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嫁之身
邵丹
一
小秦原以为这是普通的坐台,也普通地面无表情地随着那青年走向舞池边的包间。刚坐下没两分钟,她就发现有问题。男男女女近十人,影影卓卓地在暗色里起伏,平时嬉笑放纵,交错如网,这一次却如疏齿的梳子,如各立的山头,僵硬拘束。只有那领路的青年,西装毕挺,是名家手笔,圆滑地笑着,熟练地给四位新到的姑娘上烟,敬酒,咬耳朵,笑,换座位,还是保持安全距离地咬咬耳朵而已,甚至蠲免了勾肩搭背的基本动作。见着来了四位新人,原来的男男女女都借故开溜,有的累了,有的喝多了,有的明天有真真急事,只剩下新来的四人,青年,还有那个女人。
那女人是问题的根源。以小秦闯荡江湖这些年,这只是一眼的判断,但江湖知识丰富,反而不明白这牌理──青年何必带这不合时宜的女人来酒吧,还找舞女来坐台?女人对大家离去毫无反应,淡淡打了招呼,继续自得其乐。打量冷清下来的舞池,依然激情的玻璃厢钢管秀,再收回目光,还伸手摸摸包间门面上挂的帘条,水蓝色塑料圆片串起来的,拨一拨,扑落落的一串温吞的响。这令人目欲盲耳欲聋的场所里,奇怪小秦听清了,也看清了女人的微笑。女人找到了她的隐秘的快乐,超越了这世界里的规范与价值观。这一刻,小秦油然生出了恨意。恨,又无法表达,女人并不做作,相反,她温文尔雅,如果走在光天化日之下,还能吸引一批人的眼光。小秦咬了牙,与同来的好伙伴玉玉靠紧些。
青年正积极与另两位女青年沟通,互换名片,还拿出手机让她们打。小秦瞟了一眼,断定那两人并非舞女,还是学生──时髦女郎是复杂的物事,穿着不同的衣服不同的鞋,看上去却都很像,统一亮闪闪,新簇簇,但细看,那股气不同。有钱的学生正好摆脱了父母,乐得四处玩,虽然喜欢做出绝望的神情,骨子里总有点张扬与放松;如果是没钱的学生,她们的下场子另是一种勇气,仿佛是陷在污泥里的白莲,历来可歌可泣。舞场里的女大学生很受欢迎,商品时代喜爱附加价值,无论有关无关,有用无用。
小秦只读到初中,玉玉初中都没有毕业,她们以姿色和运气加入了并不需要跳脱衣舞的魅力舞蹈团,并时常趾高气扬地出入S城的高档酒吧做生意。她们只是舞女。两人如同双生姐妹并肩坐着,金鳞闪烁的超短裙勉强盖住大腿,胸前斜飞出两瓣毛毛的翅翼,圆圆的肚脐眼涂了一圈金粉,是两人各自为对方操刀的,玉玉还特意缀了个小小仿金圆环。玉玉与小秦正好私语──姐妹情谊里有很多实用功能,在这种场合下立刻形成小世界,享受免费的好酒与美食,趁机放松一下。两人的额上都立了根带翠眼的金翎毛,说话时就是羽毛与羽毛互相摩娑。高档酒吧里的舞女都是这打扮,毛茸茸的撩人心,正成为一种符号,一种象征。
青年孤身一人地周旋在五个女人之间太累,就簇到那女人身边,短短几句耳语。女人抬眼望了小秦一眼,又点点头,再抬头,对着小秦很妩媚地微笑。小秦与玉玉并肩坐着,示意本该平均给两人,但女人只对小秦笑,而这,纯粹因了随意,不在乎。玉玉不高兴,说远远看到二老板打手势,要去领舞,站起来,故意梳理了两下胸前飞出的羽毛──那青年的确看到了──高傲地扭着腰,踩着小金攒珠拖鞋,铮铮地走了。今年流行攒珠,包间里除了女人外全是这款式。女人瘦瘦的,还坚持着紧缩的黑色,道德的颜色与风格。女人坐到小秦身边,如一块精秀的端砚,研墨上纸,小秦就得按女人的规矩提笔书写。小秦有些慌张,因为女人的问题都是套路外的,另一个世界的,干干净净的。
小秦反守为攻,挺胸问道:“你与他是大学同学?”──那青年与小秦耳语时介绍过。
女人点头。
“是朋友?”酒吧舞厅里到处都是朋友,女人在这得换套词汇。小秦的世界里并没有与大学同学等同的概念。同学是有的,初中同学,没一个保持联系。当年班里那位第一名,因为发育不良而瘦弱矮小,顶着出奇的大脑袋,一双大眼睛,像星球大战里的著名的机器人,想来有些幽默,更多的是辽远的伤感与温馨。他能读大学吧?其余的同学,或许也来大城市来打工,甚至也做舞女。这就是生活,林子大了,各奔东西,或许大街上擦肩而过亦不相识。小秦掐灭了烟,自己喝酒。
“是啊,”女人很认真的回答。那认真的样子让小秦想笑。朋友这词于她很重似的。“你呢?在这里领舞?”女人又拨转话题。青年让她跟舞女聊天,了解她去国多年后中国的变化,她就一心想着兢兢业业地聊天,根本想不到斗酒,甚至可以把舞女左拥右抱──因为青年付钱。这是坐台服务的内容之一。
“是啊。你呢?来S城玩玩?”小秦顽强地再次扭转话题。
女人暗中叹了口气。去国多年,难得重逢,当年总谈理想与未来的朋友,现在,他在躲避什么。他只说带她看看自己的生活,他的夜生活就是逛酒吧,下舞厅,唱唱卡拉OK。女人真的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小秦同情起青年,明明缘尽,还得做面子,为“大学同学”的圣洁光环而尽忠尽孝。
小秦失去了兴趣再跟女人抢话头,干巴巴地回答问题。那女人问小秦哪里人,多大了,怎么参加了舞蹈团,薪水多少,将来想做什么。关键是她的语气,细而平,甜而淡,小秦就着啤酒瓶大口喝酒,认了命,一一以最简洁的方式回答,想着喝完酒就走。女人问到了男朋友,小秦鬼使神差,放下酒瓶,竟说有了,说完就放出目光,在舞池里搜索玉玉。女人的好奇心更被激发,语气加强加快,越问越扯,好像小秦如果有了男朋友是天大的奇迹。男朋友在哪里,做什么,怎么认识的──都是小秦她们很少谈,甚至有意避开的。小秦招驾不住,又没借口发作。
二老板的半个肩膀。他出现在舞台后侧,一晃又不见了;他想不到小秦正在对面包间里如坐针毡。小秦抓住个空隙,剪断话题,站起来说:“叫我领舞去了。”小秦逃了。以一个相当不光明正大的借口。为什么说是被叫着去领舞的?应该直接说“我要去领舞了,闭上你的臭嘴”。没必要的心虚。真的心虚也不会在这酒吧里跳舞坐台。那就是没魄力。没魄力的人挣不到钱也挣不到幸福。现在的幸福都是挣的。挣,是金钱领域里的动词。
小秦流水般把自己的思想根源洗了一遍,重新降落舞池,仰天长长呼吸──这是自由的气息。自由里是她的未来。未来必须是光明的,她在努力。这半地下的酒吧里特有的空气,人味酒味香粉与摩丝,小秦能一一分辨,这才是她游刃有余的地方。小秦挨到玉玉身边,玉玉正无聊地摆身子,瞥了一眼,刻意淡淡地问:“回来了?”语带深隐的嘲讽。小秦不知如何应对,跟着节奏机械地摆身子。这舞池里一时间空荡荡的,领舞也需要气氛啊,小秦很觉无趣,懒懒回道:“回来了。”说完摆到舞池另一角。
五彩的光斑在小秦身上滚来滚去。小秦正对着钢管女郎,对方正蛇一样缠抱住银亮的钢管,浑身骚痒地往上爬,踢开玉腿,风光尽露,还风情地做个姿势,再向后折腿,向另一个方向做姿势,这次加个飞吻,可是那方向有情人?吻后的钢管女郎滑落到地,萎落到地,躺在地上,翻身,挺起,又重新火热地缠抱住钢管。小秦露出的半截腰身颀长四肢都凉凉的。
许是受钢管女郎热辣表演激动,俊男美女又陆续下了舞池,渐渐感觉到热闹。玉玉舞得更欢快,双臂在空中划来划去,头上的翎毛颤动不已。按道理,小秦也该配合玉玉,但今晚的她四肢沉沉,总摆不起来。感冒了。与女人的谈话是病毒。小秦说自己最怕领舞,也是实话。舞蹈团虽有美名,实为乌合之众,小秦纵然有心,天资也有局限,是学不来钢管女郎的狂放的,而那狂放,在这场合可算高级境界。小秦用力撇着双手,强调自己只会摆身子,根本不算专业领舞。那女人真心诚意地信着小秦。那女人信小秦的每一句话,越问越带劲。那女人傻。
小秦朝那女人的包间望了一眼,他们在高潮里准备离去。那女人正立在台阶上垂头凝神,青年及时从后面扶住她的肘,护送她下了台阶。来时那女人就不习惯酒吧里繁复的台阶,绊了几次。女大学生竟还跟着,可见那青年在英俊的外表下还有更多本钱,而这更有问题了,因为那女人,对青年淡淡的,使唤惯了的神情,自然而然地接受照顾。
女人走了,小秦更不活络,身子里一阵阵的冰流,从手指尖传到脚指尖。这世上确有另一片天地,另一种女人,可以说她是十足的傻笨,是一张枯燥无味的白纸,如何努力,询问,一辈子也不会了解社会的汹涌大潮,社会的多面性。可人家随意一抬手,就有人接着护着,早已与她无关的人还是接着护着她,还是小秦做梦也攀不上的人物。人家毫不在乎。因为傻而不在乎?还是因为不在乎才傻?无论哪个原因,小秦都不痛快。小秦这些年在海一样浩淼的S城里,出类了,拔萃了,修成正果了,走在最繁华最热闹的街道上昂首挺胸了,在傻女人面前溃败了。出入酒吧多少玩乐的时尚女性,小秦从不觉得与她们差别很大,偏偏是不合时宜的傻女人让她溃败。
玉玉又被叫去坐台,示意小秦一起去,但小秦摇摇头。她忽然害怕这里的一切,自来熟的问候,谈谈跳舞,谈谈在酒吧的出现频率,谈谈其他的酒吧与其他的女人,谈谈她的身材她的肌肤她的毛发,谈谈一些外在的可有可无的。那女人不懂酒吧里的规矩,海阔天空,倒也轻松。小秦却盔甲重重,虽然总穿很少的衣服,而客人从不耐心脱,他们只在乎脱掉肉体上那物质的一层。
小秦累了。从内心最深处开始累,一层层传递出来。小秦必须承认她妒嫉,妒嫉那女人和那个世界,而妒嫉的良方只有一贴:成为那女人,进入那世界。小秦不可能走那女人的路,那路对她也不开放,但她可以结婚。
小秦被自己想结婚的念头巨大地惊吓了。她可以努力成为一城之名妓,但成功地出嫁更难。被人包养从来没有好结果,最好的结局是存够了钱重新返回偏僻的家乡,但家乡往往不信任这女子,大多还不如自己过。小秦咬着嘴唇,想起家乡想起未来,原本应该让人快乐的却往往令她不快。
在舞池里敷衍一会,小秦趁着热闹退到舞台后。二老板竟还在那里,意味深长地对她笑,真不如到卫生间蹲在便池上清净痛快。卫生间洗水池那常有人疯狂呕吐大声哭泣,早几年时,小秦常有发作,躲在门板后面小小的污秽的一方空间,压着声,需要大声喘气擤鼻涕时,轰得按下冲水开关,滔滔的水,汹涌,发泄,然后浑身麻木,满脑空白地走出去。
小秦避开二老板的笑。但男人最会在女人心烦的时候粘人,壮硕的二老板以手作环,格外甜蜜地罩住小秦:“面色不好啊,相思了?”还腾出空来要抹掉小秦面颊上的小黑点。小秦就势躲了。这两次躲避激起了二老板的热情,索性搂住:“身子很冷啊。”他的手在小秦腰间来回游走。大老板不在,二老板举止就没谱,又在舞台DJ房后,一个阴暗的死角,死角的另一端有一对情人不断气地缠绵。
男女之间即便对面而立,有没有过情事一目了然。如果有过,他们之间永远都是互裸的,无论穿多少衣服,总有一线隐秘地相交,使两人自然成为一体。二老板的舌头探索着小秦的脖颈──不想破坏了她脸上的妆,那是做生意的,而他也是生意的受惠人之一。但小秦僵硬而笨拙,二老板边拱边问:“怎么了,怎么了?要攀高枝了?”
终于得到借口狠狠地推开他。小秦使多了劲,二老板差点摔到地上,蹭过一大片灰色的墙,还没立稳就又惊又怒地叫:“你吃错药了?!”
