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历史小说<<侨办新宁铁路沧桑录>>选载


劉子毅


第八章

白沙线的族斗

             

  白沙镇是台山县西南边界的繁华市镇,碧绿飘带般的白沙河是天然的分界线,把它和河对岸的开平县沙洲镇明显地分割开来。河东是新宁,河西是开平。

在日丽风和的日子,白沙河妩媚而温柔,两岸秀竹掩映,鸭群鹅群在河面戏水,洗衣女在河边搓洗衣裳。五月端阳,彩色的龙舟顺流追逐,欢乐的锣鼓引来了两岸千万观众。然而白沙河又是暴戾的河。它直通浩淼的潭江,一旦暴雨成灾,江水猛涨,白沙地区顷刻便成泽国。本来,这个三面环山一面临江的平原盆地,土质肥美,应该是富足的鱼米之乡。但由于战乱频仍,河道失修,年年水患歉收,每年有一半口粮要仰丈外地供给。每天在白沙河上都有摇橹的乌篷船和机器带动的小火轮经潭江直通三埠(获海、长沙、新昌),抵达公益,载运粮食和旅客。在没有公路和铁路的情况下,白沙河是白沙地区人民赖以生存的交通命脉。

白沙镇由两部分组成,一曰旧墟,较大,居民清一色姓马,一曰新墟,范围是旧墟的一半,顾名思义属后建,居民清一色姓黄。有一条自东至西走向的小小游鱼溪,把新旧两墟巧妙地切割成两边,北边是新墟,南边是旧墟。游鱼溪并不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天堑,先前黄马两姓还互通婚姻,和睦相处。但后来由于双方土豪劣绅的挑唆,游鱼溪却成了壁垒森严的楚河汉界。

在游鱼溪和白沙河汇合口的旁边,有一块面积五千平方公尺的白色沙滩,沙滩上没有任何建筑物。但是,它是新墟的黄姓土豪与旧墟的马姓劣绅都竭力争夺的战略要塞。不仅因为它上面有众多的货摊、赌摊、可以收税入息,更重要的是它乃客轮货轮必须停泊的码头渡口,谁占有了它,谁就可以坐地索取卖路钱,甚而操纵了白沙河的航行大权。马姓土豪说沙滩原是他们的,黄姓劣绅说非也,是黄姓出高价从河对岸开平县沙洲镇买来的。双方争执不下,只好诉诸武力,分别组织千余名青壮年武装男丁,从游鱼溪两岸把炮口、枪口都对准了沙滩,互不服气地射出仇恨的子弹,让白色的沙滩染上枉死浣沙女的红色血迹。虽经县里调停立下石碑,明文判定沙滩不属于任何一方的私产,乃是全镇共有的地段。这样,才避免了大规模的流血械斗。但纷争并未就此停息。

特别是马姓居民总被黄姓的劣绅所钳制。因为轮船从潭江驶来,进入百足山尾,就属黄姓的地界,从百足山尾至白沙镇的沙滩码头,还有六公里的水路,在这漫长的航道上,黄姓的劣绅经常勾结盗贼、抢劫获海余姓给马姓运送粮食的货船。据传在古老的年代,白沙的马家妹子嫁给获海的余家姑爷,获海的余姓和白沙的马姓世世代代都是姑表亲。远远望见乌篷船桅杆上飘着“余”字的彩旗,白沙的马姓便眉开眼笑,知道是姑婆家给外侄家送来了粮食。而望见这类运粮船,黄姓的劣绅也同样哧哧奸笑,因为他们发横财的机会也到来了。他们把抢来的粮食囤积在白沙新墟的粮店,高价出售,白沙旧墟马姓的粮店无粮可售,马姓居民只好咬着牙关忍受黄姓劣绅的盘剥。其实,劣绅与盗贼是不分宗族界限的,马姓的盗贼经常与黄姓劣绅厮混在一起,充当内鬼,紧密配合,伙同打劫。更有甚者,当马姓的知情人向警方告密时,这伙黑帮便疯狂地报复,在月里风高之夜,把知情人捉去,在白沙河堤砍下凤尾竹,削得尖尖的,直刺心脏,然后插尸入河,让尸体飘浮在河面,以示警告。于是秀丽的凤尾竹便成了杀人的凶器;碧绿的白沙河又成了血染的红水河,成了流着宗族仇恨的河!

白沙镇善良本分的马姓居民多么希望有一条与外界联系的铁路,好摆脱黄姓劣绅与盗贼的水路控制,他们支持陈宜禧修筑白沙支线比其他宗族都积极,一看到街上张贴的投股启事,知道铁路的走向是由台城至三合再直达白沙镇旧墟,立即奔走相告,家家户户点燃火炮,象过新年那么喜气洋洋,一下就集股二十五万元,成为全线集股之冠。

然而白沙镇新墟的黄姓也不示弱,他们连同老家潮境墟的黄姓共集股十二万元,只是在铁路线路的走向上,他们与陈宜禧发生了严重分歧。

原来,陈宜禧修筑白沙西南支线是他原定计划的一部分,在公益至北街线通车不久,基本还清了展筑这一段路的债务之后,191512月,陈宜禧便马不停蹄地筹议展筑台城至白沙而达阳江的路线。19161222日,公司正式向北京交通部呈请先行展筑台城至白沙支线,并获得交通部核准立案。陈宜禧打算筑完这一段,日后再向开平、恩平延伸,终点达阳江,以便促进这几个县农工商业的发展与物资交流。台城至白沙这段铁路预计须投资七十一万元。鉴于海外招股已颇困难,陈宜禧便采取两种方式在县内进行招股。其一是铁路沿线所占用的土地,按当时地价折算招股;其二是发动沿线村镇乡民,分姓氏宗族进行集股。新宁铁路分段通车多年,乡民已体会到铁路带来的好处,认股非常踊跃。但是这种集股方式也有弊端,它激化了本来就存在的封建的宗族纠纷。

