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师 父
黄运基
那天,我驾车送一个朋友回圣拉菲尔家,回程时夕阳正缓缓西沉太平洋,染红了半个海面。我把车开到金门桥的观景台,想捕捉落日这迷人的一刻。这里像往常一样,风总是刮得很烈,要不是夕阳的余晖,温暖了游客们的心窝,恐怕难以承受冷风的吹袭。
一个穿着沙色衬衫、雪花牛仔裤、挂著背囊的女人,站在石栏上,像一座雕塑,遥望着茫茫的太平洋。我真为她的安全感到担心。她在想什么呢?看浪涛汹涌想起人生的风雨颠簸?感叹黄昏的无奈?抑或自心底里默念李商隐的《登乐游原》?她的静止的姿态,她的被风吹得漫天飞舞的秀发,她的眼神,像磁一样吸引著我的视线。
人的好奇心有时很折磨人的。我琢磨著。但无法解读眼前这个女人为何站在石栏上,更没有能力了解她内心感情的波澜。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她突然一个踉跄,像快要掉下深达千丈的斜坡!我不假思索地一个箭步冲向她,一手抓住她的小腿。
“你想干什么?”她站稳脚根,用愤怒的眼睛瞪著我。
我马上松开手,尴尬得无地自容,连忙道歉说:“对不起,我是怕你-----”
我还没有把话说完,她便骂道:“你以为我跳崖自杀?神经病!”
我一时无言以对。面对这个怒气冲冲的女人,任何解释都是无济于事的。我感到很委屈,很扫兴,对日落的迷人美景,已经毫无欣赏心情,我转身正想离开,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女人又狠狠地朝我骂:“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说完掉头就走。她返回她的汽车,是一辆十年旧的丰田。她开动引擎,轰隆一声,汽车便在观景台消失。
随后,我也开车回公司拿一些文件。金门桥收费站排著长长的车队,等候付费通行。我又看见这个女人驾驶的车排在我右边前面,缓缓而行。过了收费站,我发现她走的方向和我的一样,过了麦克阿瑟隧道,沿著普西迪奥公园道穿过金门公园,一直朝十九路往南行。到了湾景区时,这个女人在超级市场前面突然刹车,跑出来走到马路中心,把我的车拦住。我也只好刹车。
“你为什么老跟著我?”她质问道。
“你误会了,我没有跟著你。”我打开车窗,向她解释:“我是回公司去。”
“你从金门桥一直跟纵我到这里,跟了十多英里,走了二十分钟,谁相信你没有跟踪我?你休想抵赖!”她的语调跟在观景台时一样,凶得吓人。显然,她是一个情绪很不稳定的人,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跟她作对。
“我是跟你讲实话。”我说。真拿她没有办法。
从超级市场出来的顾客一下子围拢过来,个个在嘀咕,听不懂这个女人在跟我吵嚷什么。后面有多辆汽车在鸣喇叭,因为我的车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这时,来了一名警察,见了这个女人,竟非常友善地对她说:“原来是安师父!出了什么事?”
“这位先生跟踪我,我感到我的安全受到威胁!”女人忿忿地对警察说。
“有这回事?”警察望望我,问道:“安师父说的是事实吗?”
“绝对没有这回事,完全是一场误会。”我走出汽车,向警察解释道:“我的公司就在前面不远处,不信你可以带她来看看,就明白了。”
警察望望这位他称做安师父的女人,征求她的意见。他又指挥后面的汽车绕过我的车往前行,并叫围聚的人散去。他对女人说:“安师父,这是不是一场误会,跟这位先生走,证明他的公司是不是就在前面,问题不就弄清楚了吗?你愿不愿意让这位先生证明给你看?”
这时,我已经憋著一肚子气,心想怎么会这么倒霉碰上如此不讲理的女人?但是,警察称这个女人“安师父”,却引起我的极大兴趣。我不想和她一般见识,火也下了,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女人也许觉得这样扯缠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但她似乎并不相信我的公司真的就在附近,她想向警察证明我在撒谎。
“走!”她对警察说。又狠狠地警告我:“如果你撒谎,我饶不了你!”
