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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长篇小说《虎錞记》连载23
    第九章   大  盗

    “啊呀?是她和她!”等两匹飞骑驶近身边,巴允仁方才看清,那身着红绸绣花长裙的是吴经颐吴协统的老婆、二品夫人郭雅。那身穿绿色挽襟短袄、靛蓝大统裤,腰系水红底黄花围裙的是郭雅的贴身丫鬟谢玉娥,眼睛瞟瞟的,大有深意。那郭雅乃苏南佳丽,虽然人到中年,仍然风姿绰约不说。那谢玉娥更是块小家碧玉,面若桃花,粉颈柳腰,豆蔻年华,春色正妍,既有沉鱼落雁之貌,又善解人意、手脚勤快,才叫逗人喜欢。巴允仁是吴协统家的常客,吴府上下都很熟悉。那吴府内的主人仆人,与一般官宦人家不同,为人皆豪爽粗犷,甚至带有江湖匪气,很合巴允仁的口味,尤其对丫鬟谢玉娥印象忒好。巴允仁曾经羡慕地对吴经颐、郭雅两口子讲过:“要是老夫也有一位谢玉娥这样的丫头儿,此生足矣!”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平时在人家府上做客,眼睛自然不便撒野,此时人在荒郊野外,巴允仁不免三月天开桃花——动了春心。借着几分酒意,乜斜着朦胧醉眼把那俏丽丫头从上到下、从前到后、从左到右扫描了一遍,他发现她比过去还美丽十倍!梳一头侗家少女的云雀髻,柔软油黑,如一团凝固在头顶的乌云。瓜子脸,丹凤眼,柳叶眉,高高挺挺的小鼻子,不厚不薄的樱桃嘴,白净润滑的皮肤,曲线优美的身条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一切搭配得如此巧妙如此恰倒好处。尤其是那双丹凤眼黑珠白仁配伍得那么匀称那么柔和那么炯炯有神,令人不由得联想起渡得凡人上天堂的瑶池神灯。这丫头是一个无可挑剔的丽人,没有一个细胞是不招人喜欢的。他不信世上有形体如此完美的女性,他想在她身上挑出一点毛病,哪怕什么地方多一厘少一分,他心头也不会如此惊悸。挑来挑去鸡蛋里面挑骨头,挑不出一丝半缕毛病,简直无懈可击,实在太完美了,他不得不认输了!夕阳下,那瑶池仙女才有的美丽胴体隐隐透出肉色,魅力诱人。微风飘来,他闻见了童女才有的天然气息,不浓不淡不娇不躁,心怡神爽,比哪样东西都要醉人。巴允仁做了个深呼吸,她温磬的体香直透肺腑,他那把老骨头整个儿都溶化了,飘飘浮浮,晕晕乎乎,不晓得此身悬在了何处。
    “巴大人,搅扰了。” 郭雅翻身下马朝巴允仁打了个千,“我家官人偶染小疾,在家养息,没得来向大人送行,有失敬意。特意命我代他馈赠一件薄礼,以赎不敬之罪!”
    巴允仁满门子心思放在那小丫头身上,心荡神飞,悟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噢噢,夫人,讲哪样话哟?听说吴大人卧病休养,闭门谢客,老夫也就没到府上告辞,还望吴大人海涵,老夫怎么还敢收受不情之馈哟?”
    郭雅扬眉诡谲地一笑:“啊呀,这回要送的是一件活物,要也得收下,不要也得收下!”
    巴允仁丈二金刚——摸头不得脑:“呦,什么活物,必得收下?”
    “哈哈,就是这件活物!” 郭雅指了指谢玉娥,“吴协统念你巴大人做了堂堂三品武员,家中还是半壁江山,夜里还没得个沤被窝的。我们早已料到巴大人对玉娥有了怜惜之意,忍痛割爱送把大人做填房,怎样?”
    “哈哈,我已垂垂老矣,过惯了半壁江山,还用得着什么继室填房?何劳协统夫人月下老绣鸳鸯——穿针引线呢?” 巴允仁脸上茫然,心里有数:吴经颐呀吴经颐,你以为我巴允仁是那么好哄的,你肠子打了几道弯弯难道我还不晓得?你不也是冲着五音黑虎錞来的么?
    郭雅:“呦,看来,巴大人做了大官,忘了旧人了?”
    巴允仁:“夫人之言,膝盖上钉马掌——离题(蹄)太远了啊。我巴允仁哪里是那号人嘛,我还不晓得衣服是新的贵,朋友是旧的好么?”
    谢玉娥一点也不害羞,扭动诱人的腰肢欲跪地行肃拜之礼,被巴允仁止住了。她便左膝前屈,右腿后弯,俯身施了一个打千礼:“巴大人,不把贱妾当妻室,做奴婢也行,奴家不计较名分不名分。”
    这娇滴滴的声音曾使巴允仁痴迷过,沉醉过。巴允仁这时酒已经醒了大半,一个年过六旬的老男人,这种不该想入非非的年龄竟然想入非非了,两眼死死地盯着人家黄花闺女身子不放,自己也觉得好笑得很,连忙把火辣辣的目光从小尤物的酥胸移到面部:“二位请回吧,老夫心领了,老夫心领了!”
    郭雅也在运神,看如何将谢玉娥顺顺当当地塞把巴允仁:“巴大人,如此俏丽的美人儿,打着灯笼,只怕偌大沅州府也难得找出几个吧。您早年丧妻,老来难道也不想要个伴儿么?我把玉娥带回去了,大人可别后悔哟?”
    巴允仁:“夫人请便,雷公老子拉稀——谢(泻)天谢(泻)地!”
    谢玉娥不干了,她一屁股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奴家哪点不好嘛,惹得巴大人黄梅雨下三年——这样绝情(晴)哟?”
    巴允仁心软了,正眼望去,心头猛然一阵颤震。那小尤物缓缓地仰起头来,梨花带泪,更显娇媚,柔情似水的眼睛里射出剑一样犀利的光芒,深深地插进他心窝窝里。
    两人目光相遇,谢玉娥含着泪水娇嗔地一笑,露出一口细细蜜密的白牙齿,跟晶莹剔透的石榴籽儿一样。夕阳下,漫山遍野红的绿的黄的山菊花蓬蓬勃勃地燃烧着,好像一齐为她回眸一笑怒放起来。人非圣贤,哪个没得七情六欲?巴允仁本因酒发烧的脸庞,现在热得更加厉害了。
    巴允仁把谢玉娥扶起来:“谢小姐,今年几大了?”
    谢玉娥勾起脑壳:“满十六进十七。”
    巴允仁:“才十六七岁,做老夫的继室不是太陡了点么?”
    郭雅:“巴大人,你们沅州人有句口头禅,上坡不怕陡,一步当做两步走。陡点怕哪样?你嫌玉娥年纪小,放到家里养两年,不就顺理成章了么?”
    “好吧,恭敬不如从命,玉娥就把给我做干女儿吧。” 巴允仁终于松了口。心想:玉娥还是个孩子,人家前世又不欠你的,送把你还不要?不,不能伤人家的心!只要我不欺负人家,以德感人,人家就不会做对不起人的事儿来。再说,这样善解人意、手脚勤快、乖巧美丽的妹崽,不要白不要,将来巧玲出阁了,也好有个伴儿陪自己。到时候再给她招个上门干女婿,也就不会亏待人家了。假如让她呆在吴府做一辈子下人,不是窝窳了这样一个好女子么?
    “好,巴大人是个爽快人。玉娥,你跟巴大人上路吧,我就不远送了!” 郭雅翻身上马,目送谢玉娥喜颠颠地与巴允仁并马同行,沙锅炒毛豆——又亲(青)又热地朝巴州奔驰而去,才打倒回府去了。