小秦也吃惊自己下如此力道,只能顺势提高声调,以刁蛮的风格质问:“什么攀高枝?!”可她的脸是不相称的哀愁,又装点在一身夸张的金毛里,格外的惨烈。另一端只稍稍转了头,只道并不影响他们,又继续缠绵。
二老板当这是正常的借势撒波。许是这女人对自己真有点心思,抑在心里,又被他嬉皮笑脸地戳一下,受不了。在这行当里,攀高枝是最普遍又最敏感的话题,不能嘲笑一个明明没攀上高枝的舞娘,而且二十岁了啊,在这行里不算年轻。好在小秦长得嫩相,脸小,是一滴水珠,介于冰与水两种状态之中,明亮的,随时可以消融,消融在承住那尖细下巴的双手里。唇厚,还略翻,是广西那边的粗朴,但抹了亮闪闪的粉色口红别为娇憨。鼻子微微朝天,嫌扁平,小秦特别拜师学了化妆弥补法,鼻翼施影,这缺陷又化为了俏皮。因为脸小,杏眼更突出,小秦在舞场上总装假睫毛,蓝色混了金粉的眼影,向两边太阳穴飞出一片,是迷你的古埃及侍女,多了几分热辣,少了原本的清纯。那时候的二老板真喜欢那未经修饰的眼神呢,当同时加入舞蹈团的女孩都成了大老板的人,小秦一人扶着阳台栏杆想心事,而那清洌的眼神哪盛得住心事呢?一望到底,一颗茫然无助的小小的心。就连那厚的唇塌的鼻,也成了可爱的缺陷,因为这缺陷,小秦才更让人疼爱。在平凡人的世界里,完美是恐怖不可及的。
但舞女这个身份上的缺陷却是恐怖的。二老板也时也想着小秦可怜,又不过叹叹气,摇摇头,就抛诸脑后。生活对谁都并不宽容。就说他自己,读书没机会深造,厂里效益不好,父母也没本事,谈恋爱常常吃瘪,一赌气,跟了同一弄堂的大老板做舞蹈团。他从小胸无大志,更因恋爱的不顺利,最强烈的梦就是找个良家女子,没想到这个梦却在这时代很有难度。舞蹈团挣得多,作为二老板,也没多到城市靓女义无反顾嫁他的地步。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境况里,二老板高尚地关心了小秦几次,后来,他还是带她上了床。他第一次跟舞女上床,她第一次作为舞女上别人的床。后来,小秦上了很多男人的床,而他,越来越会逢场作戏了。两人都分不清真情假意。两人都愿意糊涂地活着。
手从墙上蹭了灰,二老板拍拍手,就把小秦从他的责任世界里拍了出去,可是拍着,总有轻微的痛。“你好好弄弄,不愁攀不上高枝的,”二老板说。他的语气低沉了。
小秦也听得出这话里有几分真情,忽然鼻子酸酸的。最微薄的一份真情都可能让她嚎啕大哭。她强忍住。二老板在说什么真心话呢?他拥有她的第一次,不仅是第一次床上戏,还有她的第一次爱。她那时多想他能收留了她。她试着真心。她也只有真心。当时她还不懂逢场作戏。他引导她与别的男人上了床,如今他安慰她一定能找到另一个男人。而他,从头到尾,这些,就算好心好意了。他不过领着又一个舞女,一个比较笨拙的舞女,走入了她的职场,然后,寻找抽身之计。
“谢你吉言了,”小秦扭过身子,面对这片冷冷的墙,心里是平坦无际的寒意。
这女人真的伤心了。小秦的伤心总能让二老板心动,联想起为她的初次心动,那栏杆,那斜斜的阳光,像最不现实的故事。二老板一辈子也不会想到,也不会去想,他真的爱小秦,爱伤心的小秦。但这哪里是伤心的场合呢?客人们可以伤心。二老板适才也下舞池,一个锦衣玉食的小娘们独自甩头发,走近,一身的酒气,满脸的悲恸──浅浮的恸,但也是恸。她可以来这里随意伤心,并沉缅在伤心里,还很可能因此钓一两个大款朋友。舞女,尤其工作中的舞女,是不能伤心的。二老板小心地说:“你怎么了?快去领舞吧。”
二
小秦第二天下午醒来,背后还是二老板黑色的目光;这目光一直厚厚地粘着,从她领舞到入睡,再到醒来。午后的阳光充盈了宿舍,已经膨胀过了极点,正开始慢慢冷落,回缩。苹果的清香洋溢着,那是玉玉的坚持,多吃苹果美容。玉玉的脸就是苹果式的,有恰到好处的性感的肉,嘴唇,面颊。小秦号称骨感,言行也骨感起来,少了风情,却是这行的忌讳。或者,她本来就不适合做舞女。
小秦竖起枕头,后背着实倚靠住枕头,叹了口气。她伸手到阳光里,那淡淡的沉静的温暖使她呆了。又是那女人的感觉。小秦在模仿那女人吗?那女人很少熬夜吧?是否也是此时此刻醒来,同样的把手伸到了阳光里?此时此刻,她与她,两个完全不同的女人,萍水相逢,甚至没有互道姓名,在感受同样的即逝的温热。小秦能感觉到阳光的金色流沙正顺着手指的滑落,刹那间痛心地意识到,自己失去了很多很多,但自己还有最后的一点可以挽留,就像这指尖跳动的阳光。阳光是粒状的,每一粒都有棱有角,搓着她,磨着她。
小秦至此才感激玉玉的决策。按资历,玉玉跟她应该控制主卧房,但玉玉嫌主卧室带了封闭式阳台,又是早年的手笔,封得像个灰秃秃的水泥窖,还挂满了纷乱的内衣内裤。现在这间朝西南,对晨昏颠倒的人来说,醒来正是阳光满室。人,还是阳光动物。
这套两室一厅隐匿于这城市某一片灰色的居民楼里。八十年代由各国营企业出资为员工建的,几乎免费分给了员工,现在员工们有出息的都另买了新公寓,这里黯淡了。两个卧室各住四个女孩,两张上下铺一张单人床,有时客厅还能住两人。舞蹈团的姑娘就这样在八人到十人之间摇摆。“正规舞蹈团,寻面容姣好,身高一米六五以上,无需经验,提供培训。包吃包住,月薪一千二。”这就是当年的广告。小秦当时初到S城,寄住在同乡那里,同乡在这片楼里开电梯,就有了消息来源,知道这家舞蹈团至少肯定不会逼着人跳脱衣舞,因为有背景,都是场面上的,“总不能在人民广场前跳脱衣舞吧”,同乡安慰她,她当时才到S城半个月,却已很精明地得知舞蹈团的种种邪行故事。小秦是个聪明人。“你看人家登广告,还得挑漂亮的高的,也算是高级的。”这是同乡的原话。同乡长得不漂亮,身高一米五出头,语气里满是羡慕。小秦跟很多漂亮姑娘一样,爱唱歌爱跳舞,爱成为人群的焦点,又是一千二,是同乡月薪的两倍,而那“正规舞蹈团”五个字富有魔法似的盘在心头。应该说,小秦没怎么犹豫就报了名。一报名就被录取了。的确是个“正规舞蹈团”,虽然化妆费得自己掏,行头却是美伦美奂,出入高级商场酒吧,偶尔还去大型商场──都是市场经济繁荣象征的场所,都不希望惹是生非,也无需惹是生非就能挣得流油。舞女去跳舞,接受邀请一起喝酒玩乐,这是坐台,收入两三百;如果两厢情愿,来去自由,自行解决场所问题,是为出台,可得千八百。比起街上的野鸡和脱衣舞娘,真是天上地下的对比。
可她,还是个舞女。小秦喜欢糊涂一点,昨晚的傻女人毫不含糊地刺激她看清另一种对比,另一种可能,另一种未来。小秦滑落到被子里,辗转反侧。
玉玉睡在上铺,她喜欢上铺的隐秘,不像小秦,喜欢下铺的便利。玉玉昨晚没跟小秦一起回,此时被床架的波动惊醒,呻吟道:“几点了?小秦你在干什么?”
小秦一惊,僵着身子,说:“不知道。我都不知道你回来了。”
“是啊,姑奶奶你就别转了,转得人心里慌得很!”
“你慌什么?”
“怕你想不开啊!二老板跟我说了,你从昨晚开始就不对劲。”
长久的沉默。公寓里热闹起来,姑娘们陆续起床梳洗。踢镗声,笑骂声,还是个快乐的小团体。同房间的苹果早学会事不关己,绝不多言,识趣地带足洗漱用品与换洗衣服,还仔细带上门。门一合上,客厅里正在等着洗漱的姑娘们很快乱作一团,总是为件小事,比如一个笑话一个对某大款格外抛了媚眼,一个就笑骂“小贱人”,另一个马上回应“骚货”,于是扭成一团,左右都是助兴的人,撞来撞去,又都笑着,知道到底不当真。她们互相骂最难堪的,因为越是在这不清不爽的行业里越是忌讳这些,仿佛被人骂上两句比真是贱人骚货严重许多。知道这么骂有效果,又偏偏张口闭口地骂,小秦也玩过参与过,今天听着却格外刺耳。
“说你想攀高枝呢,”玉玉也翻了个身。
小秦无言以对,随意哼了一声。玉玉听出那一声的低落,颓废与迷惘。做她们这行最怕这类情绪。必须永远昂扬,快乐,哪怕是浮华的,盲目的。玉玉也有过这类情绪,好几年前吧,那时的小秦刚加入舞蹈团,根本就是不解人情的少女。女人一旦真有了情绪,快乐就消失了。可怜的小秦。玉玉以前喜欢与她作伴,正因为她单纯。虽然入了这一行,却还平静。玉玉早就学会不抱怨,不奢望。昨天陪了次夜,玉玉见对方有钱,很正常,很巧妙地又多要了些,算小费吧。走出宾馆,凉风一吹,她就着星光多点了几遍,为了踏实的感觉。只有钱不会欺骗她。她很努力地作肉体生意,拼命存钱,想着将来搞个孩子就回家乡,从此闭着眼睛权当做尼姑,她对生活的要求并不高,粗茶淡饭即可。小秦可没她想得开,而她,只能将同情化为冷言冷语:“想有个男人了?”
这男人不是那付钱的男人。她们不缺男人,又最缺男人,一个把自己当女人,当老婆,而不是商品,不是工具的男人。
小秦腼腆要面子,很不满意:“你说什么呢!”
小秦的否认在意料之中。小秦否认的方式也在意料之中。小秦就是这么一个意料之中的女人。玉玉甚至意料到小秦的未来,也不会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而玉玉就是喜欢小秦这种意料之中。这也是难得的品质。从某种程度说,小秦跟昨晚那高傲无趣的女人有相通的一点,因了这种无防无护的可被预测性,都有点不现实。但不同的人不同的命,那女人可以无波无澜地为男人关爱,而小秦只能无波无澜地被男人抛弃。或者──
或者也有转机。这转机将照亮小秦的生活,以及玉玉的世界。难道不能有个美满的故事吗?玉玉爬下床,与小秦挤在一起睡:“那个男人。”
看玉玉比自己来劲,小秦倒怀疑自己真有个男人却不知。“哪个?”
“那个追车的呀!”
“追车的?”
“别装了你。”
小秦的确在装。玉玉一说追车的,小秦就记起了一切。今年早春,舞蹈团去W城为一个大型超市开张助兴,那里负责洗浴用品推销的小伙子方其建跟她有些意思。不是那种意思。是那种意思倒也罢了,不过又一个商品关系。也不知如何机缘巧合多聊了几句,都是苦地方出来闯荡的人,话说多了。临走,方其建想起聊天时答应要送她的光碟,但来晚了。也不知开车的二老板是有心无心,就是不停,方其建竟追着车跑了一段,到底放弃了。都探头看他无奈地孤立路边,而他,就这样在舞蹈团里出了名。
“小伙子长得还挺帅,”玉玉咂巴着。
“个儿矮,长得还像我弟弟,真是的!”小秦就这样说漏了嘴。
“可不是对人上了心?这话说的,真跟相亲一样呢!”玉玉立刻尖酸起来,还掐小秦的胳膊。
所有的都是男人,而他,可能是男朋友。与方其建相遇时,舞蹈团在明媚的阳光里扭出简单的舞姿,为W城最大的超市开张助兴,当天还请了W城的市长副市长,因为W城在这省里发展算是落后的,正憋足了劲要赶要超。那一天多么健康欣欣向荣!即使是舞蹈团的,即使方其建想到小秦会在S城酒吧里跳舞,但在方其建那里,小秦不是舞女,只是辛苦生存的人。这些年来,又有几个男人会这样看小秦呢?二老板再怜惜她,也不会这么看她。小秦原不在乎自己在男人眼里的形像。她不在乎,因为她曾经不关心未来,也无从知晓未来,在昨晚之前,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阔大的问题。
“别太心高气傲,真能找个老实人就谢天谢地了,”玉玉又如姐姐般温厚。做了这行的女人都有些神经质,一会尖得刺人,一会又哀哀地关怀着另一个可怜的人。
在玉玉眼里,小秦唯一的毛病就是心高,不相称的心高。山沟沟里出来的孩子有什么资格心高?长得有几分姿色又怎样?不过多几个人多付一两百块钱,过夜便不复相识。玉玉从来就爱老实人。一次私下里喝醉酒,玉玉哭诉负心郎竟跟个狐狸精走了,而她自己,现在也成了狐狸精,只是没钓上一个负心郎。现在倒也原谅那狐狸精了,换了她,真是什么招数都要使,就为了那负心郎啊。负心的老实人,跟玉玉分手时局促得直流鼻涕,一急,山里随手抹的习惯就冒了出来,那样子比玉玉还可怜。那时玉玉也不出众,毕竟没在声色场所里混过,没有那风情。分了手,玉玉想开了也就加入了舞蹈团,一开始也想众人皆浊我独清,但即入了舞蹈团,不用多少思想斗争,到底下了水。玉玉是陕南的女子,好底子,三下两下就被调亮了。女人,需要男人;女人,就得受些情伤,才明白男人的情啊爱啊究竟是什么东西。小秦不明白。
小秦想着玉玉的身世,不知说什么好,“老实人”在小秦的座标里依然是贬义词。各自愿意为一个老实人付出多少,如何付出,两人想得不同。换了平时,小秦就会缄口,但今天,她心里有很多话。
“他是江北人,家里很穷的,”小秦忽然说。小秦再做出轻易就忘了方其建的样子,还是记得方其建的每一句话。两人互相诉苦时,小秦一字一句都记好了。
玉玉起身点了枝烟,只冷漠地眯着眼,望着飘在空中的白烟圈。小秦也在数那烟圈,她在酒吧里与人玩耍了一年多,才学会了吐烟圈,每个圈都是一个空空的心,一个目光望去跌落无依的陷阱。无聊时,小秦会伸出手去抓烟圈,一个个地抓,不停地抽烟,不停地抓,怎么也抓不完。抓住了摊开手掌,随着手指的展放,还是一场空。
那次玉玉喝醉酒,小秦从头到尾守着,被吐得满身的黄臭。最感动的是第二天,也是这样的一个下午,小秦仰着那令人怜惜的小脸,对她淡淡一笑。没说一个字。金子般的沉默与契合。两人从此总是搭伴应酬。为了这场情谊,玉玉才悠悠地用尖长的小拇指甲去挑了挑大姆指甲里污秽,说:“你也不小年纪了,你以为你能挑三拣四?”
