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渝的短篇和超短篇

 

 

梦的底片 

 

四周的景物由朦胧而清晰,浮现出一些模糊的轮廓,摇晃摇晃地。她觉得自己置身梦的边缘,意识不清的时空里。一层濛濛的雾气慢慢地扩散开,轮廓的线条由模糊而硬朗;远处是宝蓝的窗帘,雪白的书桌;近处是台灯,收音机。收音机上的时钟亮着绿色的幽光327。亦玉从好长的隧道那一头,摸着一线光回来;终于从梦境回到了现实。

 

            躺在床上的亦玉,睡觉不老实,身上只盖了半幅被子,搭在胸腹处,枕头边摊着松本清张的<单身女子公寓>,打开的那一页叠皱了。亦玉有个怪习惯,每当想让自己身心松弛一番,她就读侦探小说、推理小说,在悬疑、迷离、紧张、刺激、惊恐的情节中熨抚平坦一身的疲惫与焦虑。       

这一阵子松本清张的推理小说是她的枕边书。

才三点二十七分,她还可以再好好地睡上一觉。可是,睡意已经远去,招之亦不肯就回。她不经意地回想起刚才的梦。小时候亦玉常常做梦,梦到母亲。母亲带她去中山陵,爬那高的通了天,白花花的台阶,她们一步一步往上爬,腿软软的像一团棉花,怎么也使不出劲来。或者母亲带她去玄武湖坐船,船身擦着荷叶,荷叶一抹绿掠开,一直线到天边;她们的船在荷叶丛中打转,转不出去。但是亦玉从不惊慌,梦里的母亲总是又年轻又健康,叫亦玉永远安心,甚么也不怕。就因为这样的梦做得多,亦玉后来竟不大记得母亲在台北病危的那一段日子了。近来,亦玉很少梦到母亲,简直可以说很少做梦。今夜却很异样,似乎才躺下就跌入梦中,一个很长的梦中。梦里的细节已忘,那份滞重的感觉还附在身上。梦里母亲给她带来了一个男朋友,母亲很烦愁地说:“你已经三十多岁了∙∙∙∙∙∙∙∙∙∙∙。”那个男人像个影子贴在墙上一动不动,亦玉费了好大劲才辨认出来,她心里吓了一跳。那不是李哥哥吗?她一把拉着母亲的手,母亲只管对着她笑,她急了哭起来:  “怎么把他带来了呢?”母亲抬起头成了哭泣的后母:“他跟人家订婚了!”亦玉的头一阵昏整个人旋转着往远方而去,终于不知身在何处,慢慢惊愕中醒过来。

 

是啦,都怪母亲昨天来又和她谈到该结婚的事。

“妈,你不要替我担心。你看,我一个人不是活得挺好吗?”亦玉记得当时这么对母亲说。

嗯,母亲?现在连在心里也这么叫她了,亦玉想。

自从父亲娶了她进门,亦玉口头上一直礼貌的叫她“妈”,心里只要想到她,自然而然想的是“后母”。她私下和朋友谈到她,也是“我后母这样”“我后母那样”,心里对她保持着好大一片距离。可是,这几年在海外,尤其是父亲去世以后,她跟亲生的儿子,亦玉的大弟弟住,反而和亦玉走得勤了。也许因为兄弟姐妹中只有亦玉没结婚,就在她眼里成了最该要多照顾的子女。亦玉有时觉得现在母亲对自己的宠爱就跟对那几个顽皮孙儿孙女差不多。是啦,亦玉现在想到她,不再当她后母,而就是母亲了。心里口里都是母亲,人前背后也都是母亲。就连刚刚在梦里她也和母亲合而为一。

虽然亦玉叫母亲放心,母亲离去时望着她的神情依旧满载着忧虑。亦玉不知该如何解说,也就只好甚么都不说了。这一切真是该从何说起呢?亦玉把母亲送上公共汽车时有意迴避着不去正视母亲,把目光落在对街熙熙攘攘人群的身上。她不敢去看母亲的脸,她似乎害怕会从上面读到甚么。汽车开动了好一会,她仍定定地望着越去越远,汇入其他车辆中越来越小的车身,久久地拉不回目光。她也不知道自己想看到甚么。在这暮色苍茫的街头,她隐隐感到心头的牵挂,那份挥之不去的牵挂。