    日头从府城西边落下去,一轮凸月从城墙东边的雉堞上慢慢爬上来,融融的月色水一般流淌在沅州协统领吴经颐府邸后院里,后院有一片竹林,竹林中有座八角楼,这便是统领吴大人养病的卧室。吴经颐大半个脑壳都用纱布缠着,已经横卧在金狮榻上静养了半月之久,府、协文武同僚属吏前来探视的一概拒之门外。为了掩人耳目,他不敢求医问药,只有夫人黎萍萍替他找些草药敷于耳上。耳伤不仅不见好,反而连左脸也肿胀化脓起来了。
    郭雅笑盈盈地走进屋来,脸上的汗水闪着亮光。吴经颐迫不及待:“老婆,巴允仁收下玉娥了?”
    郭雅:“咳,那老家伙真是个人精,明明被玉娥的姿色迷得打了颠倒,却假假地几番推脱,我又几番相劝,才讲收玉娥做个干女儿咧!”
    吴经颐笑了:“管他收做婆娘也好,收做干女儿也好,只要他收下就好。他是人精,咱们玉娥更是人妖咧!”
    郭雅心疼地:“唉,老公,我担心呐,你这伤还不见好。哪天府衙的官员硬是要来见你,那不穿包了么?”
    吴经颐从枕头下取出一个马封,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哎,担心哪样嘛?他们来敲门,打雷只当蚊子叫,就是不开。堂堂二品大员府邸,他们还敢闯进来不成?老婆,京城俞侍郎来信啦,你看——”
    郭雅读信,喜上眉梢:“哇,俞侍郎疏荐,皇上恩准,兵部备案,授予你正二品海城镇守总兵之职,这真是公鸡头上戴凤冠——官(冠)上又加官(冠)呐!”
    “嘿嘿,信中还说,兵部已经委托湖南提法使郭齐近日将兵部公文送达。只要挺过十天半月,我们就远走高飞了。他们还想破案,破老子的毳毛!”
    郭雅撒起娇来,把脸贴在吴经颐的胸口上:“什么人什么福,土地爷爷住瓦屋,我老公天生一个福将哟!”
    吴经颐忘了自己的伤痛,紧紧搂着婆娘:“就是嘛,我一个下人,平白无故捡来你这个漂亮婆娘,外带一个勇冠绿林的儿子,还捡得个二品疆臣,你讲老子有没有福气哟!”
    郭雅娇嗔:“只可惜,为了破五音黑虎錞,秦叔宝卖马——忍痛割爱,把我贴身丫鬟玉娥儿送给了巴允仁,我找你赔!”
    吴经颐用指头刮了一下婆娘的鼻头:“女人就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那可是稀世珍宝哟,一万个玉娥儿也抵得咧。要不,怎么连慈禧太后也要千方百计把它弄到手呢?老子要跟朝廷一较高低,先把那宝物收入囊中,事成咱们就去海城上任,就看玉娥这一注了!”

