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礼谦“让历史告诉未来”

                            图文／杨芳芷

包括柏克莱加大、洛杉矶加大及史丹福大学等30多个学术机构、团体及个人代表 600 多人，10 月28日以最高规格的庆祝方式，除了在三大华文日报刊登全版致敬广告外，并在旧金山华埠酒楼设宴，隆重表彰著名华人历史学家麦礼谦 (Him Mark Lai) 钻研美国华侨、华人历史40多年的卓越成就，同时也庆贺他82岁寿诞。

表彰大会会场设在华埠皇后酒楼，席开 60 桌。当天上午 11 点不到，前来向麦礼谦致敬的中外来宾，就挤满了会场，大家抢著跟他夫妇合影。最近经诊断证实罹患膀胱癌、正在接受西医治疗的麦礼谦，虽然体力稍受影响，但仍然保持他一贯随和、亲切待人的作风，与旧识或新知热忱招呼。对要求合照者，也都来者不拒，虽然时间拖得很长，对一位正在接受治疗的癌症病患来说，是相当大的体力负担。

麦礼谦今日受到学术等各界如此隆重的表彰，可说是“实至名归”。虽然他曾自我调侃说，他是“偶然成为华侨历史学家”。但提起美国华侨历史研究，已经与麦礼谦划上等号。他是研究美国华侨历史的先驱，多年来，国内外学术单位有关美国华侨历史的书籍，十之八、九找他执笔。事实上，工科才是麦礼谦的本行，但研究华人华侨历史则是他的“最爱”。

走进麦礼谦坐落在旧金山北岸区的住宅，从进门走道到客厅、起居室及房间，触目所及，除了书，还是书。三个房间的每面墙壁，从天花板到地板全作为书柜，塞了满满的中、英文书籍，总数应在几万册吧？像个小型图书馆。麦礼谦笑说：“如果消防局来检查，一定不合格，要开罚单的！”

1925 年 11 月 1 日，麦礼谦在旧金山华埠出生，父母亲来自广东南海县。麦礼谦的父亲麦沃炳于1910 年冒名黎家的儿子，也就是所谓的“纸儿子”（Paper Son），由广东家乡前来旧金山，天使岛的移民局拘留所当时开始启用，他父亲便是第一批被关在天使岛拘留所的华人移民之一。他们的英文姓氏就成了“黎”（Lai），而不是“麦”。

麦礼谦 5 岁时进入由南海福荫堂创办、设在旧金山华埠的南侨学校，启蒙学习中文，从小就阅读《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古典小说，在南侨学校读了10 年，奠定了他日后能用中文写作的基础；对于文史的兴趣，则源自于中学阶段，麦礼谦说，中学时，不费多少力气，历史成绩就很高，当然愈念愈有兴趣。不过，当时偏爱的是“中国历史”，从来没有想到日后竟然会一头栽进美国华侨历史的研究，而且一待就是数十年，迄今欲罢不能。

麦礼谦的父亲在广东家乡是个商人，卅多岁来美后只能靠车衣厂打工养家活口，在旧金山连一天的商人都没做过。麦礼谦是四个孩子中的长子，年少时也曾在车衣厂打杂，赚取零用钱。车衣厂的老板是1930年代洛杉矶加州大学矿物工程系毕业生，可毕业后也找不到什么工作，只好经营车衣厂。麦礼谦高中毕业希望进大学时，他父亲就以车衣厂老板为例，既然毕业也不会有什么好工作，不如不念大学直接到船厂工作谋生。当时，加州大学学费一学期才150美元，麦礼谦说，幸亏母亲的支持，他才能如愿进入大学。

虽然研究“历史”才是麦礼谦的“最爱”，但现实更教导他要“务实”。所以，他进入柏克莱加大机械工程系，1949年，加大毕业后进Bechtel建筑工程公司担任机械工程师，负责设计火力及核能动力厂。然而，他始终没有忘情于“历史”。

1960 年代，麦礼谦想研究历史的意念愈加强烈。65 年，他加入成立不久的美国华人历史学会(Chinese Historical Society of America) 。没多久，一位教社会学的美国历史学者史丹福·李曼（Stanford Lyman）在加大开设了一门有关美国亚裔历史的课程。麦礼谦认为时机不可再错过，赶紧选课，白天工作下班后赶去上课，风雨无阻。麦礼谦说，李曼是第一位开设“美国亚裔历史”的美国学者，他日后决定全心钻研美国华侨历史，受到这位老师的影响很大。

