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是自由的元素

I Shall, I shall, be Free.

    北美有森林和犬牙交错的小海湾。大西洋在鼻头湾涨潮时,会把漂浮物冲到Damariscotta 海湾这边来。等潮水退下去后,就可以看见许多大木头。

    老人要带著四个人,在大西洋的大陆棚上航行十几海海里。

  星期日的下午,老人开著一辆车,带著他娶的中国女孩出发;他的女婿开一辆车,带著正上大学的孙子,走在前面。坐在旁边座位上,伴随老人的中国女孩流露出充沛的求知欲,却没有说话,仅有一副新移民初来乍到的迟钝表情。前面汽车里,老人的女婿和孙子似乎也很沈默。

  下午两点到达了带门斯格特镇。

  下车时老人像出门散步一样,十分安详。他的航海衣下面是古铜色的皮肤,风从他宽大的裤管里直灌进去。中国女孩穿着毛衣,紧身裤和航海穿的胶鞋。她伸出胳膊来看看,又伸出腿去看看,她从来没有这么打扮过,好奇万分。

  这个小镇有湖,湖边有造船的船坞。缅因海岸的美国人造船像中国人造瓷器,做豆腐一样,十分普遍。他们由森林里步行到一个伐木场,再步行到湖边去拖船。湖边风景宁静,水清澈,树林色泽比地球上一切地方更红。这种风光使四个人讲话都不敢大声。湖边有栋白房子,是帆船俱乐部的存船处。女婿打开门进去,尽是单桨船。他拖出一条白色长形的小船,跟儿子一起从房子前面一个滑船轨送下湖。

  他们俩上船了,到水上去了;老人则带中国女孩折头往回走,回到泊车场,回到高速公路。中国女孩回头遥望,遥遥望及缅因的秋林。秋林色泽灿烂树姿宁静,如画之景在汽车的前镜中出现即逃遁无踪,无限重复。她的脑门发亮。

  “你懂多少英语,宋?”老人问。

  “WHAT?”

  “你要懂得跟美国人一样多,就会同他们一样乏味。”

  “我不乏味?”

  “冒险不需要语言,你不乏味。”

  “你没有虚伪的德高望重。你看我对你的白发也没有必恭必敬。”

  他哈哈大笑,“别人无所谓,我们之间乏味些也没关系。你说呢?如果你喜欢海,喜欢我的船,就跟我走,对吧?” 

  “对,我跟你走。”

  她在中国答应过他,跟他一起从缅因州乘公共车转火车到圣地牙哥去,他的帆船泊在那里。航船到大溪地,再到澳洲,栖船一段时间,给奇异果农场干活,跟他一起生活。

  码头到了。一条横著的木头上刻著:派码阔德港PEMAQUID   HARBOR。十几个人在码头上,女婿的帆船“简妮”停在水上不远处。女婿和孙子已在船上等他们。女婿下水划小船过来了,向码头靠近。

   一辆摩托艇“突突”从水上飞过,中国女孩突然激动不已,在那一瞬间想上厕所。她一边顺著木头搭的码头往回跑。“增增增”地橡胶鞋底发响,“登登登”地木头码头急得颤抖。 跑出码头后是一大块草地,两间单独的厕所在一个小坡上。门上写著:MEN男厕和WOMEN女厕。她推WOMEN女厕的门,门不开;迟疑地站了一下,她一头撞进了MEN男厕里。

  从厕所出来后,她用手搭在左额,望向远方。草坡上长满青草,开著细碎的小黄花,整个坡面宽广地延伸到树林边。草地整整齐齐,四、五辆汽车斜著车身停在草地上。她用双手括合在脸前,大声说道:美国呀,你的大自然和我们中国的大自然一模一样!