    日头落下了妩河西岸的山坡,一轮凸月从东边的山头上慢慢升起,融融的月色泻落在河中,妩河流荡的不再是水,而是一河光影不定的熔融的白银。
    月光很好,山风很爽。巴允仁与谢玉娥并马同行,沿着妩河边上平坦的官道朝巴州走去。风一阵一阵的,吹得谢玉娥乌云似的头发和绿底黄花围裙啪啪地响。
    巴允仁庆幸自己终于摆脱了官府的纠缠,从三品大员回到了平民身份,而且带回了一个“来路不明”如花似玉的干女儿,兴致才叫好得很。他一身燥热,敞开衣襟,让飕飕的山风吹凉胸中的一炉火。谢玉娥却说风很凉,凉得胸背都疼。巴允仁疼爱地伸出一只手来,搭在干女儿的腰背上。他怕自己把握不住分寸,不敢把她搂紧。干女儿却直往他怀里头倒,嘴里喃喃地说:“老爸,你的身子好暖和好温煦哟。”巴允仁不得不把两匹马挨得紧紧的,用自己的胸膛支撑着谢玉娥软溜得像橡皮似的身子。巴允仁的心情好得不能再好了,他觉得人和马都浮在空气中浮在月光里,如船一样漂流……
    这几日,巴允仁虽然在府城里看大戏,但是他的心早已随着天上的月相从勾勾月到半边月再到凸月飞回了寨子。因为寨子即将上演的那出“抢亲”的好戏,更加叫他杀猪卖下水——挂肚牵肠。他断定,那个楞小子必然要在这个月的满月之夜,来土家寨“抢”走自己的心上人。他认为这是几千年来川鄂湘黔边地民间自然形成的公序良俗,作为一寨之主,他理应大力支持。如果寨主不参加,就显得对抢亲的小伙子不够客气一样。另一方面,作为老顽童的他,也特别喜欢掺乎到这样的庆贺人生大喜的闹热中去。
    巴允仁:“玉娥儿,回到寨子,我请你看出好戏!”
    “老爸,什么好戏?”谢玉娥一怔,以为身份被识破了,因为自己拜在巴允仁膝下,就是受命于吴协统演的一出《暗渡陈仓》的把戏。
    巴允仁平静地:“抢亲戏!”
    谢玉娥脸色白了:“抢亲戏?”
    “玉娥儿,你做什么这样胆小?又不是抢你,你骇怕哪样?”
    “老爸,抢哪个?”
    “我们寨子里的一个妹崽家,被别寨的伢崽看中了,明晚上肯定会来抢!”
    “老爸,女人又不是牲口,您老怎么让他们抢?”
    “傻丫头,又不是真抢。别人两个早就通过对歌对上了,抢亲只是一种结婚仪式,跟汉人用大花轿抬新娘是一回事嘛。”
    “干爸爸,抢亲一定比坐花轿好玩吧?”
    “是的是的,玉娥儿,你不晓得,抢亲才叫好玩咧!”
    “怎么个好玩?”
    “按照几千年的绳墨,抢婚一般选在十五十六的夜里,日头西下满月东升的时辰,象征婚后圆圆满满。白天,女方把待嫁的女子藏起来,本寨的青年男人则充当“保护者”埋伏在她的周围。抢亲的男子则要招募打帮八九个(跟发或久谐音),天黑后擂动战鼓,吹响号筒桄,到女方寨子来‘抢’人。女方也不示弱,奋起‘抵抗’,东藏西躲,你争我夺,往往打到月亮西下日头东升才分胜负咧!”
    “有味,有味!”
    “玉娥儿,二天也叫一个楞小子把你抢去算了,好啵?”
    谢玉娥急得要哭的样子:“不咧不咧,我一生一世不离开老爸。”
    巴允仁打起哈哈来:“傻妹崽,哪有女儿一辈子守着父亲的?”
    谢玉娥撒娇地:“老爸,你若要让人来抢我,我要一样嫁妆,你舍得舍不得?”
    “我玉娥儿要什么?要龙眼珠还是马角落?”
    “我要五音黑虎錞!”
    “玉娥儿,你晓得丁公凿井的典故么?”
    “晓得晓得,春秋时宋国的丁公在家里挖了口井,高兴地跟朋友说,我节省了一个挑水的佣人。可是传来传去,传成了丁公从井里挖出一个人来!”
    “哈哈,五音黑虎錞就是丁公从井里挖出来的那个人!”
    “老爸,你小气,我不信!”
    “咳,千真万确,信不信由你。哈哈……”

    骄阳当空,府城南门城垣边上的皮匠街热浪滚滚,一个二十五六岁年纪的侗族青年男子一边转悠一边尖起眼睛观察熙来攘往的行人,个子不高,但是才叫结实,浑身黑黢黢光溜溜汗滴滴的,活像只大水猫(水獭)。背后突然有人拍了他一巴掌:“舒老六,你这白水滩上的打鱼郎,怎么跑到府城大街上打鱼来了?”
    叫做舒老六的小伙子转身一看,喊他的是一位身着府绸长衫的中年汉子,虽然长得贼眉鼠眼,却又有几分仙风道骨:“老伙计,听口音您是下江客,怎地认得我?”
    这“下江佬”就是神偷向阼贵,神偷狡黠地眨了眨小眼睛:“呵呵,小伙计,我不仅晓得你叫做舒老六,还知道今年三月三朝明山,你在赛歌会上跟巴州放蜡虫的果子妹对歌,对成了一对,约定山上野果子熟了时候,把她‘抢’回家去。山上的藤梨公八月瓜都熟了,这个月十六得举行‘抢亲’仪式了,是不是?”
    舒老六更加吃惊地:“咦,下江老哥,您难道是刘伯温再世,能掐会算?”
    向阼贵轻描淡写地:“刘伯温不敢当,不过前知三十年,后晓三十年。”
    舒老六肃然起敬:“您帮我算算,我跟果子妹的婚事得不得成器?”
    向阼贵神秘地捅了捅舒老六的胸脯:“老六伙计,螺蛳倒进鼎罐里——就差一把火了,切莫功亏一篑啊!”
    “下江老哥,您说我该哪样办?”
    “老六伙计,你不是正在物色抢亲的打帮么?”
    “是呀,按照我们沅州府的规矩,打帮要找九位,最好莫找族里人,找的外人越多越显得新郎有本事。我已经找到八位了,最后这一位得找个远路客……”
    “这不,我自己送上门来,你说中不中?”
     “哎呀哎呀,瞌睡来了碰着绣花枕头——求之不得哟。只是……”
     “老六伙计,只是哪样?”
    “只是山塘塘哪搁得下大海鱼嘛,我一个打鱼郎,哪敢劳下江老哥的大驾呀?”
     “讲哪样话,在下也是为了好玩嘛。” 向阼贵拽住舒老六的膀子往街口的“深巷”酒家里拖,“走,老六伙计,我们两个喝一口去。”
    沅州府的男人没有不是酒宝的,舒老六爽爽朗朗进了“深巷” 酒家。
    向阼贵随手在空中抓了一下,甩出半吊铜钱:“来两坛烧酒,切两盘牛肉!”
    “下江老哥,来到沅州府,我是主人,你是客人,怎么好叫你破费?” 舒老六连忙掏自己的腰包,才发觉自己的腰包瘪了,接下来的腔调也就硬气不起来了。舒老六想破脑壳也不会知道,其实那酒钱就是自己腰包里的。
    向阼贵一脸笑纹好动人,如同石头丢进塘中撞起了一池水波:“唉,你的我的还不都是钱嘛,你我伙计伙分哪样彼此呀?”
    老板娘端来两坛子烧酒,给一人满满酾了一海碗。
    两人碰了碰海碗,一口闷了之后,舒老六问:“老哥贵姓?”
    向阼贵狡黠地:“免贵,小姓王。老六伙计,酒灌进嘴巴里,话吐在桌子上,不帮你抢到果子妹,我王字倒天写!”
    “嘿嘿,老哥,你那王字倒天写还不是王字吗?”
    向阼贵若有所思:“老六伙计,别人都好对付,只怕土家寨主巴允仁难得对付。”
    舒老六给向阼贵喝空了的海碗又斟满了酒:“倒天王老哥,你就多心了,那巴堂主开通得很,月初我到他们寨子对歌,他还帮了我的腔咧!”

