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天
俯
仰
独
扶
犁
――记台山杰出诗人程坚甫
刘荒田
一
洗布山在我家乡广东台山市,并没有特别之处,连闻名海内外的碉楼也没一座。却因为出了写旧体诗的程坚甫,近年渐渐为人所知。
2005年11月初,一行三人――邑中年过八旬的著名诗人陈中美先生,我,还有一位中年女士,名叫惠群,到了洗布山村口的牌楼前。一位中年男人在村口迎接我们,他叫仲平,是程坚甫的侄孙。程坚甫无后,哥哥有两个孙子,仲平是长子,次子康平过继给程坚甫。康平在80年代首次移民潮中去了美国。
仲平把我们领进程坚甫的旧居。说是“旧居”并不准确,诗人先前住的仅仅是青砖老屋的三分之一,其余三分之二属于他胞兄的后人,即仲平和康平兄弟两家。老夫妻去世后,侄孙把旧宅拆掉,建了一栋洋气的房子。惠群走到厢房门旁,指着用白瓷砖砌的矮灶说,老诗人生前,灶台也在这地方,砖裂的裂,泥灰掉的掉,天花板和四壁给熏得黑糊糊的。烟囱经年没清扫灰垢,有一年堵死了,烟全往屋里冒,邻居以为闹火灾。
凭着乡村经验,我在脑海里描出一幅“诗人幽居图”:灶侧一块空档,是放柴草用的,该是禾杆或者竹叶树枝之类。数九寒冬,老人自己或者妻子,瑟缩在柴堆里,借灶膛的余温御寒。在门栊前,该有一张八仙桌,桐油剥落净尽,接榫松了,但四条腿年复年地撑持着,没有散架。饭桌也是诗人的书桌。煤油灯自然是最小号,棉线上的火苗还要捻到最小,衰微的光明所笼罩的,就是诗人独有的诗之国度,不足一尺的光晕划出了与尘世的疆界。墙壁的砖缝,该钉上好些铁钉,是老人在城里的建筑工地拣来的,钉上挂过柴镰、斗笠、蓑衣、印着“尿素”字样的尼龙雨衣。门角靠着楠竹扁担,表面光滑无比,初削好时带着毛刺,多少年间,主人用瘦削的肩膀作为磨石,把它打造成功,上面闪着橘黄光泽,是中年以后无数泡汗水浸渍的结果。
再往前,说到诗人两口子在“厅底”栖身的年月,更加不堪。那里堆满侄孙两家人的粪桶、锄头、戽斗、箩筐和单车,天井旁边养了一头永远喂不饱的猪,老两口离“无立锥之地”只差一步,然而,我肯定,摇摇欲坠的八仙桌仍旧占据床头靠近猪圈的一隅。
我出门,在巷里来回走。我的脑际浮现老诗人,他笨手笨脚地打开门。被晨光射得眼花,他咳嗽着,捶了捶胸口。阶前,小猪奴奴地叫,拱开对面的篱笆,诗人嘟囔着,费力地拉开趟栊,走出门,把小猪赶到禾堂。
自然,还想起文人须臾不可缺的书,程坚甫学养深湛,看他用典自然熨贴,故实随手拈来便晓得一二。那么,在板床的木枕旁,八仙桌上,堆着什么书?可有《全唐诗》、《杜诗全集》、《杜诗镜诠》、《读杜心解》?可有《剑南诗稿》、《渭南文集》、《放翁词》?也许,在文革初期的破四旧运动中,为了避人耳目,他把线装书都藏在贴上毛主席象的神龛后面。
二
仲平带路,我们去扫程坚甫的墓。穿过一条公路,进入一个坑坑洼洼的建筑工地。过了一个田埂蒙满白灰土的小田垌,便是一个难得看到新房子的小村。仲平对着不远处的山头,迟疑一阵。趋近一位在门口扬斧头劈柴的汉子问路,汉子说路在前面,不过不好走。我劝陈中美先生不要爬山,在这里歇着等我们。陈先生不肯,说去一次算一次。
我敢说,这是生平登过的最艰难的山。坡不算陡,但没有路。
“披荆斩棘”一豪语用了多少年,到被无所不在的植物围困时才明白,哪怕再简陋再荒芜的路,都比开辟草莱省事。一路摔摔撞撞,对八旬翁陈中美先生来说当然难受,对我却不构成严重威胁,我怕的只摔进深坑,折断骨头或者走冤枉路。惠群随手折下一根树枝,给陈先生当拐杖。每个人的脸都挂着发亮的汗滴,仿佛带晨露的秋日荷叶。
“看我们这样走路,程坚甫先生在天之灵,保佑故乡的诗人!”陈中美先生感慨万端地说。到了山顶,再从面西的陡坡往下走,终于见到零零星星的墓地,几块乌黑的石碑,背后伏着被风雨削得又矮又小的坟。仲平的头从红得招眼的灯笼花丛钻出来,叫道:“在这里。”果然,在高大的山捻子树重重覆盖的洼地,躲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洗布山
何莲花之墓”。拨开茅草,两尺外还有一块,刻着“洗布山
程坚甫之墓”。我们把鲜花摆在两座坟之间,阿全点了六枝线香,在每个坟头插上三枝。
惠群在城里走了老远才买到的鲜花,有康乃馨、玫瑰、百合、马蹄莲和金线菊,泉下的诗人夫妇,今宵没有享用三牲和香烛,却有花香相伴。
面对着寒伧无比的墓碑,陈中美先生缅怀往事,无限感慨。他想起1977年夏天,密西西比河畔的诗人周正光,曾给他寄钱,托他代向程坚甫墓献花。陈中美转而委托惠群代劳。事后惠群寄来墓前摆放花束的照片,陈中美为此写了绝句:
“托把鲜花献墓前,收看照片即凄然;奴才凶手有人爱,只是诗人不值钱!”