 

李哥哥据说是后母的远方表侄,他的突然冒出来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每次来都是静静地陪着姨妈讲话,他管亦玉的后母叫姨妈。他来过后家里经常多出一束鲜花,插在久久闲置的那只细长灰青花瓶里。倒是这束鲜花更引人注意,亦玉发现姐姐总是投以嫌厌的一瞥,有时还会重手重脚地把它拿到让人看不见的地方去。亦玉对这束鲜花却怀着另一番心事:鲜花这么贵,而李哥哥看起来穷穷的,干吗要买鲜花呢?

“这花是李哥哥带来送大妹的。”吃晚饭的时候后母说。

两个弟弟对着做怪脸,十二、三岁的男生都是这副德行。亦玉嫌恶地瞪他们一眼。后母口中的大妹是指姐姐,姐姐不知是真没听见,还是装着没听见,眼睛都不多眨一下,全无表情的只顾自吃饭。亦玉替她过意不去,忍不住抬眼向李哥哥,他却怡然自得好像全领会了亦玉的好意,望着她微微颔首,两只眼里漾着笑意。

一放下饭碗,家里一刻也待不得,姐姐拎了书包钻图书馆去了。

姐姐对李哥哥唯一的表示,就是每次见面点个头。李哥哥却依然好脾气地时常带着鲜花来。

亦玉开始同情李哥哥。亦玉明白,李哥哥在姐姐心里甚么印象也没留下,连大海中的泡沫都比不上。姐姐绝对没有执意不理李哥哥,她只是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对他,姐姐是视而不见。如果姐姐有意冷淡李哥哥,那至少证明她还知道他的存在。

亦玉忍不住要劝止李哥哥。

“你不要每次都带花来送姐姐嘛。花很贵吧?”

“也不一定送你姐姐。你们女孩子都喜欢花,是不是的?”他笑嘻嘻地说。

亦玉摸不准他话里的意思,脸红了起来,心里直怪自己胡思乱想。

李哥哥伸手把她一绺搭在左眼上的头发往脑后抹抹平,还轻轻地在她头顶上拍了两下。

亦玉气恼他把自己当孩子看。可是这两下轻拍使得她浑身都要散了,松松懒懒的,好半天也收不回悠悠忽忽飘出了躯壳的灵魂。正好后母提着一壶新泡的茶过来,亦玉无端地全身发热,从脊椎直烧到耳朵。

“姨妈,”李哥哥叫着迎上去帮着提茶壶,摆茶杯,倒茶。

茶杯。嗯,茶杯。正是那次发生在茶杯的事件,刺伤了亦玉稚嫩的心灵。也是那次事件的触发,揭开一层懵懂混沌的潜在感情。

记忆中的后母一向不美丽,也许由于偏见从小就敌视她,不喜欢的人怎么看也不会美丽。就只有那一次,是个黄昏,亦玉放学回来,后母坐在窗口,就着天光缝衣服的边。因为家里穷,后母就替邻居缝缝补补挣一些钱贴补家用。黄昏的夕照把后母的脸映得黄澄澄,像敷了一层金粉。亦玉很少走进甚么庙宇,当时看着后母却联想起庙宇中的佛像。后母身旁坐着李哥哥,他兴趣盎然地伸长了脖子在观看后母做针线,他的头几乎就要搁在后母的肩膀上了。那一刹那亦玉感到后母浑身散发着一种奇异的、炫人的美。