小秦也低了头看五个指甲,五瓣紫红色,看不出指缝里清洁还是肮脏。城市里指甲油的流行风早已饱和,从洋红到粉红到黑紫到点花,终于失去了方向,小秦从此只是十点紫红,她最爱的颜色。她能坚守一份爱,但她也不确定将爱摆放在哪里。如果不是二老板,她会直言,偏偏是他;她几乎肯定玉玉跟二老板也上过床,甚至也有过幻想。不可能没有幻想,女人就是这样的动物。每一次出台陪夜,小秦坦承内心深处总有份异想天开的期待,或许,会有什么奇迹?玉玉已将幻想当作自慰,而小秦还有些身不由己。
“你别打二老板的主意了,趁早吧,”玉玉只是一片好心,想着这种谈话最好谈透。
小秦定睛在玉玉的肉感的唇上。竟吐出如此坚硬的话语。也是为了自己好。这男女之间的情谊真是作不来假,自己如此微薄的一点意思早被旁人洞若烛火。而二老板呢?他的笑就是邪恶的了。只把小秦的爱当作意外的果实,还在取笑她想攀高枝。小秦的目光里渗入了黑色的怨毒。
“二老板好像不想做了,说是有了女朋友,这次想守住,索性生意也不想做,因为时常外出,怕女朋友跑了。大老板当然想留了,你看现在这团里的事几乎全是二老板在做。也说二老板是趁机多要股份,这几年生意越来越好,差一点股份可差不少呢。总之,一样黑的人,能看上你一个。”话忽然就剪住了。
两个女人互相观望,都是卸了妆后的惨淡,酒色生涯催老,看上去都比实际年龄要老出五岁,很快就成半老徐娘了。她们在以肉体交换什么呢?交换一个未来。一个平凡的未来。连平凡的未来都将失去的两个女人。揉皱的睡衣,揉皱的卷发,揉皱的心情。
无话可说。她们之间的交流永远言简意赅。小秦翻身起床,走入客厅,已有姑娘捧着小米粥喝,小秦尖声叫道:“好香啊,好香啊!让我也喝一点吧!”
陆续都梳洗完,还有点时间逛街,暮色沉落时回来,可以在楼下直接等二老板的车,一并拉到酒吧。小秦和玉玉留在宿舍,小秦那顿“早餐”吃得慢,再回房里,玉玉已打扮停当,翘着二郎腿坐在小秦床上,含笑飞了一眼小秦的手机。小秦恹恹地拿来一看,竟是方其建的短信:节假期间正好想来玩玩,不知是否有空。
三
小秦第一次被人夸为美女时,心里那个滋味啊。想高兴,又害怕。那是她第一次在酒吧跳舞,那是什么场所啊。女人都喜欢被夸为美女,但小秦从小到大从未被夸过,也从未想过自己算不算美女。她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长大,是个晚熟的地区。小秦还没有切身体会,在某种场合,美女等同于粪土,但她真实地相信自己变漂亮了。头发是新剪的,脑后露出一片青青,额前又飘着新染的几缕红刘海,是大老板的硬性指派。刚学化妆,整张脸不习惯,都不会做表情了。好在男人们又嘻嘻哈哈,谁都没注意她的局促。现在,化妆就是她的肌肤,不化妆,脸上会冷,心里会虚,担心太裸露,被人抓到弱点。她不过是这人海里有几分姿色的女人而已。
在酒吧领舞几乎到凌晨,与方其建约的早,几乎没睡,半梦半醒眯了几个小时,早九点就起身。没休息好,小秦怕脸上起雀斑,眼角起皱纹,多给了一个小时来装扮。蹑手蹑脚,她化了严密的妆,选了最新买的白纱低胸泡泡袖配紫红色一步短裙,正在门背后的穿衣镜前打量,身后是玉玉沙哑的评论:“又不是去见客人。”回头,玉玉却还躺着。
方其建不是客人。
小秦在犯贱吗?随时随刻都要职业化地性感着。小秦恨自己,咬唇辩解说:“新买的,自己看看。”又换了好几套,不是玉玉就自己,左右不满意,最后赌气式地穿了牛仔T恤,穿衣镜前一站,竟被自己的朴素与单纯震住了。她用手背拭去鲜艳的口红,粉红的原色不动声色,牵扯出初离家乡的那个她。当时的她还很乡气,但纯洁而清香,真是恍若隔世。这些年来一直没有回过头,扎在晨昏颠倒世理颠倒的生活中,乍一反省,小秦有点头晕。
她的脸发着烧,厚厚的粉底阻碍了热的散发。小秦重回洗浴室洗了妆,再回来,玉玉盘腿坐了起来,审视着。她在玉玉的眼光下发光,因了期待而散发莹泽的光,没有化妆的脸看得到淡淡的几点浅色雀斑,增添了俏皮与娇憨。她的确能成为另样的女人。玉玉眨眨眼睛,没说什么。衣服就这样确定了。临出门,玉玉又叫:“换个包吧。”低头一看,还是那只银片缀成的一线狭长的小坤包,原是与另一双尖头上翘银片皮鞋一起买的,六折货,看着很华贵,很戏剧,满大街里就显出了一个包一双鞋,然后能注意到人。小秦索性扔了包,取出皮夹,把钱塞入裤兜,再把手机挂到胸前──这完全是普通女学生的打扮了。她还有着普通女学生的向往,一个约会的向往。走到大街上,丝毫不引人注目,而这样的不引人注目,又是多么新鲜而自尊的生活。她不需要别人的眼光,依然活得亭亭玉立。
五月的太阳暖暖地照着,大街上已经人群熙攘,很多都是外地游客,想在几天时间内领略这城市的风情,再回到各自麻木的家乡,偶尔带些意淫的快乐想起这几天在这城市,总之在他方,在远方,一次冒险,一次不一样的生活。现在人们生活好了,欲求比先前进步了许多。小秦来到S城之后,才发现这世界还有很多很多人活得很快乐很潇洒,而家乡的一切,变得越来越不真实。八十岁的奶奶全瘫,父亲在山里伤了脊椎怎么也治不好,两个弟弟在读书,大弟弟今年高考,姐姐当初为了财礼被硬嫁到更偏僻落后的山区里,逼急了会逃回娘家要钱。那不是生活。而小秦,要生活,正在生活,她在走向一个可能的正常的恋爱与婚姻。人,很容易忘记悲伤,无名地乐观。
方其建问到哪里玩,小秦一时想不起去处。大老板拉到很多生意,几年来她了解的只是无数的酒吧,无数的餐厅,无数的夜里的混沌的灯光,无数张化了浓妆的脸,无数双甚至没有迷恋却要麻木嫖妓的眼。而她,清醒地,如冰里的一条鱼──鱼怎能在冰里游呢?她还是游了过来,穿过变形的世界,红色的圆黄色的方黑色的麻点,梦一样,在清洌的晨光里,出现在方其建面前。刻意的良家女子形象。素面朝天,马尾辫,牛仔T恤,也能衬出长长的匀称的腿,脚下还是双半高跟攒珠玻璃拖板鞋,很低调的一点时尚张扬。
方其建向后退了两步。他上唇有淡淡的黄色茸毛,要再过几年才能长出气候。他的外表很普通,但眼神带钩,敌人或是朋友,都会被那浓黑的眼神钩住。天生一付邻家小弟弟的眼神,最引女人心疼。小秦的眼神跟住他,看他为了今天特意盛装,虽非名牌,也价格不菲,亮光光的藏蓝料子,配了条水灰蓝红斜纹的领带。个子不高,西装并非定制,裤管褶皱着正好盖住皮鞋,才没映出人影来。他想着她是大城市里的时髦女郎,而他,经过这些年走南闯北的经验,能在这座大城市里撑面子的,也就这套西装。但她出奇不意地素淡。第一次见,她裹在红缎子舞裙里,好大的裙摆,巨钟倒扣,扣住了他的心。他不知为何只注意她一人。或许是她的眼神,在最深处依然有一汪平静,一丝梦想,不像其他姑娘,眼神呆滞到底。她像他的妹妹,七岁夭折的妹妹,从小就是水灵灵的眼神。她也像他自己,在外面讨生活,还能坚强地维持住一份乐观。他有机会与她单独聊天时,他刻意说了很多──想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他没有钱。他有的只是自己,过去,现在与未来。他喜欢她这一次的素淡,仿佛她知道他的心,特意给他惊喜。又一次,莫名的亲近感涌上心头,而他,酝酿了一夜的见面仪式无从开场,反倒向后退。
方其建吃惊,后退,小秦眨了眨眼。他的盛装倒很入她的眼,说到底,她喜欢一点夸张,一点隆重,哪怕不合时宜。今天她对他的期望,正在于此。一个男人为了她,可以有点惊慌失措。真不枉费她一夜未眠,三番五次的换装。
小秦大方地问他:“来的可顺利?”
“顺利。”
“昨天睡的好吗?有没有到哪里玩?”