三
诗人故去已17年,生前无缘认识,读他的诗,也是10年前从陈中美先生所搜集、编辑和出版的《洗布山诗存》里头。直到今天,除了旧诗词的写作群体,知道他诗名的台山人还是不多。如果程坚甫不作诗,如果他平生所作的诗,没有陈中美先生这样热心且懂行的家乡诗人,在他故去多年后热心推荐,那么,程坚甫和妻子,和三台山下千千万万老百姓一般,活着受尽磨难,最后悄悄死去,留下小小墓碑,经受人间风雨。到最后,子侄自顾不暇或者相继老去,山坟无人祭扫,碑石上的字迹漫漶湮灭,彻底地化入泥土。这么说来,纸上铅字比石上的刻字具有长久得多的生命力。
程坚甫生于1899年秋天,比我的祖父(他一辈子也酷爱吟哦,黎明前躺着床上背诵唐诗,是丧妻后的晚年唯一的慰藉)大一岁。程坚甫的人生分为两段:50岁前,属旧社会,50岁至88岁,属新社会,几乎各占一半。
程坚甫少时的家境不错,能在广州念完中学就是证明。然后,他在广州燕塘军校担任图书馆管理员。燕塘军校是陈济棠主粤时开办的,陈省长自任这所以培养广东军政干部为目标的学校的校长,可见对它的期望之高。程坚甫先后干过广东省盐业公会秘书,韶关警察局文书,中山县地方法院秘书,广东高等法院汕头分院秘书。他有严重的口吃,与人说话,嘟嘟囔囔,自己急出一额头汗,听者仍旧不知所云。他原名君练,从孩提起被伙伴起了绰号“嘟嘟练”。这一生理缺陷,使他无法进入宦途,充其量作一名舞文弄墨的下层文职人员。也许是因为薪水太低,仅够两口子的每月用度;也许是出于文人不羁的习性,不事储蓄;也许是嗜书如命,余钱都买了书,他每次离职,都囊里空空,连回老家的路费也没着落。老一辈村人还记得,30年代末期,他从曲江解职回家,这头放下行李,那头便揭不开锅,只好到村里的赌馆去借钱。发牌的乡亲一边从盛赏钱的“水缶”中掏出几枚“双毫”来,一边深有感触地念了两句流行的打油诗:“过了午时无饭吃,满肚文章也当闲”。诗人红着脸,从哄笑的人群中冲出去。这该是他唯一的“打秋风“,所受的羞辱终生铭刻于心。
在毛主席赋诗“一唱雄鸡天下白”的年代,他在老家洗布山,成为本色的农民。已到知命之年,并不谙农事。本来,凭他的才学,在中学或小学当个教员是绰绰有余的,然而总是“口欲言而嗫嚅”,不能不死了心。向往田园的诗人也许要问,务农不好吗?陶渊明“乃瞻衡宇,载欣载奔”,不是冲着“三径就荒,松菊犹存”?然而,谈何容易?
