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士站旁的老人

     老人穿着一件有点儿邋遢的旧夹克衫，背着一个同样旧的背囊，就像这条街上大多数来往的行人一样。他来到这个巴士站旁边的一张长椅上，慢慢地坐下，舒了一口气。他没有什么需要着急的，他已经六十六岁了，他已经到达联邦政府规定的退休年龄，他退休了。手续已经办好，他早就和老板说了，他明天不再来上班了。

     他最后远远地望了一眼他在那儿搬了六年菜的杂货铺。他是广东人，移民上埠的时候已经差不多五十岁了，经朋友介绍，他到一间卖菜的店铺里搬运蔬菜。把菜从运货来的卡车里搬下来，搬进店里，然后摆到货架上，这就是他每天的工作，重复又重复，就像他背上的背囊，里面装着昨天晚餐的剩菜，用来做今天的午餐，十几年没有变过。后来老板炒了他，他就到另外一间打工，后来又换了一间，又换了一间，他也记不住换了多少间店铺了，不过也不要紧，到哪里都是打工，都是卖菜。在家乡的时候，他也是卖菜，只不过不是在店铺里，而是骑着单车，载着箩筐，自己在蔬菜批发市场里批发了蔬菜，运到市场卖而已。总之，他这一辈子就是卖菜。他算是和南瓜白菜结下不解之缘了。可是这几年他逐渐发现有点力不从心了，他的脚步变得浮浮的很奇怪，总踩不踏实，膝盖那儿也用不得力，上巴士的时候格格地响，像是没有上油的门轴，他知道他老了。

     现在，忽然间，退休了，不用卖菜了，这对他自己真是一件新奇的事情，日子怎么过，他一点儿也没有底，有点儿惶恐不安。但是对于他周围的人，有个人退休了，这可是一件平常到极了的事情。所以当他对老板说，明天退休了，不来了，老板正忙着，也只是哦了一声，没有说出什么特别的话来。他自己在心里准备了些告别的话，见大家都忙着，也没有说出来，只好独个儿怏怏地离开了。

     他端详着这个巴士站，以后他不会再在这里等巴士了。他要买老人月票，到唐人街上去逛街，去吃茶餐厅里2元49美仙一份的午餐，去花园角里看闲人们下棋了。他在这个巴士站等巴士等了十多年，开头这里没有巴士亭，只是在人行道边一根电线杆上写着巴士线路号码，在地上固定了一张长木椅子。近几年，新装了一个巴士亭，最近还安装了一个灯箱。灯箱上面显示着下一班巴士将要来到的时间，方便是方便多了，可惜却不是每次都准确，他也不大相信。他要留意，因为他知道下一班巴士上会有他的一个老朋友，他要把一张偏方带给他。

     老人不清楚这老朋友的名字，姓余或者姓庾，记不清了，也可能问他的时候就没有弄清，不过却确实是相识十多年了，老人只叫他“三行佬”。三行佬是广东人对泥水匠、木匠、油漆匠的总称，这个老朋友来来去去就是做这三行了。但凡是这三行，他没有不会做的。三行佬为人公道，见不得不平的事。三行佬有一句老话，说“三行佬整門，過得自己過得人”。整门就是做一扇门的意思，这是一句广东话歇后语，就是做事情要对得住自己，也要对得住人。老人念叨着，要不是三行佬有这性格，我们也不会相识啊。
     
     是哪一年的事，老人记不清了。但那也是像现在一样下着细雨的冬天，却是清楚地记得的。老人当时也是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夹克，背着那个十年不变的背囊，在这个巴士站等着同一班巴士。天黑得早，不过是六点钟的样子，就黑得像漆一样了。老人缩着脖子，尽量抗拒着落到后颈的雨水，那雨水和冰雹没有什么区别。那时候还没有这个巴士亭，木椅子虽然已经有了，但是上面积着些雨水，坐不得。正在站着淋雨，老人发现背脊上有点异样，像是有两三颗小石子落在夹克上，有的落在背囊上。老人本能地回过头想看看究竟，那模样就像一只被人耍弄了尾巴的猴子。他看出来地上落了好几颗啃剩的水果芯，那恐怕是梨子。
     
     从马路对面传来了一阵笑声，五六个高大壮实的小伙子，一定是附近高中的学生，互相笑闹推搡着，朝这边张望，有一两个手里还拿着没有吃完的果子。他们喜欢吃水果，吃水果有益健康。也许开始的时候他们只是把水果芯随便乱甩，偶然掷中了老人，还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后来看到老人的样子可笑，也不像是有所抗议，于是他们便继续投掷着，想看看这个有趣的老人笨拙地转身看背后的样子。他们知道，这样严冬冷雨的巴士站周围连鬼影也没有，瘦猴一样的老人虽然笨拙，但肯定是不会笨到向他们还以颜色的，于是他们越来越放肆地用老人听不懂的语言喧哗着，嬉笑着。老人不敢盯着他们看，怕这样会惹怒他们。