他们驾车跟著我的车拐了两条街,在我公司门前停下来。我用钥匙打开大门,扭亮电灯,按了按防盗密码,以免警钟乱鸣。警察看在眼里,便笑着对女人说:“安师父,看来真的是一场误会。”
女人原先那气势凶凶的脸色一下子消失了,绽放了一个十分和蔼的笑容,向我一鞠躬,说:“对不起!”我听出她的真诚。
几天后,我又碰到这个谜样的女人了。这一次是在我公司附近的麦当劳快餐店,离我第一次在金门桥观景台遇见她时刚好一星期。这段时间,“安师父”这称呼一直萦回我的脑际。我步履缓慢地走进店里,一眼看见她正在排队轮候买午餐。这一回,她对我表示异样地友好,许是头一次那场误会,让她到现在仍然满怀歉意。她主动对我说:“你想买什么,我帮你买,你找个桌子坐下等著。”我也不客气,告诉她我要一份“巨无霸”套餐,便走到窗边一个桌子坐下。
不久,她捧著一盘套餐和饮料来到桌旁,坐下把我的“巨无霸”、薯条和可口可乐给我。我把钱还给她,她拒收并抱歉地说:“不用了,今天我请客,算我向你谢罪。”她的语气和态度前后判若两人。我首次体会到她温柔的一面,仿佛隐藏在她深心处那原有的愤怒的情绪消失了。我想:人在愤怒的情绪中过日子该有多难受呀。
我急于解开心中一个谜,便问她:“你认识那警察?他为什么叫你安师父?”
她似乎明白我的疑惑,说:“我姓安名安,朋友都叫我安安。我的英文名也就叫
Ann Ann。我认识那警察有两年了。”她咬了一口汉堡包,喝一口可乐,继续说:“那年我从纽约来到旧金山,举目无亲,就在附近找了一个姻亲柏文住下来。这里的房租听说是最便宜的了。”
“但这里的治安也最差!”我说,“这是旧金山一个贫民窟,我的同事都在这里被抢劫过。”
“也许我还算幸运吧,两年来我都平安无事。”她说,“我的住处离警察局不远,就在超级市场对面一条横巷内,所以很安全。我在这个社区还结识了一些朋友,现在可以说站稳脚根了。”她顿了一下,接著说,“可是,头半年,我非常潦倒,我的有限的积蓄几已用尽,工作还是没有着落。我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绝望的境地。后来我在附近一间中国人开的餐室里吃饭时遇到三个青少年吃霸王餐,还欺负、调戏女收银员。我看不顺眼,毫不犹豫地为她打抱不平,上前制止那三个青少年。这件事改变了我的命运。”
“你的胆子可真够大哪!”我钦佩她的勇气,但着实为她的安全捏了一把汗。
“我就是在那天认识那个警察的。”她说。
于是,她开始告诉我她的故事。
“安师父这个称呼也是那天开始的。”她说。
我很难想像,一个女子跟三个青少年争吵、推撞、殴打起来,还不吃大亏!然而,事态的发展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之外。餐室内没有一个客人看得清楚她是用什么法术把这三个青少年打得满地滚的。等到警察出现时,她已经把那三个青少年制服,他们并已向女收银员道歉,还付了饭钱。她没有把他们交给警察,因为老板说“以和为贵”,他们保证以后不再闹事就算了。
“你是怎样制服那三个青少年的?”我问。
“我
8 岁开始在国内学了12年武术,南拳北腿、太极咏春、各式刀枪,样样精通,拿过全省
武术比赛冠军。对付普通三几个手无寸铁的人,我还不把他们看在眼内。”
我当时很想问她,既然你这么厉害,又怎么会担心我威胁你的安全呢?但我没有吱声。
自那天之后,单身女子勇斗三恶少的消息便在这个社区传开了。那个警察介绍安安到一个青年中心教授武术,授徒时间逢星期一、三、五下午
5 时至
7 时;星期六、星期日上午
9 时至
12 时。学生
30 多人,最小的
8 岁,最大的18
岁。
“在餐室被我制服的那三个青少年成为我武术班的最得意徒弟哩。”安安得意地说。
“你刚才说这件事改变了你的命运,就是这个意思吗?”我问。
“是的,我从那天起便有了一份固定的工作,而且是我喜欢的工作,我很满足了。”她说。
离开麦当劳时,我因为腰痛,用右手压住右边腰部,步履蹒跚地走出店门。安安看见我疼痛的样子,搀扶著我的胳膊,问:“你腰部受伤啦?”我不想跟她说是那天在金门桥观景台上为抓住她而扭伤的,便撒了一个谎,说是在公司搬东西上楼不慎扭伤的。
“跟我走!”她说。
“去哪儿?”我问。
“到我家。”
“干吗?”