59 岁那年，麦礼谦提早自公司退休，全心投入美国华侨历史的研究及著述。但，“万事起头难”，有关美国华侨历史的书籍史料很少，他常常翻遍一整本书，也许从中找到一句，或一段与华侨有关的历史，然后再循线继续追查下去。

1967 年，他开始为旧金山的中英文周刊《东西报》发表英文稿，叙述 19 世纪美西华工史；68 年，旧金山州大学生示威抗议，要求校方开设有关少数族裔的课程研究。麦礼谦应邀到州大教授“美国华侨历史”；此后，1972 至 75 年，以及 70 年代与 80 年代晚期，他也在柏克莱加大开设有关华侨历史的课程，培养青年学子投入华侨历史的相关研究。麦礼谦说，如果他在研究美国华侨历史方面有稍许贡献，那是由于“时势造英雄”。他只不过在“适当的时机，做了正确的事情。”

就像其他行业一样，学术界也有人事倾轧、权力斗争。很多学术研究者对自己的研究成果，未发表前视为“最高机密”，发表后要求“版权所有”。麦礼谦最为学术界称道的是，他的“无私”作为。虽然他与柏克莱加大、洛杉矶加大及旧金山州大三校的亚裔研究部门，有较长期密切的合作关系，但这么多年来，向麦礼谦请教华侨历史问题的，已不限于学术单位，侨社的会馆、有志研究华侨历史的海内外学者、学生，甚至作家等中外人士，都找上麦礼谦。他永远尽力而为，给来访者最满意的答覆。柏克莱加大退休教授王灵智说，现在有些大学已经有了“第二代”研究亚裔历史或华侨历史的学者，他们都说，受到麦礼谦的影响与帮助很大；圣他克鲁兹加大教授、华裔女作家杨碧芳则强调，麦礼谦不但倾全力帮助上门求教者，而且是提供“立即”的帮助。

麦礼谦说：“我不参与权力斗争，因为无权可斗，所以可以全力投入华侨历史的研究。”从1967 年至今， 40 多年来，麦礼谦著作等身，其中重要的作品，中文方面有：《十九世纪美国华人报业小史》、《从华侨到华人：廿世纪美国华人社会发展史》等；英文著作有：《美国华人社会左派组织历史概论》、《美国华人的历史与社会》、《美国华侨、华人研究概论》、《廿世纪二十到六十年代美国马列主义者的活动》、《中华会馆／会馆系统发展史》、《美国华人社会与中国政治》、《加州的花县同乡社群发展史》等。另外，他并与其他研究华人历史者合编有关华人在美历史著作。在所有作品中，他最得意的是《中华会馆／会馆系统发展史》。麦礼谦说，1862 年，华人 6 大会馆就已经成立；但直到 1882 年，中华总会馆才设立。中华会馆与各会馆之间的绵密关系，他曾作了深入的研究。

即便他对华侨历史的研究，成就有目共睹，麦礼谦仍嫌自己的研究“广而不深”。不过，放眼国内外，至目前为止，他应该是数一数二研究美国华侨历史的先驱，在学术界享有盛誉。美国华人历史学会多年前曾颁赠他“终身成就奖”。

虽然“著作等身”，但华侨历史的著作却都不是“畅销书”。麦礼谦说，除了曾从台湾或大陆得到一些稿费，或有些单位答应买书赞助外，几乎每一本书都是自己花钱出版的。唯一赚钱的一本是1980出版的《天使岛》。他将天使岛移民拘留所木屋内刻在墙壁上的诗句，译成英文出版，获得很大回响。这些诗句是早期被关入天使岛拘留所的华人移民所写的，文学价值虽然不高，但却是他们当时离乡背井，来到异国他乡及面对前途未卜的心情写照。