亦玉叫了一声“妈”。看了李哥哥一眼,别转脸想走进厨房。

“把这花拿去插好。李哥哥带来送姐姐的。怎么秀玉还没回来?”后母把“送姐姐的”说得特别大声。

亦玉不吭声地拿起放在大桌上的一把花。又是鸢尾花,又是白送了,姐姐连看也不会看。亦玉憎厌地拿着花进了厨房,故意不拿花瓶,随便找了个旧玻璃瓶,胡乱地把花往里面一塞。径自站在水槽边发起愣来。

“怎么不把花拿出来?”后母在喊她。

“桌子上东西太多了。”她气鼓鼓地说。

那张大桌子是他们吃饭、做功课、后母缝衣服用的,现在正堆着一些剪裁过的布料。

“你就不能来替我收拾收拾桌子!”后母的语气很透着不高兴。

亦玉不情不愿地把桌子上的布块胡乱往一块挪。后母停了手不缝了,盯着她看:“又是甚么事不高兴了?天天一个个不把家当家,回来都像是住旅馆的,要吃要喝,也不知我前辈子欠了你们甚么?”

这样的话亦玉听了最闷气,因为知道姐姐和两个弟弟不到吃晚饭不回家,每天一放学她总是忙着往家里跑,赶着回来烧饭做菜。反而总是她听后母这 样唠叨。那几个该听的人都没机会听到。垂着眼生闷气的亦玉突地被视线所及的情景,引得讶异起来。她斜睨着李哥哥手中的茶杯,宝蓝色镶了金边。家中只有一只这样的杯子,后母喝茶用的,现在却端在李哥哥手中。当李哥哥把杯子放到嘴边嘬饮时,她倏地感到胸口一阵充胀,像吞进了甚么败味的东西。

吃晚饭的时候,姐姐和爸爸讨论一个他们都不懂的法文文法问题。沉默的父亲只在谈到法国的一切时,就会滔滔不绝。爸爸是早年留学法国少数进修文学的,到了台湾后连找一份教书的工作都费了好大劲。亦玉从闲言碎语里琢磨出,爸爸那时的同学中不少成了那边的人,所以爸爸也被当做有问题的人物,幸好某个有地位的人说了话,爸爸才保住这份连养家都勉强的教席。姐姐突地瞥了一眼已被挪到大桌子一角的鸢尾花说:“一点想象力也没有,总是送这种怎么插都插不好看的鬼花。”已经专注吃饭的爸爸说:“不要胡说。你妈就喜欢鸢尾。”爸爸的眼光很温柔地落在后母身上。姐姐不作声了,静悄悄地专心吃饭。晚饭后,姐姐破例地帮忙收拾桌子,把挪到一角的那瓶花摆到桌子的中央。

亦玉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姐姐并不像自己这样反感后母。

 

接着发生的事却更叫亦玉吃惊和不解。

流行性感冒袭击整个台湾,学校里空了一半,谣言在同学中流传:学校要停课了。学校却始终没停课,只是在课堂上老师都有心地不教新课文,利用这段时间给大家复习。亦玉打从早上就感到四肢酸痛,尤其是关节处。她心里忖度:一定是染上流行性感冒了。她硬撑到中午,到底撑不住了,恨不得就地躺下,人感到虚弱,非常不舒服,终于向老师告了假回家。飘飘忽忽地回到家,避开前门,她从厨房走进去,一个人也没有,餐厅中空空的,大桌子上摊着后母的活计。她正要往自己房间去,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父母的房间传出来。难道后母也病倒了?她心里一惊,一面叫着“妈”她一面拉开了纸门。后母俯身向床,亦玉却瞥见一片赤裸的背脊。啊!是爸爸病了!她一步蹿到床边。