“我帮你治伤。我会推拿,很有效的。”
她家离麦当劳快餐店只有三条街,可因为我的腰部实在疼痛得难受,她搀扶著我举步维艰地慢慢走着。
“把衬衣脱下,腹卧在床上。”才踏进了她住所的门,她便向我说,那态度像是对她武术班的学生惯用的语气发号施令。我没有立即照她的吩咐做,却对房间横扫几眼。这是一房一厅一厨房一浴室的姻亲柏文。厅里布置简单,没有沙发,只有四张叠椅、一张木茶几,放著一个暖水壶。靠近墙壁的一角,摆著一张高脚床,想必是推拿用的床了。我有点犹豫,感到很别扭,后悔跟她来。她瞟了我一眼,看出我的不自在,微笑道:“你现在是我的病人,我是为你治疗,不必觉得不好意思。快,快!别耽误时间。”
我缓缓地脱了衬衣搁在一旁,躺在高脚床上。她穿上一件白色外衣,像护士穿的那种。然后她在我的腰部涂了一层感觉上可消痛的雪花膏。她便开始在我的腰部做推拿。她问我:“是这个部位吗?”我点头是,突然“哎哟!”大声呼叫。她说:“你忍著点。推拿力度太轻没有疗效的。现在痛,过后就不痛。你信我。”
说实在,我不信也得信。我只好任由她摆布。她为我边推边说,学武术的人,多少都学点推拿术。因为练功时常会扭伤,伤腰伤腿最为常见。懂得推拿既可自疗,也可帮其他学员治疗。她在纽约的时候,做了一段时间按摩女,恨透了一些臭男人。按摩和推拿有分别吗?我问她。她却反问我:“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但她没有等我回答便继续大发牢骚,“男人要的不是正宗推拿!我憎恶他们那种假道学!”她没干多久便离开这个行业了。我对她的说法大不以为然,“不是所有男人都这个样子吧?”我说。
她没有反应。好像或者假装没有听见我的话。
稍会她说:“我在纽约的时候,曾经在中文报纸登广告,专为扭伤的人用推拿为他们治疗,但是并不成功。因为来“求医”的男人,多数醉翁之意不在“推”。后来我只好在广告上多加“免色”两个字。果然奏效。前来求医的人真的是为治疗而来的,男女都有。”
结束推拿的时候,我穿回衬衣,好奇地问她:“当初你在纽约为什么要干按摩这一行?”
“当时我是身不由己。”她怆然地说,“不瞒你,我是偷渡来美国的。”
她的表白令我大吃一惊!真是一个充满惊奇的女人!
“我们被蛇头控制,完全失去人身自由。”她说,“海上近一个月的漂流,三十多个青年男女,被关在船舱里,吃喝拉便都在里面。还未到岸,两个少女被强暴,最终在舱里窒息而死。一个男青年因反抗被抛下大海”,恶梦般的回忆,像旧版的悲情电影一幕一幕重现。我看不清楚她的面部表情,但从她低沉的语调听来,我可以想像她的脸色连同她的心一定在发生痛苦的痉挛。
我坐在叠椅上,听她叨叨而谈。她为我倒了一杯茶,坐在茶几的另一张叠椅上,继续说,“我们好不容易到了纽约,又被蛇头关了起来。女的被安排当按摩女,甚至被迫出卖肉体;男的则安排当苦工。每人要还清蛇头四万美元才能恢复自由。”
“你们为什么不报警?”我不解地问。
“谁敢报警?这不是自寻死路吗?”她说,“蛇头最清楚不过,我们人人胆颤心惊,就怕被移民局抓去,坐牢还好,就怕被递解出境!”
“所以你们只好乖乖地听话,任由蛇头摆布,直至付清四万元为止。”我说,“我真不明白,你们为什么愿意冒这个险,付出这么大的代价,被人贩子把你们偷渡来美国?”
她没有立即回答我的问题,却向我解释道:“我在美国已经十年了,几经艰辛在三年前终于拿到了绿卡。这还是第一次向任何人透露我的身世。许多人都以为我们这些人很可伶,认为蛇头太没有人性。错了。多数偷渡客对蛇头还真感恩不尽呢!”
她这话又使我大吃一惊!那有这样的人,心甘情愿被人贩子卖到外国当奴隶般过日子的呢!然而我清晰记得,我的确在报纸上读过这样的新闻,就像她说那样,当一名蛇头被抓,被美国当局控告偷运人蛇、绑架、拘禁、勒索、洗钱等罪名时,中国某一个地方的村民,竟然打锣击鼓的声援这个蛇头,因为这个村有许多子弟都靠这个蛇偷渡到美国!真是不可思议!
“那你自己呢?”我再次问她,“你在家乡还不至于没有办法过日子的吧?干吗也冒这个险?”
“说实在,我在家乡的日子过得很好。”她毫不迟疑地回答我。她沉默了好一会,欲言又止。当我站起身从裤袋掏出钱包时,她制止了我,说:“免了,下次才收费,保证再为你推拿一次你的腰痛就全好了。”
“再次向我谢罪?”我跟她开了一个玩笑。离开她家时,她在家门口向我说了一句颇有哲理的话:“我偷渡来美国,是为了换一个活法,是为了活得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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