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人品与艺品的两种说法
解芳
在中国人的观念里,“德成而上,艺成而下”是一种很普遍的说法。“德成而上,艺成而下”这句最早出自《礼记乐记》的劝谏之言,也许是孔子的话,它表明一种以“德”为中心的谈艺态度。这种态度和孔子专讲人的哲学有关。孔子哲学主要讲自我修养和人格完善。在他零散的言谈里,有一个理想、完美的君子形象。如“君子忧道不忧贫”、“君子博学于文”、“君子成人之美”、“君子和而不同”云云。他想人人都像君子一样,内修仁德、外行礼仪。如此,社会便和谐、有秩序了。所以,孔子并不专门谈艺,只把艺当作一种实现理想的途径。他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又说:“《韶》尽美矣,又尽善矣。”在他看来,诗于社会有种种现实的功用。一首诗,如果含有道德的意义,便能把这道德精神传递给人,进而教化人、提高人的修养。可见,孔子不是为艺术而艺术一派,他讲究实用、讲究内容。至于形式,只要“辞达”就够了。孔子以后,孟子发展了孔子学说。一方面,孟子由孔子谈“仁”衍出新义,举仁、义、礼、智作道德准则,又用仁义联系王道、作经国之用。这使得孔子哲学更接近现实政治的需要。另一面,孟子言谈里有“知人论世”一说,对后世影响很大。“知人论世”本来是说与古人交朋友,要吟咏他的诗、读他的书,还要了解他那个人和他所处的时代、环境等等。但后来,它撇开与古人交朋友的初衷,成为一种评诗评文的方法。迄至今日,这种方法仍占主流。就好像周作人研究,当人们进入他深情远致的文字时,不论捧之者还是贬之者,都不得不回到“五四”新文化运动那个时期、回到抗日战争那段历史,直面他附逆、在日本人统治底下出任伪职的事实。可见,孟子所谓知人论世,仍在“德成而上”的标准底下。与孔子、孟子时间相近,还有老庄和易象八卦之说。这两派讲宇宙、讲生命,有一种形而上的色彩。所以,他们谈艺术不重实用、不重内容,只把艺术当作天地自然、生命形迹的呈现。可见,这种把人与艺联系在一起的说法,有两种发展。一种在孔、孟,讲道德讲理性;一种在老庄、易象八卦,讲生命讲感性。愈往后则愈有一种人化的趋势。现代钱钟书关于中国文评有一个结论,他说自古到今,中国文学批评家总是把文章通盘的人化或生命化(Animism)。像南梁刘勰便是耳熟能详的一例。他在《文心雕龙》里讲风骨,说做文章要“风清骨峻,篇体光华”。也就是说,文章要像人一样,有清新的风貌、峻拔的骨骼,看起来神采奕奕。文章以外,其他门类的谈艺者也往往把艺术比作人、当作有生命的活物。例如绘画,六朝齐代的谢赫写《古画品录》,讲绘画六法,其中两点就是气韵生动、骨法用笔。既要有生命感,鲜活而生动;又要有精神性,不能软绵绵、懒洋洋。显然,六朝人更近老庄、易象八卦一路,往往用难以捉摸、没有定规的自然和生命来比喻艺术,所以谈艺用词好像相人识鉴。那时候,人们普遍地说相人在筋骨、识鉴在神明。然而也有另一支往品评道德一面发展,也就是由自然往社会发展、从自由往定规发展、从近近老庄、易象八卦往近孔、孟发展。这种发展和孔孟以来儒家学说渐成正统有关。汉代董仲舒继孟子讲仁、义、礼、智以后,添“信”一条,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他把本来兼谈个人修养和社会风气、并不苛刻的仁和德,变成为统治者的道德律,成为一种严格的要求和规定。由是,艺术受到政治意识形态影响,不像原先那样自由了。艺术的局促化,在书法品评里很明显。像西汉扬雄有“言,心声也。书,心画也”,汉末蔡邕则有“书肇于自然”,“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云云,都讲书法艺术以自然形势、生命气象为贵、为美。而蔡邕以后,南梁萧衍论书法,就有不同。他提到“传志意于君子,报款曲于人间”,比起自然而然、不加造作的心声、心画,其中志意、款曲更多几分意向性。于是纯粹自然、生命的说法,开始往主观意志介入一路发展。再以后,这种主观意志里加入了道德、伦理一类命令式、强制性的因素。可见,艺术评论由自然向社会人格发展,和道德律地位的不断提升有关。统治者愈来愈看中道德律对政治的好处,谈艺者们也就愈来愈把艺术当作道德容器、当作教化宣扬者。至于笔墨情性、赞咏生命的论调,渐渐变得次要了。宋明以后,这种道德律及以道德谈艺的方法更加普遍。