“睡的很好。没有到哪里玩,睡了,因为很累。”
一个多么清洁的男孩,并没有像很多渴望见世面的同龄人那样,杀入五光十色的酒吧。小秦忽然就沉默了。如果方其建去了酒吧呢?正好去了那个酒吧,正好看到她金灿灿地舞著?昨晚有个醉酒的款贴着舞蹈团的苹果跳,当众往她胸前的金羽毛里塞了一叠百元大钞。看见的人都鼓掌喝彩了,包括她。有派头的调情是这时代的骄傲。方其建的皮鞋擦得很亮,却是旧的,后跟磨了不少,个子更矮了。他从小就营养不良吧?跟自己一样。
方其建没想到第二次见面反而尴尬了。小秦受了委屈似的低了头,而他,并不想挑起毫无意义的话题。他不想在她面前伪装。他直觉她不需要他伪装。
两个人默默地对立,隔了安全的一臂距离。游人们争相恐后地蜂窝在售票口,公园炫耀的是以最佳角度看到这城市的最高建筑──新S城的象征。S城以及很多类似的S城都喜欢建筑甚至自然风光或是历史古迹。建筑就是女人的时尚的外衣,作为女人,小秦特别理解全民性的建筑崇拜狂热。方其建原想着找条小溪漫步,但他亦不能免俗,最高建筑正是时下最流行的名胜,流行的总能吸引他,就像小秦的美丽吸引着他。
她从来没登上这最高建筑,但她站到方其建面前,失去了登高的冲动。她在他面前,要扮演庄重的克制的形像。售票口的慌乱不利她的形象。小秦只朝售票口望了一眼,方其建捕捉到,明白至少得先买票,说声等等,径自上前,很敏捷地挤进人群,很快举着两张票重新回来。小秦倒惊讶了,惊讶于他在人群与慌乱间的游刃有余。而他,满不在乎地憨笑著:“这也是过节的气氛吧,越挤越热闹。来,我们进去吧。”
他喜欢好的,热闹的,外在的。真心的。
登高很快就结束了,小秦脚肚微颤地贴着玻璃,窗外是一片嘈杂的城市建筑,新的傲气凌人,旧的晦暗萎缩,相互间维持着敌意的和平,自顾自笔直坚利地刺入青天,划破无形的地平线。如果坠落,首先会被扎死。小秦没想到梦寐以求的登高如此无聊。
“这原是让人从远处看,挺漂亮,在上头来看外面可就没意思。”方其建也有同感。
失败的旅游。楼上的咖啡厅不是方其建能消费的,或者说,他还不认为应该为小秦花血本。下了楼,随意在公园里散步。这是片硕大的平凡的公园,草坪与摆出图案文字的一片红花绿叶。两人失去了目标,也失去了话题,忽然就走得很煎熬。
小秦就联想起与别的男人同行,可以搂着,亲着,叫嚣着走;光天化日下也与正人君子擦肩而过。一旦无话可说,却要同行,她感觉焦点燃烧在她的手臂上。甩了两下,太暴露焦躁的心情,在背后反剪了,又怕太老气横秋。再拿到身前,垂着纽住双手,更小家子气乡气!是的,她痛恨乡气,努力屏除这一习性。没两下子,她的双臂又酸又累,随便找了张长椅颓然坐下:“累了。”她撅起了嘴,跟自己赌气。她与他在做什么?她爱上他了?没有。可她在与他约会。电光一闪,她明白自己从未与男人约会过。没有这样清清净净地约会过。
他也很拘束。春末的空气里饱含发情的孢子,更显燠热难挨。他急迫地走到树荫下的小货车,买了两枝冰淇淋。棕色的哈根达斯,一流的品牌,平时不太吃,不是买不起,总觉得不是他的档次。他一出生就受苦,受惯了。他小心地撕开玻璃纸,褪到一半,渥在木棒周围,这样,万一吃的慢,冰化为水,黏黏的落在玻璃纸上,不会脏手。他小心地先递给小秦,再吃自己的冰淇淋。再回头,小秦竟持着冰淇淋发愣,见他回头,慌慌地吃起冰淇淋。他并未发现她的惊慌,很高兴她吃他买的冰淇淋,现在的确不需要说话了,只是享受这美味。
她一口口地抿着,手指藏在玻璃纸下,干涩的。难得他如此细心!她正被人关爱着,就像那个黑衣女人。她正被普普通通地关爱着,没有金钱与肉体的交易。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不计较地怜爱。她眼睛酸了起来。她是个卑贱的命,受不得一点好,永远都对一点好如此敏感。当初也是被二老板轻描淡写的几次关怀冲昏了头脑,上了床,还梦想过一阵,最终明白自己不过是个能跟别人上床的舞女。
方其建是个穷人命,难得吃冰淇淋,好像全世界都在觊觎这枝冰淇淋,飞速地吃完,连木棒也巧妙地收拾干净,心满意足。又侧过身等着小秦:“我等你,一起扔了。”
他刻意要做个绅士。满公园随地吐痰的人,而他,要把两枝木棒扔到远处的垃圾箱里。他永远是个上进的人。小秦虽然没有任何攀高枝的经验,但她明白,面对的真是个可贵的人选。
那次方其建说了他奋发图强的经历。超市新开张,全面大折扣,人如黑蚁涌进超市疯狂抢购。小秦她们一直在正门口临时搭建的舞台上表演,扭出曼妙身姿,把小小的赠送商品洒到台下,引起一阵阵的骚动。赠品发完了,舞蹈团的姑娘们都四散了,而小秦不知为何,与他站在仓库门边聊起了天。他很会聊天,但那天说的都是从来没有跟另一个姑娘说过的悲惨经历──因为她是舞女,悲惨经历只能拉近两人的距离,也的确起了效果,小秦后来也说了些自己的状况。方其建十一岁开始打工,十五岁开始自立,有点夸张,又有点根据。江北家里穷,生了男孩也没有条件宠爱,他的确从十一岁开始就帮着学校附近一家早餐店打杂,薪水拿得比外地人更低,每天起早干,只求着买文具的钱以及大部份的学杂费。后来有乡邻指点早餐店老板不要太黑心太剥削,一样干活,又是如此悲壮的动机,为了积德也不能只给那么点钱啊。老板有些不好意思,想着要涨些钱,方其建主动说不必了,他怕失去那工作。只有趴在泥里,他才安全。“我一点也不后悔,”方其建说着,眼里润出了泪花。他回家还要做家务。他从来没有闲暇时间复习,他在学校里恨不得把每堂课老师的话都一粒粒咽到肚子里,他省三餐的时间,边吃饭边做作业,他省行路的时间,一边跑一边背课文。他从小就不是一般的穷孩子啊,他得过这样的评价。他十五岁考上了中专,到了那个中等城市。家里的意思很明显,家里没有一分钱,所以他从那年自立了。他不爱说自己的中专经历,但他初中毕业那年暑假就杀到那城市找工作了,从最低等的做起,渐渐的,人们也知道他的中专文化,委以一些责任,毕业竟找到了在某厂家当推销员。
后来追着车跑,追了两步哑然失笑,他真的在追一个女孩啊!他从来没有追过女孩。没有。指天起誓。他从小就是玩命学习玩命干活的,毕业后就双份卖命地干活,倒是很得赏识。这就是一切吗?一晃他也是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了。没人关心他的情感世界,仿佛他只是个工作机器。但他不是机器。他站在小秦对面,她时时有令人怜惜的软弱表情,而他,发现自己真的自立了。他应该品尝一些人生的甜的内容,比如,与这美丽的女子一起聊天,一起游玩。
他问她未来几天的安排,小秦回答却很吞吐。难得他需要她。不是肉体上的,只是节假日普天同庆的时候,一起作伴,玩一玩,肩并肩地吃一枝冰淇淋而已。但节假日从来是舞蹈团最忙的时候,最富有存在价值的时候。在快乐里装点快乐,在美丽里装点美丽。一切锦上添花的事情。还得有一周都在那家酒吧领舞,从明天起,白天还得加各处的商场超市助兴。她肯定不能带他到酒吧;而节假日请病假历来是大老板的忌讳。何况越是节假日越可以看出这批女孩子谁对他忠心。他很少考虑给忠诚者加薪水,但他可以决定她们日常生活中的种种细节,可以决定留用或是开除。跳舞,毕竟是个可进可退的职业,比街上的野鸡好多了。就是坐台陪着喝酒让男人在身上摸一摸,并不涉及实质,出台钱更多了,钱是个好东西啊。“你们要体谅我。”大老板心情好的时候会说这句话,虽然照旧杀气腾腾。大老板很瘦,说是天下阴狠的人都偏瘦,大老板就是一具由冷冷钢管搭起来的伤人机器,全舞蹈团的姑娘都怕他。好在二老板是个天生的中和器,但想起他,小秦就皱眉头。
小秦看出方其建的困惑,为了让他安心,又说:“我,我只是在想可不可以请病假出来。”
如果哪个姑娘真的病了,其他姑娘唧唧喳喳上了车,说一句,二老板会骂一句,起火,开车,也就随意了。小秦也病过,二老板把姑娘送到地方,能记得回宿舍看一眼。那次二老板还带了鸭梨,为她熬冰糖鸭梨,说是对咳嗽高烧很有效果。二老板没有占她便宜。她其实有些期待二老板的非礼。来自一个并不讨厌的人,而她,当时很有股自毁的情绪。她的喉咙,她的额与面颊,都在燃烧,她一生没有烧过那么厉害。病了,忽然发现自己有了点点钱,却无人关爱。为什么呢?这问题真是不能深想。为了那一点点的关爱,她的贞操献给了二老板。现在,她拿什么报答方其建?方其建又是如何在想她?也很可能是另一个二老板吗?她有必要为了另一个潜在的二老板去影响到自己的饭碗吗?可她,为什么相信方其建?他的眼里没有一丝欲望,比二老板第一次望她的眼神不同。是的,二老板第一次注意到她,眼神就是杂的。
他们吃完冰淇淋,已渐渐适应了对方,再起身,都放松了许多,又聊起了天。方其建也是很少有节假日休息的,他在厂里总是主动表现,主动加班的。他为了她特别休了这次的假。而她,在这城市这些年来,对于阳光下的景色依然陌生。她说她工作忙,还真不了解这城市,他说他原指望她做导游,但他更喜欢带着她玩。他们走得越来越近,越来越放松,终于到小秦得上班了,他很遗憾不能一起吃饭,他请客。小秦说她请,她算尽地主之谊,方其建又说,今天还算是小秦做导游,他得请她作为答谢。小秦笑了,她已基本决定要请病假了,逃工,约会。他们相约了明天见面的地点,要分手了,真是依依不舍。
小秦怕时间不够,让玉玉捎个话,自己直接打的到了酒吧。姑娘们正好如乱雀,三三两两进了DJ室,或者洗水间,换上金羽毛。二老板最后一个晃过来,两手闲插在裤兜里,眼神很是酸楚。小秦连忙避开他的目光,但二老板冲她走过来,打个呼哨:“哎哟,成玉女了。”他刻意地上下扫描,以他清楚小秦身体上每处隐秘的专家表情,嘴角带着讽喻的笑。
在方其建面前,她是个谎言。她很清楚这一点。梦就是谎言。
二老板对她知根知底。他是她第一个男人。他是她生命里的分水龄。这无从欺骗的卑贱里有种令她宽慰的温馨。
可他总在取笑她,取笑她最怕人取笑的地方。她要反击,虽然二老板一向很会隐密,她有女人的直觉。她笑盈盈地说:“听说你女朋友很漂亮啊。”没人见过二老板的女朋友,但小秦很自信。现在是谁,只要会发掘,会打扮,都是美女。问题是她也居高临下地关怀他的情感,又是从漂亮的角度。在这行里,漂亮是最基本的要素,同时也是最含糊的。她刻意将语气曲折有致。
二老板被将住了。自从跟大老板谈过少出差不想做,他料到消息会被女人传播加色,他以为自己泾渭分明就可以了。他从来如此分明。他有两个世界,尤其谈了女朋友更要分清。但小秦的语气令他相当不快。他冷笑着说:“哪里有你漂亮!”
小秦今天兴奋过度,脱口而出:“那你跟她好什么?”
两人都被这话吓了一跳。二老板倒狠不下心骂小秦是“那种女人”。小秦心跳到耳膜都闭了起来,嗡嗡一片。她没忍住。漂亮这个词对小秦不能随便说,而小秦也不能随便做回应。问题就在于小秦的确挺漂亮,而且在卖这个漂亮。小秦只能大声干笑:“好啦!知道啦!人家是白天鹅!我要换衣服去了!”
二老板留在空荡荡的舞池里。他不爱小秦,也不知道爱情的定义。他只在乎一点自尊,金钱上的,面子上的。他一直把工作与生活分为两个世界,但小秦总能混淆这两个世界的界线,而这一混混淆,世界的支柱都被动摇了似的。他得镇定。他郁闷地抽烟。
大老板手里还摇着他的私车钥匙,伸手在二老板口袋里掏了枝香烟,衔着就往二老板的烟上凑。二老板躲开,阴着险递给他打火机,拿回打火机时,他的心情已恢复平静。他在大老板面前总能顺即平静,因为与对方是男人间的较量,需要绝对冷静。
大老板说要再去W城。那是小城,但小城的生意更好挣,因为不像S城已经样样饱和,对新鲜的东西还有激情。但大老板在办舞蹈团前就有妻有儿,对于外出机会向来热情,何况当年插队时认识的铁哥们就在W城,更加不辞辛劳。
二老板立即想推脱,因为女友对出差相当敏感,但他又很想去。他猜着那男人就是W城的追车的人,无法抑制冲动,总觉得会有好戏看。
四
一路看着绿色的田地,近城却有大片大片的抛荒──划归出来开辟新厂房,成立开发区。草及人长,在春天也是枯色的,可惜了鱼米之乡的良田。越是良田,越是为人喜爱,在升级换代之前必须抛荒。还剩余不多的耕地,但这里的农民就像地主,听说流行雇佣外地民工种田,自己进城打工,而他们打工又与外地人不一样,总能得到更好的报酬──毕竟是当地人。这里谈不上公平,人情而已。小秦特别的理解,就像她理解自己的困境。
小秦觉得自己被锁在车上。环顾左右,姑娘们都在睡觉,光天化日之下看清了每一张卸妆后的脸,都很可怜。昨晚跳舞到凌晨三点,只稍作收拾就上了车,路上需要七八个小时,到了W城需要立即化妆。老板最好别空出一天半天,时间就是金钱。
路途就在高速旁边随便挑了家脏而旧的小饭馆吃饭,很多姑娘已经不适应这种恶劣的饮食环境,七嘴八舌,说服大老板往小镇里多开一会,找到间小超市,买了方便面和香肠,又求着要了热水,在车上泡着吃。难得清汤寡水,也觉得饭钱本来是老板包的,到了W城又集体嚷饿,到底补了像样的一顿。大老板心情好的时候还是很大方的,二老板这点上就是不如大老板。姑娘们私下又忍不住评点。从头到尾,小秦都缄口不言。她原也算安静的人,却很随喜,姑娘们都已经知道小秦正与W城的追车小伙谈恋爱,很想起哄,又因大老板二老板在场,都隐忍了。小秦的恋爱事件早引起姑娘们热烈探讨,谁都会有这一天吧?到时,谁都希望其他人给点面子。这也算稀薄的同情心吧,她们自己给自己的。
那新开的酒吧就在早先新开的超市附近。超市门口的舞台依然搭着,依然竖着简易的拱门,上次来时,满满一穹弯的五彩气球与缎带,舞台两端是硕大无比黑色压镇的音响,助兴期间,薄木板的舞台被无形的声音激烈震动,还不时有五彩碎纸从天洒落,人们的喧声,笑容小秦俯视着,舞蹈团还以是酒吧舞厅领舞为多,大太阳下看清每位看客的脸,小秦打了个哆嗦。大家终于走到新建酒吧,还是那套汽球彩带的热闹与隆重,门口临时竖了简易的木架,贴张巨大的红色海报,黑墨淋漓地写着四行字:“S城魅力歌舞团,劲爆春色,活力四射,机不可失!”小秦那四个感叹号电击了,浑身发麻,她联想起了当年广告上的“正规舞蹈团”五个字。当年她喜欢正规两个字,现在她害怕春色两个字。其他的姑娘也不舒服,笑说小城就这样,这在大城市,请个舞蹈团领舞太过平常,要贴也是铜版纸光闪闪的专业海报,美女一笑,连舞蹈团的名字也缩在一角,只怕耽误了那最诱人的笑容。还偏这样简陋,以加倍的粗俗引人耳目。大老板却指着海报说:“看看,人家多把你们当宝贝,好好跳,都是生意,以后机会更多呢!”姑娘们都不说话。大老板不好得罪。手脚比二老板大,手段却厉害的多,绝对是翻脸不认人的主,不像二老板,关键时刻还能说几句人话。
跟S城近年来兴起的各式主题吧概念吧不可同日而语,这酒吧布置完全谈不上设计,不过尽了最谨慎的努力,舞池里是中等偏上的赭红色长条木板,周边是灰黄的水磨大理石,半开放式的包间绕场一周,是餐馆式的火车座,再前就是零零碎碎的小圆桌与高椅。倒有个高高的舞台,并无钢管。酒吧老板是个戴金丝边眼镜的中年人,一见面就与大老板拍背拍胸的。“不错嘛,舞台够高,在台下可真真的无边春色,哈哈哈”大老板绝不脸红。酒吧老板倒瞟了一眼姑娘们,看到大老板管教成功,回眸笑应:“哪里哪里,根本没法跟你们那里比。难啊,也不是钱的问题,你知道的,小地方吃不太准,之前有一两家鸟毛酒吧,又小又破,生意都不怎么样。”大老板已走到舞台上,扫视一番:“所以才是你挣钱的机会嘛!你这酒吧够大,再多请外地舞蹈团来做噱头,我保你发!”又两手插腰,对姑娘们发话:“这可是我哥们,大家用心些。”又对酒吧老板说:“我来帮你设计些新的舞蹈动作。”姑娘们立刻炸了,都怕大老板设计新动作。没想到大老板板面怒道:“干什么干什么?你们就是吃这行饭的!”二老板一直坐在某包间,这时走入舞池:“好了好了,这真是老大的哥们,你们必须尽心尽力。”姑娘们都噤了声,确信两人关系非比寻常,W城这么落后,路途又远,何苦三番五次往这里跑?