白沙地区最大的宗族就是马姓与黄姓。马姓集中住在白沙镇旧墟周围的平原盆地,黄姓则集中在潮境墟附近以及白沙河出口至潭江边的沿河地带。两姓历史上的仇怨如今又在铁路的走向上反映出来了。黄姓的头面人物认为,按照陈宜禧现定的线路走向,即由台城至三合至白沙,全是经过马姓的地界,终点站又在白沙镇旧墟河南街口的河边,他们集了股等于白搭。因为日后火车运来的粮食、百货、旅客、皆经旧墟,马姓一定会象以前他们控制水路那样控制铁路,向他们报复。他们主张:铁路应该由台城至三合再至潮境,然后再沿着黄姓的地段到达白沙新墟的码头。这样,他们既保持水路优势,又控制陆路优势,才能稳住他们在白沙地区应有的地位。

早在铁路向交通部立案的时候,在线路走向上,他们便向交通部告状,控告陈宜禧徇私与马姓立约,取消原定经过潮境墟的路线,改为通过三合直达白沙镇,这是舍繁华而经偏僻,要知道,潮境是昌盛的墟镇,与白沙镇齐名,只不过规模小些而已。陈宜禧这样做,是因为不忘余灼的情分,获海余姓与白沙马姓原是姑表亲,推而广之,任何地区的余马两姓都是姑表亲,陈宜禧当总理,余灼当副总理,情同手足,余灼虽死,人情仍在,所以陈宜禧处处帮着马姓说话。

山高皇帝远,上告到北京交通部的状子,很久没有回文。黄姓的头面人物又上告到香港台山商会,请求仲裁,解决这一争端,否则,宗族仇杀的火焰又会重新燃烧起来。

黄姓的头面人物叫黄玉堂,他是经营酒店、茶楼的大老板,在台城、公益、白沙、潮境等市镇都有店铺。他也是归侨,40来岁,长得牛高马大,浑身是肉,常戴副金边墨镜,拄根嵌金包玉的龙头拐杖,牵两只大狼狗,西服笔挺,出入于茶楼酒肆,八面威风。他为了逼陈宜禧改变已定的路线便邀约陈宜禧到白沙新墟游鱼阁茶楼来便宴,名义是叙旧和洽谈路务。秋宗劝父亲不要去,因为黄姓正气在头上,怕有意外。陈宜禧说:“他们要铁路通过潮境,没有我不行,不敢对我怎么样的。”他只带了是龙做保镖,便坐轿前去赴会。

游鱼阁在游鱼溪之上,三层高楼,推窗眺望,白沙新旧墟,开平县沙洲镇以及白沙河的风光,尽收眼底。

黄玉堂陪着笑脸迎接陈宜禧到来:“总办,你我都是金山回来的,一在西雅图,一在大埠,今天又合作修路,可说是旧雨加新知,真有缘份,来,痛饮几杯!”

陈宜禧:“敢问黄经理在大埠的宝号是……”

黄玉堂躬躬腰:“不敢当,晚辈在大埠经营聚仙楼酒店,既可住宿,又可吃饭饮茶,听歌跳舞,搓麻将,抽大烟,总之,吃喝玩乐,一应俱全,服务周到,保客满意”。

陈宜禧已经知道,他的酒店在旧金山红灯区,服务范围包括嫖赌饮吹等诱惑人的行当。

黄玉堂滔滔不绝地自我炫耀:“当然啦,每个人都是打工仔出身,正如总办初出洋时是在铁路上当工人,以后才开大公司,我年青时是给洪门的总头领黄三德大哥当斧头仔。谁都知道,三德大哥是我们台山人,同是姓黄,自然照顾小弟了。他是帮助孙中山先生闹革命的元老,我也沾光了。凡孙中山来到大埠,我都要去保驾,不让保皇党来伤害,孙中山演讲,我看守会场;孙中山睡旅店,我在门外通宵站岗。呵,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他拍拍胸脯,又指着脖子上蜈蚣般粗的褐色伤疤。“这就是叫保皇党那个死契弟的大刀砍的,幸好小弟有一手硬功夫,闪避得快,要不今天就没有这条命来陪总办饮酒了。哈哈,你在金山是大财主,有钱回国修铁路,我呢,身壮如牛,有力气,就卖命吧。这就叫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都是为国为民。好,闲话少说,先饮酒!”

陈宜禧很有分寸地说:“黄经理膂力过人,武艺高强,佩服,佩服”。在没有了解清楚情况之前,他不轻易称对方为革命功臣。

按惯例,是龙和轿夫等另席招待,陈宜禧就和黄玉堂在画栋雕梁、香气四溢的雅座里对酌。

黄玉堂向侍者示意,一条挂在铁架上的花斑毒蛇被带了上来。他举起明晃晃的尖刀,不偏不倚地向蛇身上一刺,非常准确地取出一个紫乌色的蛇胆来,放在盛满茅台酒的杯子里,恭敬地递给陈宜禧:“总办年过古稀,小的敬上这杯蛇胆酒,给老人家抗风湿,强筋活络!”

陈宜禧也不推辞,一饮而尽。

黄玉堂示意上菜,侍者搬来一张倒放的木凳,上捆一只活蹦乱跳的猴子,黄玉堂又举起明晃晃的尖刀,沿着猴子的头盖骨着实划了一圈,便熟练地把猴子的头颅打开,现出带血丝的白花花的脑浆,好似人们常吃的豆腐花,他用银匙把猴脑舀在镶金边的江西瓷碗里,洒上白糖,端到陈宜禧面前:“总办为铁路伤透脑筋,吃这个补补脑!”

陈宜禧来者不拒,津津有味地吃着,黄玉堂眯着三角眼哧哧奸笑,“痛快”!