过了50岁才当农民时程坚甫,写出豪气干云的诗句:“江天俯仰独扶犁”,只是,我想象不出仙风鹤骨的程翁,怎样在春水汪汪的田垌里,吆喝水牛,以犁耙翻动泥坯的泼剌声,应和龙眼树上的布谷。扶犁,须年轻力壮,且受过训练,别说程坚甫对付不了沉重的犁耙,单是一身粘满泥巴的衣服就教他相当狼狈。拿它来入诗,该是泛指,作为乐天知命的象征,一似陶潜的“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为了渲染隐逸的可贵,刻意忽略“汗滴禾下土”的苦辛。
四
穷,对诗人似乎并非一无可取。欧阳修在《梅圣俞诗集序》中云:“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我倒认为,处于绝对贫穷的境地,诗人是无法不间断地写诗的。写“床头滴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的杜甫,居然被郭沫若在《李白与杜甫》一书中考证为“大地主”,理由是:他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有一句:“卷我屋上三重茅”,“据我所知,四川贫民最多一层(!)草,他有三层草,大地主无疑,领村的革命小将拿走他的茅草是革命行动,我们应该为之欢呼。”
撇开成见,讨论一个问题:中国的诗人,能承受多沉重的贫穷?黄仲则够穷了:“黯黯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全家都在秋风里,九月衣裳未剪裁。”他只活了37岁。拿程坚甫来说,他所生活的台山,号称中国第一侨乡,近一二百年间因一直有侨汇挹注,在全国远远不算穷县,尽管地理位置在珠江三角洲末端,被人称为“水尾”。而且,洗布山比一般乡村略为优越,它位于城郊,政府为了解决城镇人口的吃菜问题,将它列为不种水稻而专种蔬菜的专业区,因此这里的农民和城里人一样吃上商品粮。程坚甫两口子,每人每月大米22斤。这么一来,比一年到头种稻子,到了青黄不接时节,只能以豆角叶和番薯充饥的公社社员来,口粮上有了起码的保证。民以食为天,洗布山村民有以购粮簿支起的“天”。在70年代“学大寨”时期,各村实行大寨式记分,壮劳力一天赚的工分,折下来不过几分钱,所以农民有“累死累活买不到一枚邮票”(8分钱)的抱怨。洗布山因生产的是可马上换成现钱的青菜、芥兰和萝卜,每“工”(即全劳力全天能赚到的10分)值上3角,每月可预支7元。程坚甫垂垂老矣,自然拿不到这个数,70岁以后下不了地,生产队本来想把他划入“五保户”,他委婉地拒绝这个可能每月带来5块钱补助的优待,所持的理由是:“五保”只有“老绝户”才有资格当,他呢,好歹有过继来的侄孙,不想玷污家族的名声。村里的生产队长可怜老俩口,也为了减轻队里的负担,派他担任“称肥员”,这差事,不同于《水浒传》写鲁智深时提到的,专管厕所的“净头”,程坚甫职司给各家各户送来屎尿过秤,折为工分,登记入册,以便年底分红,所得的报酬是每月150分。
这对夫妇怎么生存呢?50年代和60年代,他已50开外,花甲之年,他们打柴,出勤,养鸡,和所有农家毫无二致,为的是活命。独特的途径是卖粮票,理由是两口子饭量奇小,所以有富余。其实,每月22斤大米的定量,普通人根本不够吃。他们“吃不完”是假的,象营养不良的穷人去给“血头”卖血一般,从牙缝里省,是最后的办法罢了。凭着吃商品粮的特权才领到的粮票、油票、肉票、糖票、春节前发的年货票、中秋前发的月饼票、肥皂票,都得花钱买。他晚年唯一的新棉袄,就是用18斤粮票换来的35元买下的。程坚甫难脱书生习气,谋生能力有限,几十年下来,幸免于变成饿殍,主要靠矮小而坚韧的太太。她在70岁以后,仍旧常年当保姆。教人听来发长叹的是,老太太临终前那几年,白内障十分严重,视力近乎零,摸索着走路,却揽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差事――在医院当陪人。这是何等沉痛的社会悲剧,放在稍有人情味而经济条件不错的家庭,老太太早已被儿孙雇人照顾,从吃饭穿衣沐浴如厕到上床下床,都得到照料,如今却反过来,要半残废的老人去给病人端便盆,洗澡,擦身,喂食。