“怎么回事?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慌慌张张地干什么?”后母转过脸来责问她。

亦玉倒抽一口凉气,吓怔住了,她半天答不上话来。窗子紧闭的昏暗房间里,床上躺着的不是爸爸,是李哥哥。

“你爸爸还没回来。李哥哥突然病了,大概就是这阵子闹得很凶的流行性感冒。我让他先躺着,等你大弟回来,送他回宿舍去。”后母平静地说。

亦玉的心却不平静了,她跑到自己和姐姐共用的房间往床上一躺,一面觳觫着抖个不停。她把头蒙在被里哭,狠狠地哭,哭着昏昏地睡着了。她不吃不喝,直昏睡到第二天早上,爬起来就去上学。同房的姐姐一向两耳不闻外事,也发觉事情不对头,要强迫亦玉回床休息,不准上学,亦玉硬是不听。到了学校,亦玉甚么病也没有了,没有发烧,没有流鼻涕,只是心里空荡荡,人想随空气化去,化得无影无踪。

 

以后李哥哥还是照常来。姐姐对他倒不像往常那么冷淡,偶尔还会和他交谈一两句。现在是亦玉对他只以沉默相待了,而且尽量地避免接触他的眼光。亦玉看见他带来的鸢尾花心里就会绞痛,再不去碰触他带来的花了。后母对这一切都无感不觉,也并不曾感到亦玉有甚么改变。后母每次接过鸢尾花就径自拿去插好,也不说甚么这是带给大妹妹的了。但是,亦玉察觉到李哥哥不时把搜索的眼光投向她。他想知道甚么呢?亦玉在心里问。

直到那个下雨的晚上。爸爸和后母带了两个弟弟一同去舅舅家――后母的哥哥家,姐姐去了图书馆。亦玉心情懒散地东一把西一把抹着玄关的地板。

这样的晚上却有人来,她把玻璃门拉开,出现的是李哥哥。

听说只有亦玉一个人在家,李哥哥并不离去,他把雨伞收了,让它靠在墙角,就脱了鞋上了玄关。亦玉以为他会去大桌子旁边坐着等后母回来,便继续胡乱地抹玄关的地板。李哥哥却并不往里走,他在亦玉身旁蹲下,勾着脸,眼对眼问亦玉:“你很讨厌我吗?”

没有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亦玉手里的抹布滑落了也不知道。她呆呆地望着李哥哥,张了张嘴,毕竟甚么也没有说。

“我确实讨厌自己呢,”李哥哥声音带着疲倦,跟他平日很不相像。亦玉还闻到一股冲鼻子的酒味,很难闻。“你现在还小,不懂我这些。有一天你或许会懂我现在的感觉,因为你和我一样都是自小没有母亲的孩子。我比你还可怜,我连父亲也没有。我说这些干什么呢?我以后恐怕很难再来了。今天我来向姨妈辞行,我要搬去南部了,我总算在那边找到比较固定的工作。明天走。本来不想来,想以后写信说明,结果还是来了。你们一家都对我好,我不会忘记的。”

李哥哥说这些话时眼睛里噙着泪,满含痛苦,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不知那来的一腔怒火,亦玉一挥手对着他的脸打过去。李哥哥举手档住,反手紧捉住亦玉的手,把她整个人带进怀里。

亦玉没来由地嘤嘤哭了起来,越哭越伤心,她拼命压抑着不让声音扩大,哽吟地咳呛着。李哥哥一只手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她感到十几年来的委屈都得到了宣泄,自己似乎又回到很小的时候,有人疼爱和呵护。

以后回想起来,亦玉怎么也弄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就吻在一起,湿湿热热的。他吻干亦玉满脸的眼泪,亦玉马上又流了一脸,他又轻轻去吻干。那时亦玉才十七岁。这就是她忘不了,又记不清详细过程的初吻。

李哥哥就这样离开了他们,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家里人也全把他忘了,没人提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忙:姐姐申请到去美国读书的奖学金,正在愁路费;两个弟弟的武功又精进了不少,成天谈着甚么“蛤蟆功”、“隔山打牛”;后母仍是手不停地缝补着;父亲沉默太久就喝酒,喝酒喝醉就继续沉默;亦玉紧张在学校与家庭的夹缝中。

再听见谈李哥哥是一年多以后,一个闷热的下午。后母一针一线地缝着一条裙子,没头没脑地说:“他死了,车祸。”