接着他口溅飞沫地说:“说是旧交,并不是我胡说八道,当年在大埠,总办来过多次,我都知道,只是总办是大财主,认不得我这粒芝麻绿豆吧了。那时在大埠有十二个堂口,经常磨擦,有的还发生堂斗,刀枪相对,我知道你老人家好几次来排难解纷,在杏花楼酒家摆席,叫两方头头坐下来,饮杯酒,吃餐饭,变冤家为亲家。大家都称你老人家叫鲁仲连,不怕丢丑,我没念过几天书,不知道鲁仲连是什么人,以为你老人家姓鲁名仲连,后来问三德大哥才知道这是个古人,春秋时代两国打仗,他常去做调解工作的外交专家。总办,你过去是鲁仲连,在金山调解堂斗;今天在家乡解决黄马两姓的纠纷也应是不偏不倚的鲁仲连才对,你要一碗水端个平,不能歪心肝,把他们马姓捧为大妈生的,把我们黄姓就当成小娘养的,嘿,嘿!”他又奸笑两声,目光似利剑般直射陈宜禧。

陈宜禧心平气和地说:“修西南支线对黄马两姓都有好处,至于枝节问题,公司自会妥善处置,请黄经理放心。”

黄玉堂说:“好,先吃饭,不谈这个。”于是山珍海味摆满桌上,黄玉堂又说:“按惯例,吃饭要有助兴的,总办在金山把东方和西方的美女都看腻了,今天就不要美女唱歌跳舞了,换换口味,还是看看白沙河家乡的景色,看看我们黄姓兄弟耍的把戏吧!”说罢,他用力拉开绿色软缎窗帘,居高临下,外面就是绿竹掩映的白沙河以及黄马两姓曾经拼死相争的血色沙滩。如今沙滩上旌旗蔽日,刀枪林立,几百名体格魁伟壮实的青年男子,或身披古代盔甲,或全副现代军装,或手挥剑戟刺杀,或手持长枪卧倒在沙滩上作瞄准发射状,随着震天的杀声,滚滚的烟尘,一条巨大的白布黑字横幅赫然触目:“铁路不从潮境通过,黄姓的刀枪绝不答应!”

黄玉堂得意地站起来,解开衬衣的扣子,现出毛茸茸的胸脯,一脚踏在酸枝椅子上,威胁地对陈宜禧说:“总办看到了吧,铁路不通过潮境,民愤难平,到时打起来,刀枪不认人的,不知多少人象这条花蛇,肝胆涂地;象这猴子,脑浆迸裂!何况旧恨加上新仇,更是如火添油,势必造成武装族斗,尸横沙滩!我看总办这个鲁仲连又怎么当!”

陈宜禧愤然站起:“黄玉堂,你这是干什么?”

黄玉堂哈哈大笑:“没有什么,只是请总办检阅一下黄姓兄弟的队伍!”

陈宜禧义正词严地斥责:“你混账,过去在大埠搞堂斗,现在又要在家乡挑起族斗,我看你这斧头仔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大叫是龙,立即离席。

黄玉堂也不挽留,拉长声调说:“送——客!”

随着他手下人摇动的一阵铃响,在白沙河围堤黄姓的松林里,隆隆地发出三声炮轰,向白沙河的上空喷出浓烈的硝烟。远远望去,那里有麻袋沙包垒起的炮兵工事,几门大炮粗大的圆筒状炮口,正对准马姓的白沙旧墟。处处杀气腾腾。

黄玉堂叫侍者把衣架上的衣服为陈宜禧穿上,并叫随从武装陪送。

陈宜禧道:“不必,我出生入死,什么也不怕!”

黄玉堂道:“总办胆子大,我知道,但我请来的客人我要保证安全。战事一触即发,不仅在白沙,而且在全县,黄姓、马姓混战一场,我看你这个鲁仲连怎样收拾残局!”他以胜利者的姿态,向陈宜禧挥手告别。

陈宜禧不屑一顾,阔步前行:“我看你没这么大的本事!”

 

黄玉堂上告到交通部与香港的台山商会之状子,都转到广东省长朱庆澜手里。朱庆澜是一名清官,才44岁,正当盛年。虽在满清时已登上仕途,但没有沾染上旧官场的坏习气。他是浙江绍兴人,却在山东长大,既具南方人细致温和的秉性,又有幽燕侠士的刚勇正直之气质,为人刚正不阿,坦诚相待,办事细心精明,善于体察民情,很有政绩,深为民众所拥戴。对白沙支线的纷争,他很重视,要亲自调查解决。

在省长公署的朴素会客室里,他坐在中间,左边是陈宜禧,右边是黄玉堂,他亲自倒茶待客,平易近人。陈宜禧是知名人士,不必介绍,所以茶罢之后,他微笑着问黄玉堂:“请问这位黄先生的大名。”