兼具穷书生和苦老农身份的程坚甫,并非苦行主义者,也象许多村民一般,有一点“茶瘾”――每天要到茶楼去,让劣质普洱水仙寿眉,烫烫塞着不多的白菜帮、咸鱼及米饭的肠胃。多半是独来独往,袋里空空,付一毛的茶位钱,已颇教诗人挠头皮,至于茶客视为理所当然的最低享受――“一盅两件”(一盅茶,两碟点心),他只好敬而远之。为了避免“埋单”的尴尬,他不和熟人同桌,远远地躲在角落意态悠然“打水鼓”(乡间茶客对“纯喝茶”的叫法)。他去的是离家最近的“燕喜”茶楼,有时候赴诗友之约,到远一点的“湖心舫”。在紫荆花和凤凰花的倒影下,从容地联句唱和,算是他至为“兴会淋漓”的雅事。
到了80年代初,雇请太太当帮佣、陪人的东家宽裕了点,她的工钱多了一点,老诗人第一次有了积蓄,总数500元。他不敢动它,这是雷打不动的“棺材本”。80岁那年生日快到,他咬了咬牙,进银行结算了500元存款的利息,提出30元,买了一双鞋子。
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境况中,诗人不是没有想过自我了断。好在无论多倒霉,也没失去对肉身的敬畏,非得为身后事准备足够的钱,不然,怕被人用床上的破席子卷起来埋掉了事。为此,诗人对朋友开玩笑说:“这辈子最后的愿望,就是在公路上走着走着,被一辆车撞倒,当场伸腿归西,然后,靠赔偿金来办丧事。”黑得不能再黑的幽默带着几许绝望?记得在美国声名30年不坠的乡村歌手威尔逊,也有过“死的设计”:到150岁那年,和情人偷情,被情人的丈夫捉奸在床,他从卧室狼狈逃出,情人的丈夫开枪,朝他背部开枪,他仆地而死。绝顶的长寿,绝顶的雄风,浪漫,痛快,不过是在电视脱口秀上说着玩,以博“粉丝”们哄堂大笑而已。程坚甫笑不出来,他有的是逼在眉睫的“罗掘俱穷”。
然而,压迫他的岂止贫穷?对追求充实的精神生活的诗人,更深重的苦难在形而上方面。熟知历朝兴亡掌故的读书人,终生沉湎于诗的末代才子,前半生历经颠沛流离却没有缴出自由的笔杆,在后半生,不能不充满愤怒,忧愁,悲哀,压抑感和无力感。在阶级斗争愈演愈烈的的专政时期,在程坚甫并没有资格参与的新文学圈子,铺天盖地是歌功颂德之声。
当台面上的人物辗转于批判台、学习班、牛棚和干校的苦役,和文坛毫无瓜葛的七旬老人程坚甫,掌一把坤甸木做的黑色大秤,郑重其事地将坠着大铁坨的绳子,在秤星上挪过来挪过去,手拿探肥针插进爱贪小便宜的婆娘用大量池塘水稀释过的尿里,量度浓度,偶尔为了质量问题、斤两问题,发生口角。
在这里,我想起激赏程坚甫诗作的一代散文大家,比程坚甫小26岁的王鼎钧先生(现居美国纽约),他在最近出版的回忆录《关山夺路》中,提到一桩发生在80年代的趣事:在纽约一个有於梨华参加的小型茶会上,一位大陆来的作家问王鼎钧,当年(指王鼎钧随国民党军离开大陆赴台的1949年之前)青年普遍左倾,他何以能脱离影响。“我说这得从《阿Q正传》说起,赵家被人抢劫,阿Q蒙嫌受审,法官问他作案始末,阿Q委屈地说:
‘他们没来叫我!’一座皆笑,只有於梨华尖声说:
‘你万幸!’”据此说来,三台山下的诗人程坚甫也是“万幸”者,出于两个另类的原因:一,隐藏在社会底层,从来不向不谙诗词的人谈诗,同村的乡亲,看他逢上年节写挥春对联,有时应有婚娶喜庆的人家之请,写个“双喜”,和“新人新事新气象,好男好女好婚姻”的喜联,也仅仅晓得他有“一手好字”而已。二来,旧诗词在乡村没有多少人读懂,官场上人的文化程度有限,因此,程坚甫这些尽管故意抹掉写作具体日期,不触及时政但也尽够斤两被加上诸如“白专”、“靡靡之音”、“宣传悲观主义”、“借写个人贫穷潦倒以宣泄对党的仇恨”、“借古讽今”、“影射”一系列罪名的旧体诗词,得以保存,而不必象修改以往日记,生怕被当作罪证的吴宓教授一般,战战兢兢,诗稿都藏进砖缝去,甚而风声一来,就得付之一炬。
文明史和精神史上又一悖论:诗人的生存,唯一的使命就是当一只蚌,把苦难孕育为诗的珍珠。在鸡鸣狗吠的穷乡村,对于身世,他有时桀敖不驯地爱着:“多少世人争捷径,我来偏不羡终南”;有时勉为其难地赞美着:“翁老虽贫未算穷,清生两腋是茶风”。
五