  与此同时,她看见了超现实的大海。海鸥的叫声在海面上发出回声,可什么也听不到;太阳下的反光使海洋的水面有一种永恒的平静,她弯下双腿,面朝阳光下的大海,跪下了。

  四个人在海上走了六个多小时。直到碰撞到海平线的太阳变成了一个红红的圆。海鸥如一些蝴蝶结,扎在那些光线上。光透过秋寒浸红了大西洋海水。这趟海洋短途旅行是一次考验。是老人用来考验中国女孩的一个预谋。直到接近陆地不算远了,女孩才敢第一次抬起头来,直视海面和这条三十八英尺的帆船。从主桅杆到船面,数不清的绳子垂下来,蓝帆布已收裹起来了。就是因为收帆不顺,她从船的这边滚到那边,差点掉进了海里。她听到老人的一声咆哮:肯,抓住她!老人连脸色都变了。正在船上教自己儿子计算潜流阻力的肯,丢掉手中的阻力计算器,扑过来。

   对一个从动荡和苦难中寻找自由和真理的人来讲,海洋给人的感受正好相反。航行的真理摆在那里,动荡加艰难却令人离其越来越远。中国女孩的头发被海风吹得乱糟糟,一缕缕糊在脸上。她细嫩的面孔惨白,她的心情就像她自己吐出来呕物,杂不可言。流浪海上的生活就在眼前,它已成真。不但不如人意,还可能丧失小命。她钻进船舱去了。

  船舱里有相对著的两个长柜子,上面铺著金黄色的软垫子。她躺下,望着头顶上的舱顶和对面舱壁上的储柜。就是这个样,如果船上只有老人和她,他们几个月、几个月地在海上,风平浪静的时候可以看鱼,听雨,欣赏日升日落,吃罐头,无所事事,仅仅是乏味;来了风暴,起了浪……她又一口吐出来!想像中的死亡景象真的不轻飘,不远!

  老人的孙子进来了。他的脸从来不正视她,他不傲慢但十分冷漠。她悄悄打量他,发现西洋的年轻男人是生活与自然中最美的东西,他人是炭水,他们是金属。他靠著舱壁坐著,木板舱壁坚固但有弯度,他却坐得正直。他不自然地问她:

  “你不舒服?”

  她自我抑制著点点头。有什么东西骤然间吸干了她几个月来支持著她的那股激情。在中国的西南方小镇上遇到老人的奇迹感,四方奔波安排并领他看自己家乡古迹名胜,高原湖泊的精力,办护照办签证的兴冲冲,出门的不舍和坐国际长途飞机的激动,见到美国大地的惊喜,听英语时的紧张挫折和在飞机上看到金门大挢下流出的水,对大海不能忍耐的爱和向往,这股气,这股劲在这时刻变成了松弛的肌肉,累坏的五官,受了重创的自尊心。

  各种念头套住了她的脖子,她说不出话来。

  “你知道,就算你跟我外公已结了婚,你也是不属于他的。你可以不去航海,留在我妈妈家里,还可以在新英格兰念书。”

  她听不大懂他说什么,但“外公”这词她听懂了。她想起来,他是她的外孙。他只比她大一岁。他长得与老人不像。他刚刚上本科三年级;而她大学毕业刚一年,七谋职八谋职,什么工作也没找到就出来了。遇到老人,命中注定。从孙子的话中她还听懂了STUDY。。

  “STUDY”。她说,两手在身边做出划水的样子,“我学过游泳。我学过。”

  他看她听不懂,就加了一句:“我真的希望全世界只有一种语言!”

  她问:WHAT DO YOU NOT UNDERSTAND

  他说:没关系!

  她摇摇头,倒在垫子上;他耸耸肩,出去了。

  他一走,像毒药再起作用,她头晕心翻起来,刚刚在海上看见的那些海鸟又来到眼前,“嗲──嗲──嗲!”海鸟尖锐地叫著,晕船的幻觉恶劣得似看见它们从天空掉下来,死鸟们在海水上渐渐扩散。

  来到这个新世界,来到这个缅因,为的是追求她的梦,她的新世界;她不能放弃,她没有放弃,从来没有,她不会放弃,她放弃过吗?

  她站起来,灰溜溜但不屈地走出了船舱。

  这次出海,是老人的主意,得到女婿的支持。他们都看到了,这个中国女孩会晕船。

  他们在奥岗斯特又过了几天。老人和女孩要在这儿住到万圣节之后,就启程。

  中国女孩给老人他们家包饺子。给他们做鱼香茄子,腊肉豆子,黄焖鸡,炒青菜,炒面。他们坐在厨房里,围著桌子,用叉子叉著饺子,沾著橄榄油和义大利黑醋像中国人一样将饺子送进嘴里。老人的女儿简却忧心肿肿,吃不好晚餐。她就像大多数美国中年妇女,从不出国,以为美国是世上最好的国家。她虽然未经历别处文化,但经常去教堂,善于为别人着想。他们一道进餐,她就公开说她不愿意中国女孩跟她的爸爸去太平洋上转。

  “海上的浪,比我家这三十几亩地上那些核桃树还高。你又不是没看到。我爸是决心死在海上的,你也下了这个决心吗?”

