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与紫云英的姐妹
----序鲁佳萍散文集《花期遗梦》
程宝林
细腻的女性情感笔记
深沉的人生感悟心语。
这是我读鲁佳萍的散文最深的感受。散文集《花期遗梦》,既有感性的篇章,也有理性的思考,作者在内敛的笔调中时时透出对生命的关注、对生活的热爱、对人生的思考,从一个侧面展现了中国知识女性自信、善良、聪慧、坚强的优秀品质。
“女儿大概玩得热了,匆匆跑过来将她脱下的外衣揉作一团远远地朝我抛来,然后一阵风似地跑了。衣服落在这匍匐著的树的枝叶间。我起身一把扯过女儿的衣服,却发现随著衣服一同飞过来的还有一股清新的花香──桂花的香味!一种奇异的预感让我心头一震:难道竟会是这一棵?这横卧著的枝叶里会开著桂花?我俯下身,将鼻子和手指同时贴向树冠,立刻有一股未来得及散开的香味迎面扑来,手指也已摸索到了那细密的、小小的花簇。”
这是鲁佳萍的散文《花期遗梦》中的一段。这株被施工机器突然摧折的桂树,在伤痛中吐出幽幽的香味,引领著金秋八月───这桂花即将开得黄金般灿烂的季节。女儿的衣服,偶然飘落在倒伏的树身上,香气渗透织物的纤维,大自然顽强的生命力,则充盈在天地之间:在阳光下生长、在风雨中向上、在伤痛中奉献、在苦涩中美丽。
树犹如此!
其实,桂花,并不是鲁佳萍散文中唯一具有象征意味的花朵。如果说,桂花是以自身的高贵,象征了遭遇厄运后的生命的坚韧,那么,一朵朵开得热烈而蓬勃的紫云英,则象征著普通的、不起眼的生命,与大地的那种不可离之须臾的牵连:
“在不经意的某一天,忽然发现星星点点的紫红的花从万绿丛中冒出来,远远望去,就像绿色的海面上闪耀著几星紫色的火苗。不几日,那‘火苗’就蔓延了整个‘海面’。一时,处于不同花期的花朵们呈现出深浅不一的色调,紫的、红的、粉的、白的花瓣竞相吐艳,将整个田野染得咤紫嫣红,让乡村霎时变得绚丽而妩媚。”
这段文字非常圆润、饱满,充满了语言的动感。纷繁的色调,像一幅绚丽的油画,点染出春日融融中的乡村所勃发的盎然生机。只要拥有过中国南方乡村生活经历的读者,都不难惊讶地发现:在鲁佳萍的笔下,被农人作为绿色肥料的紫云英,竟然被赋予了如此丰富的美学寓意。
这样具有语言自觉的散文,在鲁佳萍抒写自然风光、山川风物的散文短章中,不时可以遇见。对散文的语感、语言张力、语言的色彩与韵律、节奏感,作者有刻意的追求,这对于写作历史并不算太长的作者来说,就显得更加弥足珍贵了。毕竟,中国的散文,自秦汉以降,对文采、情韵、辞章、布局,都是非常讲究的。20世纪初新文学运动以来所诞生的许多散文名篇,继承了中国古典散文的文脉,构成中国文学美的综合体。这些都成为了鲁佳萍散文的营养素。
因此,这类作品,可以看作是鲁佳萍自觉的语言意识在散文中的可喜结晶。
鲁佳萍散文中那些写女儿、写母亲、写丈夫、写朋友的真情散文,构成了本书最打动读者的篇什。由于极特殊的原因,刚组成小家庭不久,女儿只有几岁的作者,遭遇到人生的第一次重创,必须独自以柔弱的双肩,独力支撑起这个三口之家,为骤然失去父爱的女儿,撑开一顶遮蔽人生风雨的伞。身为国家公务员、从事办公室工作,鲁佳萍的日常工作常常是忙碌不堪的。下班后回到家里,面对孤独的女儿,她必须同时肩负起父亲的职责,将孩子的心智和情感的创伤减少到最低程度。在这些篇什里,鲁佳萍的散文以细节感人、心理描写细腻真实而打动人心。比如,在《如何报得三春晖》里,那个停水以后,生怕自己的女儿下班回家无法煮饭,而找到几个街口外,辛辛苦苦将一桶水提到四楼家门口的母亲,读来令人泪下。这样的母亲,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代表了中华民族所特具的伟大的母爱传统。母亲们的隐忍、牺牲、含辛茹苦,把自己的全部奉献给儿女,为了儿女的幸福和平安,情愿放弃自己的一切甚至生命。这些品德,或许不能算是现代生命意识的体现,但千百年来,却构成了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血肉传承。