程坚甫在铁桶一般的文字禁锢中,尽管没因诗罹祸,诗稿还是失去两次,第一次是1951年,《不磷室诗词》被妻子烧掉,那是他自幼时到成年的作品合集。他从小酷爱旧诗词,和哥哥一起,“昕夕唱酬,凝神思索,刻意推敲,殆无虚日。及至中年,丁逢丧乱,箪瓢屡空,吟兴不因少减。”他还乡后凭回忆记录下五七言诗二三百首,编成一集,藏在家里,最后却遭到这般下场。50年代,他和在台城“杏和堂”(药材店)做事的苍城诗人周燕五结交,“彼此切磋最久,唱酬最多,数年之间,所为诗不下四五百首”。周公爱惜这位诗友的才具,答允代保存全部书稿,程坚甫便让他把全部心血的结晶带回老家,不料运动一波波袭来,周燕五成了过不了河的泥菩萨,只好把存稿悄悄毁掉。程坚甫闻讯,痛惜万分,只好再次搜索记忆,但追记下的作品仅占十分之一二。
据陈中美先生在《洗布山诗存》的序言记载,程坚甫留存下来的旧体诗词共640多首,其中七言律诗340多首,七言绝诗200多首,五言律诗30多首,词50多首,五言古诗4首,七言古诗2首,五言排律2首,五言绝句一首。印成《洗布山诗存》后,陈中美又收集到遗作100多首,他选出72首,连同摘句21联,编成《程坚甫诗补遗》,在《明园玉楼咏诗》一书中刊登。迄今收集到的程坚甫诗作,约800首,占他全部作品的二分之一。古诗云:“淘尽黄沙始到金”,说的是文学作品在岁月长河中的自然选择。程坚甫诗得以幸存,却不是选家或口碑筛选的结果,也许不乏浮泛之作、应酬之篇。好在,里面没有肉麻的“圣上只今多雨露”,没有违心的自我掌嘴。只要把他的诗放到它们出生的时代去,便知道,单单是自伤自怜,自怨自艾,自赏自嘲,已是怎样的冒险。他的同时代人,以旧体诗名冠全国的大家聂绀弩,写过大量脍炙人口的诗篇,也写过“出问题时有毛选,得欢欣处且秧歌。投身阶级斗争里,见汝诗才大马驮”的“配合中心任务”之作,更有“毛泽东思想都学,输君把卷定风波”这样近乎大笑话的“律诗”。
回顾毕生呕心沥血地从事的诗事,程坚甫这般“夫子自道”:“不磷室主百无成,多愁多病复多情。旦暮吟哦口不辍,老来仅得一虚名。声调悲壮格律老,少陵之诗夙所好。中年复爱陆剑南,剑南矜炼最工巧。生平寝馈二家诗,立卧未尝须臾离。”
此外,自称“余生善病,原非无病呻吟;老遇多穷,毋亦因穷得寿”的程坚甫,常因多愁苦语,而被人指为效法《两当轩集》作者黄仲则,对此,他委婉地否认:“绝世聪明黄仲则,吾宁敢列弟子行!”至于倡神韵的王士祯,鬼才李贺,他说难以追摹。他追随“少陵野老”和“剑南放翁”一辈子,1960年春三月,61岁上,编成《不磷室诗存》后,他在自序里声称:“十年浪迹,谱入弦中;一片秋声,闻诸纸上。可谓苍凉沉郁,蔽以一言;若云俊逸清新,失之千里。”“苍凉沉郁”四字,历代诗家拿来概括杜诗的风格,程坚甫将之悬为目标,但不敢固步自封,谦逊地说:“唯吾自惴袜线才,一毛不敢袭其皮。”
前面说过,没有陈中美先生倾注心力和财力,程坚甫的诗,最大的可能是从此湮灭。陈中美这位名重梓里的诗家,毕生从事旧诗词写作、研究,晚年投入旧体诗的革新试验,在1997年,即程坚甫去世近10年之后,才意外获得程的遗稿,读后拍案叫绝,当即写一律诗:“近在城边竟不逢,读诗才识出群雄。一身愁似黄仲则;七律工如陆放翁。不怪题材欠广阔;深怜情景善交融。拟将杰作吟诗会,共赏诗人百炼功。”
前面提到的一代散文大家,来自台湾的王鼎钧先生,在90年代末,撰写长文《慕旧惊新读残篇》,着重分析程坚甫律诗的造诣。王鼎钧生于1925年,和程坚甫相隔一代,他指出,程坚甫律诗的难能可贵处,首在顿挫。如:“半世穷能全我节,百篇慧不拾人牙”,“津如可问舟常便,山不能移宅亦幽。”极尽跌宕错落之妙。其二,内涵上求新求变。“兵马纵横闲看弈,江天俯仰独扶犁”。扶犁而耕,天地江山,忽低忽昂,“作者从自我出发,强烈的主观感觉扭曲外在世界,即使在现代新诗,也是很前卫的”。其三是诗人自食其力,粗粝自甘,保有俯仰不愧的风骨。王文的结尾,掷地作金石声:“诗,多半是
‘无可如何之遇’中生长出来,是不敢言,不忍言,不能已于言,可以称为最后的语言。所以古人认定(其实是希望) ‘诗心通天’,因为
‘天’是人的最后呼求。律诗的框架很适合这最后语言的栖息,看来规规矩矩,听来曲曲折折,想一想模模糊糊,只有天知道。我们强为解说,权充知音,聊慰诗魂于九泉。”