例如,明人项穆《书法雅言》里说:“柳公权曰:心正则笔直。余则曰:人正则书正。”又说:“人品既殊,性情各异,笔势所运,邪正自形。”且“褚遂良之遒劲,颜真卿之端厚,柳公权之庄严,虽于书法,少容夷俊逸之妙,要皆忠义直亮之人也。”而“赵孟□\u20043之书,温润闲雅,似接右军正脉之传,妍媚纤柔,殊乏大节不夺之气。”历史上,赵孟□\u26159是宋太祖十一世孙,属皇亲贵胄。可惜遭逢末世离乱,最后竟在元朝做了官。如此举动,家仇国恨、民族气节全失,显然很不光彩、要遭人诟病。然而,把人与书用一种政治道德简单联系起来,把政治选择当作妍媚书风的由来,就有点过头。一方面,关于书风妍媚一派,可能有性格温雅、细味技法的缘故。另一面,赵孟□\u20197以后,文征明、董其昌等行书也有精熟、温润之时。若按项穆的说法,他们岂不也乏了“大节不夺之气”?以道德谈艺也许有弊端。原因在于,就艺术来说,有真性情的艺术、有为了他物的艺术。真性情的艺术往往自然,如出水芙蓉,生来就美。像李白的歌行、怀素的狂草,都是真情流露。而为了他物的艺术,要么拙劣,要么专事雕琢,分外注重技巧。像宫体诗、馆阁体小楷,都是迎合帝王之作,虽精巧,但不亲切。真性情的艺术可以反映人的风神意趣;而为了他物的艺术,可能生气全无。同样地,在道德一面,有真道德、有礼法的道德。真道德是人本然地趋向善,是诚、是性情、是血性。而礼法的道德则舍本逐末,徒有虚饰。真道德和礼法道德能结合,便是最好。若只有礼法的道德,就成了孔子说乡愿,假借礼法以谋私利,成了道德假象。但是对中国文人来说,为艺术有真性情、为人有真道德,是一种理想状态。艺术既有独立性,亦有道德性。尤其对于儒家文化薰习的文人来说,艺术之独立乃是站在道德上的。孔子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惟有化道、德、仁入己心,才能自得、自由,才能到达游境。然而现实里,人们为了俗事有太多牵挂、太多不自由,对孔子道、德、仁的体会亦有偏差,要想真正到达游境总是很难。所以他们执著于以道德谈艺,执著于对欲得而未得之游境的渴望与追求。清初书家王铎是对于那种理想状态欲求而不得的一例。他有一段耻辱的政治经历。1622年,前明朝熹宗皇帝在位时候,王铎中进士、改庶吉士。两年后,他成为翰林院检讨,也就是史官,再后来,他做经筵讲官、做少詹事。等到1644年,崇祯皇帝在煤山自缢、福王朱由崧在明朝旧都南京建起偏安政权,王铎被委以东阁大学士。如此,应称得官运亨通、荣耀一时。然而谁曾料到,南明小朝廷早夭。弘光皇帝没享得几日安宁,便因了清军攻陷镇江、直逼南京,而仓皇出逃,留下些毫无抵御力的官宦们。除却以身殉国,这些官宦们唯有叩首迎降。王铎亦在降清之列。降清以后,王铎出任礼部尚书管弘文院学士,及明史副总裁。数年后,又任殿试读卷官、礼部左侍郎等职。从降清到离世约七年,然而这七年抑郁无为、七年贰臣之耻,竟笼罩了王铎全部的生命。本来,以王铎的用功和天分可以成为书界巨擘,然而历史的错位和政事的复杂难解,使他投降了满族人建立的清朝政权。惋惜和批判是后人常有的态度。正是这个道德上有亏的选择,使他降清以后的生命充满了无限苦楚与哀凉。也正是这种苦楚与哀凉,使他耽溺于狂舞的笔墨丹青,以遣生命之轻。关于人品和艺品,也许有另一种说法,同样从以道德谈艺的弊端引申而来。前述讲道道德和艺术各有两种面貌。除去那种真性情、真道德的理想状态,艺术和道德也有彼此欺骗的时候。一件艺术品,可以透露真道德的精神;可以充满伪善的礼法;也可以仅仅当作工艺,显示技巧。一个不屑礼法道德的人,可以狂、可以狷,可以把他全部的生命、热情、和矛盾融于艺术。所以,像元遗山《论诗绝句》说:“心声心画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
而孔子也有教诲“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按照孔子的说法,单单凭一段经历、一次选择,就从伦理道德一面把人否定,抹煞他本有的艺术造诣,是不妥当的。然而归根结底,中国人的传统是偏向第一种说法的。惟“德成而上,艺成而下”才符合几千年的美学理想,才是正宗的。而后一种说法,显然有一些现代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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