黄玉堂立即双手捧上名片,又如数家珍似地介绍自己的光荣历史:“我叫黄玉堂,现在的职务名片上写着,不必说了。辛亥革命之前,我就是美国洪门总头领黄三德先生的部下。三德大哥是朱省长的熟客,去年他返国,拜会过朱省长,蒙朱省长关心,批准洪门在国内立案。本来嘛,洪门是反清复明响当当的革命组织,一直在国外起很好的作用,连孙中山先生和同盟会的同志都加入了洪门。1904年孙先生被大埠的满清领事馆陷害,他们勾结美国海关,把孙先生关押在海边的木屋十几日,是三德大哥设法营救出来的,后来又陪同孙先生走遍美国各大城市,向华侨宣传革命,还成立洪门筹饷局,为黄花岗起义筹集军饷,我们台山的李是男兄弟就是局长。筹饷局发行中华民国金币券,有五元、十元、百元三种,孙先生亲自绘出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印在金币上面,金币由孙先生和李是男兄弟署名发行,那一次筹款不少,大约港币十八万多,我是打工仔,也认了十元。当年的金币我还保留着作纪念,这不是吗!”他从怀中取出两张面值五元的金币,递给朱庆澜看,还递上洪门的铜质圆形证章,上刻曲尺与圆规的图案。朱庆澜看后啧啧称赞,他得意地继续说:“孙中山先生一来大埠,我就是当然的卫士,从到海边木屋接他回来起,他上街、做演讲、到旅店睡觉,我都小心地守卫,也因此,我成了保皇党反革命分子的眼中钉肉中刺,请朱省长看看,这就是他们留给我的礼物。”他指着脖子上褐色的蜈蚣状的伤疤。“幸好,我武力不错,左闪右闪,才留下一条命。当然比起朱省长来,我对革命的贡献是很微小的,所以,当陈宜禧先生一号召修铁路集股,我就发动黄姓同族兄弟认股十二万元,按孙中山先生的教导,发展民生事业,谁知陈宜禧先生和白沙的马姓徇私舞弊,突然改变了原定从三合通潮境再达白沙的线路,成了由三合通长江达白沙。要知道,潮境是繁盛的市镇,与白沙齐名,而长江只是个偏僻的乡村小墟,修铁路怎能够舍繁盛而就偏僻呢?请朱省长好好为黄姓小民作主。”

朱庆澜问陈宜禧:“陈总办,是这样吗?

陈宜禧:“只说对一半,另一半不对”。

朱庆澜:“对的是什么,不对的又是什么?

陈宜禧:“对的,以前是有过铁路通潮境的计划,但计划的改变对任企业、任何人都是正常的事,一旦发现计划和现实不符合,总要修改。比如打仗,改变作战方案的事是常有的。比如做生意,改变投资方向的事也常有,我以前想回国开织造厂,但后来考虑到台山更需要铁路,我就投资并集款修新宁铁路,你不能说我改变计划就是徇私情,被马姓或其他人收买吧。黄经理,这另一半的说法,显然就不对了。”

朱庆澜:“你改变的理由是什么?”

陈宜禧:“线路由马石站到潮境,约有十里是崇山峻岭,不适宜施工,硬要铁路从那里通过,就要劈山穿洞搞隧道,耗费许多人力财力和时间,而且要绕长十二里,更增多二十万元的建筑费用,将来的营业利益也不多。现在这么一改变呢,即由三合经马石、长江达白沙,都是平原地带,铁路走向是直线,施工起来省力、省时、省钱,何乐而不为呢?两条线路对比,一是平坦、笔直、节省;一是陡峭、绕弯、浪费。要那个方案,连三岁小孩都会选择,我们为什么舍易就难那么愚蠢呢?至于说舍繁盛而就偏僻,这不是根本的理由,因为只要铁路修通了,许多偏僻的地方都会繁荣起来,没有市镇的地方,也会出现新的市镇,公益、斗山不就是例子吗?我们是铁路公司,是自负盈亏的企业,要做生意就要赚钱,不能做赔本买卖。我必须对全体股东负责,为他们赚钱,而不能只对潮境部分黄姓股东或白沙部分马姓股东负责。”

黄玉堂:“不,这是藉口,陈宜禧先生与铁路公司原副总理余灼是结拜兄弟,而余姓和马姓从来都是姑表亲,他哪有不偏袒余姓的姑表马姓的道理!”

陈宜禧哈哈大笑:“老弟,请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们搞铁路的朝南闯北,讲五湖四海一家亲,而不是以宗族来区分亲疏。你们黄马两姓过去和现在的恩恩仇仇,我都不想纠缠。我只知道,铁路修通了,对你们两姓都有好处,白沙和潮境都会更加繁荣。至于你们过去利用水路来控制马姓,害怕今后马姓反过来利用铁路来控制你们,作为报复,这点顾虑,我看大可以取消,因为铁路是公司掌握的,不是马姓操纵的,以后你们运人运货,我们都有细致周密的规章,保证安全到达。即使经过马姓的白沙旧墟,也不会受到干扰,我们还有火车、汽车联运,还有路警押运,人员或货物送到黄姓的白沙新墟或送到潮境,都会万无一失。”

黄玉堂:“这是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是明的;但暗地里,你和马姓搞什么鬼,谁又知道!”

陈宜禧:“这话怎么讲?”

黄玉堂:“比如我请你赴宴,你就来了,我送你红包1000元,你就要了。谁知道他们马姓用多少山珍海味糊了你的嘴,用多少红包塞了你的私人腰包。”

陈宜禧又哈哈大笑:“我早料到这一手,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那天请我到游鱼阁,没有摇荡心旌的肥环瘦燕,只有惊心动魄的项庄舞剑,分明是鸿门宴,那里是什么叙旧情通关节呢!”

黄玉堂茫然:“陈总办说话酸溜溜的,我大老粗听不懂。”

陈宜禧:“黄经理生吃野味太多,血口喷人,吃点酸的,才能消胃降火,坐下来心平气和讲道理。”

黄玉堂想发火,在朱庆澜面前又不敢放肆:“你是说我蛮不讲理了?”

陈宜禧:“是的。因为你的1000元是偷偷地塞在我挂上餐厅衣架的外衣口袋里,我根本不晓得。这不是栽赃陷害又是什么?”

黄玉堂:“手下人怎么个给法,我不清楚,但你收下了,总是事实。”

陈宜禧:“黄马两姓正闹纠纷,我怕坏了你黄经理的名声,没有张扬,没有退回,但已作为你私人入股,投资给铁路公司了。谢谢!不信,有单据可查。”一张铁路公司的入股收据立即摆在黄玉堂面前,上有黄玉堂的名字,也盖有铁路公司财务课的印章,1000元的确不是归陈宜禧私人腰包。

黄玉堂心里一震,无话再辩,只好扭转话题,便道:“如今黄姓乡民的火爆情绪,作为总办总不能不考虑吧,如果因为铁路的走向问题不解决而闹出大宗人命惨案,你总办能说就没有责任?朱省长,现在两姓械斗,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朱庆澜刚才只是在静静倾听,了解情况,没有插话,现在才问:“是这样吗?陈总办!”