与麦礼谦有将近一甲子交情的华裔作家黄运基说，他与麦礼谦年轻时曾加入“华侨民主青年团”(简称“民青”)，并一起见证了 50 年代的麦卡锡主义“白色恐怖”、60 年代的黑人民权运动、70 年代的反越战活动；目睹美中关系的跌宕起伏、旧金山华埠的风雨阴晴；在电影纪录片《唐人街档案》里，他们两人还现身说法，把有关上述的经历与见闻，忠实地告诉美国主流社会与华裔同胞，让他们了解，以捍卫民主自许的美国，也曾有过扼杀民主的疯狂年代！

麦礼谦的研究详细说明了近二百多年来，华人在美的沧桑奋斗史。以《从华侨到华人》一书为例，内容涵盖：1780 年代早期来美华人参与美国西部的开拓、后来华侨团体的形成及其作用、华侨经济、文化及教育发展情况等，黄运基说，透过麦礼谦的史实研究，不仅使世世代代的华人了解“从华侨到华人，从落叶归根到落叶生根”的真正历史涵义，也让美国各族裔懂得美国今日的发展成就，华人的贡献功不可没！

以一位土生土长的华裔，能说、能用中文写作，麦礼谦说：“这没什么了不起！”他比较得意的是，他的英文著作“起了桥梁作用”，说英语的人士可以透过他的著作了解美国华侨、华人的社会、政治、文化等各方面发展情况。他说：“了解才可以促使社会变美好。”如果说华语与说英语的族群，分别生活在各自的圈子里不沟通，就不可能族群融合。他很庆幸自己的年龄刚好介于老侨与新移民之间，又同时能用中、英文写作，可以作为两者之间的桥梁。

“成功的男人，背后有位重要的女帮手。”麦礼谦说，他的研究成果中，有一半成绩要归功于他结婚55年的妻子张玉英。他不开车，妻子除了照顾他的日常起居生活外，还要充当司机，陪他远征近访到处寻找华侨著作史料。

“历史”也间接促成他们这对姻缘。半世纪多前，他们两人的结合，还带些许浪漫色彩。张玉英念高中时，“美国历史”一课老念不好，怕通不过考试，毕不了业。麦礼谦就为张玉英补习“美国历史”。等她高中毕业典礼举行后的第三天，两人就到旧金山市政府公证结婚。当年，麦礼谦 27 岁，张玉英 20 岁。新娘还不到法定 21 岁的结婚年龄，需要父母的签字。张玉英父亲虽然百般反对，但“女大不中留”，只好签字让女儿得以合法结婚。已经白发满头的张玉英谈起当年不顾一切，“立志”要嫁麦礼谦，调皮与得意之惰，依然溢于言表！

麦礼谦生长在旧金山，在他出生之后，华埠恶名昭彰的“堂斗”已经没有了( 1920 年代以前才有“堂斗”)。他说，虽然没有“堂斗”，但帮派的影响力还是很大。华埠几乎每一个杂货店都卖“白鸽票”，赌风很盛。在这五光十色的大都市，他没有其他嗜好，从年轻到现在，读书写作就是他最大的“娱乐”。他自奉甚俭，但资助社区事务及家乡教育不遗余力，总是慷慨解囊。

“美国华侨华人历史还有很大的研究空间，”麦礼谦举例说，如新移民的特性、如何融入美国主流社会、新移民与早期移民有何不同、各行各业杰出华人对美国政治的影响力；矽谷科技的发展史……等，题材可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不过，他认为，最重要的，还是加强中文教育，培育懂中文的年轻一代，继续投入华人历史研究，才能薪火相传，如同他老友黄运基所说的，“让历史告诉未来”。

尽管癌症缠身，麦礼谦并没有停止研究与著述。他目前正着手将以前用中文完成的《美国华侨报业史》，翻译成英文，已经译了两万多字。最近还完成了准备只留给家族成员阅读的《自传》。麦礼谦说，如果体力还可以，他接下去计划研究的是，《美国华语电视发展史》。对他而言，研究美国华侨华人历史已成为他一生的志业，有生之年，他将永不停笔！

【作者简介】杨芳芷，资深新闻工作者。主要著作有《早期美国华裔画家》、旅游丛书《美西》作者之一、《一个让人留心的城市》等。

图片说明：麦礼谦在宴会上向前来致贺的亲朋友好致谢，并同大家分享他研究美国华人 历史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