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莞师爷仔
     这次北上纽约，走访友人和同乡会所，成了重要的节目。日前同乡妹子餐敍说乡亲，我说起同乡会馆执事先生旧时称师爷仔，问会馆是否有这类老人物？乡妹子略想一下就说：「我地会馆的老执事先生都死喽。你想知道的个旧时代话事师爷有一个，差不多八十几岁了，是东莞青沥人。」她告诉我，师爷仔现在因耆年级人物，在会馆找他难。「过去祇使到他办公室坐，他也不讲话，像座佛。…」乡妹子说。就是这个因缘，我请她约定时间到他家拜访，因此与老师爷黄财兴老先生有一面之缘。
     老师爷的家其实就是会馆的楼房，他占住了五楼一个单位。打会馆正门的楼梯上去，连主楼(即会馆原址) 改了水泥楼梯；但各楼层住家，从家里出入，仍然要爬旧式的木楼梯上落。上世纪之初直至中期(即五六十年代始) ，美国东西两岸一直是大陆和港台移民结集点，尤其像我这代吃红旗饭长大的共和国儿童，成年於五十年代初，经历了劳民伤财的公社大跃进，有门路出国的大多知道逃亡香港，客佬如我辈大多职业行船，有亲朋侨居外国的，大多跳船。跳船者会得到同乡会馆直接或间接照顾，然後打工生活下来。历史悠久的会馆，都有自己的楼房，如崇正会等客佬会馆就是。又，近代流亡历朝跳船如我辈，又多数先在会馆附近的社区租住散仔馆，然後发奋图强，都可说与同会馆沾上远源，如现在拜访的东莞师爷仔老爷就是。
     我知道不少同道中人，勿论是旧朝卖猪仔的移民後代，或共和国天下不同年代的许多跳船者，或是借改革开放风光移民美国的新一代留学生，自然还有仍然颠撲不断掘蛇偷渡的最最现实的福州厨友，我们都是怀抱共同的人生目标：改变一穷二白状态，拼搏出一个钱字出头的家天下。自然喽，这个家天下风采如何不必誇张，总之让我体会了美国人凭自由奋鬥人生的价值是甚麽。未去拜访师爷仔老爷之前，我的想法是传统的心理，认为要拜访的东莞师爷仔是「得道有助」人物，应该是发了达的老前辈。但由到他家相见的第一印象起，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太寒碜了。东莞师爷仔家里冷冷清清，他几乎孤家寡人，祇跟堂侄一家住，照顾他。堂侄去太西洋城玩，他就自己顾自己。他坐在厅里等我们，那副精神状态叫我感动也难过！他迎起右手叫我进厅里坐，说别老站著看他。我接触他的眼神和说话的艰难，心也有些辛酸！我望著他那副不是强撑却完全陷入生理状态下的表情，一直守候他双手搁置轮椅耷头耷脑的样子，也意图走进他的心灵世界，或者我的心灵世界。
     生命始来始静循环去来之後，每个人都有衰败这一日。我想像他和我的生命循环去来之後，曾经走过多少春夏秋冬，都不复记得走过多少春夏秋冬，祇有人家记住他叫东莞仔(怎的会叫东莞仔？我想是俺乡里的习惯称呼)，现在人家叫东莞仔师爷，加了两个字转化的生命情景，是别人知道他也知道的称呼。乡妹子向我略提他的过去，说他过去在工商会占据师爷的尊贵地位，尊贵是他的人生历程练出来的「寡道」功德。我之说寡道，是想说他落草纽约而坐上「师爷宝座」，藉个人在船上练修来的几句鹹水英文，为他在纽约生计带来不少方便，在同乡间赚来的是「浪得虚名」，乡亲们有甚麽需要英语搞掂的外交大事，都请他出头用九九归算法搞掂。转眼人生走过廿世纪，迎来廿一世纪新人类，一世人赚来东莞师爷仔美名。      此刻，乡妹子(也是他心目中的亲切乡妹子，下文有说) 带人来家访，他自然心下雀跃，却以呆滞的脸部表情反映。他还没有听清楚我是甚麽人。(甚麽人那样有心来看我？)我想他也许这样想。乡妹子告诉我，平常的日子，福利会的人来照顾他打扫屋子，礼拜尾她来看他，帮他洗换下来的衣服。「他堂侄呢？」我问