  “宋,给他们讲讲你的家。”老人就打岔说。

  “我在中国南方长大。我跟著姥爷拣过垃圾,姥爷也带我去卖过冰棍。姥爷对我好,我永忘不了他。”她比比划划,老头儿在旁边猜著翻译著,他特别喜欢别人了解她的故事。

  老人总是骄傲地说:“宋是中国孩子里最聪明善良的。如果我是她的祖父,我一样的要带她出门,但不是去拣东西吃,是去找自由。”

  “哼,您从来都是这一套。老调子,骗别人的。”

  女孩不明白简为什么不喜欢老人。她问老人为何要到女儿家来住?老人总说,我不知道,你要去问她,是她请我来的。

  “她要不高兴,咱们就走吧。”

  “我要走了,她会更不高兴。”

  “哦!”

  平时女孩单独到河边去。她一个人去河边很害怕,她牵著狗去。狗名叫西藏TIBET,跟在她后面,比人还小心翼翼。她进入树林后,藏狗更加胆小,它心虚到时时犬叫。到了河湾空地,它不知所措,没头脑地冲来冲去,冲到河边没站稳就掉下去了。河道有一半是稀泥,弄脏了它的四爪,它叫得像要死一样。它的妈妈CHICAGO芝加哥狗一听到儿狗的叫声,遑论多远,它都能听到,它都会飞奔而来。此刻它已经一边狂吠一边奔过来了。女孩使劲地拉藏狗脖子上的皮带,让它爬上来,它又惊又慌,爬上来又滑下去,她跳到河里,用头托著它的臀,双手架住它的腿子,帮它窜上去了。它才站稳了脚跟,就又朝水里吼不停。水从老远的地方流下来,流过横在河面上的一棵树,流过石头们的缝隙,流过水草,随同看不见的时间流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她搂著狗,像两个小孩子一样在河边坐很久,很久。母狗在一旁,时而看看河水,时而舔舔自己,看看儿狗。

  狗啊,她说,你可要听我唱歌?

  下河道宽,他们家的人有时把自家的木船拖出来,放船在下河流畅桨。

  她带狗到空旷的草地上奔跑。她一边跑一边叫,你快点呀!有时她躺在草地上,狗在一旁扑蚂蚱。抖身上的毛。狗毛闪闪发亮,碎草细尘四飞,使四周平白无故地不安逸。她的处境很像梦境,但她伸直了脚却够不到床的边。她的心随同空旷的大草地一起飞快的滑到了下午。风吹得太多,连树上不再有什么东西掉下来。她一声不吭地眺望着对面上空光秃秃的天空,连树叶也不掉了的,光秃秃的天空。

  她心情复杂,简的不停的劝告,绝然投反对票的态度,Damariscotta 的海上晕船记忆,还有这美丽秋林,小溪河,狗儿,像父亲一样对她好的肯,跟她几乎同龄的孙子都无形地吸引著她。人,不知道怎么做的时候是最难的。

  老人在中国娶了她。

  洋姥爷跟她说:“孩子,到了美国就像到了一个美丽的湖里,你可以自由地朝任何一个方向游去。”在一个多少个朝代自由缺席,政治即是命运的国家长大的人,这句话对她有致命的诱惑力。老人呢,他也一辈子想不到,在七十五岁高龄,在一个遥远得恍若隔世的地方,会再结一次婚。跟一个比他年轻五十五岁的年轻女孩结婚。这大慨就是旅游四方的奇迹之一吧。他更没有想到,年轻的女孩会给他生存的勇气。这是他年轻时代没有过的现象。他记得女孩喜孜孜地坐在罗湖边境等著他送机票过来接她的情形。那感人的情形使他重新思考生命的意义。姜是老的辣吗?他想,经过大风大浪的人,却经不起一个年轻女孩脸上那种温婉静美,蕴蔼著神奇力量的笑意。为什么一个年轻的女子愿意嫁给一个老人?真正的原因是他能把她带出中国,能改变她的命运。

  她为什么一定要离开中国?