    骄阳当空,巴允仁宅院的堂屋里,照进屋里的阳光被花窗分割成了无数美丽的小亮块,谢玉娥坐在阴处拉侗族的果吉(汉语翻译作牛腿琴);伴随从果吉流出来的旋律,巴允仁在窗影里手舞足蹈地演唱侗歌《君补桃》:“(白)乃妹哟,你要是不想在我家,你就走。(唱)到这里耶,有他补桃说道,我娶你来已经有了九年多呃,如今变成三十腊汉啦,你常骂我寻欢找外遇。只要我到月堂寻伴唱歌耶,你就说我跟你不同心呃……”
    认了谢玉娥做干女儿,巴允仁的生活增添了几多色彩,干爸爸讲起话来没深没浅,干女儿撒起娇来无轻无重,成天嘻哈打笑,日子过的比神仙还快活,哪里还分得清东西南北天光早夜?巴允仁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也轻浮了许多,轻浮得仿佛一匹羽毛,只要干女儿吁口气,就飘得上天。巴允仁原来只晓得谢玉娥有沉鱼落雁之貌,善解人意手脚勤快之德,却不知道这个做丫头的还通晓音律之艺,尤其拉得一手好果吉。
    父女俩的演唱正在兴头上,门房端着个什锦盒出现在堂屋门口:“谢小姐,吴协统给你送来吃食了。”
    谢玉娥放下果吉,高兴地接过什锦盒。
    巴允仁走拢来:“啧啧,吴协统这般挂欠我干女儿,送什么好吃的了。”
    谢玉娥撒娇:“老爸,闭上眼睛,不许偷看!”
    巴允仁当真闭上了眼睛。
    谢玉娥飞快揭开什锦盒,掰开盒中的麻糖饼,从心子里抽出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玉娥,我已升调海城总镇,速下手!”她扫读之后立马把纸条藏进了乳沟中,麻利得变戏法似的,然后撕了一边麻糖饼塞进巴允仁的嘴巴里:“我最喜欢吃的麻糖饼,好吃吗?”
    巴允仁还闭着眼睛:“嗯,好吃好吃,甜!香!脆!”

    明晃晃的月亮像一轮打造得不甚圆的镜子爬上了府城东边的城头,水银似的月光泻入了“深巷”酒家的店门,舒老六和向阼贵还在披星戴月地喝酒,舒老六喝得烂醉,向阼贵半醉半醒。
    老板娘来替他们掌灯,舒老六把已经点燃的洋油灯又吹熄了,顺手在老板娘的屁股上摸了一把:“不用不用,月光照着还有味些咧!”
    向阼贵喝口酒就打声酒饱嗝:“老六伙计,你看你看,天上的月亮快要圆了。”
    舒老六舌头打摞:“天、天上的镜子,呵,不是的,天上的月、月亮快要圆、圆了,明、明天我要去抢、抢果子妹了!”
    向阼贵拍着胸脯:“老六伙计,明天抢果子妹包在我身上,你们只要帮我打掩护就行了。哪怕她钻进母猪的屁眼里,我也能把她抠出来!”
    “一、一言为定!”舒老六跟向阼贵勾了下小指头,不由自主地梭了桌子脚。
    向阼贵弯腰去扶舒老六:“老六伙计,果子妹不在桌子脚,在巴州咧。”
    舒老六不肯起来,含混不清地:“下江老、老哥,我舒老六喝、喝醉了么?”
    向阼贵:“老六伙计,你、你没喝醉,还能喝!”
    舒老六仰卧在地上:“拿、拿酒来!”
    向阼贵把酒坛子喂到舒老六嘴边,舒老六抱着坛子咕噜咕噜喝了几口,小半进了肚子,大半淌在胸口:“下江老、老哥,我、我不喝了,给你留、留几口。” 向阼贵仰起脑壳把坛子里的余酒喝得一滴不剩,用袖子抹了抹嘴巴,勾下腰,把舒老六挪到背上,偏偏倒倒跌跌撞撞出了酒家,穿过巷子,七弯八拐走到了城垣街,下了西门码头,硬是把舒老六背到了舒老六自己的渔船上,啪嗒两声,两个醉鬼直直地躺倒在了船舱里,水面上那轮明晃晃的月亮被晃荡的渔船摇成了一堆碎银。四脚四手躺倒在船舱里的舒老六还在喃喃地念叨:“月亮圆、圆了……”