大老板当下设计了好几个撩裙扬腿的动作,便服练了两次,就让姑娘们换装,要看实际效果。姑娘们领了戏服一并涌入DJ室,一关门,都压着嗓子抱怨动作难度高。苹果最早换完衣服,冷冷地说:“算了,动作难点才好看!”──完全是大老板的声气。她最近颇得大老板宠爱,按理说也不该这样,毕竟大老板的宠爱从不持久,姐妹淘里却日子长着呢。众人一时琢磨不清,反而都闭了嘴,剩得满室悉悉簌簌,仿佛满身的皮屑不停地往下掉,每人心里都又毛又烦。小秦手脚麻木地换着衣服,她想这次不可能请病假了。她想像自己装着在台上晕倒,或是故意一错脚扭伤踝骨,但她没有勇气。身边就是入团不久的许小燕,撑不住,对小秦说了句最不合时宜的话:“你男朋友来看不太好啊。”
“什么男朋友?”小秦的反问只是条件反射,细想这女人堆可能早在方其建追车时就传成了男女定情,可她还没牵过方其建的手。
姑娘们开心了,大笑了,苹果扭到小秦身边,勾肩搭背,亲热地说:“哟,我们还要问你呢!”
又是大笑。
大老板狠狠地敲门:“换好没有?抓紧时间!”
“就好!”苹果引颈回应。
许小燕吐着舌头说:“大老板今天好像不高兴。”
不知谁插的话:“好像跟二老板不高兴,刚进酒吧时我看见两人躲在一边说话,脸上都阴阴的。”
于是说到二老板不想做了。这涉及各人切身利益,也就忘了小秦的恋爱。夜色还淡,大老板就派了两个姑娘金灿灿地站到门口,不一会儿,酒吧里挤满了人,很多是从周边城镇赶来凑热闹的。这才知道酒吧老板推销很凶,在当地电视报上登了几天的整幅广告。电视报是当地贫乏精神生活中最红火的渠道,几乎人手一份,那广告上同样醒目地登了舞蹈团助兴的内容。
小秦觉得自己在强光的照耀下,迅速地萎缩,黑暗,而方其建的目光从每个方位冷冷地射来,盯着她的退化。忡忡人影中肯定有方其建吧?他一定看到了广告,或是那海报,他还亲自来热闹。年轻人能放弃这热闹吗?每一次撩裙扬腿,台下总有人吹口哨,小秦心头就被火辣辣地炙烧一次,很快就流了汗。终于有个间歇,小秦冲到洗手间,倒清净无人,因为时间还早,估计还没人喝醉。小秦摔上抽水马桶单间小门,猛猛按下冲水器,哗哗地水声里,泪夺眶而出。
浑身都在烧。她真是个愚蠢的女人。方其建为了推销走南闯北,怎会不了解这个所谓的舞蹈团的真相?方其建诉说他的身世他的苦,又怎样?自己又好到哪里?全舞蹈团的姑娘又好到哪里?天下苦命人多,说一说罢了。正因了他的苦命,他一直在努力获得更好的生活,他怎么会对自己动情?他只是正好想散心,正好来S城,而她是他唯一的相识,所以正好找了她陪他玩,免费的。小秦回身又按下了冲水器,贴到门上,左右的磨蹭一张烫脸,呻吟道:“我的天”现在已不是小秦想找抽身之计了,现在是小秦白白被耍弄了一次。“贱女人,蠢女人”小秦发着抖,浑身结起鸡皮疙瘩,泪倒干了大半。再打开门,小秦全身麻木,行尸走肉般,镜子里一张憔悴的花脸。
玉玉走进来,递来小小的化妆盒,她知道小秦的习惯,料定需要补妆。小秦缓慢地扑粉,玉玉立在身边,对镜也自我伶惜一番,淡淡地说:“我看见方其建了。”
小秦停了手。玉玉又说:“这有什么?知道了更好,而且,他会不知道吗?别天真了。”
小秦就是天真,她梦着方其建不知道舞蹈团的实质啊,不然又何必一身素朴地去公园约会,现在想来,倒是欲盖弥彰。小秦居然为了一个见过两面的男人如此伤心?她难得为个男人伤心啊。连二老板也没让她如此伤心过。当她第一次看清二老板与另一舞女亲热,她并没有哭。她很快就知道二老板没有真情的,她只是差了仔细看到,看到之后,她再跟别的男人上床就痛快轻松了许多。或许还要感谢二老板,不是吗?小秦又落泪了。这一次,也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二老板。这世上只有让她哭,没有让她笑的。
玉玉拿过化妆盒,补自己的妆,又轻描淡写地说:“二老板真的不错。他建议大老板不要再在台上跳,让咱们散到舞池里,换新花样,又能近距离总之大老板听着有道理,答应了。”
小秦含泪望住玉玉,玉玉并不回望,递回化妆盒:“你快点吧。”转身离去,在门边又说:“其实二老板对你真是不错。”不错,这就是很高的评价了。玉玉回身,伶惜着小秦:“方其建要是看不起你,你也没办法,这就是缘份。别太当回事。”这次真的走了。
小秦点了点头。二老板对自己还算有情有义。即便后来他玩别的女人,而她上别的男人的床,有两三次发高烧,二老板还是抽空来看她。他说每天陪在乌烟瘴气的地方心烦,不如在难得冷清的宿舍里躲一躲,还能跟漂亮的小秦聊聊天,放松。但仅此而已。他要的是正常的平凡生活,而小秦这种人的存在就是与平凡的日子唱反调,赖以生存的正是现在人们衣食温饱之后都喜欢追求刺激。方其建,一个微渺的可能,那并不灼人的光,也熄灭了。小秦认定方其建看不起舞女。如果小秦有心从良,在那从良的世界里,应该看不起舞女才对。小秦就这样无私地批判了自己,把自己像烟头踩到脚下,再用力拧,用力拧。她好想抽烟啊。
小秦终于再次浮现于喧闹的人群,身边正站着两三个年青男子,其中一个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她故意放慢脚步,那年纪大一些的男子很洋派地招呼:“好!”她正好停下,回声好,她说:“借支烟。”她与他们吸着烟,照例胡乱聊着。她只说几句,就知道这几人都是新手,而她是绝不会花费自己的时间来培养他们的。她冷艳地抽着烟,话越来越少。
生意出奇的好,在大城市里倒已少见如此盛况,舞池里一条条人影,互相挨挤着就像罐头里的沙文鱼,还在挣扎,晃动,将并无多少大不了的个性张扬出来。小秦对满舞池的年轻人充满同情。而满世界的人,没有一个会同情她。
裸露的后肩被一只热腾的手搭住了,微微用力,要将她扳过去。小秦太专心遐想,吓了一跳,猛缩身子,立稳了打回旋,竟是方其建。“一直在找你,”他还是那明朗的笑。
他总能在出其不意的角落里找到她。上次来W城,她其实也是心情不好,独自跑到仓库门口,以为没人打扰,竟遇到了他。这么多人,她以为混在人群的掩盖里,或许能错过他,偏偏他就在她身后。小秦挤出了笑容:“啊,啊,你怎么来了?”──好像这声色场所不是他的选择,但他显然很熟习这环境。毕竟是个搞推销的。还不清楚小秦是什么人物?名声败坏的女人啊。他还找她。他果真也是个嫖客?那他早就看透了小秦上次的伪装,或许在背后嗤笑,也或许更有特殊癖好,相当地欣赏。
“你们团来上了整幅广告呢,怎么不知道呢?”
小秦禁不住红了脸。一个会红脸会低头也会倾听会同情的舞女。方其建很抱歉言语的粗糙伤人。他跟朋友们一起来玩热闹,也想像与小秦见面的情形,只没想到是这样的。见第一面时,她就是亲切的。他在她面前说出最隐秘的痛苦与期待,以至后来感激地追车,想送给她那盘光碟。第二次约会又是孤独的境况里,激愤地,想找个漂亮姑娘陪着游玩,而小秦是他所知最美的姑娘。这次相遇则是老天的安排,他看到的是暗色里一颗珍珠柔弱无助的光。
舞池那边出现了骚动。两人都松了口气,这下有借口不必说话,只需关注那个方向。那个方向,苹果带着一群人爬上了舞台,自己在中心狂舞。她拉过一位身材高挑的男人,很明显的将他假想为钢管,做尽了风骚的动作,引起阵阵尖叫与口哨。苹果心底一直喜欢到小城,因为她在小城是不可争议的风潮人物,她在小城先练习,将来要在S城成为知名的钢管女郎。小秦看不下去了。虽然只有两次相交,她已无法把方其建想像为陌生人,或是客人,都不行。她不能站在他身边看如此的表演。她垂下头,想溜。她无法跟他告别。说自己要去跳舞,去喝酒,去沉醉。
“其实这种表演也要才能的啊,”方其建回头说,满面真诚,不是酒客之间无聊的吹捧与淫秽。
“哦,是的吧,我却跳不好,”小秦越说越轻。她跟那傻女人撒谎说自己最怕领舞,根本不会跳;但跳钢管舞,她倒真的有心无力。但她为何没底气?
“你跳舞挺有天份的,”方其建鼓励她,又说不下去了,难道说他看了她们适才的表演?不知为何说不出口。这天份的评价就有些毒了。
小秦果然给了他怨恨的眼神。
“啊,对不起,”方其建越说越轻了。
“小秦,我四处找你!”玉玉的叫声,然后看见她从人群密处钻了出来,却又首先打量方其建:“哦,你好啊。”
“你好。叫我小方好了,”方其建恢复了磊磊大方,语气里是讨人欢喜的谦逊的自信。
“哦,叫我玉玉好了,我是小秦的好朋友。”
“哎,玉玉姐好,”他很虔诚很恭敬地叫道。
两个女人扑哧都笑了。玉玉装出很恼的样子:“我有这么老吗?”
“对了对了,失言失言。不过,你们倒猜猜我的年纪,我很显老的。”
“你的年纪?”话题巧妙地被转移了。两个女人都暗自惊奇,为方其建不露痕迹的圆滑与青春的外表不甚相符。这猜年纪的游戏本是欢场上最无聊的把戏,他说得又勤恳又真诚,倒有点像那天到酒吧的傻女人。但女人对男人更多宽容。
“是啊,猜猜看吧,很多人都猜错的,”方其建继续认真地添调料。
“二十七?”玉玉扬扬眉毛,大致报了个数字。方其建笑着摇头,在胸前抱起双肘,大有等待错误的耐心。
“二十五?”小秦记着他显老,减了两岁,没想到他还是摇头。
两个女人互视,开始认真盘算。小秦仔细回忆方其建述说过的人生经历,太过丰富了,“怎么着过了二十了吧?”
方其建往后退两步,又垂下两手,只是眯眯笑。
“到底多大?”玉玉急着催。
方其建笑道:“都看着我像二十六七的,其实我要年轻四岁呢。”
原来也就是玉玉与小秦的年纪,一两岁的出入而已。也是个早熟的人。那种应该同病相怜的早熟。跟酒吧里花爹妈的钱外表早熟实际幼稚的城市小孩不一样。玉玉对他好感又多一层,就记起方其建原与自己没有关系,而她出现于两人面前,只是为了告诉小秦:“大老板说今天这里生意太好,人太挤,我们还不如让地方给客人呢,所以啊,放──了──”玉玉把最后两个字说得又大又圆,多么难得又意外的休假啊!
小秦也意外地快乐。再不用担心那些令人难堪的舞姿。她还奇怪这黄金时间,自己在舞池外拖延许久,也没人来催。时间只在九点,于她们还早。
“这城里有什么餐馆不错?”玉玉直问方其建。
方其建看着这两个女人一时间快乐得像孩子,猜出她们平时几乎没有正常人的生活,却又很向往,心头颇是伶惜。他也没有。他在这小城也六七年时间了,总也融入不进去。他工作上交了些朋友,平时吃饭局打麻将,但本城的青年都太快乐,外地打工仔又都太不快乐,他似乎哪边也靠不上。他只是努力工作,正一步步走向快乐的人。面前这两个年轻的舞女莫名的亲近,或许因为她们也在努力寻求着快乐的缘故吧。那,就一起快乐吧。方其建慷慨地说:“我带你们去一家不错的餐馆吧。”
三人当晚很尽兴。如果你可以忘掉让你痛苦的,那就是快乐了。他们喝了一箱啤酒,因为三人都是练就的海量,正好喝到身子发轻,头脑发飘,最佳的状态。“真是好开心啊,”玉玉无比感叹,趴到桌上呜呜地哭了起来,还在说,“开心,很开心。”
小秦俯到玉玉身边,热脸贴着热脸:“玉玉你开心你哭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在想将来怎么办呢?现在开心不开心又怎样呢?一想到将来,我会开心吗?”玉玉渐渐哭出感伤了。
小秦却渐渐醒了酒。她比玉玉总相对冷静了一点点。她想玉玉可能看着她有方其建的可能性,想到自己难免伤心吧。“你不是都想好了吗?存好钱回老家”
“老家?”