  这和他离开温馨的家庭去远航的动机一样,先毁掉生活,就不存在冒险。

  她的洋姥爷最爱说:没关系!他一这样说,她就觉得他无所不能,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他驼背的背影,他走路甩手时老态的手臂,都是屹立的形像。姥爷,领我走!她眼巴巴坐在简陋的行李上,她意识到将要到外国去,到大海去,心里多激动啊!她充沛的生命力,求知欲,想像力,她的青春,终于有了一个交代,一个值得的归宿!姥爷,我跟您走!人活著为什么?为了等死啊!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是在等死的过程中去找这种意义。与其坐著等,不如去冒险,还活得有意思。姥爷,我跟您走!姥爷,您带著我走!

  从此,她眷恋著姥爷,眷恋著他说得很熟练的那一句中文:你好!酒干尚卖无?现下她已经到了梦想中的海边。她不可能不走了

   窗外是个大雾天,野苹果树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西藏狗和芝加哥狗咬成一团。嗷嗷地叫了一早上。有一只狗跑到树林里嚼苹果去了,叭喳叭喳的声音响得清清楚楚,将她弄醒。她见旁边的睡袋空著,老人早就起来散步去了。他们是住在阁楼上,也就是厨房的天花板上的一又小又低的屋子里。老人死活不肯去住南楼的客房。他说那种弹簧软大床会让他做恶梦。他说是过客就应该像个过客的样子。他们这两个过客睡在自带的睡袋里,阁楼的木板地上。她听到有汽车进来的声音。够著脖子看,是孙子回来了。他从车里钻出来。因为离得远,她敢大胆地打量他。他的确与老人长得不一样。老人像一棵树,他像一个人。

  她扭开收音机,调定一个台。然后边穿衣服边从直竖的扶梯爬下去。穿过厨房拉开门,雾焖得呛气管。房子四周看不清东西。她到厕所那边去了。又返回来的时候,模模糊糊看见孙子正往树林里走。她钻进野树林子,狗见她来了撒腿就跑,一片叶子从它的蹄下飞起;狗碰到了正长在一起的两棵小树,两只树头朝东朝西团团转,又反过来树头咬树头。她从地上拣了根棍子。听到林子外头狗叫,还听到老人说哈罗,早上好;她在野林子里东张西望,钻东钻西,终于看见孙子的脚。她开始往前跑,继而看见他的耳朵。他扭过头来,她把腰直起,站住了。

  “嗨!and 拜!”他说。

  她一声不吭。透过树林子的枝杈眺望着他的眼珠子。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她的内心在反覆著只言片语。盲目的现在,当下,她的幻想在高空无边扩大;枯燥的过去和将来,她视其在地上成为杂草一般无边蔓延。当他开始凝视她,她渐渐变小,缩进地上一只野苹果里。数秒后,一条蛆从苹果里钻出半个身子,昂首向天扭动奋嚎,然后头从下转上朝著高处的他大声地宣布“永不见你!I will never see you again! ”孙子跑掉了,他不想听。

  她仰面朝天倒在地上。

  她受到伤害和冷落。但她没有伤心,她从来不会伤心。她伤心过吗,是的,几乎整个童年,少年;她向伤心低过头吗?没有,从她长大,她的心理就是格外坚强的。她站起来,追足音而去。

  她进入南楼。先敲敲第一道门,里头没人;尚未敲第二道门,她听到里面有人说话。他们的话语从木板里透出来变成鼻音很重的声音。

  “她可能不知道在我们的文化里,少女和老头儿结婚是很可耻的。”女声。

   “你不要整天谈这事儿了。”男声。

  “你不觉得她是被他利用吗?”女声。

  “我不知道。他们的外表看起来是很难称得上相配的一对。但我认为他们的灵魂是一样的。”