    巴州土家寨,明晃晃的月亮像一轮打造得不甚圆的镜子高悬在东边的天空上,月光如水一样浸满了寨子浸满了白龙溪,清幽透亮得有些神秘。白日青山碧水那丰富的色彩消退了,只剩下黑黢黢的山,灰蒙蒙的寨子,白晃晃穿寨而过的白龙溪,宛如盘古开天地时留下来的木刻画,古朴苍老,几多醉人。
    月光下,巴允仁不再一个人踽踽独行,而是跟干女儿手拉着手在壕堤上溜达嬉戏了。
    谢玉娥用力地摆动巴允仁的手拐子:“老爸,今日十几了?”
    巴允仁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十五了,玉娥儿,怎么啦?”
    谢玉娥:“老爸,你装蒜呐?不是说请我看抢亲戏的么?”
    巴允仁拊掌大笑:“啊唷,你看老了的人几多亡魂,连这么大的事情都忘了咧。不过,今夜看不到。”
    谢玉娥撅起嘴巴:“老爸,你又骗人!”
    “我没骗你,玉娥儿,你看看天上的月亮,圆了没圆?”
    谢玉娥叹了口气:“哎,还差半圈儿。”
    “是罗,月亮还没圆满,抢婚不吉利呀。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明夜那楞小子准会来抢咱们的果子妹!”
    “老爸,明天日头一落坡,我们就来,好吧?”
    “傻丫头,看把你急成了什么样子?看抢亲,最好的位置不在这儿。”
    “在哪儿?”
    “在咱们家后花园的迎月亭,那是全寨子最高的地方,知道不?”
    不知不觉,两人走到了壕堤的尽头。谢玉娥:“老爸,我的两条腿都酸了。”
    巴允仁:“好,我们打转身回家歇息去。”
    两人手拉着手往回走,白龙溪在脚下汩汩地流淌,谢玉娥拾起一块小石头朝龙鳞似的水波扔去:“老爸,今夜我要跟你一起困觉!”
    巴允仁:“不害臊,这么大的丫头了,还要跟老爸一起困?不行不行!”
    谢玉娥:“老爸,你不答应,二天不拉果吉给你听了!”
    巴允仁:“好好好,在我卧房里再添张床,你困一张床,我困一张床。”

    巴允仁卧房,灯光摇曳,巴允仁跟门房一道搬来一张绷子床,谢玉娥垫了床单,铺了铺盖。门房唱了个喏,退出了房间。
    巴允仁:“玉娥儿,你困这张绷子床,我困我原先的硬板床。”
    谢玉娥:“不好不好,老爸,你困绷子床,我困硬板床。要不,我们都困绷子床。”
    巴允仁:“傻丫头,家里绷子床有的是,老爸困惯了硬板床咧。”
    也许白天疯够了癫累了,熄了灯,谢玉娥倒到床上就呼呼地困着了。
    月亮已经偏西,月光透过窗前的梧桐树叶投射到谢玉娥盖着的花被褥上,辉光斑驳,活像花圃里飞舞着许许多多的白蝴蝶……
    巴允仁打着鼾,装着沉沉熟睡的样子,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满身“白蝴蝶”的干女儿,谢玉娥一动不动,仿佛安放在花圃中的石头条凳。巴允仁蹑手蹑脚起了床,穿了抓地虎快靴,虚飘飘地出了门。巴允仁练得一身轻功,身轻步捷,行起路来犹如龙游虎走,不留半点声响。

    两只抓地虎快靴在月影下疾走,出了堂屋,转过穿堂,上了台阶,绕过回廊,七弯八拐,来到了宅院第三进西厢房的阁楼前。紧跟着,两只绣花鞋也在月影下疾走,出了堂屋,转过穿堂,上了台阶,绕过回廊,七弯八拐,也来到了宅院第三进西厢房的阁楼前,抓地虎快靴停,绣花鞋也停;抓地虎快靴走,绣花鞋也走;抓地虎快靴上了楼梯,绣花鞋也跟着上了楼梯,但是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隐蔽在角落或阴影之中。
    巴允仁推开阁楼门,走了进去,上了闩。
    一只警觉而又俊秀的大眼睛贴在门缝上观察阁楼内的动静:巴允仁打火镰,点燃了蜡烛。呀,阁楼三面板壁前都搁着安了玻璃的橱柜,橱柜里都摆满了珠宝,光怪陆离。巴允仁在正中的橱柜底下摸出一串钥匙,然后站在一张凳子上,把正中橱柜顶上的一个大皮箱取了下来,放在桌子上。皮箱上了好几把锁,巴允仁用钥匙把它们一一打开,揭开箱子盖,从大皮箱取一个印花葛布包袱,一层一层解开印花葛布,里面露出来一个油光水亮的楠木生漆匣子。巴允仁又用钥匙打开了生漆匣子,珠光宝气把巴允仁的脸映照得五光十色,他欣赏地看着生漆匣子的东西,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显然他是看见匣子里的宝物安然无恙,放了心,欣赏了片刻,便重新把生漆匣子包裹好,箱子锁好,把一切又归复了原样……

    毒日中天,沅州府城西门码头,舒老六的酒还没醒,四脚四手摊倒在自己的渔船上。向阼贵酒已经醒了,身上的酒水和血液好像全部风干了,只剩下皱巴巴的皮包着一把骨头,他懒得动,蜷缩在船稍上,拿了一顶烂草帽罩在脑壳上,遮挡强烈的日光。
    打帮们结伙来了六七个,鱼贯跳上渔船,小船晃荡不止。
    一个矮打帮用脚踢了踢舒老六:“今日十六了,我们这些打帮的都来了,你狗日的还在蒙头困大觉?做了十多年打帮,没见过你这般懒的正头箱主!”
    “月亮圆了,要去抢、抢果子妹了……”舒老六睁开红通通的死鱼眼珠,翻了个身又困着了。
    一个高打帮:“嗯,一身酒气,狗日的醉了醉了!”
    矮打帮:“娘卖,没得卵用,喝了几口酒,就成了这样子。那年抢马塘,老子上头酒桶灌,下头尿桶接,喝了五桶酒,还捎带把你家嫂子抢回了家咧!”
    高打帮勾下身子把舒老六扶起来:“老六伙计,好酒贪杯,要误大事哟!”
    “谁说老子醉、醉了?拿、拿酒来……”舒老六昂了昂脑壳又趴倒在舱板上。
    高打帮又勾下身子扶舒老六,一个瘦打帮拉住他:“误事反正是误他的事,他狗日的自己都不急,你急哪样?”
    向阼贵掀开草帽,鼓起浑浊的眼珠:“误不了!有我呢!人到齐了么?”
    矮打帮:“娘卖,就差牛卵日的焦奶宝了。”
    高打帮指着正在下台阶的一个黑胖子:“来了来了!”
    矮打帮:“牛卵日的焦奶宝,卵生大了,还不快走点?大家伙被你一个人耽搁了!”
    焦奶宝加快了脚步:“还早呢,日头还没偏西咧!”
    矮打帮:“还早?到巴州有五六十里水路,误了事,拿你婆娘做抵!”
    舒老六突然睁开眼睛:“焦奶宝婆娘屁股小,老、老子不要,老子要屁股大的果子妹!”
    焦奶宝上了船,向阼贵拔出从船稍孔眼中插入河底的篙子,把船撑离码头:“噢——开船!”
    “噢,抢亲去呕——”众打帮扯开嗓门吼起了《抢亲歌》:
    “喔嗬嗳嗳哟嗬——
    岩头不炼不成金,
    婆娘还是抢的亲。
    情意盖过鱼在水,
    恩爱盖过鸟依林……”