陈宜禧:“原先只有黄姓在筑工事,磨刀擦枪,天天练武。后来马姓也耐不住了,生怕黄姓先动手,要吃亏,便全面总动员起来,以防不测。特别是白沙镇新墟旧墟,黄马两军对垒,剑拔弩张,又似以前血战沙滩的形势。”

朱庆澜两眉深锁:“这很不好,民众械斗代价是惨重的。我看陈总办,你还是要统筹兼顾,搞个两全其美的方案才好。”

陈宜禧:“朱省长,恕我直言,我认为作为一族之长的黄经理,对于族人的宗族对立情绪,应该说服引导,使其降温;而不是怂恿,挑唆,往更对立的方面加温,使之火上添油,唯恐天下不乱。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嘛!”

黄玉堂脸色紫涨:“岂有此理,这对立情绪明明是你陈宜禧在铁路的走向问题上,忽东忽西,反复无常挑起的,怎么推卸责任,反咬我一口!”

朱庆澜扬扬手:“不必动火,还是要协商解决。我看在没有搞出个稳妥的方案来之前,铁路筑到有争议的地段时暂停施工,以免发生流血冲突。待我派员下去,认真看看,能否研究出一条更可行的线路来。”

陈宜禧:“好,但希望朱省长从速派人下去,因为公司有上千民工,工程拖延一天,就损耗很多钱,如果时间拖长了,公司在经济上是受不了的。”

朱庆澜:“老人家,请放心,我会立即派内行的工程师下来的。”

朱庆澜果然很快派人下来了解,实地考察之后又返省汇报。陈宜禧焦灼地等候着批示,但一周过去了,仍无动静。原来省长人事有了变动,朱庆澜已退居上海。

怎么回事?因为朱庆澜是实心实意拥护孙中山的好人,与北方军阀勾结排挤孙中山的桂系军阀头子陆荣廷极力排挤他。袁世凯死后,黎元洪任命朱庆澜做广东省长,朱庆澜欢迎孙中山自沪回粤组织中华民国军政府,欢迎海军总司令程壁光带领海军来粤,当时,孙中山是军政府的海陆军大元帅,高举护法旗帜,但手下只有海军,并无可靠的陆军,陆军操纵在桂系军阀陆荣廷手中,朱庆澜以大局为重,决意把省长所管辖的20营警卫军交给军政府作为陆军的基本队伍。这就遭到陆荣廷的憎恨和排挤,他被逼辞去省长职务。

他临走时还给陈宜禧来信,表示谦意,但他说他已委托有关部门,一定要认真处理白沙支线的案件。陈宜禧只有叹气:“唉,正直为民的清官老是被排挤,和王清穆一样的下场!”

 

 

19186月,铁路建筑进度已经过马石站,再往前伸展,是直向白沙旧墟的路线走,还是横向潮境再转向白沙新墟的路线走,这就是黄马两姓有争议的关键地段。又等了两个星期,省长公署的批文仍未下达,上千民工没工做,还要发工资,这个压力公司承受不了。

年轻人气盛,陈宜禧之子早就忍耐不住了,他对施工队长说:“我们有护路警卫,怕他黄玉堂什么!反正道理在我们这一边,就是上法院打官司也会占上风,来,我叫弟兄们立即搭厂棚去。”到底是美国长大的,什么都讲法律。

于是,秋宗带领几十名路警,骑着马,直奔黄姓居住的村庄横坑和水寨耒。在一大片高岗的坡地上,玉米刚刚收过,剩下些青色与黄色相间的玉米秆,看来这片旱地搭十多座厂棚是足够地方了。也不知这是谁的坡地,但据当时的合同,凡铁路通过的地方,都高价收买,折价入股。

“搭!”秋宗指着这片坡地对施工队长说。于是路警纷纷纵身下马,动手搭厂棚,秋宗则勒马在山岗上了望,看村民有什么动静。

很快,楠竹作梁柱,葵叶作顶和墙的简易厂棚,有十几座矗立在山坡上,棚顶还飘扬着几面彩旗。从阳江招来的上千民工,有的还携儿带妇,立即搬迁进来,山岗上吵吵嚷嚷,好不热闹。为防止黄姓歹徒的破坏,秋宗还派路警在夜间巡逻,路警的枪支警觉地插上刺刀,映着月色,寒光闪闪。

这就给黄玉堂抓到了把柄。好啊,未等省里解决,你陈宜禧就干起来了,也太欺负人了。于是他立即召集潮境的青壮年男子,聚拢在黄姓祠堂的广场上。他站上方桌面,义愤填膺地作战前动员:“弟兄们,陈宜禧欺人太甚,竟敢太岁头上动土,不等省长批示,强占我们小寨村的坡地。看来,他已被马姓仇人收买,铁路不打算通过我们潮境了,我们要拿出黄姓的威风来,给他陈宜禧看看,给他们姓马的看看,今晚就杀过去,管他是铁路警卫,还是筑路工人,马姓的村民,都给我狠狠的打,往死里打,只有把事情闹大了,省里再派人下来,才逼使他陈宜禧改变主意,把铁路修到我们潮境来。”接着,他宣布纪律,凡18岁至40岁的男丁,必须参加械斗,武器自备,刀枪不拘,违规者一律开除出族。伤者免费住院医疗,死者厚礼安葬,立碑纪念,由全族供养其父母至临终。当天下午,出征者在祠堂广场的大榕树下饮誓师酒,向黄姓祖宗宣誓。酒席由黄玉堂出资一半,祠堂负担另一半。饮的是白干酒,吃的无非是粉丝、腐竹等干菜,每人只摊到两块烧猪肉。

陈宜禧这边已得到通报,知道黄姓就要行动,他狠狠地批评了秋宗:“你操之过急,闹出事来了!”