  “是吗?”女声歇斯底里地。

  “怀疑是好事。但我不想怀疑。”男声。

  父母般对她好的肯和简在背后议论她的这几句话,在她心上投下了阴影。让她觉得四周环境就像一个尴尬的比河流还长的梦。她觉得失意,又有所醒悟。刹那间去意坚定。女孩不知道孙子住那里,是住在楼下这几间屋里呢,还是住在楼上?她不知道她要找的人住在那里。

  “梅生”她轻轻叫他的名字。她一抬腿就上楼去了,上楼去后就吓得退下两步来,还连连说着对不起。她站著,头脑发烧,从黑暗的楼道窗户里望出去,有条狗在外面夹著尾巴望着她,它的表情在强调:你鬼鬼祟祟!她鞋底不着地地站著,她知道梅生会很在意她的闯入,她也根本不敢。但她会放弃吗?毛主席语录当中,她会背诵的一条就是奖励这种情形的: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而我们共产党人就最讲认真。她就上楼去了。楼上浴室的门上挂著一道黄色的粗丝帘子。窗外来的微光照得它闪闪发亮。上面的花纹磨损得很粗糙了,一楞楞的丝绳出现缝隙。有水的声音从这些缝隙中穿出,梅生正在浴室里洗著澡。别人看不见的私密行为,此刻正在玻璃后面。她穿过黄色的粗丝帘子,看见他的一堆衣服堆在地毯上,她的头像个火焰球。她想像她是个白种女人,跟他同种,趁着热水和气泡用指尖抓揉他的腋下逗他笑,她脸肤发红。滚滚的热气腾腾上升,与帘口射入的光交叉,在空气中膨胀……她不知道,一只母猫正歇斯底里地瞄著她,她刚抬头,只看见玻璃后面的一个体廓正要出来,空中突然有猫一跃而出,跳在她的胸上。她打它,它退缩,一直缩到地上,墙角里。猫毛华丽,有暧昧的眼神。猫令她兀然一跃而起,她跑回楼里下层。路过那间被别人说闲话的房门时,她听到狗在楼外的空天宽野吠叫,她追随而去。

  梅生从澡浴里出来,裹著大毛巾,他拖著慢吞吞的腿从澡浴走到楼窗前,干巴巴地东张西望,望见老人坐在草地上一把高耸入云巨大发亮的椅子里,穿着白袍,喝咖啡。他有银白的头发和胡子。

  渺小的中国小女子在草地上追狗。

  老人,总是一个人悄悄地沉睡。凌晨四点多钟,雾未散尽,四周寂静。老人睡在地铺上的睡袋里,像幼儿一样把头扭来扭去,痛苦难堪。女孩突然醒来,看了看老人,看了看窗外的雾气,绝望之情成为潮水,满屋子都是长日将尽的气味。

  她爬下楼梯,穿过厨房推开门。日头已上树林子,一只猫两条狗已到河边去了,它们有散早步的习惯。她钻进雾里,草地再次潮湿不堪。树在早晨又是滴水又是掉叶子又是伸胳膊打哈欠的。田园生活是一面无形的旗帜,飘扬在一个日复一日重复著乏味的日子的战场上。她从厕所回来,老人已醒,在一个人悄悄地听收音机里的天气。他是否在计画怎么从这儿到遥远的地方去。她平常跟猫呀狗在一起消么时间。而他总是听收音机想计画,那个收音机是他终年海上飘流的夥伴。他听新闻,她却不感兴趣;而如果他看见她跟小动物玩,他也不感兴趣。他常说:我这个人不喜欢小动物,无论它们做什么我都只能旁观。她就会扔下猫呀狗,跟他一道去散步。

