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影斑驳

 

珍妮

 

  一场大风过后,落叶铺满草坪,我的草耙在尚未泛黄的草地上梳拢著碎叶,小心地绕过一棵棵干瘪的玫瑰和杜鹃。曾经鲜嫩的绿与红,如今灰头灰脸地卷缩著,挂在枯枝上,等待随时都会到来的飘零。而旁边一簇簇淡紫色的秋菊,却被风吹得精神抖擞,在微寒中怡然绽放。

  “生命是消耗。”做护士的琳达这样感叹。她正把一堆堆刚耙拢的落叶塞进橘黄色的大塑料袋里,以备收落叶的卡车收走。她四十多岁,单身,长长的红褐色卷发悠闲地垂在双肩,依然俏丽的脸上嵌著浅浅的雀斑。“我又梦到了死。”她说:“在死亡面前,一切都毫无意义。”她的长睫毛在赭石样的瞳仁上投下一道阴影。“你有时会不会也想到衰老病死?”她问,并不看我,垂下的睫毛筛出冷光。我摇头。她好像不期待任何回答,迅速回到她的宅内,又拿著一瓶啤酒走出来:“活一天,就意味著向终点和死亡又走近一步。”她疲倦地笑了,仰著头,举起酒瓶,一饮而尽。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她今天特别沮丧。

  有一次,她给我讲一个护理过的老病人:曾是非常有名的学者。可是瘫在病床上,不能吃喝,鼻子,胸腔,尿道,浑身都是插管,一幅佝偻憔秽,无奈无助的模样。昔日的骄傲和尊严早已随著插在身上的胶管流失尽净。你看,这就是人生。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从相同的起点出发,不管你走过的路光辉荣耀还是平淡卑微,不管你曾经功绩卓著还是默默无闻,在生命的晚年,面对与日俱增的衰老和病魔,大家最后还会回到同一个终点。

  这是她的哲理。虽说离衰老还远,却经常提到死亡,怀著悲哀与恐怖。于是对抓得到的快活也就更加贪恋。她有过很多男人,房前车道上频繁更换著来客的小汽车,有的时候则昼夜不归。这使我对她的生活有些好奇。偶尔,她也会有孤身孑影的时候,就邀我去附近的酒吧。在暗淡昏黄的灯光下,她津津有味的讲学生时代做过的那些荒唐事:“一次,我和朋友用了毒品,飘飘欲仙之际看到满屋都是气球,一个个从墙壁里飞出来,我们都有些怕,这种幻觉很危险,会使你丧失正确的判断。那时候我还吸过很多大麻,那种感觉真的很好,可是我不会再做这些蠢事。”她想了想,又说:“这并不是说我后悔,只是我不会再做。如果我有孩子,我也决不允许他们沾染任何毒品。那是一种疯狂,十分危险的疯狂。”我为她的清醒而惊异。在她那看似放纵,无视既定俗成的生活框架下,有著属于她自己的顺理成章的清醒。

  看着琳达喝干啤酒瓶中的苦涩与欢乐,又继续把落叶塞进橘黄色的塑料袋里。我不由得自问:“生命是消耗吗?”

  我想起前几年在水彩课上认识的朱蒂。她近六十了,在班里年纪最大。由于白天在一家公司上班,她总是慌里慌张的踏著铃声跑进教室。四十多岁那年,她丈夫留下两个孩子弃她而去。已经习惯于做雍容的家庭主妇,她当时没有一点在社会上求职的技艺和能力,离婚之后面临的第一个挑战就是自食其力。她撕扯和吞咽著自己的悲哀,在成人速成班学了做秘书的本事。可做了一段秘书,她开始感到乏味,希望能做一些更有趣的工作,比如绘制一些图案,给印刷品设计封面和版面一类的事情。她开始上各种夜校,选修了许多电脑设计和美术设计的课程,也成了我们水彩班的一员。

  上课时她穿一件宽大过膝的衬衫,上面被各色颜料涂出随意的图案。一头金发夹杂著灰白,脸庞消瘦,精明中带著一股韧劲儿。她问这问那的,很引人注意:“老师说这里要加些红色才好,瞧,效果马上出来了!”像孩子第一次发现了什么,她兴奋的声音里似乎也调进了浓重的红,带著一种热力和引力,直把你的视线牵到她那块湿漉漉的画纸上。一朵白色的荷花在迷蒙的水雾中脱颖而出。看上去似单一的白,其实不然。视线留连之处,又触到了模糊的红,紫,蓝,淡黄,淡绿,淋漓的色彩在水的介质中相冲相撞,幻化出那枝荷花的阴阳明暗。她就站在一旁,一边欣赏自己得意的笔触,一边哼著乐音,扭动起身体。

    虽说她已走到生命的秋天,我却觉得她仍像一个贪吃的孩子,不停地吸取著,咀嚼著,消化著。如果说生命在琳达那里是消耗,在朱蒂那里则是积累,是知识,感悟,智慧和灵性的积累。

    最后一次见到朱蒂是去年夏天,在大学医学院举办的对教职员工们的冰激凌慰问活动中。“你,怎么在这?是到医学院来工作了吗?”我惊喜地问。“我现在宣传部帮他们设计各种小册子的版面。”她真的如愿以偿了,我想。她已是满头银发,却仍然精力充沛。“还画画吗?”我问。“有时间的时候还画。这几年我经历了太多,我的画友,也是我的男友去世了。我们是二十多年的朋友,他最终几年行动很艰难,我一直和他在一起,直到把他送走。”我默然,想像她怎样搀扶著她的男友上厕所,帮他洁身,料理他的起居,直到把他送到生命的终点。

    琳达已把落叶全部装袋。又把那些涨鼓鼓的橘黄色的塑料袋依次排在路边,明天是星期一,早上会有收落叶的卡车到来。忽然,她失声哭了起来。我愕然。赶紧扶她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下。我和她肩靠著肩,无言地听她啜泣。我等待著,想像她穿着白衣,在行将就木的病体间游走,测量秋天的血压和脉搏,最后将秋天装进那个橘黄色的大塑料袋里。

    她终于开口了:“女人将青春耗尽的时候,剩下的只有无奈。你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天天形容憔悴,人老珠黄。男人们与你玩够了,不再需要你,都弃你而去。不管你有过多少男人,谁又会为你而留呢?”

    我看到过她放纵,看到过她穷欢极乐,看到过她与男人玩世不恭,也看到过她对死亡的恐惧。可我从未想到,在她游戏人生的表象下面,也有一颗渴望真诚和真情的心。

    秋风携著满地的落叶在草坪上跳舞,下午西垂的太阳,从树枝上犹存的叶隙间滤过,在人行道上投下斑驳树影。那片片秋叶,不管是枝头上飘摇的还是地上零落的,或红或绿或黄或蓝,却没有一片是单一的色调。这些相斥相辅的色彩,勾勒出秋天的阴阳明暗,传递著秋天深醇丰厚的韵味。

    一颗正被清风拨开的菊蕾,淡紫色的花瓣卷曲著,在微寒中徐徐张开,展示著生命的力量。生命的过程或许也是如此吧,最初是美的展开与延伸,生命中每一寸光阴的流逝,每一个历程的终结,都丰富和滋育著自身,使她不断完善和充实。而到了生命的秋天,躯体虽在逐渐衰萎,精神却可以抵达完美的终极。

    我帮琳达拾起躺在草坪上的啤酒瓶,扶她回到自家宅中。我多希望也能在她身体里种下一丛秋菊,即便是秋天也会怡然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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