    渔船在《抢亲歌》歌声中颠颠簸簸往下游飘去……

    巴允仁宅院堂屋中掌了灯,巴允仁和谢玉娥正在吃夜饭。
    谢玉娥把碗筷一丢,拽着巴允仁的手:“老爸,走走走!”
    巴允仁正在惬意地喝着酒:“哎,玉娥儿,催工不催食,不让你老爸吃口安稳饭?”
    谢玉娥不由分说,夺过酒碗,连推带扯把巴允仁耸到后花园迎月亭的三楼。迎月亭位于寨子中心的高台上,四下打望,巴州土家寨里里外外一览无余。左边是山,右边是山,后边也是山,山上都覆盖着密密的森林。白龙溪从后边的武士坡逶迤流来,流到妩河口子上打了个弯,形成一个小坝子,才缓缓流入前边的妩水河。寨子就建在这坝子里头。
    “玉娥儿,你把老爸耸到这里做哪样?” 巴允仁装出一脸茫然的样子。
    “老爸,你真忘魂,还是假忘魂?你自己讲的看抢亲戏,忘了?” 谢玉娥倚着干爹靠着栏杆等着好戏开场。这两日除了家仆,光光父女俩在家,没接待什么客人,谢玉娥没有穿侗家筒裙系侗家围腰,只罩了一袭浅褐色的休闲长裙,雪胸半露,拦腰束了条绛红色长腰带。头发也没有盘成髻,只挽成一条马尾巴,头顶用半月形牛角梳子卡住,再自后颈盘到胸前,顺势垂落到膝盖边,再用腰带打了一个结,很闲适地固定在腰际右侧,更显得小鸟依人。
    巴允仁捉住干女儿的纤纤玉手拍打着自己的大手板:“啊呀,该打该打,我真是老忘魂了,昨天才说的,今天又忘了!”
    谢玉娥心里急得猫爪,不停地念叨:“月亮娘娘,你做哪样还不出来?”
    “月亮娘娘昨晚提着灯笼照了一整夜,太困了,今夜怕莫不出来了?”
    谢玉娥撒起娇来,抡起小拳头直擂巴允仁的胸口:“老爸,你坏,你骗人,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月亮娘娘今夜里不困觉!”
    “好好好,月亮娘娘要提灯笼照着玉娥儿看抢亲戏,今夜里不困觉了!” 巴允仁撩开谢玉娥额头上乌云似的刘海儿,“玉娥儿,你看你看,你一发话,月亮娘娘就真个儿出来了咧!”
    “月亮出来了!好大好圆好亮啊!” 谢玉娥蹦了起来,一双大眼睛跳跃着惊喜的火花,但是惊喜之光没有闪亮多久,立马又熄灭了。
    日头从西边下了山,月亮从东边升起来,月亮好大好大,大得像一个银脸盆。
    巴允仁用他两只蒲扇大的手掌合着干女儿那双细嫩的小手掌,呵呵地笑:“嘿,玉娥儿,那月亮灯笼好像望着你笑,也望着我笑咧!”
    “我不看我不看。老爸,今夜又没有人抢亲,你骗人!你骗人!”谢玉娥来到土家寨,天天盼着看抢亲戏,头天夜里没看到,今日月亮出来了又没有什么动静,她闭上眼睛,小嘴巴噘成鸟喙的形状,鼻翼一起一伏翕动,气臌气胀的样子。
    “好噜,慢点抢亲戏开场了,你也莫睁开眼睛哟。”
    谢玉娥扭动扭动屁股,不吭声,嘴巴翘得挎得撮箕,干爸爸越是巴结她,她越是爱理不理的样子。
    巴允仁用指头去掐谢玉娥的鼻子尖尖,却掐得了一把凉凉的泪水,他心疼地勾下脑壳吻了吻干女儿额头:“傻丫头,你还真生我的气了?”
    巴允仁的话音还没有落,黑山白水之间,牛皮鼓忽然咚咚咚地敲响了,号筒桄忽然呜呜呜地吹响了,鼓满了原始的野性和激情,飓风般刮进了寨子的每个角落。谢玉娥猛然睁开眼睛,看见九个举着枞稿亮火把的小黑点跃上壕堤,欧吼喧阗往寨子牌楼口冲过来。土家寨好几十个年轻男女也燃起了废竹缆做火把,敲响坛坛罐罐板板片片和一切敲得响的家伙,欧吼喧阗地从溪沟里树林中冲了出来,人人手里握着苦瓜黄瓜芭蕉叶,做着横刀立马、气壮如牛的架势,拦在牌楼口上,不让“入侵者”冲进寨子。一场掳抢女人和保卫女人的“战争”,热热闹闹地在月亮底下打响了。
    谢玉娥以为真的打了起来,吓得花容失色,厉声惊叫着拱进巴允仁宽厚的胸怀里,身子软绵绵的滑溜溜的,仿佛没了骨头似的,直往下坠。
    “傻丫头,没有人抢亲又吼着要看抢亲,人家真的来抢亲又骇得缩头乌龟样的。” 巴允仁使劲地搂紧干女儿柔软溜滑的身子,生怕她如一捧水溜撒到楼板上,“又不是真打,你怕哪样嘛?看呐看呐,好出味咧!”
    谢玉娥牵着干爹的两只大手,从身后绕到了胸前,结成一个扣,把身子紧贴在干爹暖烘烘的胸口上,才睁开了眼睛:闪烁的火把中,双方人马“刀来棍挡”大呼小叫好一场鏖战,不晓得打断了几多苦瓜黄瓜芭蕉叶,不晓得战争在寨子口打了几久几久。终于有一个擎着火把的小黑点机灵地绕过众人,冲进寨子来了。好像谁也没有发现那个冲进寨子来的小黑点,双方人马仍然僵持在寨子牌楼口上,“刀来棍挡”大呼小叫继续鏖战。苦瓜黄瓜芭蕉叶打断成了几截,立马又有人从瓜棚和花园里摘来新的苦瓜黄瓜芭蕉叶……
    “玉娥儿,做了土家人的女儿,横直躲不脱这一关的,走,我们也参战去!” 巴允仁松开揽住干女儿的双手,拖着谢玉娥,哈哈连天奔下迎月亭。

