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艾青

 

 冷慰怀

 

199655日,一个黑色的星期日,凌晨430分,诗坛陨落了一颗亮星,86岁的艾青先生永远停止了思索和创作。每每凝视同先生的合影,就回想起十年前去北京拜访他的情景;而那盘有幸录下了先生谈话内容的微型磁带,也成了我追忆这位诗坛泰斗的珍贵见证。

19901023日,上午10点半左右,经《人民文学》编辑杨兆祥的引见,我踏进了位于北京东四十三条艾青先生的私宅小院。当时,先生因不慎滑倒造成右臂肱骨粉碎性骨折还未康复,从香港买的人造不锈钢关节植入体内后,成活艰难而缓慢。尽管艾老的整条胳膊依然血流不畅,手指也尚未消肿,但他还是兴致勃勃地同杨兆祥老师谈古论今,聊得十分投入。

在客厅落座之后,保姆为我们沏上了花茶。我仔细端详著面色红润、体格魁梧的艾老,心中感到由衷的欣喜,便把提前准备好的相机和录音机拿了出来。见此情形,夫人高瑛说:我们只是随便聊聊天,还是不要录音吧?我说:如果今天不是与杨老师同行,我一个人是不敢前来打扰先生的。这样的机会对我的确很难得,录音决没有别的意思,只想把你们的声音带回去,好让朋友们都分享一点……

高瑛夫人的疑虑自有她的道理,但看我态度诚恳又是初次登门,也就不再阻拦了,便站到了艾青身后开始给先生梳头。梳子不紧不慢地从先生的额头抚向脑后,先生一面同杨兆祥聊天,一面惬意地眯缝着眼睛,交谈的话题也从礼节性的问候,转向了电视和报章上的国内外新闻。当时,美国对伊拉克的空中打击还未开始,伊拉克总统萨达姆的措辞仍相当强硬,艾青形容这两个国家就像两个好斗的孩子,都想尽量激怒对方却又谁也不先动手。

不一会儿,保姆给艾青先生端来了一杯咖啡,先生便用左手接过来慢慢地啜饮著。可能是改用左手不大习惯的缘故,有少量咖啡顺著杯沿流到了外面,先生就举起杯子用嘴唇去舔,接连舔了几次才把咖啡舔干净。看到大名鼎鼎的艾青先生在朋友面前如此随便,使我联想到“诗人”的天性,也许与生俱来都是这样不加掩饰。

这时电话铃响了,高夫人起身到隔壁屋里去接听,艾老又和杨兆祥谈起了《文艺报》上梅志夫人写的一篇文章。艾青先生说,梅志虽然不是胡风的原配夫人,但是对晚年的胡风十分关心和体贴,而且在胡风去世以后敢于为他澄清历史上的一些问题,这个女人真是不简单……听到这里,我忍不住插了一句:高瑛老师从50年代就一直同您在一起,风风雨雨30多年,回想起来也是很不容易的啊。这时恰好高瑛接完电话回来,闻听此言连忙摇头:我可没有梅志那么有本事。

艾老马上接过话说──“不是有本事没有本事,是有没有胆量、敢不敢讲真话!梅志看上去也是很斯文的嘛,但是她就敢咬著牙齿干……”

正说着,一口痰堵住了先生的气管,他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也被急促的气息憋得发青。杨兆祥赶忙上前为先生捶背,过了好一阵子艾老才渐渐恢复了平静,所以又引发了先生感慨人生寿命的一通议论。

先生说,中国有句话叫做“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这是因为孔子活了73岁,孟子活了84岁,后人就把他们两个的岁数比做两道“关口”。杨兆祥听出艾老的话音,是在为自己的身体担心,便劝解他说:您今年也80了,多少苦难都挺过来了,不容易呀!人嘛,都有那么一天,甭去想它。没料到5年之后,尽管艾青先生已经闯过了“寿限”的第二道关口,但最终还是被一口浓痰夺去了生命。