秋宗仍不服气:“我们有路警,有机关枪,保卫好厂棚,他们敢怎样!”

陈宜禧喝令道:“我是总办,听我指挥,你们撤,全撤!”

秋宗:“那就让他们横行霸道!”

陈宜禧:“暂时只好这样,我们已经被动了,必须变被动为主动!”

秋宗只好服从,全部撤走了路警,并把全部民工安排进附近马姓村庄的碉楼。同时,陈宜禧与是龙骑着马,到与横坑、水寨相邻的几个马姓村庄,如马石村、平安里、东心坑等,找到村长和头面绅士,对他们说:“请诸位以大局为重,忍一忍气,动员所有村民携带细软,暂住进碉楼避避风头,不管黄姓怎么谩骂,怎样动枪动刀,你们都要稳住,绝对不要还口还手,不能形成黄马两姓的械斗,使问题复杂化。现在,是我们公司在他们横坑村水寨村的坡地上搭厂棚,让他们抓住了把柄,他们是对准我和公司来的,一切责任由我承担,他们暂时对你们不敢怎么样的。”

于是,马姓的村民又携儿带女,住进了圆柱形的高大碉楼。碉楼是民国以来,纷纷建立,用以防止四处蜂起的盗贼的,没料到,现在却用来防止两姓的械斗。这些碉楼都是钢筋水泥结构,大门及窗门全是厚厚的铁板,有十层楼高,每层楼均有枪眼,可以对外射击,如无大炮轰击,住进来,一般步枪、手枪、机枪,完全可以防御,稳如汤池。

入夜,潮境的武装队伍约摸1000人,明火执仗,冲杀过来了,杀声震天,枪声不断,但所到之处,无人还手,完全是静悄悄的无人之境。到了坡地的工棚,也是空空如也,只有彩旗还在夜风中飘扬,民工饲养的几只狗,没随主人避入碉楼,仍在汪汪吠着。原来黄玉堂对进攻坡地,作还了周密的安排,如何匍伏前进,分几路包抄,未想到现在这么容易就占领了,他们反而慌张起来:“莫不是中了空城计,他们埋伏在四周,断我们后路,将我们一网打尽。”“听说陈宜禧之子秋宗是古兜善后督办,官阶是营长,有一个营的兵力,有几十挺马克沁机枪。机枪火力很猛,不是好惹的。”黄姓的男丁不敢再深入洗劫马姓的村庄,只在坡地上乱放一阵枪,放火把工棚烧了,就匆匆撤兵回潮境。工棚的葵叶和楠竹都是燃之物,火趁风势毕毕剥剥,很快就化为灰烬。马姓村民和阳江民工在碉楼里,望见那冲天的火光,都气得咬紧牙关。这一幕载入地方志时,被称为火烧工棚

没想到,第二天上午,台城铁路公司的门前,却摆了三具男性死尸,没有了头颅,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黄玉堂气冲冲地闯进陈宜禧的办公室:“陈总办,你的路警和马姓刁民杀了我们的弟兄,你看怎么交差!”

陈宜禧坦然:“不可能,我们全部撤空了,未发一枪一弹,说不定是你们自己乱打一通,误伤了自己人。”

黄玉堂:“你抵赖不了的,就算你命令手下全撤了,但年青人血气方刚,你保证他们不偷偷反扑过来?黄马世代怨仇,你保证马姓刁民不在月黑风高之夜,在密林深处断我们归路?告诉你,这场官司是打定了。这三位弟兄是为铁路惨死的,你会拿什么来赔偿,以血还血,以命抵命还太便宜了,等着瞧吧,好戏还在后头,我黄某人说话是算数的!”他狠狠地捶了陈宜禧的办公桌一拳,冷笑一声走了。

随着,铁路公司门前,搭起了遮盖尸体的白色布幔,布幔两则各挂兰白灯笼一盏,正中拉着一条横幅,上书:“陈宜禧指使路警及马姓暴徒杀人,罪责难逃!”有三个中年妇女披麻带孝,在布幔里对着尸体伤心地哭泣:“儿呀,心肝呀!你死得冤呀,只以为铁路从家门前通过,你去尽点力,谁知陈宜禧这老不死的,黑心肝毒肚肠,硬叫路警和马姓坏蛋打死了你,你好年青呀,没有娶新妇,没有生儿育女,没有享受过人世的荣华富贵,留下我这把老骨头,谁来照顾呀,儿呀,陈宜禧这老奸贼不得好死呀,全潮境的兄弟叔伯要为你报仇,要挖路警和马姓坏蛋的心肝为你祭灵呀,儿呀,你阴间有灵,听见娘的心里话吗?”

这铁路公司附近就是火车站,南来北往的旅客,熙熙攘攘,观者络绎不绝,黄玉堂很快争取了舆论。

第三天,黄玉堂和潮境的几十名武装男丁,强占了火车的运货车厢,搬进了尸体,带进了死者家属,以及治丧乐队,再摆满孝帏、灵亭、祭帐、花圈,把货车车厢作为死者的灵堂,那条“陈宜禧指使路警及马姓暴徒杀人”的横幅,也挂在车厢外面,随着火车的开动,他们走遍由斗山至江门北街的每一站,火车一停站,他们就叫乐队奏起悲哀的八音锣鼓,燃线香,点红烛,放火炮,撒纸钱,三个死者的母亲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啕嚎大哭,三具无头血尸冤案的新闻,传遍铁路沿线的城乡,做到了家喻户晓。

第四天,白沙镇旧墟与新墟,黄马两姓都各自加固了工事,枪口、炮口都瞄准了对方的店铺,黄姓的男丁,不时破口大骂:“姓马的,偷偷杀人不是好汉,有本事的,刀对刀,枪对枪,干它一仗!”“靠陈宜禧的裤带拴住的是怕死鬼,有种的,站出来吧!”接着是鸣锣助威,摇旗呐喊。放出的几只狼狗,扑过来,挑衅性地汪汪狂叫。马姓的小青年,手扳着枪拴,手心痒痒的。