“老家,陕西。”
“真的吗?再过两年,我在S城也呆满十年了呢。一个人。回家。”
玉玉那“一个人”说得很顿挫,三个字,三把小刀,一把把坠入插到小秦的心里。谁又不是一个人呢?她瞥了一眼方其建,忽然也落了泪。她恨自己忍不住,方其建会以为她在耍花头。舞女坐台本来就不为正人君子所容,还往往被人怀疑到深一层。男人从来不相信操守,更会联想一个多年的舞女。连她都不相信自己。何况这非关信任。她的确是个坏女人,舞女之外操着皮肉生意,钱颇进了些,也花的快。唯一的成就是供出了一个即将考大学的大弟弟吧。大弟弟如果是个正人君子就会唾弃她的肮脏的钱吧?她也从来没有以无私的牺牲心情给大弟弟寄钱,不过正好有盈余,心里还颇多抱怨。她并不高尚,老天又何苦眷顾她?可你看方其建正襟危坐的样子!是啊,他辛苦,他能干,读书好,还能自己独立完成中专,工作努力也有成果。小秦也正大光明地努力过,辛苦过,初中毕业还是断了前程。回家务农?等着像姐姐一样出嫁交换彩礼?她很不容易啊,选择独自外出打工。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在这颠倒的生活里迅速老去,遭受唾弃,无力,也无能,开始新的生活。她在S城的第一个室友得知魅力舞蹈团正在组建,就这样。她没想很多。她反正没有前方。她只想着自己很喜欢漂漂亮亮,喜欢唱歌跳舞,跟所有的年轻女孩子一样的爱好啊。偏偏她就成了舞女,也没守住,真的落入了世俗的偏见里,成了下贱的舞女。小秦只能借着酒劲,搂着玉玉的肩悲泣:“玉玉你别哭了,我也是一个人,我跟你作姐妹回去”管别人怎么想,她对玉玉说的是真心话。一个多么委屈求全的梦。
五
玉玉与小秦嗒然若失地回到旅馆,根本不用担心成为焦点。姑娘们都聚在某个房间,热烈探讨,说是大老板包了二奶,被老婆发现。每次出差,大老板的老婆从来不打电话,都猜两人要么关系很淡,不屑一顾,巴不得远一点,要么关系很浓,细心到不打电话,怕大老板心焦。这次电话打来,大老板正好在苹果的房间里说笑,老婆冷冷笑着,抑扬顿挫,说正坐在他偷偷买的商品房里,那房里摆满了狐狸精的照片,还有恬不知耻的合影。那狐狸精就是苹果。老婆从来不接触舞蹈团,怎么知道苹果呢?可见做足了准备,就等着今天。
据说他的元配并非弱女子,家世有根基,当初还是大老板高攀,办舞蹈团的钱和关系也大半靠了老婆那头。她即不愁后路,搞不定可以接手舞蹈团。但想不到狐狸精是苹果。苹果平时就张狂,不仅风骚,还与大老板有首尾,这本不是秘密,只没想到成就如此斐然。换个别人也罢,却是精明刻薄的大老板,也不在乎就是自己窝边的草。
小秦与玉玉退回自己房间,苹果并不在,两人也无话。两人为了不能过正常日子悲情一场,回来被迫看别人的热闹。苹果拎着一塑料袋的烟酒进门,依旧高昂着头。做二奶的没有不提前准备好这一天的。她早已将高难度的钢管秀练好了,离了舞蹈团有的是去处。
“回来了!”苹果朗声跟小秦与玉玉招呼。这舞蹈团里谁下水谁没下水,谁也瞒不了谁。苹果情愿跟这两人亲热,痛快。坐台时被人摸来摸去,跟人上床,两者之间不过五十步笑百步,可就有些人又做婊子又想立贞节牌坊。她早烦透了。
“噢,”两人回应得很虚飘,不知如何直面一个前途未卜却依然趾高气扬的二奶。
两人神色木然,单为了她的二奶事件,交情绝不至此。苹果猜出她们与方其建的晚饭结局,好不了。这时候也只有她能有闲心,再想到这个精彩故事。但她并不同情小秦。她今年十七岁,来舞蹈团两年不到,业绩非凡。她是利落的。卖身也不容易,需要本事,很多绝色做不好妓女,而最出色的妓女大多并非绝色。苹果又懒得奚落她们,高傲地放了塑料袋,临时转念继续去跳舞。她不要休息。小城上也有款,听说更好搭。平时聊天,她知道小秦和玉玉不屑做二奶,好像这里还有最后一层伦理上的守护。不单是明目张胆破坏一个家庭,无论那家庭好与坏,而那年老色衰的原配还有孩子都是无辜的。当然了,二奶也很少能指望有前途,很多二奶永远是二奶,搞不定挣的比妓女更少,因为女人跟一个男人长了,真也罢假也罢,女人都会糊涂。其实最不堪的就是这一天,被人理直气壮地骂。如果是妓女被抓了,妓女还能挺直腰板:“我为钱他为欲,你情我愿,做做生意,碍你多少?”二奶当然碍人家了,被骂被打都应该。难堪又怎样?哪个人可以要求十全十美?包括大老板的老婆,都得忍受。苹果转身时冷笑一声。她倒觉得二奶更文明。她不相信男人能从一而忠,只要有钱,包三奶四奶都能蔚然成风。这是相对的忠诚吧。还可相对有效地减少性病泛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甚至可以帮助政府消除妓女。只有苹果才有真正宽阔的眼界与心胸。这些姑娘们都鼠目寸光。她要是小秦,根本也不去找方其建,一个打工仔,还不知是否真心实意,又隔山隔水!不如在二老板身上多下点功夫,什么叫“近水楼台先得月”?她初中都没毕业就到S城闯荡,也熟谙这个道理。
“其实,管它二奶大奶,跟一个男人一起住几年也好,”玉玉等苹果走了,忽然冒出这句。
小秦和衣躺在床上,还在回味方其建远远的目光,临走时竟还握手,多么寒冷的客套。饭桌上激烈的表现等于承认自己的下贱,既然你下贱,又何必指望方其建把你当人看?还想做女朋友?一瞬间,她怨恨玉玉,怎么就哭了,钩起所有的心事,自己也没忍住。只有一句话:缘分。
“你说是不是?现在也都是几年就离婚的,跟男人住几年有什么差别?”玉玉的话里还是醉熏熏的。世界于她忽大忽小,忽远忽近,她的话也忽明忽暗,她追问小秦:“你说什么了?我没听清。”
小秦还是不开口。正喝到浑身发冷的程度。她也懒得伸手盖被子。她自虐地想,如果冻成个冰人也好。玉玉想起了二奶的好处,她也想起了现在的美丽。青春,时尚,美酒与狂欢,她一个山区来的初中生,这些都是天堂里的待遇了。难道要回山区去耕种贫瘠的土地,背着孩子承受着男人粗糙的暴打,仅仅因为她是他的老婆。年纪轻轻就浑身皱纹,衰老的眼神,一辈子除了苦还是苦。那是她的姐姐。那也可以是她。唯一的区别就是姐姐供一个男人玩乐,而她供许多男人玩乐。小秦落下两行冷泪。还有她的弟弟。多么温柔。每次姐姐偷偷回来,在小秦面前哭诉,弟弟总依在门框上,大把大把地落泪,他还说:“大姐,你别回去了。”但姐姐还是回去了。小秦要外出打工了,弟弟默默地跟到长途汽车站,在那里小秦将转至一座城市,再转火车。那座中小城市只停慢车,但弟弟还从来没去过。弟弟羡慕。弟弟也担忧。弟弟滞留在汽车门外,车门关了,车开了,弟弟跟着车跑,喊了一句:“二姐,你多保重。”多么平常的一句分离的话,而弟弟说得那么悲壮。山区妹子外出打工的种种境遇,早已不是早年的光芒四射。二姐长得又漂亮。上车前,弟弟就心思沉重地说:“二姐你把自己整得邋遢点。”弟弟,在高中读书不错,说是有考上大学的机会。如果不是自己在这里供着,弟弟也会被毁了。要么出来吃苦打工,要么留在家乡没钱娶媳妇。因了小秦的存在,全家都有了希望。无限光明的希望。一下子从最底层能望到最高层。弟弟考上大学,好好学,也能出国。洋房洋车,听说还可以把亲人,如小秦自己,也接到国外去。人,还能有多么宏大的愿望呢?或者,弟弟回到中国,找一份出色的工作,当然,也很有可能来到酒吧,成为嫖客那一类人。但那,也是上等的。弟弟将来如何发展,是他个人的造化。这也是为什么小秦每月并不寄很多钱回家。
门外渐渐地安静了。玉玉起了鼾声,她每次发泄后都睡得很香,如此香甜,让人怀疑她早先的痛苦。偶尔有一对男女走过,暧昧地欢笑,可能是嫖客与妓女。在走廊另一端开门,关门。又是黑而浓的安静。小秦瞪大了眼睛,她看的清,听的清,那对男女在那远远的房间里的行事。每一个细节,都仿佛是小秦在演绎,在承受。她已经调节到毫无感觉,没有快感,也没有痛感,不过是架机器,定时按一下开关,从另一付喉咙里模仿出春叫。不过就是份职业罢了。能给她提供生存的基础,不仅仅是吃和睡,还有生活的花边。这时代年青人都向往的物质的花边。她不花父母的钱。她比起那些可以凭大学教育自食其力还偏偏要在舞厅里抢大款的女人更高尚。她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她为什么不能也香甜地睡去?可她睡不着。她听着那边的门又开了,那对人先后走了,这一次,没有欢笑。没必要。交易已经结束。方其建也早已熟睡了吧?他虽不想做嫖客,但他好奇,在精神上嫖了一次。喝酒时冷冷的目光,是结束的信号。
舞蹈团要在W城新开酒吧助兴三天,大老板第二天先回S城。接下来两个晚上,方其建都没有出现,也没有给小秦发短信。小秦总觉得自己料定这结局,却依然不时查短信,神色不宁。每次打开前,内心里总闪过一念,会是空的,打开果然是空的,有失落,亦有种灵验的变态快感。后两个晚上的客人不像第一晚爆棚,领完舞看表,不合适联系正常人,但第二天醒来,小秦又很不想打电话,仿佛在承认自己的错,自己的下贱。
“对不起,那晚我不知怎么特别伤心,”玉玉冲着她背后说,内疚到甚至不敢搂搂小秦,平时常做,现在总觉得带电,会报复她。她不能不承认自己喝多了是有点想搅局。怎能真的宽宏大量地接受别人如此幸运,而自己如残枝败柳,曾经被抛弃,现在也无人问津。
“没什么,”小秦的嗓子有几分沙哑。一瞬间,她也认定玉玉是故意的,看着自己能找到个憨厚的正常的男朋友,又想到从前的情伤,小秦迅速打消了这恶毒的念头。早知就不要带玉玉。可当时方其建约了两人。当时自己也希望玉玉一起去,放松一些。也的确放松许多,之前谈得多快乐。玉玉也可怜。换了她,也会这么做吧?再说,如果真有缘分,这些又算什么?她不可能骗他。也骗不了。还是方其建的问题。“那天咱们哭,他倒看得起劲。”
玉玉也记得方其建的沉默,按道理也该宽慰几声。正人君子的冷酷是能杀人的,还不如欢场里的嫖客,有时也会人情一下。但玉玉的立场很不好说话,只能劝小秦:“至少临走时打个电话吧。”
“算了。”小秦挥挥手。
重回S城,大老板更少露面,二老板早就要脱身,舞蹈团顿时风雨飘摇。二老板又请一位贼眉鼠眼的帮手,基本稳定了运作,但空闲时间多了起来。苹果照例很少回宿舍,据说是又找了个单线的联系人,时常能找零活,有几次还是钢管秀,算得梦想成真吧。另一些新来的姑娘忍不住,自己去酒吧或舞厅找生意,没了金羽毛的标志,风情却有。玉玉大约存的钱已相当可观,倒还是往昔方式,有机会绝不放过,有空闲尽情放松。只有小秦很没有着落。虽然想得开,情绪蓝幽幽的,很不适合调情,以至玉玉好几次撇开小秦独自行动。小秦想:权当自己大病一场,再过一两星期就能恢复元气吧。
但方其建意外地来探病了。小秦与玉玉脑袋撞在一起,仔细辨认了短信,玉玉摊开手问:“这什么意思啊?”转瞬又笑了:“他对你动真心了。”玉玉倒很兴奋,这一时节的内疚终于可以撇清。她也有她的道德准则。玉玉邀功请赏道:“我说,那天咱俩又哭又闹的,歪打正着。人家想了一阵,动真心了。”
小秦并不高兴。死灰既使复燃,亦不过苍白的。
“还是去嘛!客人找你就去,正经的又不去,真要犯贱啊?”玉玉看清了小秦的纽结。
小秦这一次特别要避讳贱字。当晚并无工作,小秦约方其建吃饭,客客气气的,外交辞令的,届时还特别早早去了餐馆,挑个僻静的角落坐着。满堂的红木桌椅,隔中间还修了个月门,披满了满藤的人工绿叶,正中垂着大红玻璃宫灯。餐馆刻意仿古,人坐在阴暗的角落就沉入了历史被遗忘的一页。外地打工妹穿着不合身的蓝印花布制服来回穿,带着浓重的口音,轻重音落不对地方,就像瘸子走路:“先上什么饮料吗?”因了一种乡土的傲气而竭力面无表情,最终略带慎怒──对着一个时髦的同龄人。
小秦低头轻声道:“上壶香片就好了,还等一个人。”──她已没有口音,很像道地的S城人,但她面对打工妹总没底气,尤其近来。
方其建比约定时间早五分钟来,本来可以更早,临时兴起买了枝玫瑰,讲了半天价钱,因为W城的价格印在他脑子里,要接受S城的有点困难,何况是第一次买奢侈品。没想到小秦坐在最里面,把花藏在身后,那好一路的走。满室的打工妹打工仔都随着他看,送玫瑰并不新鲜,而是那初次表态的,总是有看头的。
“你好。”方其建眯着眼笑,并不急于现出花来。
他一眯眼总很亲切,又有些顽皮,冲淡了他的少年老成。日子变得轻松许多。小秦也松了口气。方其建并不是道德先生。还是个有童心的青年。小秦回笑:“你好。”
她这一笑是纯情的,最迷人的表情,让人不单忘了舞女,还忘了名利的熏扰。如果一个女人的简单的一个微笑就可以让一个男人如此赏心悦目,那就是爱。方其建想到这里心却沉重了。他递上的玫瑰花也是沉甸甸的。
小秦很是吃惊。她早就看见他背后藏了东西,没想到是花。最通俗的表达,却正因此通俗而非凡。小秦在男女关系上缺的就是这点点通俗的演义。
花很沉。方其建递了花却并不直视她,落座,重重地坐在她心上。花上有刺,小秦轻轻试探,有尖细的微痛。她想知道他为什么冷观玉玉与她的失态,为什么之后一直没有音信。她又不敢问。因为不敢,她相信自己并不需要答案。她跟多少男人有过亲密接触,但她又知道几个人的真实姓名?她在这个世界上是被隔离的。
点菜。正好把花放下,睡在肘边。
方其建说:“你熟这家餐馆,你点好吃的,我请客。”
小秦埋头在大红烫金软皮菜单里。她不需要他请客。上次去公园,他请了门票冰淇淋,那是约会。这次,总不太一样。她一定不能让他请客。小秦在一生中,总应该有一次,在男人身上花钱,而不是由男人在她身上花钱。可这,不好跟方其建说。更不能争。越争越说不清。就像那天忽然就哭得没节制。
“怎么不点呢?”
