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日记

我想我是在才会写几个字的时候就开始记日记了。

那时我爸对我说一天写一个小故事吧，老师说一礼拜交一篇周记吧。于是我就这样一边写点儿小故事给老爸看，开头永远都是从前有个小孩儿……；一边写点学校的事给老师看，什么今天捡到一分钱交给老师了，昨天扶着一老大娘过马路了等等。再后来，等多认了几个字就慢慢地开始写点读后感什么的。那时受雷锋日记的影响，以为记日记就像是做作业，就像是为了让别人检查，让别人看的。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突然有了一种愿望，想把自己心里的话偷偷的记在一个本子上，谁也不给看。从那一刻起，我觉得我长大了！

不幸的是当我觉得自己长大了的时候正是文化大革命期间。小时候所受的革命教育在此时达到了登峰造极的阶段。可是高涨的革命热情在自己突然成了狗崽子的那一天坍塌了，解放全世界三分之二人民的远大理想越来越模糊不清起来，眼前造反派保皇派倒是打得不亦乐乎，人人自称是最革命，越来越弄不明白到底谁该解放谁了。

我想可能也就是在这种无所适从中发现了在一片杀气腾腾的革命词汇后面还有一个另外的世界。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从哪从谁的手里我读到了普希金的那首“三泉”。这是我第一次知道普希金的名字，第一次读到这样的诗。以后又陆陆续续地读到《给克思》，《枉然的赋予》等等。有些诗如《雨巷》，《偶然》，《我思想》，《告白》当时都是手抄本，而且根本不知道出于谁人之手，只觉得读这些诗，心里得到了莫名的抚慰。（一直到文化革命结束以后，才知道这些诗全是诗坛巨斗之作，难怪有如此大的震撼力。）当时空空如也的脑子让我几乎不用记，看几遍就能把这些诗整篇的背下来。这些朦胧的，柔柔的小词语唤醒了我被硬邦邦的革命词汇弄麻木了的感觉。在那些暗淡的日子里，这些诗，这些奇特的文字慢慢地堆积成了我的某种希望，某种梦想，一度成了照亮我生命的一盏明灯。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的日记成了我非常私密的，不可告人的，因此也成了让我长期惴惴不安的一个心病。我最听不得谁谁的日记本被炒出来成了其罪状的证明；最受不了张志新因为在日记里写了对时事的评论而判死刑，但这样的事在那个年代却是层出不尽，俯拾即是。可我还是忍不住会写，写完就悄悄的藏起来，像是在做地下工作。自以为是个天大的秘密。其实如今若是把它们曝光，恐怕最革命的革命派也会嗤之以鼻，什么破玩艺呀……。是的，连我自己都纳闷，用那么多隐晦的不可置否的词谁能看懂啊！可见我是胆小的。但是不管怎么样，在那个不允许有不同声音的年代，在那个只信奉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的年代，对在高压下戴着面具生活的厌恶和对爱情自由的向往还是充满了字里行间。

虽然我不停地记日记，从文化革命一直到上大学结婚当妈妈，一路走来几乎没断过，但说实话我的日记却没有什么风彩。因为文字狱的阴影从来没有真正地离开我，我的日记不过就是记录我心情的一种符号，一种只有我自己能懂的暗语。对此我已习以为常，虽然我心里明白我不用再担心日记被抄被强迫曝光。直到有一天我读了一位朋友的日记，当然是赐读，（那时还没有博客之说，看别人的日记是很特殊的待遇）我才突然意识到原来我再也不用害怕什么了，原来日记不应该是拿来只写“今天天阴，心情郁闷，与xxx逛街，扫兴而归……”的。我立刻买来一本装潢精美的日记本，（以前对此从不讲究，一般都是信手拈来）在首页上工工整整地写下，“生命的页就将一页一页地翻下去……”

是的，从那以后我的日记才开始有了它自己真正应该有的颜色，气味和活力，虽然来的太晚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