而同时在潭江及白沙河,在百足尾至白沙镇的那六公里水路,已经被黄姓封航了。他们对空鸣枪封锁江面,不让余姓从获海再运粮油百货来给白沙旧墟的马姓姑表。于是,市场的粮油突然提高了价格,而开平的粮商,乘机从白沙河上游开来了粮船,价钱都是高出了往常的两倍。市场骚动了,白沙镇旧墟的马姓居民,顿时人心惶惶。

黄玉堂又去信给香港与美洲的新宁铁路股东,控告陈宜禧的“滔天罪行”,国外股东不了解情况,不好贸然判断是非,但都要求暂停修筑白沙支线,以免牵累公司的血本。而公司董事局也为此召开紧急会议,作出如下决定:“嗣后关于借款及展筑路线并一切与私人立约事项必经董事局议决,总理始得执行。”那就是说,削弱陈宜禧的权力,在重大问题上,总办只能执行董事局的决议,他不能个人说了算。

这给陈宜禧很大的压力。

更有甚者,为了把事情闹大,黄玉堂已越过县法院和江门地区法院,直接上告到省法院,控告陈宜禧为指使路警及马姓暴徒杀人的刑事罪犯。省城舆论大哗。

不过陈宜禧却异常镇定,他除了布置秋宗用火车运粮食去马石站,稳定马姓民众的情绪,避免事态扩大之外,就是给省法院提出要求,用冰块保藏好尸体,暂不火化,暂不埋葬,他相信法院会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开庭审讯那天,省法院的礼堂人山人海,新闻记者和旁听观众,早早就在等候。黄玉堂请了辩护律师,陈宜禧什么也不请,大义凛然地进入被告席,他在美国和著名律师贝克是亲密的朋友,对法律诉讼相当内行,而且,他为侨胞的合法权益而打官司,多次出入美国的法院。他行得正,坐得端,心里非常踏实。

但新宁铁路公司的职工以及马姓民众,却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法官身穿黑袍,戴着假发,神色庄严地拍响惊堂木,问道:“陈宜禧,你为什么指使路警及马姓暴徒杀人,凶手是谁?如何怂恿,从实招来。”

陈宜禧平静地回答:“当时路警全撤回台城,马姓村民全部避入碉楼,我没有怂恿,他们也没有杀人。”

法官:“有何为证?”

三位马姓的绅士出来作证,按乡下风俗,他们每人都当场砍下一只公鸡的鸡头,意思是,若说假话,就似这公鸡一样,身首异分;有三位路警亦出来作证,均签名画押。

黄玉堂的辩护律师站起来说:“证人均是他们一方的,不足以为信。陈宜禧威望再大,在对立情绪白热化的时候,他无论如何也制止不住世代怨仇所爆发的报复行为,亦制止不住血气方刚的青年路警之越轨举止。凶手心狠手毒,枪口打破死者脑袋,还补了许多枪,叫死者头脸全毁了。黄姓村民激于义愤,火烧工棚,情有可原。而凶手行凶,国法难容,陈宜禧必须坦白交代,才有出路。”

律师说罢,出示几张死者的照片,给大家传观。

陈宜禧不慌不忙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些东西来:“我亦有照片给大家看,不过,别忙着看,先让我作些说明,原来我以为死者是他们黄姓村民乱枪误伤了他们自己人,现在看来不是。如果是那晚被误伤的,一人挨一枪罢了,而且不会三个人同样被击中头部,可能是胸部,或其他致命部位。如果是他们有意把这三位杀死,嫁祸于我,我想对自己的同姓兄弟,手段亦不会如此毒辣。先生们,女士们,我应该告诉大家,这是黄玉堂弄来的三具犯人尸体,又有意毁了头部,嫁祸给我。”

黄玉堂:“你含血喷人,拿出证据来!”

黄玉堂的律师也说:“毁谤罪是要加倍严处的!”

陈宜禧亮出手中的死者照片:“大家看,这就是证据。刚才律师给大家看的是死者穿着衣服的照片,这几张是死者的裸体照片。死者的右臂上都有一朵针刺的玫瑰花,上面分别有简写的英文名字:LFLMLG,即罗峰、罗明、罗光。这是台山法院最近枪毙的三名罪犯。他们是香港流窜来的,专藏在偏僻的山林路口,脸涂红朱砂,冒充麻疯佬,吓唬过往行人,遇见单身妇女,就出来拦住亲嘴,继而轮奸;遇到单身男人,三人一齐拥上,乱吐口水,因为人们都怕麻疯传染,任你是怎样有气力的男人,都会吓软了手脚,他们便乘机抢劫财物。大家看,这里还有一份台山法院的布告,刚好在械斗那天枪决。因为他们作恶多端,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上月他们在松林坡企图奸污一名捡松毛的村姑,村姑大喊大叫,竭力反抗,他们狠狠把村姑勒死,然后轮奸女尸。枪决的当天,是黄玉堂买通了执法的枪击手,弄来这三具死尸,又怕人认出来,便毁了头部,栽赃给我。”

当时医药技术并不发达,患麻风病就如得了绝症,患者最后全身溃烂流水流浓痛极身亡。更有无稽的传闻,说麻风病的毒菌潜藏在患者的血液与分泌液中,肤体破损即接触传染,若男姓患者搞破女人的私处泄射精液,女姓患者咬破男人的嘴唇喷抹唾液,毒液传染他人越多,病情就会越快减轻乃至痊愈。于是,人们遇见这类企图传染他人的疯癫病人就如同遇见洪水猛兽,有些村民会把他们捆绑起来用烈火烧死,或扔到山野中喂狼。而对那些冒充麻风病狂徒的无赖,一样深恶痛绝。如今黄玉堂胆敢利用此等败类来诬陷陈宜禧,众人更是哗然,纷纷传看照片及布告。

黄玉堂脸色惨白,但还强作镇定:“尸首放在铁路公司门口和货车厢好几天,是他们自己刺上去的英文字。”

陈宜禧:“你们有人看守,还有三位所谓死者的母亲,我们怎么刺上去?”