亦玉心不在焉地翻着报纸,透过窗子斜插进来的树影子在她身上脸上晃动,忽明忽暗。

一句话像一把冰冷锐利的刀,正中在最弱的地方。

亦玉不用想就知道:后母说的“他”是李哥哥。她紧咬着唇,整个人被压迫得连心跳都块停止了,仍没有止遏住汹涌的眼泪。她无助地望着后母,任哭声迸发出来,连尴尬也忘了。

世界整个地暗了。

阴暗中后母依旧一针一线缝着。在针线的起落间,一滴一滴眼泪顺着脸颊静静地滴下,后母似乎并不觉得。

亦玉粗声大气地抽泣,后母静静地流泪。就在这个伤痛的昏暗时刻,亦玉感到和后母之间滋生出一种亲近。

现在亦玉心中的后母已变成了母亲,她们之间不真全是母女的感情,还渗透一种朋友的情谊。望着窗外明丽的阳光,亦玉想起母亲说过那件黑白相间的连衣裙最配她。于是,她决定就穿它。亦玉对着镜子望过去,那个畏缩的小女孩不见了,她看到的是一个成熟的女子。

她关了门,走了出去。

 

                                                写于纽约

 

 

巴黎的雨

                                               

 

他们两个天南地北的人,此时都在巴黎。

 

刘虹,新来乍到的,借住在一个她喊姨姨,却全不沾亲,只带那么一点故的--大姨妈少女时代要好同学的家。姨姨很念旧,第一次回国探亲,就找到刘虹大姨妈,从此就保持了联络。承她的情现在帮忙刘虹来到巴黎,她供刘虹吃住,刘虹便把家里大小杂务都包了下来。对于这些,姨姨似乎全然无感不觉。好像事情原本就是这样。刘虹在做家事时心中就有了那么一点委屈。姨姨在巴黎大学做研究工作,除了埋首书本读写,对身外的其他一切都不放在心上。也许这就是姨姨在学术上很有成就,而至今单身的缘故。

 

周亚琳和一伙以前在台湾的老同学,纪念大学毕业四十周年,参加旅行团从纽约来到巴黎四天了,昨天参观了莫奈的故居,看到了那孕育出莫奈灵感的一池莲花,还特地站在那座日本桥上拍了几张照。于是一心想在巴黎,这印象派发源的地方,把印象派的画看个过瘾。那个由车站改装,专门展览印象派画的博物馆又怎能错过呢?

 

刘虹新认识住在同一幢楼里小张告诉她,天气预告这几天都时有阵雨,到游客多的地方卖雨伞,准能落几个钱到口袋。小张还热心地送了三打雨伞来给她,让她卖完赚了钱再还他先垫的本钱。小张是留学生,课余在餐馆打工,个性开朗,对人热心。穿上运动鞋,背上一背包雨伞,也可以说是背上小张的好意吧,刘虹走出门。心情和这阴霾的天气一样,潮湿而烦闷。

 

排在这以印象派绘画著称的博物馆前长长的队伍中,原该是欢乐的,周亚琳却乐不起来,甚至有退出队伍的打算。心理诅咒,队伍像蜗牛爬,而这鬼天气好像就要下雨。

 

刘虹按照小张的指示,找到了这家博物馆。从来没卖过东西,面对那么多排队的人,不知该怎么才好。心里竟抱怨起小张。要不是他瞎热心,自己也不会动心跑出来出这个丑。一面又想,还是得自己挣扎,不能总这么呆在姨姨家啊。唉,也不知姨姨有什么打算?