纽约友人张宗子,这位以学问和思考见长的海外散文名家,尽管才40多岁,和王鼎钧相隔一代半,但精研中国诗歌史,他把程坚甫放到诗的长河去作考察,他在给我的信中说:“程坚甫的诗绝好,有点象聂绀弩广受称誉的
‘散宜生诗’,但我觉得锤炼得比聂更精纯。二十世纪人中,凡旧体诗诗名盛传的,其实多不好,有学问,没诗才。郁达夫这一类,不专攻旧诗,偶尔为之,反而可喜。程坚甫是真正古典意义上的诗人,所谓以诗为生命者,既有功底,又具诗才,文中所引,都是晚年之作,看得出来,没有多年磨练,写不出来,他学杜甫学得到家,鼎公所说的
‘顿挫’,正是典型的老杜句法,他由老杜入,却不从宋诗出,非常难得。学杜的,最怕一路滑到江西派不好的那一面,从此万劫不复。清末同光诗人,虽有意矫正,还是出不来,给人的印象是似大而小,我想程的性情也和老杜相似,他和陆游反倒距离远,不过学技法,陆游是个好老师,陆游的杜比较正,至于黄仲则,我觉得程先生比黄更有深度,黄贫困一辈子,很懦弱,虽然也傲,归根结底太伤感,当然,黄死时才35岁,不成熟,程得高寿,世事都看透了。”
六
时人读程坚甫诗,也许感到它的反映面狭窄,无法看到多少时代的痕迹。陈中美先生在编撰《洗布山诗存》之初,也有这样的遗憾,后来改变了看法。对此,程坚甫也有交代:“常防一字能招祸,何况千篇莫疗饥”,所以他故意隐去日期,模糊背景,以防堕入文网。不过,也许是诗人一时大意,也许是斗胆留下雪泥鸿爪,若干诗章还是让人一窥当年实景。巧合的是,以下题为《入市见壁间大字报有云“打倒刘长卿”者戏以咏之》的绝句,为我当红卫兵的1967年亲眼所见:
“古今偏有姓名符,一个诗人一俗夫。暴虎不殊由也勇,老拳挥击莫糊涂。”
那是台山一中学生的造反组织“红台野”,在“揪军内一小撮”高潮中贴在台城的闹市中的,38年后印象尚在,这一口号写在旧报纸上,每一张一个斗大的字,字体张牙舞爪,毛躁蹩脚,一定教68岁的书法家程坚甫看了直摇头。程坚甫这一首绝句,巧妙地运用艰深的典故(“暴虎”和“由也勇”),以深沉的曲笔嘲弄荒唐的世象。
《台山文学报》的“纪念程坚甫专号”,有一张老诗人和惠群母女1985年在台城南湖畔拍的照片,他那年86岁,面庞瘦削,双颊因缺牙而瘪下,是典型的马脸。头发全白,有如皑皑的雪,白衬衣和深色西裤,一似斯文的教书先生。衣领旁的肩头微耸,骨架嶙峋隐约可见,教人想起李商隐的咏马诗:“上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我忽发奇想:我在台城求学加上工作,前后待了10年多,也许,在“牛屎巷”的大字报棚前,在革新路熙熙攘攘的“趁墟”人群中,在“湖心舫”的茶客里;在柳条轻轻拂扫通济河水面的二月,在紫荆花落满双亭桥下湖面的夏午,可能遇到过这位清癯的老人。他戴着笠帽,穿着俗称“唐衫”的褂子,赤脚或者穿着“皮底”(废用轮胎做的简易鞋子),若有所思地走着,口里喃喃,那是在推敲新篇。
七
在“已邀俗眼无多白;惟恨衰颜不再红”的年岁,诗人枯槁灰暗的生途上,竟出现彩虹般的奇迹――和同村知青惠群结下了生死不渝的情谊。那是1974年秋日的一个黄昏,75岁的称肥员正在家里吃晚饭,惠群挑着一担垃圾,搁在禾堂上,上门找“三公”去过秤。程坚甫看来人是素不相识的年轻女子,放下饭碗,拿起大秤随她走到塘基,嫌她来得不是时候,心里有气,说话有点冲。惠群的嘴也不饶人,顶撞了他。言辞交锋开始不久,老人发现这长相秀气的女子,举止神情和惯常见的种田姑娘截然不同,作了让步,开起玩笑来,谈了好一阵。老人知道,惠群是台城人,老家虽在洗布山,但1968年冬天,知青下放乡村时,她却到附城另外一个极穷苦的村子插队,一去就是5年,到了1974年,她费了好些周折,才把户口转回条件稍好,勉强可自食其力的洗布山。她回来的第二天,弟弟吩咐她去上交垃圾肥,所以发生前面的“韵事”。从此,24岁的惠群和龙钟老人交上朋友。