黄玉堂:“他们睡着的时候嘛。”

陈宜禧:“既然是亲生骨肉被害,那么伤心,怎能安稳地熟睡,可见三位母亲也是假的。先生们,女士们,他们是广州光雅街的专职哭丧妇。别看他们白天哭得那么凄凄惨惨,那些言词都是预先教好的,晚上她们就若无其事地呼呼入睡了。然后白天,他们就用辣椒水抹眼角,用粘糊糊的胶水灌鼻孔,大口饮麻油,搞成豆沙喉,做出涕泪交流,声音嘶哑的可怜模样,骗取过往观众的同情。不信,可以叫来当面对证。”

法官立即派人快马加鞭,去光雅里传讯三位妇人。

陈宜禧又亮出另三张相片:“请看这三张,是死者下体的照片,阳具的龟头都是割去的,因为这三个流氓是屡次犯案的花蝴蝶,恶习难改,典狱长怕他们在监中大搞男色,败坏风气,所以抓进来时就叫法医作了手术。”

黄玉堂:“不对,是陈宜禧叫暴徒对死者作的切除!”

陈宜禧:“若是我们切除,应该是新的伤口,但从照片所示,早就愈合了。”

众人传看照片,一些青年男人好奇地抢着看,研究一番;一些青年女人看了尖叫起来,害羞地掩着脸。

很快,光雅街三位专职哭丧妇被带到法庭,她们没见过世面,早吓得浑身发抖,法官的惊堂木一拍,就差点哭出声来。

法官问:“谁叫你们冒充死者的亲娘?”

她们很快在原告席上指出了黄玉堂,对法官说:“就是这位先生,他教我们怎么哭喊,我们就怎么哭喊。”

哭丧妇的招认,初步证明陈宜禧所辩属实,但被传讯的台山县监狱典狱长、法医、执刑的枪击手,并不是当天能到达广州,法官只得宣布暂时休庭。

经过省法院缜密的调查,与第二天台山县监狱典狱长、法医、执刑枪击手等的供认,法官掌握的材料和陈宜禧的自辩词完全一致,于是三具无头尸案真相大白。第三天,省法院再次正式开庭。

法官的惊堂木一拍,厉声向黄玉堂说:黄玉堂,你犯了毁谤罪,要严加惩处!” 又问陈宜禧:“陈宜禧先生,你被冤枉了,对法院的判决有什么要求,比如叫对方登报赔偿名誉损失,或者给你多少赔偿金,或者判处他徒刑。”

陈宜禧:“我一心为铁路,不计较个人得失,心地坦荡,光照日月,只要黄玉堂知错,在此向我公开道歉,则前嫌尽释,也不必给我赔偿,不必登报。那么多新闻记者在场,社会自会有公正评论。须知,黄玉堂之所为,亦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整个地区。不过,这样的手段实在不宜提倡。法院给他惩处当然应该,但我恳请法官能从轻发落。”

黄玉堂红着脸呐呐地说:“陈总办,请原谅,我错了,我是个粗人,本头脑壳,手下人怎么说,我就怎么做。”他把错误推给下属,作为圆场。

陈宜禧:“但我绝不拿原则做交易,铁路还是按原来的走向铺筑。我要忠告在座的潮境黄姓乡亲,你们不能只听黄玉堂的话,这次,你们就被他骗了,把流氓作为英雄,不少人向他们行礼,为他们流泪,你们的感情被玩弄了。为什么这样呢?就是狭隘的宗族情绪在作怪。我希望你们从这种情绪中走出来,和马姓的兄弟团结一道,修好白沙支线。”

法官:“陈宜禧先生,这是另一个问题了,如果没有其他异议,我们可以宣判了。黄玉堂你败诉了,所有诉讼费用,由你负责。为了维护法律的尊严,你这毁谤罪,罚金5000元。陈宜禧既然不要,就作为修筑白沙线的经费。退庭。”

众人皆大欢喜,掌声雷动。

陈宜禧扬起手:“请法官通融一下,既然是民事调解,那就趁众人都在,让我再耽搁一会。你们都知道为铁路的走向问题,黄马两姓的争端已经延续好些时日了。在此,我接受原省长朱庆澜的建议,搞个两全其美的方案。我想如果黄姓乡亲再集股20万元,待白沙干线修好之后,我可以再从长江站修一条支线入潮境。你们看,行不行?”

在这种锐气已挫,众目睽睽的情况下,黄玉堂自然要讨回面子:“好,这20万我负责筹集。”

陈宜禧走过来,向他握手:“一言为定。”

黄玉堂拍拍胸口,以族长及堂口大哥的口吻说:“绝不食言,众人都在,法官、上级首长、新闻记者都在。”

陈宜禧:“好,你对铁路有功,将功补过,我不记前隙,可以提名你进入董事局,不过,是否通过,还要等董事局决定。就是刚才我提出的修支线方案,亦要等董事局通过,上报省长公署,批准下来,方可执行。”

陈宜禧和黄玉堂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黄玉堂感动得泪花闪闪。在座的群众都激动地再次鼓起掌来,把法院礼堂的玻璃窗也震得哗哗响。这正是化干戈为玉帛、变冤家为亲家的一场诉讼圆满结案的典型。

如此,白沙支线才定了铁案,1919416日省长公署下达了批文:“此案业已决定,该民等如欲经绕潮境,尽可筹备股本,缴由公司代筑,不必徒事争持。昨经批令遵照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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