又坚决的。他问为什么,欣欣低着头不说话。他忽然想到欣欣也许是因为自己的耳聋,她也许内心里还是自卑的。他想再作一次努力,刚想张口,欣欣象是读到了他的心,抬起头说:“我不是自卑。我们两个真的没有希望。”
向天闷了两天,决定让小剑帮这个忙,他太想知道欣欣的想法了。小剑回来时眼睛不敢看向天,一个劲儿地说:“欣欣心气儿特别高,就没她眼里看得上的人!天涯何处无芳草呀!…..”向天打断他:“你就说她的原话是什么吧。”小剑停了一下,说:“她说,你是一个好玩伴,但不是一个干事的人,总想天上掉馅饼,吃不起苦。”小剑声音越来越小,喘了口气又小声说了一句,“靠不住。”向天的牙咬得紧紧的,根本没听见小剑还说了些什么。
他决定上船。
上船的第一天向天就遇到了挑战。老水手给刚上船的新水手出点儿难题来个下马威本来就是惯例,不是闹得太不像话,连船长也不管,更何况水手长老油儿看着向天就不顺眼,这么漂亮的一张脸,吊儿郎当的神态,哪像个水手的样子!他决定给向天点儿颜色看看。
“在学校里都学了点儿什么呀?”老油儿慢悠悠地问。
向天立刻听出了老油儿的敌意,他看了老油儿一眼,垂下目光满不在乎地说:“反正就那些呗。”
“挂大桅会吗?”
向天警惕地抬起了眼,从牙缝里挤了一个字:“会。”
“那就给咱挂一个吧。”老油儿笑笑地说。
挂大桅,恐怕是最考验水手的了,十几米高的桅杆,光溜溜的,要赤手空拳爬上去,还要把沉重的帆挂好,没点真功夫是不行的。老油儿等着向天向他讨饶要求换个项目。
向天不说话,把绳子系在腰里就走向大桅。老油儿反而有些吃不准,毕竟向天真出了事他还是要负责的,在后面喊了一句:“不行了就下来,命比脸面要紧!”向天还是不说话,走到桅杆前面,抬头望了望。十几米的桅杆看得人有些眼晕。向天深吸了一口气,噌噌地开始往上爬。老油儿和其他几个老水手在不远处看着,暗暗地心里叫了声好。十几分钟后当向天压抑着喘息再次站到老油儿面前时,老油儿脸上的线条变得非常柔和。他看了向天一眼,说:“小子,还行!”
老油儿姓尤,干这行已经有十几年了,其实是一个非常好的人,跟过他的人没有不这么说的,在后来的一个月中向天对此深有体会。
一旦进入大海,向天才真正知道水手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六、七级的风浪,向天已经把胆汁都吐出来了。老油儿让别人接下了向天的舵,又给他煮了一大锅面条,摆在了向天的面前。向天艰难地抬起头,脸色灰白,虚弱地说:“我什么也不想吃。”老油儿说:“不吃你怎么吐?给你吃就是让你接着吐!你以为会挂大桅就是水手呀?差远了!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吐上一个月就好了。吃!”向天无力地挑起面条,咽药似的吃了下去。这一个月,他就在吃和吐中挣扎,终于在八级浪时也能端着饭碗站在船头吃饭了。
十
两个月后回到锚地向天迫不及待地上了岸。他没有先去找欣欣,而是先到了丫儿的家。
丫儿给他开门时吓了一跳:“怎么这么黑?”向天骄傲地笑着:“不认识了是怎么着?”他开始给丫儿讲故事,讲大桅,讲老油儿,讲吐和面条。丫儿听得眼睛直直的,嘴里不停地大惊小怪地赞叹,向天心里的骄傲不断地在扩大,他还是第一次让丫儿那么崇拜。他觉得丫儿太小了,还是个学生呢,而他已经是经历过风雨的男子汉了。临走时下起了雨,穿起了雨衣拿起了东西才发现雨衣有个扣子没系。他冲着丫儿说:“哎把这个扣子给我系上!”丫儿低头给他系扣,向天忽然有一种想要拥抱丫儿一下的愿望,这个念头还没形成,丫儿已经抬起了头毫不知情地冲他笑。向天一下子明白自己实际上是把丫儿当成欣欣了。他最想见的人是欣欣。
离开丫儿的家,想见欣欣的愿望变得不可克制,他恨不得飞到欣欣身边。可当他见到了欣欣时,他却无法像在丫儿面前那样侃侃而谈,他感到了紧张。他终于让欣欣明白了在过去的两个月中他去远航了,他已经是一名真正的水手了。他清楚地觉得知道这件事后欣欣的眼睛里是闪了一下光的,可当他想捕捉那光时欣欣的眼睛却躲开了,他依然一无所获。
几天后向天再次出了海。
这一次的出海让向天知道他可以轻松地爬上大桅,却成不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水手。