  天下两人无地址,一个是上帝,另一个是这个长期在海上,登陆后喜爱散步的老人。

  海明威的海上老人是一种虚构的海上英雄;这个老人却是一个真正的冒险探索人生的老盲流。他生养了几个孩子,他们都不欣赏他,不关心他;说风凉话,打击他行事的行为和动机。这十年来,他与一条三十八英尺的远洋帆船一起生活在海洋上。驾船在地球上绕来绕去,这不是壮志未岷,这是了然人生的智慧。做自己想做的,享受上天所给的;无牵无挂吗?NO,他牵挂自己那些孩子,那些埋怨他恨他的孩子。他不像周遭的正常人,他没给他们留下什么财富,孩子们见不到他的面,需要时他永远不在场。这个不负责的父亲。他进入中国旅游,本是想看看那个爱因史丹描述过的东方的衣冠文物大国。一个有奇异景观,五千年衣冠文物的古国,十几亿人口的地方。他到了那里,发现那个地方跟他期待不一样。他是一个热爱大自然的老人,心胸开阔的老人,有能力和有想法的老人。在那个人口拥挤,嘈杂沉闷闷,脏乱不堪的大国,他发现了一种奇丽资源:孩子!他们渴望外面,中国之外的地方。他们有才气,只需要一点点的帮助,他们就可以有机会,就可以成才!一点点,仅仅一点点!甚至连他的养老金,都嫌多!有一个女孩终日跟著他,她像那个地方的花一样,野而悠闲。她跟著他仅仅是她想看看他的那本护照,她对它好奇。那本护照浓如砖。加长页上尽是全世界各国的签证章。她看着那护照就像看见天空一样露出天真灿烂的笑意;他看见她的笑脸就如看到海洋上的天空,那天空如古时往昔一样寂寞,如现今悠悠人生一样生蓝。那时的旅途啊正是春天,老人因这女孩的原因,同本地人一样,在这高原上心情如同有机会看见来生。

  来到缅因,女孩才知道老人不是中国人看重的那种英雄。老人不过是一个孤单的人,不受女儿们欢迎的人。一个靠退休金生活的穷人,倔强固执的海上盲流,一个没有放弃过尝试挑战的人。洋姥爷不是要做大海的主人公,他是喜欢独自一人生活在大海上。他其实是欧洲和澳洲航海界众人皆知的传奇式人物,其生活愿望就是活到老,盲游到老。他也希望过那种一夫一妻的生活。但他的孩子的母亲斯顿夫人不肯跟他走。她和其他两个本地人士是阿拉巴马老家当地基督教的创始人,终其一生都是教堂的灵魂人物。她与斯顿先生一样充满传奇色彩,但两个人在一起到最后就是和不来,他一听到“神”这个字就烦不胜烦,朝她冷笑。

  女孩理解不了这些事情,她不过是一个二十岁的女孩。有时她作梦,总看见扩张了的天空宛如一道洋姥爷的面孔,当闪电刺破多云夜空,一条金光闪闪的船浮现在她眼界之高处,等著她。她告诉老人这个梦,他说:孩子KID,当你洞察你的理想,理想也洞察你。

  在早期的美国小说中,极少有对新英格兰东海岸上灯塔的描写。可这些灯塔上百年来一直耸立在海岸峭壁上。这些灯塔有的在高处,有的在平地上,非常阴森但不古老。

  那个灯塔在海岸边的峭岩上,高高地耸立于临海的一角,礁石上蹲著成千上万的海鸥。那个地方叫派马魁底半岛。他们去看望老人的老友麦克。

  汽车开进一个木闸栏,又在一条小道上开了一阵,在一栋楼前的花园里停下来,花园里有大树,大树落下许多叶子,凝静地围拢在树下。楼里的客厅窗前,麦克和老妻正背对他们这些来客而坐。大玻璃窗里他们的背影如一对老鸟对坐在昏暗的鸟巢。

  “我真希望那是我父母。”简低低说。

  “ME   TOO!”老人说。

  简瘪了一下嘴。脸上的皱纹像在哭一样。

   灯塔就在这房子的背后。

  麦克是贝茨大学的数学教授。他的爷爷是管灯塔的。全美的灯塔都由他管。他的奶奶也是贝茨大学的学生,贝茨大学本世纪初就已是男女混合大学了。他们在镇上有房子。他们夏秋两季住在海边。这家人继承著家庭的道统,祖宗怎么过的他们就怎么过。

  老牛车摆在客厅中间的地毯上。英国式吊挂钟高悬于壁炉上方。壁柜上摆著稀奇的古铜盆,玉器,四壁上挂的是手绣品和艺术品可以与博物馆媲美。流连其中,中国女孩发现她的洋姥爷是个多么不正常的美国人。他没有楼,住在水上;他没有值钱的东西,只有经历;他没有老妻,只有一个不懂英语的中国小姑娘。