1996427日,《人民文学》副主编、诗人韩作荣先生在洛阳一家宾馆的客房里,忧心忡忡向我透露了一个坏消息:326日,艾青先生因粘痰堵塞呼吸道心肺骤停,经过医护人员3个多小时全力抢救,才在电击的帮助下恢复了心跳。韩作荣叹了一口气说,艾老在医院里已经昏迷了一个月,气管、静脉、腹部和鼻孔里都插著管子,谁也不知道衰竭的器脏还能坚持多久……

我无法想象思维敏捷的艾青先生,在同病魔抗争的清醒时刻,该怎样放纵他桀骜不驯的诗情,就像当时他在那个秋阳朗照的上午,忽然抖出死亡的话题一样,不禁令人心中黯然。

了解艾青先生的人都知道,长达20多年的文学窒息,非但没有泯灭他的创造,反而促使他把感情都压缩成了顶在枪膛里的子弹;恰恰是那种一触即发的爆炸力,凝成了他坚忍不拔的诗魂。难怪先生在19792月参观了广州盆景展览之后,竟写出了一首无比沉重的悲歌──

其实它们都是不幸的产物

早已失去了自己的本色

在各式各样的花盆里

受尽了压制和委屈

生长的每个过程

都有铁丝的缠绕和刀剪的折磨

任人摆布,不能自由伸展

一部分发育,一部分萎缩……

这种痛定思痛的控诉和警示,也是艾青先生留给后人的一笔与艺术价值等同的思想财富。

然而噩梦毕竟已成为昨天,我相信艾青先生的在天之灵,仍然会像生前那样眼含泪水,注视著脚下这块生养了他的土地。我看见一丝欣慰的笑容,正在他宽厚的唇边徐徐绽放。      

写于 2001325
 

 

 

拜访高瑛

 

 

814日下午 1535分,北京东四13条街口,一辆的士轻轻停住,在路边等候的男子,马上就认出了车内正向自己挥手的女士,车里的女士也一眼认出了路边的男子。这两个人虽然从未会过面,但都能以见过的照片为模本,准确无误地判定对方。于是,回国探望患病母亲的美国中文诗刊《常青藤》主编、旅美女诗人姚园,和提前从洛阳赶来的新诗老作者冷慰怀,按约定开始了一次亲切的拜访。

早在10多年前,我就见到过健在的艾青先生,近年来又多次拜访过夫人高瑛,为了让姚园能在返回美国前见到高瑛夫人,我自告奋勇担当了此行的专程向导。一周前,我已经在电话里和高瑛预约了拜访日期,又提前一天乘火车从洛阳抵达北京,并且在高瑛家附近的一个小旅店住了下来。几天来我和姚园电话频频、信息不断,带著儿子中午刚从重庆飞到北京的姚园,匆匆吃完午饭便准时赶到了约定地点。

几分钟后门铃响起,保姆把三位远道而来的客人领进了房间,高瑛老师热情地请我们在沙发上落座,不一会保姆又给我们沏好了香茶。可能是旅途疲劳的关系,看见姚园的儿子朱昂昂困得睁不开眼睛,高瑛就让他在大厅的长沙发上躺下休息,并关切地询问:“睡著了会不会受凉?要不要关掉空调?”又拿来小毛巾给昂昂盖住了腹部。

谈话从赠送诗集开始。先是姚园向高瑛赠送了刚刚出版的第三期《常青藤》诗刊,还有为旅美艺术大师李洪涛油画征集的诗集《藤上风》;高瑛向姚园回赠了装帧精美的个人诗集《山和云》;冷慰怀则向姚园赠送了诗集《审视生命》和文集《香梅苦寒录》。三人又各自在书上签名,以示郑重。