 

周亚琳心里七上八下,决定不了,看还是不看这画展。早上其他人都说难得旅行团没安排节目要去逛Lafayette等等的什么商场。到了巴黎还不买时装、香水和化妆品,那不就等于白来了?对她提议去看博物馆,都很不以为然。还有人说昨天都看够了,不能再看了。还是跟她要好的丽玉解围,对大家说:“好啦,我们不管她啦,让她自己去看,我们逛我们的街。”又对她说:“晚饭可要来跟大家一起吃哦。”

 

雨开始下了。刘虹看见好几个人吆喝着在卖伞。她就是开不了口,只怯怯地举着一把伞在队伍前走过来又走过去。

 

这雨帮周亚琳下了决心,非看不可。什么也难不倒我,她想。她对自己说:越下雨我越要看。于是,她就决定要买一把伞。一个长发男青年对着她用法文叫嚷着,一把雨伞的价钱。这时她抬眼看到了站在男青年后面,举着伞,畏缩不前的一个东方女子,便特别地对着她招手。

 

见到有人对她招手,刘虹还在发愣,要不是因为对方也是个东方女子,她还会站在当地愣下去。

 

周亚琳问:“Combien?其实她就只会这么两三句法文,要是对方也用法文回答她,不管说的是什么,她都准定听不懂。对着周亚琳,刘虹直傻笑,什么也说不出口。周亚琳突然笑起来冲口说出中文:“几块钱?”这回刘虹很快地用中文回答了。交易时两个人交换了几句问话。周亚琳听说刘虹来自东北很好奇。刘虹对从纽约来玩的周亚琳也很羡慕。两人都在彼此的身上隐隐约约寻找到什么。一个好像走访了过去,一个似乎触摸到未来。分手时周亚琳祝刘虹好运,并且说:“我希望这雨下久点。”刘虹笑着一路学着其他卖伞的人用法文吆喝着走去,心理也想这雨最好下久一点。

 

刘虹回到家,心里乐滋滋的,觉得自己也还行呢。这天姨姨比往常回来早,见到刘虹一脸笑地说:“我总算把一篇论文交出去了。”难怪呢,平常姨姨看到刘虹总是脸无表情。有时刘虹怀疑她到底有没有看见自己。这么想时有一种自怜,觉得自己是不存在的,是无形状无实质的。姨姨说:“我替你报了名。你该学法文,不然怎么去上学。周末我带你出去逛逛,好好吃一顿中国饭。小虹,这些日子真谢谢你,让我专心写我的论文。”刘虹淤积心胸里的雨水哗哗地落了下来,比窗外的雨势还大。姨姨奇怪地说:“傻小虹,怎么哭了呢?”

 

目光追随着卖伞女子的身影,刘虹觉得刚才小小的交易,应该说是交流才对,把她心中那点莫名的烦闷都消解掉了。她又好像从这个卖伞女子的身上感受到了什么。她开始想起那些去逛商场的老同学了,觉得自己固执的单独行动真是没道理。她决定晚上要好好大吃一顿,跟大伙热热闹闹地快乐一番。人在伞下,在水晶帘子似的雨的围绕中,她径自傻傻地笑着,心境也像刚被一阵沁人心脾的雨水清洗过。

                 

我径自走入雨中

 

 

 

跟他说再见的时候,真是依依不舍,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许多想要叮嘱他的话终究没说出口。想必他也知道。我们是那种纯粹的好朋友,有事没事都要见面。互约时谁也不须说明理由。我们心灵相通。我们就是想要见面。

 

我想叮嘱他的其实是废话,要他多交新朋友,这那需要我说呢?他就像是吸铁石,随时随地吸引来各色各样的新朋友。

 

还记得我们怎么认识的吗?

那天我正在苏豪(SoHo)区找一家画廊迷了路,看见你迎面走来,还是同胞。

“请问Mercer Street在哪里?”我抓着机会问。听到的是一串笑声,立刻把我们拉得很亲近。

“我正想要问你Grand Street在哪里呢。”

后来我们成了一起看画、谈诗的朋友。再后来就成了我前面提到的那种有事没事都要见面,无所不谈的好朋友。

现在你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你的方向感让我担心。但是想到我们的相识、相交和相知,我简直要跟你说:“多多迷路,再迷出一个像我这样的好朋友来。”

这样想着,微笑忍不住地浮现,眼泪也忍不住地夺眶而出。步出殡仪馆时,我连伞也忘记撑开,径自走进了雨里。

 

写于纽约,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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