  女孩穿过房间走到后院。楼背后是个很小的花园在海边,花园边上有几棵树,往下就是礁石和大海。不远处有一个高硕的筒子,就是航向灯塔。中文意义中灯塔是孤独之物,与现实隔绝。英语语意的过分严格又使LIGHTHOUSE显得幼稚。暮色里的鸥群纷纷起伏凄嚎,灯塔如一只筒帽不太诗意地耸立在荒凉的海礁上。来之前,她还以为,她将看到的是王勃的腾王阁序里所谓:落霞与孤箢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东西半球的大自然说一样也一样,说不一样也不一样。中国的大自然是诗化的,有情意的;美国的大自然它就是大气派,没人情味。她正胡思乱想,听到有人说:“我在大学的时候也选修过中国历史。”肯穿过房间来到后院,如一只动物在空地上走过来。

  他拿出一个很重的牛皮纸包著的圆筒,递给她:“不管在哪儿,你需要帮忙,就用这些钱币打电话给我们。在外国的话,你打对方付款。记住,说,I want to make a collect call!

  “I want to make a collect call!”她重复。

   互相语言不通,相处全凭感受。她遥望失去了大多数叶子的海边的树,小风中剩下的几片晃著黄叶的树;遥望索然无味毫无诗意,而且显出自卑的孤立的灯塔,眼睛湿润,她拥抱了肯。

  “THANK YOU。”她说。

  老人和麦克谈得不顺。十几年不见,漫长的友谊在短暂的一小时探访后,变成握手,生硬的拜拜!他们出门,把草地上的草踩得东歪西倒的。

  这是老人和女孩在奥岗斯特最后一天的晚上。孙子没有从学校回来给他们送行。黑夜降临前树林变得苍阴。树影下再也见不到狗的影子。虫子和蚂蚱像敢死队一样从河边往这边冲,别喳喳,别喳喳……草地上花朵暗淡,老人无精打采地站在那里。旁观。

  黑夜降临前肯开始在草地上烧垃圾。田园生活得自己处理垃圾,几十袋,还有拆旧房子时剩下的木材,全部要烧掉。他浇了一桶燃烧油在垃圾堆上,火柴引燃的报纸团一丢进去就嗡地烧起来。简扔了一大堆儿子还是幼儿时的识字本、小图书进火里烧。她又从房子里拖出一大堆旧沙发垫子往火里扔。一只垫子飞进火中,大火焰头上顿时冒出了许多烧黑了的纸灰,叭叭响著往暮色苍茫的天空上飞,像中国的清明时节一样。女孩好奇地看着,脸被火烤得生疼。肯把一只旧的红垫子拿在手里,他尚未把它扔进火中,两条狗就突然狂叫起来,有人来了。来人是个怀孕的女人。她开车进了草地,慢慢停下。她穿着粉红的孕妇服,脸上被火焰映照出粉红的雀斑。她身上发出一股粉红的美味。出现在草地上的女人沉重的两只脚将草地踩了几个窝。老人和女孩在寒暄前离去,到家中阁楼上整理行装。

            老人和女孩在阁楼上整理行装的时候闻到房子散发著木料的香味。

            简顺著直竖的扶梯爬上来了。她要送女孩一大摞大百科全书,她认为女孩看不懂文字看看图画也好。她说:“海上有时很乏味,无事可做。”

            老人疲倦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我的船会因这些书沉下去的。你拿走!”

            简:“她什么都得听你的吗?她还没有发言,她还没有说话。”

            楼外,肯和怀孕的女人在说话,他的手里拿著那一只旧的红垫子。狗在人胯下窜来窜去,急燥不安,冷一声热一声地叫唤,那是狗心急速跳动的表达。肯将红垫子一扬手扔到火里。它尚未燃烧着火,狗就狂叫起来。“糟了!”他跟怀孕的女人说,“我忘了这是狗的睡垫!”狗狂叫咆哮到跌个四脚朝天。

            楼里,老人厉声对简说:“不要示威,简妮,拿回去。”

            女孩呆呆望着他们。

            简对著老人说给女孩听:“他过去是个酒鬼你知道吗?他在外面背著我妈与别的女人交往,不只一个……他是决心死在海上的,你不要去做他的陪葬品。”

            老人发红的脸上胡子怒颤著,猛地他伸出手打在简的脸上。女孩震惊得叫了一声。她抱在怀里的航海橡胶鞋掉下了地。简的眉毛倒竖,双眼紧紧眯成一条猫眼般的缝,身子弓成猫发怒的样子,她要炸了!女孩扑过去垫起脚尖站立著两手抓住她的双肩:“ STOP!”