。「他老侄哥是烂赌二，不长进。同老人家一样靠政府养。政府请阿姐服侍他，他就去太西洋城赌，像鬼上身。」乡妹子说。「他的日子就这样年年月月日日下来，祇有在同乡会食团圆饭派红包的年初一带他来工商会打斗敍(聚餐) 。」乡妹子说。      乡妹子说她和在麻将台上认识，知道他是工商会师爷仔，同檯打麻将一坐就是十几廿年，直到他中风退休。乡妹子还说了他给她的乡情：那年会馆发生帮派械鬥，地下赌场邋邋乱，都是他一手跟人家讲数搞掂。「那年我烂赌二老公赌输钱，在会馆麻将檯上打我，我被打断两条肋骨，都是他帮我打点碧云尼医院的住院费。我感激他，也忘不了他是好先生好师爷。」乡妹子的话令我动情。她描述的不止东莞师爷仔老先生的人格，让我想起那年代他怎样领导同乡面对唐人街的帮派械鬥年代，然後走过世纪末叶和走进廿一世纪。我问起他的过去，看他闭著的双眼，会让我想起他年青时代的风风雨雨。乡妹子告诉我，他十七岁同自家的同村异姓村妹子结婚，村妹子的父母是逃难来的外江人，就在村子河畔搭茅屋落草，後来落籍成了青沥人。「日本仔投降後几年，内战还在打，我才落香港行船。」他的话声音低沈，像越过大半辈子，透出心里的许多话想说不想说。他说最不幸是没有给妻子留下一男半女，就把女人放在家里来香港，令老婆孤苦零仃。「我中风那年知道女人嫁了人。甚麽也是命，不到我不信。可是…可是，怎会料到，我一走就同老婆相去几十年，不是一水隔天涯那末一句话就说完啊…」他无法说下去，是一副难过的苦衷，也是不想说的辛酸吧。      
     从师爷仔老爷家里出来，娥妹子理解我感谢她引见师爷仔老爷，知我心意犹末尽。「阿妹，适才师爷仔一直闭目养神，我觉得他在跟我说故事，说妳同我说他的过去。」我把心事告诉乡妹子。「是吗？！」乡妹子的笑容有些誇张。「我告诉妳。」我说，但我没有笑。我的心仍然停留他的家，他扶著轮椅养神闭目的神情。我想他的心灵飞出轮椅，飞得遥远，去到他觉得活过来的年代…那刻，他去到哪里呢？我彷彿见到乡妹子说他钓新孃鱼的青梅竹马故事。适才，望著老爷子似沉睡非沉睡的衰兮兮样子，我恍惚间也觉得自己也衰兮兮；惟独心灵世界仍然清晰如昨，看到自己的世界和他人的世界。他乘著心灵的骏马吗？那世界惟有他「自我品赏」
。小小的外江妹子随逃难父母落籍青沥，因此才有青梅竹马故事。
     他和她在平静的青沥村子河上玩水钓新孃鱼。小妹子半捲著脚腂子，肩膀上吊著一只小鱼篓子。天好蓝，有白云飘飘。蓝天白云无意映水，他和小妹子也无意看水里世界，是眼睛告诉他和她看到了。是一阵河风打竹叶丛里吹来，一只再熟悉不过的斑鸠飞来，才叫他和她惊觉了斑鸠仔乘风飞到河深处。他的钓竿子从出水时横空出世也似的影子，写下青梅竹马最惊心动魄一幕。再熟悉不过了。过了河就是竹子河，有道石桥；过了桥半里路左右就是青沥墟，那里有他永远响往的热闹，也是永远睇不尽想不尽的童年心事。十七岁那年迎来解放新天地，也是那年他娶了青梅竹马小妹子，她坐了最後一辆被人叫做解放花轿做新孃子进他家。洞房花烛夜是刻骨铭心的。真正刻骨铭心啊！…青梅竹马过去了多少年？会记得的，永不复返的意思。
     10/16/09呒吟斋

“一世人赚来东莞师爷仔美名。”也是成绩。很多人一世人也不了了之。

會館精神就是鄉情，寫下來是下記憶，我想。

翎翅姐，貼出像簿第九幀後退出，見到姐芳號只好回來。我被妳的解讀感動。圖像簿故事發展下來，尤其飄航海上和真正越境許多圖像，像妳說的辛酸。然而，「鹹酸苦辣」都有苦盡甘來日子，不然我就遺忘了他們的將來怎樣了，中國人精神怎樣了。謝謝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