“我想,还是你随便点你有兴趣的吧。”
方其建为小秦冷冷的语气而愣了,继而他竖起菜单,迅速挑了四菜一汤。两个人吃实在太奢侈了,但他心情很好,又叫了两瓶啤酒──有女人为他不快乐是令他快乐的事。
他大方地解释上次的奇怪结局:“那次,公司里忙,临时出差,没顾得上联系你。”
谎言。
小秦又拾起玫瑰,很有冲动摘了那一瓣瓣的花。她还是喜欢他的谎言的。难道要听真相吗?她也是个充满谎言的人。这样,她与他平等了吧?她瞟他一眼:“真的吗?”
很妩媚的眼风。有点舞女的职业技巧。方其建心旌摇荡,立刻警觉。没错,他是个正人君子,当天出奇的冷酷──但小秦不知道那是对自己的冷酷。方其建把身体内那个义正词严的人最终消灭了。他想真正的大男人一把,宽宏一个舞女,接纳一个舞女──很多大男人做不到,而他将尝试。他不过一个贫穷的差一点就毫无前景的农家孩子,世界接纳了他,时代给了他机会。同时也灭了小秦的梦想。他相信小秦的苦衷。至少做个朋友。正式的朋友。正常的朋友。苦命孩子的联盟,在这花花世界里,极乐世界里。
他还是以交际的惯例,含笑反问:“你不相信我吗?”
──是个会应付的男人。小秦倒傻了。
“对不起啦,”方其建忽然沙哑着嗓子说。
究竟对不起哪一桩,需要各自去领悟。或许,一切该被原谅的都被原谅,一切憧憬的都可以实践。
“你有什么对不起的!”小秦豪爽地笑。上酒了,正好,拿过来就对着酒瓶喝。
方其建按住,夺过来,斟到玻璃杯里,斟之前打量了一下玻璃杯是否干净──还算干净。他是个谨慎的,会过日子的男人,一个良家女子应该珍惜的男人。
小秦不喝了。
“倒在杯子里就不喝了?”方其建逗笑。“你知道吗?我一直很想很想有个妹妹。”
妹妹。说错了。可他还是说不出那个词。他真的向她求爱吗?“我妹妹很小就死了,我一直很喜欢她。你总让我想起她。”至少说出了喜欢这个词。很间接,很暧昧。
就这样说了出来。方其建大口喝起酒来。
“你很喜欢她?”
“我很喜欢她。”
小秦真是个精灵的女孩,立刻就捕捉到那个中心词。多么可爱的女孩。“小时候就我妹妹最爱我,总跟着我,张口闭口叫我哥哥,人又聪明又漂亮,人见人爱”方其建哭了,未必真为了妹妹动情,倒是联想起零零总总的辛苦,孤单与委屈。他也是个需要别人爱护的人,在内心深处。他终于稳定地自立了,他忽然发现他需要爱。人的欲望就是这样的没有止境。他一路追,却永远有一大块空虚着。W城也不是没有恋爱的机会,但他总想要好的。小秦漂亮,小秦却是个舞女。对于前程,他也没主意。
小秦又一次见到了男人的泪。第一次是父亲,看到姐姐回来憔悴怨憎的神情。小秦认为父亲应该落泪,懊悔。为了无可懊悔的懊悔。这是第二次。小秦相信方其建的泪水一半是为了自己流。一个孤独无助的人容易体会另一个孤独无助的人。小秦鼻子一酸,还是忍的住。她已经哭过了。
方其建又说起他的经历,多少有些夸张的表情。两人最初相知也是从方其建的身世介绍,现在就是唠叨了。可他们俩的话题也就这个最安全。多了些细节,比如老板的苛刻,而这一次的方其建颇有怨言,不复儿时的绝望与甘愿。但他不能轻言放弃,他的今天每一步都是血汗的积累,不比幸运儿,来的容易,去的也容易,三天两头玩跳槽。
小秦听的多,说的少。一个紧着说,一个也无心吃。满桌子油光光的菜肴,大多只动了两三筷。方其建说话间隙里,就夹起一大筷的青椒土豆丝,一次性送到嘴里,快速咀嚼吞咽。这一盘倒是见空了。
“你今天好像不太说话,”方其建猛然直言。
他总会突袭。小秦失口也直言:“不知道该说什么。”
“随便说些就好。”
小秦抬起了怨怪的眼神。小秦就是不能随便,她就是要在这一回尊重。她的生活,做舞女前的清洁的故事都已说了,之后的,她不想说,不能说,而未来,不在她的手里。在他的手里。但他显然也在避开这个话题。难道要谈谈对时尚的看法?或者小秦不无刻薄道:“S城的菜比W城好多了吧。”
方其建品味着这句无心之语,暗暗下了决心:“是啊,S城的姑娘也比W城漂亮。”
小秦的眼光在他脸上扫来扫去,这评价听来总有些嫖客的味道。可她还是愿意听。爱情,婚姻,或者也是一种嫖与被嫖的关系,只是不以金钱为筹码罢了。如此一转换,小秦有了点信心,决定账还是由方其建结,而内心深处,一种失望的情绪渐渐蔓延开来。
方其建垂下了目光,伸筷子到青椒土豆丝那,已经空了,转回来吃了一大口白米饭:“下次再到W城,我带你去爬山。”他一直想着带个美丽的姑娘去爬山。一座野山,还未被开发成旅游景点。山路是灰黄的泥土,树木也不算蓊郁,但有一处,要走很长的路,常人都不知晓,在山□里,正够两个人嵌进去,上头垂着绿油油的藤叶,放眼望出去,竟也是山势起伏,有两座圆圆的山头交出半颗青幽幽的心,心上那深深的凹槽。如果下点雨,他一定会吻她。如此浪漫的想像,他不敢抬头。他一直忙着生存,还没吻过异性。
小秦只是微笑。
六
日子看似恢复了正常。大老板重又露面。据说他与老婆递了离婚申请书,还在拉锯战中,新修的某片城区陆续要开两家大型商场,还是老婆那头的关系,开幕及以后逢年过节都要请正规舞蹈团助兴。老婆在金钱面前还是实惠的。爱情是一回事,钱是另一回事。这么一来又发现两人的确很难分,真真是早已打破肉身,重塑的你我,各自都有各自的血与肉。苹果已成了别处的钢管女郎,大老板的家庭生活恢复了平静,只是以后舞蹈团的管帐由大老板变成了大老板的老婆,那套小公寓也被收到老婆名下。
大老板更精进于舞蹈团的发展。走了个人才,再招团员,还要招专业的,为此还去了人才交易市场,身高调到一米六八。还真接到报名的,说是这些年人才过剩,外地的大学生想尽办法留在S城,心情的绝决上跟打工妹并无很大区别。新招了四个,都住在小公寓里,据说大老板主要联系更高档的俱乐部,及影视方面的机会。大老板原是个文艺爱好者,全心扑到了新事业上,原来的班子扔给二老板与新招的助手。二老板能够在这面做大老板的角色,相对能把握自己的时间,倒也收了离心。
对小秦们来说,日程再次排得满满的,光是高级酒吧就来不及应付。舞池里总能挤满人,在浑浊灯光下幻化成一条一条虚飘的人影,海带般纠缠。
“小姐,过去坐坐?”震耳欲聋的音乐里,一条肥硕的影子卷过来,紧帖小秦大声地问,喷出浓浓的酒气。
小秦并不回答,只顺着男人的手指看了眼包间的方向。小秦再打量男人,四十岁年纪,高尔夫球衫,左胸绣了个小马人。小秦连头都懒得点,面无表情地跟着去了。几句话就入了轨道,于是就要斗酒。小秦拿起桌上的鹘子筒径直摇,“啪”地往桌上一盖,挑战地望着男人。她的沉默,她的果决,她的挑战的目光,让男人很心喜。
男人握住了她的手,粘过身来:“哎呀,让我看看再猜?”