            狗嚎声尖厉而突兀。老人一步到窗前,那里,白毛的狗站立著抓著怀孕女人的肩膀,她满脸是血,身子在摇晃。“肯,肯啊!”老人拼命叫。

            三人奔跑而去。

            当天夜里,肯开车带芝加哥狗去镇上,兽医用注射法让它安乐长眠了。

            狗死了。两条狗中的一条死了。儿狗失去了母亲。

            女孩哭泣不止。

            她坐在睡袋上。儿狗咬住她的裤管往外拖,它拖呀拖呀头昂著,脚一碰著东西就摔一跟斗!女孩抱著它呆呆的站在窗前。猫在林子边被拴著。黑黑的一小点。它长喵一声,跳着跑到林子的另一边,又喵一声,颠巴颠巴又跑回原处。

            守夜的猫弯著睡了,大火烧到深更半夜也终于熄了。

            老人看守那堆灰烬。他从工具房推著一辆小工具车出来,拿铲子绕着火堆铲去一圈草皮。月亮照亮了奥岗斯特的树林,树林如火,无声无息地包围著那两栋木头房子。没有声音,却被火包围著,这气氛如同梦境令人发怵。老人把汽车开到离火堆十来步远的地方,坐在驾驶室里守夜。他怕火星子窜起来刮到树林子里去。模糊的月光照著这辆汽车,这堆火烬,这随时会消逝的一种短暂情景。老人关掉车灯,缩进黑漆漆的驾驶座,看着夜空中开始渐渐明朗起来的月光。

            夜深,女孩已在地铺上睡著,不喘气不呼吸,在月影里她苍白的脸在老去。

            第二天凌晨,肯开车送老人和女孩去长途车站。

            简,她站在楼门那里,看着肯的汽车慢慢退出草地,慢慢碾过碎石子路,慢慢拐上公路,飞快地开走了。

           

            一年后。

            空气中是鸡蛋煮熟时的那种味道,简已独坐一夜了。她两腮发瘪,两腿疲倦,下体器官臃重。肯在一次工作事故中从房顶上掉落死去,每天清晨,她都能看见肯在远处对她招手,她也对他招招手。他们互相说:再见!她的视线看着他在天光中渐渐东去,她在亮起来的日子中木然呆坐,沉默。

  慢慢地她听到电话铃声。大慨响了很久了吧。

  电话在她的背后一张桌上。

  她把电话拿起来,看了一眼。火炉边的儿狗乏味地望着她。“ 我是简。”她说。它叫了一声。

  电话里说: 来自大溪地岛的长途对方付款电话,请问您愿意接吗,强森太太?”

  “ 谁?哪里?”

  电话里发出基哩刮拉的杂音,她的手指在电话线上缠了好几道,总机又重复一遍:“来自大溪地岛宋小姐的请求对方付款国际电话,请问您愿意接吗,强森太太?”

  “哦……我确定,愿意。”窗外的光更亮了起来,有一些照耀在狗身上。她凝视著桌上相框里的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在树下拣苹果的大眼睛小男孩。他的手臂和肩上的颜色已褪,毛衣也褪淡成了褐色的。他的面孔是谁,她已记不清。当电话里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呼她“ 简!你好。”简的目光伸朝那张照片,刹那间,宛如一道闪电,她记起来那是七十多年前的她的父亲。

  “你的父亲去世了。他死于海难,我活著,这条船……也活著。”

  简吃力地挺著胸脯站起来。

  太阳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晒黄了奥岗斯特的树林。树叶子就是这样日渐一日顺序掉下来,各有各的姿态,各有各的滴滴答答的声音。整个秋季,日复一日地,落叶一直哭泣,它们成了雨水,它们成了泪,命运之泪。

 (注:本篇标题系编者所加,取自普希金诗歌名句:“大海,这自由的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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