从礼节性寒暄转入共同感兴趣的话题,过程非常自然,姚园和高瑛只三言两语就谈到了中文写作,谈到了海外的华人作家,以及数以万计用汉语写作的华夏文化传播者。于是,随艾青先生出访的美好画面,又如数家珍地在高瑛眼前开始回放,而多年在海外颠沛辗转的苦乐,也霍然跳出了姚园脑海的封存。从大陆到香港,又从台湾到美国,许多根在故土的龙的传人,尽管散居在海外且多有迁徙,但强大的民族语系却永远是吮吸中华文学素养的共同主根。

初秋的北京已燥热褪尽,许多熟悉的名字,便略带几分凉爽在客厅里渐渐聚拢起来──阎纯德、蔡丽双、陈楚年、张错、陈若曦、李欧梵、于梨华、聂华苓,几代华人作家用心血酿造的丰厚作品,被咂出了一串又一串赞叹和感慨。

艾青大师离开人世已整整十年,怀著对丈夫的思念,高瑛深情地讲起了往事,四十一年的夫妻生活,给老人留下了刻骨铭心的怀恋。政治上的压抑,生活中的坎坷,她养儿育女饱尝了各种艰辛,熬过21年之后才苦尽甘来。为履行义务,她茹苦含辛把四个孩子逐一抚养成人;为恪尽孝道,她赡养父母钟爱丈夫,坚强地守护著自己的小家。从高瑛平静的语调中,我们不仅体悟到这位传统女性的柔韧和执著,更体悟到潜藏在柔韧执著后面的不屈信念。

接著,高瑛谈到她和艾青苦尽甘来的晚年欣慰,谈到她陪伴艾青走完生命最后时刻的痛楚,谈到艾青逝世以后孩子们对她的孝敬,还谈到了她的疾病和近年来对佛教的信仰……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的谈话轻松而随意,笑声不断在客厅里飞翔。第一次和姚园交谈,高瑛老师就显得如此惬意并且毫无保留,这是我事先不曾料到的。

高瑛对丈夫的怀恋和思念,是淳朴、持久而结实的,在她对艾青先生的眷爱中,还包含著几分敬重和感激。从艾青同黄永玉、刘海粟等画家的交往中,她掂量出艾青先生对待朋友的平等和真诚,明白了画家创作的艰辛,并通过接受他们惠赠的画卷受到多方教益。在高瑛眼里,艾青是丈夫也是兄长,更是耳濡目染无形中诱导她进入文学大门的启蒙老师。

姚园非常希望高瑛能给《常青藤》诗刊赐稿,高瑛也非常爽快地同意了,她当即把今年327日艾青诞辰那天写的一首怀念丈夫的诗《思念──写在玉兰花开的时候》找了出来,并深情地给姚园轻轻朗诵了一遍:“艾青,我要告诉你/院中的玉兰又在开花/这是你最喜欢的花/因你我更加爱它……”见此情景,我忙著给她俩拍照,姚园连呼:我太荣幸了,这一期《常青藤》我就发出来……

在我们告别前,高瑛要向我和姚园每人赠送一对茶杯──今年5月,几家文化部门和国务院老干部活动中心,联合在北京举办艾青逝世十周年纪念会,到会者每人都得到了四个瓷杯。这份礼品是高瑛的女儿高阁出席会议时领取的,高瑛问我要不要?望着茶杯上烤有艾青先生笑容满面的头像和艾青手书的毛笔墨迹,我禁不住高兴得心花怒放,竟大言不惭地高叫──“要,我财迷!”…… 几经推让后,考虑到乘飞机携带易碎品容易破损,姚园放弃了承担风险的责任,而我就一人独得了这份意义非比寻常的礼物!

分手的时刻到了,我们和高瑛在客厅和院子里都拍下了合影,姚园的儿子朱昂昂也乐得充当一回摄影师。于是,两架相机里都留下了这次拜访的纪念,也带走了院里紫玉兰的浓密枝叶。

                                        06925完稿于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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