    那个擎着火把机灵地冲进寨子的小黑点就是打帮向阼贵,一进寨子他就把火把扔进了白龙溪。向阼贵像一股风,一股悄无声息不留痕迹的阴风,谁也跟不着他,看不见他。一袋烟工夫,这股阴风已经刮过了土家寨每一座猪圈羊圈牛圈马圈,拂遍了巴州的每一口地窖水井树洞桥涵,都没有发现新娘。阴风又吹开了寨子尾巴上的水碾坊,碾坊里头照不见月光,黢黑黢黑,向阼贵有双夜猫子的尖眼睛,一眼就看到墙角落里挤着一堆脸上涂满锅烟子的女人,他瞅准其中一个奶子最翘腰身最细屁股最大的女人,扛上肩膀就跑。
    碾坊里突然爆发出女人们的合唱声:
    “喔嗬嗳嗳哟嗬——
    不得了呀不得了,
    娇娇女被强盗抢走了。
    包谷扳了明年又种,
    乖女儿被抢哪里去找?”

    在寨子牌楼口“打斗”的几十个土家寨男女青年,这才发觉“上了当”,撇下壕堤上的“抢犯”们,吼着歌蹿下溪沟沟去追刮走果子妹的那股风。他们唱道:
    “喔嗬嗳嗳哟嗬——
    不要紧来不要紧,
    果子落地还会生。
    强盗纵是孙悟空,
    难逃佛爷手板心。”

    土家寨男女青年的腿脚都是肉做的,哪里追得上阴风做的下江佬?向阼贵反剪着双手,钳子似地箍紧了果子妹的屁股,一口气把她背到了停泊在白龙溪口子上的渔船上。紧跟着,舒老六和众帮手也都上了船。舒老六竹篙一点,渔船离开了堤岸。众帮手一人一把桨,赛龙船一样卖力划着,渔船箭一般朝妩河射去。月光如水水如天,小船揉皱了一河湿漉漉的月光,漾起了满河细银碎玉。果子妹勾着腰伸手捧起亮幽幽的河水,洗净脸上的锅烟子,哇,好光生好水灵的面相!众打帮的眼睛都鼓得擂钵大,一个个饿痨鬼似的盯着她。向阼贵说,今夜里有三个月亮。果子妹问,哪里有三个月亮?向阼贵答,天上一个月亮,水里一个月亮,还有一个月亮在渔船上!果子妹羞赧得勾起了脑壳,众打帮哈哈哈笑弯了腰,舒老六春风满面,比喝了一壶烧酒还神气。月光里游弋的小鱼们也乐了,摇头摆尾,首尾联翩,一路追逐着小船不放;有些胆大调皮的枪竿子,竟然跃出水面喙啄渔船上的月亮……
    几十位土家寨的男女青年高擎着火把,沿着壕堤追到了河边。可惜太晚了,渔船已经到了河心。舒老六潇洒地划着桨,对着河岸扯开喉咙吼唱道:
    “喔嗬嗳嗳哟嗬——
    新娘土家一只凤,
    新郎侗寨一条龙。
    我劝伢崽放过手,
    鱼网哪能挡住风?”
    ……

    舒老六高兴得太早了,河对面忽然出现了二十几艘小船,弯成一个圈,对舒老六们的渔船形成了合围之势。每条小船上都有一男一女两个人,他们齐声唱道:
    “喔嗬嗳嗳哟嗬——
    一毛不拔屁眼虫,
    哪像侗家新郎公。
    不散喜糖走不脱,
    镰刀割葱两头空!”

    圈子越来越小,把舒老六的渔船严严实实地堵在中央。其中一艘小船,出列靠拢了渔船,船头立着一位身材魁梧的老者,额高面阔,剑眉齐鬓,目若晨星,鼻若悬磬,美髯拂胸,他就是巴州土家寨寨主巴允仁。船舱里坐着一位貌若天仙掩面窃笑的女子,她就是巴允仁的干女儿谢玉娥。巴允仁拱手道:“新郎公小伙计,爷娘把女儿养到十七八岁,一口奶一口汤一啪屎一啪尿不易啊!你怎么这么抠?连喜糖都不散一点,就偷偷地开了溜,我们土家寨的妹崽家就这么便宜么?”
    “巴堂主,得罪了,小侄预备了一些小扎包,不成敬意,请诸位笑纳!” 舒老六连忙向巴允仁行了一个大礼,说罢把搁在船舱里大袋大袋的喜糖花生瓜子莲子炒米抛向周围的船只。
    “好,得饶人处且饶人。伙计们,让开水道,给土家寨的女婿闺女放行!” 巴允仁一声令下,小船纷纷散开了。不知不觉中,月亮从西边落山了,旭日从东边露头了,两岸黑黢黢的山上竹林翠了枫叶红了,白晃晃的河水渐渐变成蓝盈盈的了。果子妹幸福地依偎在舒老六怀里,笑得几多甜几多甜。
     “各位伯伯伯娘叔叔婶娘弟兄姐妹,老六谢谢了。三日之后,我和果子妹回门再来拜望大家,把各位亲朋好友都喊拢喝我们的喜酒,少说也摆三四十桌!” 舒老六搂着果子妹,四只手握在一起作了个罗圈揖,渔船缓缓地朝上游划去。二十几艘小船鞭炮一挂接着一挂响,船上的土家人夹道为新郎新娘送行,妩河上荡起了送亲歌:
    “喔嗬嗳嗳哟嗬——
    送亲送到五更天,
    一半水来一半山。
    山上长满长青(亲)树,
    长河清清(亲亲)流不断!”
    ……
    渔船擦身而过,巴允仁朝舒老六的帮手们扫了一眼,掌舵的伙计赶紧把脑壳一缩,但是迟了半拍,仍然逃不脱巴允仁一对夜猫眼。巴允仁蓦地吃了一惊,发现那伙计长着个歪葫芦似的脑袋瓜,双目点漆,眼珠子精光贼亮,好眼熟,心里暗暗叫了一声:“不妙,坏事了!不是猛龙不过江,神州贼王来闯我土家寨了!”
    巴允仁装做没见到似的,只把眼睛的余光瞟着向阼贵。向阼贵见鱼船驶离了土家人视线,一个翻身潜入了河底。
    巴允仁立马掉转船头往家走,没等船进白龙溪,却见三五丈远处,一根鹅管草根逆水游进了白龙溪,那速度抵得飞猛子(一种敏捷的食肉鱼)。巴允仁怕惊动那鹅管草根,保持三五丈远的间隔,不紧不慢跟在它的后面。那鹅管草根游荡到了寨子中央,警觉地打了一个圈圈,迟疑片刻,迅速地蹿进了通往巴允仁住宅的水壕……
    巴允仁赶紧弃了船,对干女儿说了一句“玉娥儿,你后面来!”就纵身跳上壕堤,朝自家宅院奔去。巴家窨子屋的周围绿竹掩映,树墙葱郁,鸟啼啾啾,显得更加幽静。