     这时候老人的身后传出来一声大喝，这一声是不用翻译的，全世界都明白它的含义，这是一个愤怒的男子汉的声音，一个彪形大汉直奔出来。小伙子楞了一下，但马上又笑闹如常，因为在他们看来，老人眼中的“彪形大汉”只是一个身材普通的汉子，而他们自己一方有五六个人。可是当“彪形大汉”继续冲到他们面前，拉开了一个架式，他们就立马心怯起来了，他们知道，这是“Gong Fu（功夫）”，这架式也是不用翻译的，全世界都知道。“彪形大汉”伸出两指指定了他们，他们不敢轻慢，只得偃旗息鼓，收兵去了。

     老头向彪形大汉道了谢，大汉略点了点头，余怒未息地说：“这些毛头小子，得个样，别怕他”。老头又请教“先生贵姓”，大汉咕噜了一声，老头听不清楚，又不好意思再问。大汉说，你没留意我，我可经常见到你。我平时在前面几个站上车，每天看到你在这里等车上车，只是没有机会搭话。今天和一个朋友在这里倾谈完出来等车，正好遇上了这桩事。老头一眼就看出他是三行佬，从此以后，三行佬就是他的名字了。
     
     三行佬身材壮硕，却不过是一只纸老虎，他常常嘲笑自己：年纪慢慢大了，万般皆下垂，唯有血压高。三行佬身体常常不妥，又没有“燕梳（医疗保险）”，周不时到唐人街上中药铺执两剂中药疏导一下，也就过去了。老人常常劝他：你这样的年纪，正一“崽细老婆嫩”，你不保养，老婆孩子可要靠你呢。

     想到这里，老人瞥了一眼巴士来的方向，没有什么动静。他活动了一下坐得有点麻木的双腿，从裤兜里拿出一张折叠好的纸来，这是治疗高血压的偏方。老人就着微弱的灯光，眯着眼百无聊赖地又看了一遍：“鲜小蓟捣烂拧汁，加白糖，每次服3匙，1天3次”。“带根芹菜洗净泥取汁，每次3～4匙，日服3次，连用7天为1疗程”。老人想，真不知道有没有效，可是给他偏方的张老太一口咬定有神效。她的老公亲自试过的，现在已经不用吃西药了。如果真灵，芹菜实在是很容易找的，只是一定要等到三行佬坐的巴士才好，明天自己就退休了，不坐这班车了，也不知道三行佬的名字和地址，真不知道怎样托人带给他呢。

     老人捶了捶麻木的大腿，抬头望了一下，一辆巴士刷地从巴士站前飞过。不知道是因为天黑，司机看不到在暗处的老人，还是老人来不及扬手，总之巴士没有停就飞过去了。可是老人却清楚看见三行佬就在巴士上。三行佬也见到老人了，可是巴士没停，他也没有办法。

     老人慌忙站起来，他很恼火。他高叫道“喂——！”本能地向前跑去。他知道下两个路口还有一个巴士站。他希望那里的人多，巴士可能停得时间长些，他就可以把偏方交给老朋友。

     跑了二三十步，他就觉得力不从心了。可是他还是接着跑，再跑了几步，他就觉得脚下像踩着棉花用不得力。接着眼前一黑，他软软地摔到地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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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了二三十步，他就觉得力不从心了。可是他还是接着跑，再跑了几步，他就觉得脚下像踩着棉花用不得力。接着眼前一黑，他软软地摔到地上去了。

这个结尾最精彩。生动，而且感人。

尾结，确实好！

写出了一个劳苦一辈子的卖菜人，生活写照！朴实的语言，感人的情节，描摹的手法很成功。巴士站旁的老人，栩栩如生！

敬赞邓治君的好作品！！

邓治此作，在平静叙述中起步，把卖菜老人闲闲道来，再稳稳迈步，每一节坚实、稳妥，把人物进一步刻画深化，起到承托作用，却突然插进“三行佬”，恍若绝句里的“转”，十分精妙；尤其写得好是“结”，用交递单方描述老人的善良内心，执着、坚决，迫切尽在最后两段，“跑了二三十步，他就觉得力不从心了。可是他还是接着跑，再跑了几步，他就觉得脚下像踩着棉花用不得力。接着眼前一黑，他软软地摔到地上去了。”铿然有声，结得极好。再赞！

感谢秋叶、冰云、muzhenang、红缨枪诸君赐读。我很少写小说，希望能练练笔，得到大家的帮助。
mu版主提到美国的民族数目，我在网上搜索了一下，也不得要领。但其中应该包括以下的五个大项：
           ① 土著美国人（Native Americans）： 美国现有562个印第安部落（tribal nations），我相信还有一部分玛雅（Maya)人。
           ② 欧洲移民：其中有英国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法国人、荷兰人、德国人和瑞典人等等。
           ③ 不情愿的移民（Unwilling Immigrants）：1619~1808年间被卖来美国充当奴隶的50万非洲人。
           ④ 拉丁美洲移民（Hispanics）：来自墨西哥、波多黎各、萨尔瓦多、多米尼加和哥伦比亚等国。
           ⑤ 亚洲移民（Asian Americans）： 来自中国、日本、印度、巴基斯坦、菲律宾和朝鲜等地的亚洲移民
 
综合起来，可以说美国事实上是包括了来自世界上所有国家的所有民族。

再一次感谢诸君的关注和帮助！

云云先生垂顾，深深感谢。

短短一篇，写尽移民在异国的幽密情怀，它的份量，超过一部空洞的长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