在漫长的分别后,丈夫回到了家中。按照一般的思维定势,读者也许会推测,鲁佳萍的笔下,会不会写出那种夫妻久别后产生的陌生、隔膜、猜忌、冷漠、埋怨?令人欣慰的是,在作者的笔下,归来的丈夫,不仅对妻子更加体贴入微,而且,更加具有了一个经历过人生种种况味的男子汉的宽厚和大度。作者写到,冬季的夜晚,每当她入睡后,丈夫总是悄悄地进入卧室,摸摸她的双脚,如果太凉,就会将双脚放入自己的怀中,将它捂热。当我读到这样涉及到作者婚姻生活的隐私性细节时,无论是作为一个男人,还是作为一名丈夫,我内心都充满了对这个男人的敬意。
当然,作为一个年轻的、长期家庭生活不完整的女人,作者也经历了情感的冲击、诱惑。在这本书中,有好几篇作品,写出了人性的脆弱、情绪的复杂与矛盾。在这类作品中,鲁佳萍一如既往,不是靠空洞的语言,而是靠具体的、实在的、可触可摸的细节来加以凸现。如夜凉时,朋友披在自己身上的温暖的外套;咖啡馆里,出国归来的朋友送上的珍贵礼品。作为一个弱女子,在长年的孤独寂寞的精神生活与教养女儿的繁重劳累之外,作者对于一份新的情感世界,并非没有渴望与梦想。但那份身为妻子的职责、身为母亲的重任,终于帮助她战胜了人性的脆弱。因此,当我们看到作者享受失而复得的幸福时,我们也和她一起,经历了那漫长年月的苦泪与欢笑。
尤其可贵的是,鲁佳萍的散文,并没有停留在摹写生活的浅层次上,而是一开始就呈现出向形而上的思辨之路开拓的趋势。从这本书中那些写古代才女、古代文学名著的篇什,我们可以看出作者是一个勤于思索、且勇于思索的写作者。作者所发出的那些议论,或许还算不得多么深刻,但确实是自己独立、严肃思考的产物。从这个意义上说,鲁佳萍的散文,已经具备了更上一层楼的基础。
人们常说,散文“易写难工”。这非常有道理。同样有道理的是,散文“易实难空”。也就是说,将散文填得满满,不给读者任何发挥想象力的空间,这很容易;将散文写得疏朗、节制、留出大量的空白,交给读者去完成全篇,甚至升华作品,就不那么容易。有的人,为文一生,至死都写不出超拨脱俗、神思逸飞的文字,症结就在于没有悟出文章之“空”的妙处。我绝不是说,鲁佳萍的散文已经完全达到了这一点。我要说的是,她的散文,尤其是那些读书随笔,在“空”与“实”的对比中,已经呈现出了舍“实”而留“空”的妙处。
远隔重洋,我与鲁佳萍的交往,时间虽长,见面却少,更多的交流,是通过文学作品来实现的。印象最深的,是她的女儿,当时年仅九岁的小女孩,以她对英文的热爱和超越年龄的沉静与持重,赢得了我的友情,而这个小女孩给予我的,几乎是毫无道理和根据的信赖,促使我专门为她写了一篇散文,题目就是《孩子》,发表在《香港文学》。这是我送给她金色童年的一份薄礼。
中秋之夜,皓月当空。旧金山的海湾,蓝色的波浪在月光下跳荡成银色。回望故乡,在万家灯火中,有一扇窗子里,映出一家三口,而不是母女两人的身影。因了这一点,这异国的月亮显得更圆;也因了这一点,我这个远游的望月者,心里也有一轮明月,如冰盘初转,一点点升上心的苍穹。
“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
月光下的大地,原本就应该这样美满如月。
2006年10月6日,中秋节于美国旧金山
返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