小秦哈哈一笑,扫开他另一只包抄到胸前的手:“别耍赖。”
男人说话的声音更娇滴滴了:“你是老手,我肯定会猜输。”
“那你就别猜直接喝酒!”小秦挑了杯最满的递给他。
他一仰面,等着她灌他。
她凶猛地灌他。他有点承不住,向后倒,伸手抓住了小秦也往后倒。他们都睡到沙发上,他趁机满足欲望,想抹的地方都胡乱抹了两下。他有些醉了。再起身,小秦嗔怪他:“头发都乱了。”
“乱了好,乱了好,美女越乱越好,”他紧紧搂着她,开始灌她的酒。
“我还要跳舞呢!”小秦往外推。
“不跳了,跟我走吧。”
小秦没出台。
小秦几乎不出台了。这是一点变化。还有一点变化就是小秦每天都收到方其建的短信。上次约会之后,方其建回到W城就发了短信,说是“回到了W城,想你”。小秦想了想,认定自己也应该想他,她也的确想了他,想他对她的印像,期待,以及由此的可能性。她回了条“我也是”。就这样开始,越发越多,越发越长,短信成了两人的生活宗教。现在小秦跳舞时也爱披着短金外罩,感到震动就尽早脱身,躲在僻静处掏出手机,却总爱发愣。
这游戏不是她熟悉的。她很被动地跟着方其建的脚步,也得汇报自己的行踪,但她的很多时候不能说实话。尤其在舞场里,方其建来个短信,说他看了哪部感人的电影(工人间互相传送的非法光盘),里面的生死恋情竟让他落泪,于是想起了她。她从来不说自己在跳舞,或者抹金地称为工作,或者暧昧的“有一点忙”,她什么都不能说。小秦只能含糊,又一个“我也是”。虽然她没时间看录像,她也想起了他。收看短信当然会想起他。她对他只有“我也是”,她也想真的如此。她怕自己与他不一样。他全是对的。她爱他就因为他对,生活在一个对的世界里,就像那引起她结婚冲动的傻女人。可她有些分不清对与错,她一直是个糊涂的人,只明白自己累不累。与方其建也是累的。这没完没了的短信,情感的表达与索取。她忽然明白,如果她真的要爱方其建,她必需奉献。宏大的奉献。而她,没有这个能力。很多女人可以把肉体献上,那么,深层的或许也就轻描淡写了,真结了婚再发现彼此都是陌生人。小秦并没有一个可供祭献的肉体。她如何让方其建相信她的爱呢?小秦发现生命中有了个方其建,肉体就被撕裂了。她没有思想。她所有的痛都是结结实实的肉体的痛。
方其建已经说过三次要小秦去W城玩,但小秦总没空,又无法直说。方其建还想不到S城的舞女会忙到什么程度,只是不快,终于有一天停止发送短信。
又是下午三四点的斜阳。天气越来越热,光线越来越白,但又带着倦意,因为已错过最热烈最直接的光,行将退到夜里的光。小秦倚在床上,把玩着手机。玉玉已经起床,坐在原先苹果的床上。玉玉拍拍床架:“像她这样倒也潇洒。”全舞蹈团的姑娘对苹果都由原先的妒嫉,发展到鄙视,进而又敬佩起来。乱的是大老板与他老婆,乱的是舞蹈团,苹果哼着歌走了。没有怨恨,也没有伤感,只有肉感风骚的背影,如果姑娘们多一点文学修辞,会想到“生命力”这个词。带刺的生命力。坚强的生命力。不是道德可以评叛的生命力。玉玉和小秦都自愧弗如。她们内心最深处有一道樊篱笆,酝酿了所有的悲哀。
“他不给我发短信了。”小秦说。
玉玉知道方其建催小秦到W城,仿佛是礼尚往来,很看重这次行动的意义。可舞蹈团的确很忙,又少了苹果这样的干将,新助手比以往的大老板更在乎请假。玉玉还是劝小秦想办法。毕竟这都是游戏的规则,何况自己原先就在起点上低人一等。
小秦在玉玉的鼓励与敦促下直接去找二老板说。二老板难得开车接送,小秦奔在前头,手扶在车门上,二老板竟把自己刚抽的烟递给她,一言不发。小秦被这忧郁温情的举动整懵了。二老板自己又点燃一根烟,悠悠说道:“好久不见啊。”
当初新进舞蹈团时,二老板教她吹过烟圈,一起笑得浑身颤。她笑他流氓,他笑她笨。那仿佛另一个时代的事,现在时代的更替远快于人生的演变,既便还留了情,时代的区隔断绝了希望。这就叫沧海桑田吧。而一旦有这种情绪,她也明白,两人之间真的已经结束了。
小秦并未抽烟。她以成熟女人的得体回答道:“你现在就像原先的大老板。”大老板在姑娘群里并不受欢迎,因为高高在上。
他也的确在按着原先大老板的架式做。二老板只能干笑。
小秦接下去就很婉转地问休假的可能性。这真是破天荒的请求,因为舞女一般也想多挣钱,并不想为了风花雪月的休假损失经济利益。二老板斜眼问了句:“干什么?”他已经明白小秦的目的。他的尾音里注入了一丝难以掩饰的醋意。
小秦为他的反应吃惊。但他的目光,不相信一个正常男人会娶一个舞女。因为他不会,而他是典型的正常男人。他基本上只活在他的世界里,仅仅为了不而不,不会因了不偏要生出有来。小秦就这样被激发出了热情,一定要休假。二老板还算爽快地答应了,他毕竟是个善良的人。苹果走了,小秦也总有一天要走,给她一条后路,给她一个希望。他心头一阵柔软,意识到真的挺喜欢这个山区姑娘。
小秦松了口气。她可以去见方其建了,他会高兴,两人的感情会更进一步,她的梦更清晰一点。请假损失不了多少钱,以前总为了多挣些钱而坚持,但钱的快感渐渐麻木,生命里有钱以外的东西。她松口气,亦是深深的一口气,包括了与二老板的告别。他并没有阻止她。如果他不让她走,她可以理解他,她愿意理解他,将来他与女朋友结婚,她将对他又爱又恨。这男人值得她所有的情感,爱与恨。──不必了。他让她走。他从来不想留她。
小秦擎着烟,已烧出一长段白灰,轻微的动作,那灰将簌簌洒落。小秦的臂膀顿时酸痛起来,可她擎着烟不能动。姑娘们都在车上等着,说不完的闲话,乐得二老板晚点开车。二老板拍拍门,小秦搭在门上的手落了。他骂了一句“真他妈的”──他一惯如此骂,起火,开车,就这样把小秦扔下了,细细一条水灰的人影在一群灰色的高楼底下。
小秦买了凌晨三点的火车票,到W城正好是上班时间。方其建依旧没发短信,她也没有。她找到方其建的公司,只因他顺口说起过,问了好几个人,终于被指引到了方其建的办公室,身后跟着好奇看热闹的人。衣装很光鲜的外地女人,满面疲惫,神色急迫,很像私奔。小秦走了两步,又停下,她感觉到背后的脚步与目光──前途似乎不妙。流言总有神秘的渠道,而很多时候,流言不幸也是真相。她走走停停,这公司毕竟不大,容不得她反悔,飞奔离去,她已站在方其建办公室的门口,挡住了光。方其建正与办公室里的中年妇女开玩笑,正说着情啊爱啊的,说到一半,忽然门口暗了,回头一看,小秦暧昧地背着光,拖着一只小行李箱。
说笑寂静了。
小秦身前身后的目光都看透了她是个舞女。这办公室里正有人嘲笑方其建爱上了S城的漂亮女人。漂亮二字被说得很扭曲,女人二字更是意味深长。中年妇女很热心地要为方其建介绍女朋友,保证也是漂亮的。她们充满了捍卫的精神,但要捍卫的,不一定是道德。公司是私人的,老板前后已经包过好几个二奶,她们以平常心笑谈。但方其建不是老板,也不是包二奶,如果要正常的谈婚论嫁,这里有一种习惯。这个领域是她们的领域,捍卫这个已被蚕食的领域就是捍卫她们自己。
中年妇女笑着招呼了小秦。小秦并未回应,神色更加木然。她不该来,却来了。要来也该先通知方其建,偏又张皇失措地暴露在公众无情的目光下,当着他的面。
女人常就这样做了傻事。就这样毫无防备地任人伤害。连带着方其建也被伤害了。小秦没有出现时,他可以打太极拳,现在,他张口结舌。真的有人在小秦背后指指点点,聚的人越来越多。
“刚下车?要住几天吗?小方得安排一下吧,”中年妇女说。
方其建的工作相对自由,接过小秦的行李箱,低声说:“走吧。”──这就是小秦到W城的欢迎仪式。
小秦跟着方其建走出公司大门,满心茫然。一路上她只想着制造一个惊喜,就像电影或是小说,她偏偏忘了人生活在现实里,而她,是个舞女生活在现实里。她紧紧捏着随身的银片小坤包,历历的鳞片,每一片都是一个提醒,一个嘲讽。她恨方其建。
走到最近的十字路口,方其建也不知该往哪里走。去他租的公寓?还是去租旅馆?小秦不辨东西,她看到方其建在犹豫──她是个不好安顿的人。又何必再三催她来?她不该冒失,但他不该怯弱。
“对不起,对不起,”方其建转身向她,很真诚地重复。
小秦并不知道自己早已泪流满面。她清醒,扭过脸,有出租,她伸手,但那出租没停。W城的出租常常拉了客并不灭灯,很奇异的习惯。她就这样身份含糊地站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十字路口。这梦幻般的痛。风也分不清方向。在这里她不辨东西。
方其建被微风吹醒。他渐渐回复本色,渐渐意识到小秦前来的重要性,渐渐记忆起他如何盼望着她,被拥抱她,亲吻她,占有她的欲望而折磨着。眼前的她很憔悴,却还有风韵,让人怜惜。他想到了最好的去处,可以折中,正好逃避。“还没吃早饭吧?我先带你吃饭去。”
还得他带领她。他犹豫了一下,手臂轻轻环绕了她,很自然的。他关心她的胃,自然也关心她走的时候需要搀扶。他想搂她,时机已到,无关未来。
小秦打了个激灵。她的肉体还是很敏感,对有情有意的接触。她完全可以独自站立,而他主动搀扶她,搂她。在爱的国度里,她与那些冠冕堂皇的人,那夜里见到的青年与傻女人无分高低。这一向来的煎熬与委屈终得正果。就这一点点轻轻的搀扶,小秦颤抖,从身到心。她也有情有意,反而脆利地拂了他的手。她的嗔怒给了他信心。他笑着,用力搂住她,手臂环绕了她的细腰,锁住了。他也打了个激灵,性感全在这些细节里。他头脑发晕,听凭肉体的冲动,转过她,就这样,在十字街头拥抱,心砰砰跳着。他们之间第一个拥抱。她挣扎了两下,身体柔软了。他的心跳让她顺从。他还想吻她,但想着公司里的人可能看到这一幕,他松开了。
她还在哭。她说她的确饿了。火车上没有宵夜,饿了一夜。
两人坐到出租车后座,一对情侣的样子,小秦并不知道自己已露笑颜。方其建握着她的手:“不生气了?”
小秦顶嘴道:“你不生气了?也不给人家发短信。”
“我发了短信你就不来了。”
“原来你在耍花招!”
“那要怎样你才来?”
小秦说不过他,还是抿着嘴笑。
很快到了餐馆,方其建点了一大桌的菜。小秦为这铺张而欢喜。方其建坐在对面,笑着看她吃。多么不现实的美好,如此心甘情愿地看着另一个人享受。他的大脑停止了转动,过去与未来都不复存在,只有此时此刻,对面的一个她。她面颊的弧线顺着目光柔软地滑落,溶入下巴那一片温和的阴影里。方其建很费力地联想着,似乎是西方某个古远画家笔下的女人,那女人大多侧面怀抱着一个肥美的婴儿,恬静地微笑。侧面是最女性的角度,而他正从这一角度凝视着小秦。多么美的侧面,一切都终止于这美丽吧,但,一筷一筷的,小秦的速度慢了,这早饭该结束了,下一步逼近,而下一步该是什么?方其建要上班,不能请假,今天小秦在办公室里亮相之后更不能请假。但送她回家,还是到旅馆?他与她都没想过会有这个问题存在,但两人都清楚,这的确是个重要的问题。尤其因了小秦的身份。
小秦一直任方其建观望着。恋爱中的女人很会沉默。她也希望这样坐下去就不枉此行。前方太远太累,她没有力气去想。她渐渐吃饱了,也可以说,她渐渐失去了胃口,食而无味。她是个客人,等着方其建的安排。她不能主动说,而她也无法主动说什么。她想他应该请假,她没有定点上班的习惯,又只有这一两天能来。但他很可能不请假。那她到哪里去?在W城,除了他,她一无所有,甚至没有方向。自己寻出一个方向,自己逛街吗?那她此行为何?就为了晚上?晚上,是个很暧昧的时间。或者自己如同一位耐心的恋人,等待他,又在哪里等呢?她想进他的家。她怕进他的家。家里都有床。她希望被他拥抱被她亲吻,她怕与他上床。而现在时代开放,孤男寡女,情色是最基本的元素。
各自对着菜发呆。很多事只能想,不能做。如今开了头,继续就很难。
方其建决定送她去旅馆。他忽然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她是舞女才会与她交往至今。因为她是舞女。这想法让人不寒而栗。他没有卑鄙到这地步。这样的话,他一定要把她送到旅馆去。他不能碰她,才能干干净净,良心上。他还是很想与她肌肤相亲,还是觉得自己喜欢她,但她是非正经男人可以随便喜欢的女人,却不是正经男人可以随意喜欢的。
小秦看着方其建在W城的饭店里,又是正襟危坐的样子。在S城时,方其建总是放松的,因为那是另一个城市,外地人尽情意淫的城市,而在W城,他有个规矩分明的世界。如果跟到他家里,虽然便捷,实在说不清楚。他总是有些嫌弃的,连她都嫌弃自己。还有恐惧。他犹豫接纳她,也担忧这世界被动摇。
小秦变戏法似地从行李里掏出了瓜子。火车上很挤,思绪激动,一直没顾上吃,现在无话可说,无事可做,她就一粒一粒,磕得都很完美,白的进了红的唇,黑的两瓣落到棕色桌面上,对称的,平衡的,白的内壳仰望青天。磕瓜子是很多女人的表达手段,而表达很完美就说明有问题,大多是无可奈何,只能在此完美。
方其建看着小秦嗑瓜子的姿态颇为妖艳,比抽烟更性感。风尘女子能把日常生活里最平凡的细节熏染得暖昧不明,他与她还没有实质,他已经在承受着外界的隐隐的人言。而她,只是暧昧地磕着瓜子,并无任何其他的努力与示意。他望着小秦的眼神渐渐冷却,他也猜不出她的眼神,是否也在渐渐冷却。
没有战争,没有灾荒,满世界的阳光与欢笑。他们如此平静地上演着悲剧,这顿饭将是他们的离别宴。而他们,连想着这分别,也是平平淡淡的。几次的约会与欢喜哀愁,忽然就到了头,一盆不是很满的水,不知从何漏起,落到地面上,还被土地吸收得无影无踪。无声的。
方其建付了帐,两人并肩出门。仿古的蓝印花布帘被方其建软软地抬起来,等小秦先走,又软软地打在他的肩头。正是初夏,阳光如水泼满了地面,一片片,白亮白亮的。两人都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小秦想,这也算美好的告别吧。回到S城,她要先换个手机。
小秦没跟方其建去看那心的山,第二天一早就走了。她不相信奇迹,也从来不是努力的人。她总是很轻易地选择那条看似最轻松的路,比如不去打工而是跳舞,比如对于未来,她无法想像必须加倍努力去赢得方其建的心与承诺。那路,太过漫长而遥远。不过试探了一次,还没有真正的任何承诺,就放弃了。她告诉自己,这是明智,这是认命。
小秦回到S城之后,方其建再没有发过短信。如此的浪漫与坚持太超越他的范畴。关键时刻,他到底是个现实的普通男人,而小秦并没有非凡之举来牵系他一时的真心真意。
日子将回到从前的样子。日子又恢复了原本的面目。故事到此好像还没结束,却又结束了。很平淡无奇,谁都没什么传奇。二老板终于结了婚,送了颗硕大的钻戒,据说对方并不很漂亮,管得很紧。二老板天生就是让人拿把柄的性格,没做错什么,还是很委屈,也就这样第二年上有了儿子,一家三口走在路上,是模范小家庭的样子。苹果据说修成正果,嫁了一海外年老富商,正在耐心等他死。玉玉还在计划再做两年就回家乡开店,但这计划本身已有两年了。她说的两年总是个虚数。方其建果真在中年妇女的介绍下,正常地谈恋爱,正常地结婚,正常地没有必要多加叙述。他偶尔会想起小秦,但次数越来越少,渐渐地,他越来越肯定,小秦只是萍水相逢,擦肩而过的一个漂亮女人,而那漂亮的印象也越来越淡。
小秦照例跳舞,坐台,出台。有一夜,她从宾馆里走出,就着灯光点了点钞票。她想过漂到另一座城市,做个吃苦耐劳的打工妹,或许与另一个吃苦耐劳的打工仔相爱。毫不奇怪,她并没有做。S城,流在她污脏的血里。只要S城在,她就不会走。她死也要死在这里,横竖心死在这里。她忽然想:如果有个强盗看上了她的钱,先奸后杀──也好。她根本没有想起方其建。方其建沉在她心底,到死也不会再被提起,虽然她永远不会忘。
2005年5-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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