第一次上船时他是带了几本名著的,而且对同船老水手舱里的色情杂志嗤之以鼻,可是很快他也在看那些翻得稀烂的杂志了。寂寞,寂寞,无边的寂寞。水手的生活太寂寞了,每天面对的是无边的大海,见到的就是这么十几个人。被作家描写得美轮美奂的海上日出看上10遍后再也引不起他的感动。值班还好,工作尽管枯燥,总还有点儿事干。不值班时干什么呢?打牌、看色情杂志、讲黄色笑话、听老油儿们谈到锚地找妓女的经历,这就是全部了。其实他对那些黄色笑话毫无感觉,对老油儿们似真似假的经历也没有兴趣,但他仍起劲儿地听着说着,要不然他能干什么呢?到了锚地,他也和其他人一起上岸大把大把地花钱,找女人陪酒,但他从来没有找过妓女,他觉得那是他的底线。
向天现在非常地佩服了老油儿。他知道老油儿对他老婆很好,每次回家都会带很多礼物,而且其实从来没有找过妓女,只是嘴里说说罢了。他不知老油儿的十几年是怎么过的,他太想过岸上的生活了。
直到有一天,向天忽然想起自己很久没有想到欣欣了。他一惊,就在那一刻他明白了欣欣是对的,他不是一个干事的人,也不是一个守得住寂寞的人。这也许在自己出生时就决定了,他血管里流着的那种血决定了祖先提笼架鸟的生活对他永远有无尽的吸引力。他对自己笑了笑,欣欣,你把我看透了,你太好了,我要不起你。
那次回到家,向天向公司请了长假,开始在朋友开的一家小公司帮忙。他没有再见欣欣,而开始频繁地换女友-他身边的追求者从来就没有缺过。偶尔丫儿假期回家,他会带着新交的女友给丫儿看,让丫儿打分。丫儿毫不留情地批评:“就这样的你还好意思让我打分?!”
他不在乎地笑。他不喜欢甚至厌恶那些女孩子,但却离不开她们。
在给丫儿的最后一封信中,他龙飞凤舞地写道:“你看连我的字都他妈写成这样了!还能有什么好女孩看上我呢?”
十一
又过了许久,阿春和向天分别接到了丫儿的邀请,说是毕业了,要和大家聚一聚。两个人心里都不觉叹了一声,时间过得真快,丫儿都毕业了。
聚会地点是一家小歌厅。阿春一见到丫儿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丫儿从来都是不修边幅的,别说化妆,衣服都有些邋里邋遢,但那天丫儿显然是精心修饰过了。头发高高盘起,穿了一件红色的真丝衬衣和深蓝色薄呢裙,甚至化了一点淡妆。毕业高兴,也不至于这样啊!而且丫儿把歌厅包了,一定是有什么事,阿春心下狐疑着。
一共来了十几个人,松松和宣宣也在其中。人到齐了,丫儿才羞答答地宣布她昨天结婚了,而且不久就要出国,这次和大家告个别。惊讶之后,大家开始起哄。
阿春并没有起哄,她看见了向天。阿春已经多年不见向天了,也没怎么想起过他,她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见到他。他还是那个样子,嘴角那个不在乎的笑都和原来一模一样,阿春觉得往事如水般地向她涌来。边上的松松用胳膊肘顶了她一下:“嘿!嘿!眼神儿可有点儿不对啦!”阿春收回目光,解嘲地一笑说:“放心,我不是17岁了!我知道自己。”
每个男生都和丫儿跳了一支舞,此时正是向天。丫儿不怎么会跳,不时注意着脚下。向天的舞步很娴熟,微微笑着低头看着丫儿。他们只是偶尔交谈两句。阿春的目光不自觉地跟着他们,心里的感觉自己也不明白,不是爱,不是激动,不是渴望,是什么呢?感慨?也许只有这个词稍微接近一些。一曲下来,阿春站起身迎上了向天:“和我跳一个吧。”向天愣了一下,仿佛刚刚发现阿春,紧接着笑了:“好。”
歌厅的灯光是暧昧的暗红色,阿春缓慢地移动着舞步,抬头看着向天。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离向天这么近,她心里有些恍惚,却非常平静。向天欠她的,多年以前就欠她的一次请求,他现在来还了。向天看着阿春,灯光在她的脸上罩上了一层光晕,使她显得比实际上美丽。但向天依然看出阿春已经不是多年前的阿春,也知道自己更不是多年前的自己。阿春的脸在他眼前渐渐模糊,他仿佛看到了莲莲、欣欣、记不住名字的许多女孩,还有他自己。曲子终了,两个人才发现彼此都没说一句话。于是笑笑:“跳得不错呀!”“凑和。”
那次聚会后,阿春对自己说,她终于可以把向天彻底忘掉了。真好。
2000年的一天,一家饭馆里,阿春正在喂一岁半的女儿吃饭,忽然有人叫她,回头一看,竟是向天:“呦,这么巧!”向天指着小女孩问:“你女儿?”阿春急忙抱起她来说:“对!来,叫叔叔!”话一出口,阿春和向天同时愣了一下,旋即明白两个人都想到了那一篇作文。生活多么奇妙啊!原来只有向天当时的玩笑最终成了现实。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哈哈大笑,十几年的岁月在笑声里溶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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