惠群和我,同是一中校友,我念完高三,留校参加文革,她低三届,刚完成初中学业。她被程坚甫认为义女时,已在乡村熬了好几年,南国的骄阳严霜以及人世坎坷,使她成熟而忧郁,使她对灵性的生活充满渴望。吟咏“我有文章无处写,付他禽兽语林间”的老诗人,十分喜欢惠群为人的诚恳与品格的高雅,开头是受她强烈的求知欲感动,教她写诗的入门知识,后来看她心诚,便正式收为学生。在教作诗的过程中,无儿无女的老诗人渐渐投入感情,把她当作骨肉――不,比亲生女儿还要亲密的灵魂伴侣,诗途的肝胆之交。说起这对老少的相依相携,老诗人的邻居至今还抑不住羡慕和激动:“那时节,不管刮风下雨,三公都站在巷口,等候阿群,看到阿群从不远处的芭蕉林后出现,他微笑着,有点不好意思迈步往家赶,备好茶水,搬好凳子,让阿群进门,就能坐下来谈诗。”惠群至今清晰地记得到程家造访的情境:原籍广东中山的三婆用永远改不掉的石歧口音和惠群聊家常,“这么老了,还爱害羞地低头细语,活像受罚的小女生。”惠群说。
事隔30多年,已过半百的惠群说到三公,泪水在眼眶打转。那段清贫岁月,天天靠种菜和编织草篮来赚可怜的工分,在憋闷欲死,绝望之极的青春年华,一位忠厚,博学,耐心的老人,把她引进诗的国度――千年国粹的渊薮,人文精神的巅峰。“更无王翰愿为邻,老少情投自有因:可语诗词惟此女,能称风雅又何人?嗟予未识儿孙乐;看尔奚殊骨肉亲!闻说高飞犹有待,纵然失意莫伤神。”
这是老诗人在和惠群交往之初送给后者的律诗,
身世之感,父女之情,为师的期冀,朋友的同心相应,都融合在里面。1979年暮春一个黄昏,老人和“男人肝胆女儿身”的惠群“坐谈甚欢”,回到家马上写下绝句:“相逢老少两形忘,欢笑灯前赌食糖。忽忽归途诗兴动,星光月影夜茫茫”。两人以“糖果”为赌注,赌什么呢?老的背老杜律诗中的颔联,要少的念出颈联,背不出要受罚?抑或少的打开《剑南诗稿》,念一个题目,请时常告诫做诗“不能言外无寄托”的老师,谈谈这一首忧愤之作的意境,谈不出得认罚?不,是老人出一个自度的灯谜:“伊人去也,一日分离,如隔三秋,两泪盈盈,并作一处流”
。繁复的字谜,却被聪慧的女弟子一下子猜中:“群”字,老师拊掌大笑,弟子得意地拍手嚷道:“该罚该罚”。是如此迷人的“刑罚”――弟子剥掉椰子糖的玻璃纸,让老人放进牙齿没剩几只的嘴巴,他有滋有味地品咂,用胆汁浸泡的漫长生命里,唯一的甘甜!
“三公平时,口齿比牙牙学语的婴孩还糟,可是,他念旧体诗,那个灵光!一气呵成,《新婚别》、《丽人行》、《秋兴八首》,从头到尾,以保存唐音八声的台山话曼声吟哦,没错过一字,没打半个疙瘩,活脱两个人,你说奇不奇!”惠群兴致勃勃地对我说。惠群一直珍藏着义父的诗稿,起先,都写在零零碎碎的纸头上,要么是包生切烟丝的纸,一尺见方,皱巴巴的,冒着辣得呛人的烟味;要么是两三个指头宽的卷烟纸。程坚甫的书法甚有根基,诗作以灵动飘逸的小楷抄下来,每回和惠群见面,都会送上几张,是教材,也是纪念品。
如今,惠群早已是下岗工,回忆学诗的经历时说,刻骨铭心的,倒不是老师传授的路数,什么音律、对仗、八病,拗体、赋比兴;什么形神兼备,兴观群怨,温柔醇厚,而是老人所投入的感情。他在行将就木的余年,热情的最后燃烧,对人间的全部希望,对诗的毕生不渝的坚持,都倾注进这段非关爱情却胜于爱情的骨肉之爱,师生之谊中。惠群在程坚甫夫妻的晚年生活中,无论日常的柴米油盐还是看病抓药,都占据极重要的位置。惠群把照顾老人当作义不容辞的天职,她说,不这样做,怎么对得起在青春岁月,领我走过艰难,彷徨与幻灭的心灵救星?听听老人披肝沥胆的嘱咐吧――
“人生十九不如意,且暂低头织草篮。”
“老夫姑缓须臾死,看尔鸡群飞出来!”
程坚甫的老妻何莲花,1983年七夕去世。至此,老诗人不但失去终生患难与共的伴侣,也失去了经济支柱――“三婆”在台城当保姆,当医院陪人的收入,是两口子主要的经济来源。惠群和别的亲友虽也尽力接济,但本身能力极为有限。此后,程坚甫的耳聋症益发严重,1987年冬天,因在村外走路时被一自行车撞伤,从此卧床,竟至不起,得年88岁。惠群作为义女,在丧礼中,按照乡间老例,把老人当作父亲,披麻戴孝。
八
程坚甫从前的对门邻居――阿娇姐,和我谈起“三公”:
“我1958年从台城嫁到洗布山,我原来是正牌吃国家粮的,父母贪图夫家有几条美国路,硬逼我嫁到乡下。过了门,生下四个儿女,养大成人,一辈子平平淡淡。”我端详着这位自称今年71岁的妇人,矮个子,身板粗壮,半世纪的农活和家务,把城市娇女子改造成本色的村妇,一如改造文弱书生程坚甫。她穿开士米做的、半中半西的灰色窄腰套装,有点象乡镇干部,但比一般农民多了少女般的纯真。她一个劲地感谢惠群给她送报纸,“我又能看到三公的东西了,真好,今晚好好读!”那份书呆子才有的陶醉,着实感动了我。
“那些年,三公还不认识惠群,常常和我聊天。夏天夜晚,我们在塘基纳凉,三公给我讲
‘古仔’,什么
‘鬼才伦文叙三戏柳先开’,什么
‘聊斋’,什么
‘卓文君’,说话不利落,但真过瘾,我听出了
‘耳油’。我老公偏讨厌这个,一看见三公对我说诗谈文,便低声骂
‘读坏诗书穿烂鞋’,活该穷死。我气不顺,回到家开骂,他说不过我,动手打。这些我从来没敢对三公说,怕他伤心,以后我没
‘古仔’听。”
阿娇姐侃侃说着,她不懂诗,却透彻地了解作了半个世纪邻居的穷苦人的生平遭际,她诉说何莲花怎样勤劳,诉说程家的日常饭菜,是没油的蒸咸虾,炒细盐,和菜园摘来的青菜,荒年只吃到稀粥和番薯;诉说老派的贫贱夫妻,爱意从来不形著言辞而以生命相许的诸般细节。(自然,她不知道程坚甫的诗《湖畔归来老妻正在晨炊因景生情率成一律》:“侥幸寒厨薄有烟,座无宾客更无毡。居常温饱知何日?卖尽痴呆又一年。富倘能求犹未晚;磨而不磷岂非坚?明朝依旧谈诗去,倚杖城南老树前。”)
她说,数九寒冬,她到井头打水,看到程坚甫戴一条把头和大半张脸包裹起来的破围巾,穿露出白絮的棉袄,腰扎一条布带,一手拿小铁铲,一手拿粪箕,过一小会,便停下步子,在嘶吼的北风里,抖索着手,用围巾抹去滴不完的清涕,后来她给他送上一副手织的毛线手套(自然,她不知道,诗人为此写出被精研历代诸家诗词的陈中美先生誉为“千古所无”、“可敬可爱”的拾粪诗――《拾遗寄朗轩》:“老去犹争一息存,未妨营役博瓮飧。守株以待应无兔;执箕相随尚有豚。予取予携心未懈,乍行乍止日将昏。此时逐臭求温饱,半世儒冠不要论!”“拾遗”的两种方式,被动的“守株待兔”和主动的“跟随猪后”,神气活现地化为典雅的诗句)。
她说,程坚甫两口子在家里养鸡,却难得吃上肉,养大了便拿到市集上卖出,好去买定量配给的大米和油糖等副食品。太太眼睛不好,容易受人骗,只好由程坚甫出马,高瘦的老人,在墟场上专卖鸡鸭的市集,拘谨地蹲着,等候顾客。顺利成交倒也罢了,有时卖不掉,灰溜溜地提着鸡笼回家,等来的是太太的白眼和埋怨。有一次出卖一窝小鸡,顾客只想买挑出来的几只,他不忍拆散一家子,不肯卖。说到这里,娇姐拍拍大腿,哈哈笑起来:“怪不得三婆常常骂他傻!”(自然,她不知道,诗人为这群小鸡写了诗:“翼长鸡雏渐学飞,今朝出市复携归。只缘读墨谈兼爱,未忍分教两面违。”)
她说,她过门不久,就和程坚甫夫妻结伴,到离家几十里的水蛇坑去打柴。年轻人把柴草挑下山,用单车运回,老两口没有单车,靠双脚走完全程,两个人轮着挑一担柴。弱质书生和个头象侏儒的妻子,是怎样不幸的搭档?柴打下,到了墟期便挑进城去卖。启明星在半空,鸡没叫就出门,几十里路,回来时肩上压一担柴草,去一回
‘死翻生’一回。我那时才30出头都吃不消,难为三公三婆哟!(自然,她不知道,当年年近60岁的打柴汉,写出《戏赠柴镰》:“割鸡割肉两无关,渐被尘埃掩旧颜。今日偶然翻眼底;当年曾不去腰间。锋芒易挫终成钝;草莽难除且退闲。延濑歌残人亦老,岂宜携手再登山?”)
那天,拜祭罢程坚甫夫妻的墓,
陈中美先生背着手在山顶徘徊,沉吟良久,指着脚下一处较平坦的黄土地面,对我和惠群说:“不管以后怎么样,墓迁到这里来,墓碑正面,刻上
‘台山杰出诗人程坚甫与夫人之墓’。”我们热烈响应,三人商定,碑石力求高大,朝东而立,遥对故乡名山――三台山。程坚甫的侄孙仲平当场爽快地拍了胸口。对此,陈中美先生特别感到欣慰,早在1997年,他已计划把程坚甫夫妻的墓,迁到本邑的新名胜“石窟诗林”去,与镌刻着程坚甫不朽诗作的山石长相伴,可惜程家的后人嫌路远且崎岖,才选上这个周折多多的地方。
下山时,远看东面,灰色的天幕下,铲泥车的巨铲铲下泥土,倒进车箱。我没来由地想起程坚甫84岁生辰的感赋词:“游戏红尘,放浪形骸八十四年。叹南辕北辙,聪明自误;何可及也,岁不吾延。湖海归来,山林老卧,回首前情渺若烟。拼投笔,向秋风打稻,春雨犁田……”又念起他俯瞰古今的名句:“江天俯仰独扶犁”,不晓得是悲凉还是欣慰,泪水叭地滴在草上。
(
2006年春于美国旧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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