    巴允仁不声不响轻脚摸手地察看了水壕一遭,除了幽亮幽亮的渠水和三三两两的游鱼之外,别的什么也没有。这就奇了,常言道雁过留声,风过留痕,这贼牯子明明进了水壕,却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正狐疑间,巴允仁见到通往宅院的水窦冒出了几个水炮炮,心里有了数。
    巴允仁先把水窦的口子堵死,然后一个鹞子翻身越过了两丈多高的紫荆花树墙,如纤尘一样轻轻地落在了院子里,不留半点声响。他用犀利的目光把自家四进五院的窨子屋天井花园亭台竹木和内外沟连的池塘水渠一寸一寸一分一分地搜寻个遍,也不见贼牯子的影子,莫当他化做了空气不成?他又地毯似地搜寻了一遍,搜到第三进墙角的水渠边,发现花草丛中一根鹅管草的颜色不谐调。巴允仁伸手把那根鹅管草拔了起来,水泡泡咕噜咕噜往上冒,水底浮出一个歪葫芦似的脑袋瓜,睁着两只精光贼亮的眼睛怔怔地望着巴允仁。
    巴允仁五个指头抓着后领子把那人提出了水渠,稳稳放在廊檐上:“哈哈,好大一条埋头鲤啊!”
    那浑身水淋淋的贼牯子正是湖南巡抚岑纯茗的特勤师爷向阼贵,勾着脑壳,一声不吭。年过六十的巴堂主提着他两百斤的皮囊如同抓秧鸡崽一样,他实实在在地领教了巴老夫子的功夫,心里升起一种沉入水底就要淹死的悲哀,张着嘴巴大口大口地换气。心里暗自嘀咕,这老家伙今日非生扯了自己不可。
    巴允仁笑眯眯地招呼:“啊呀呀,老伙计,又不是头一回打交道了,还有哪样不好意思的呀。来来来,先把湿衣湿裤都换了吧,堂屋请!”
    向阼贵很不好意思,摸了半天脑壳,才摸出一句自我解嘲的话来:“巴堂主,我们还是头回见面咧,在这样的场合认识,实在对不住啊!”
    巴允仁抚掌大笑:“哈哈,老伙计,做哪样这么健忘呀?那天在恶狗巷弄子口,我争了您的功劳,你忘了?只是那日你头上长了白头发白胡须,现在都变黑了,越活越年轻了哟!”
    向阼贵不得不承认那下江老汉就是自各化装的,连连说“我该死,我该死,作贼做到恩人屋里头来了!”他清楚,如今自己成了人家篓子里的鱼砧板上的肉,人家要自己的小命,杀猪刀切豆腐——不在话下,那金针指头儿轻轻一点,自己不就四脚长伸一命呜呼了么?所以不敢犟一点,老老实实跟着巴允仁进了堂屋。
    巴允仁笑呵呵地拿出一套府绸春秋长衫和内衣内裤,递把向阼贵:“唉,老伙计,做哪样这么谦虚咧,明明来寒舍做客,怎么讲是作贼呢?只是不走旱路,走的水路而已。来我们土家寨做客,事先打个招呼,大大方方走正门不就得了,何必学泥鳅钻水洞洞呢?”
    向阼贵换了衣裤,见主人一脸笑容,看不出有加害自己的意思,落下了一颗心:“巴堂主,你真是大肚宽肠呀。在下来贵府偷东西,您怎么不处罚我呀?”
    “唉,哪里话呀,我谢都来不及,做哪样要惩罚你老伙计呀?”
    “巴堂主,您老讲笑了不是?怎么还要谢我呀?”
    “你老伙计不就是来找五音黑虎錞的么?你这是帮老夫的大忙呀,我当然得谢谢你呀!”
    “巴堂主,这样说来,那宝物的传闻不是捕风捉影噜?”
    “嗯,那东西肯定是有的,只是我的老祖宗把那宝物埋在什么地方,连我也不晓得,我自己也枉找了大半辈子。你老伙计的神通大得很咧,要是帮我找到了,我一定重重地谢你!”
    “巴堂主,您老是脑袋上开口——讲天话吧?天底下哪有比你巴堂主还能耐的人?您巴堂主都找不到,我哪里找得到嘛?”
    “唉,老伙计,蛇有蛇洞,蟹有蟹窿,寻找宝物这功夫,跟你老伙计比起来,老夫还欠钢火咧!”
    “唉,巴堂主过奖了过奖了。在下偷鸡摸狗之徒,一点糊口小技,哪里谈得上功夫不功夫嘛。”
    “唉,你老伙计莫谦虚了,你就是神州贼王,就是龙角凤冠也手到拈来,老夫的眼睛没看走火吧?你老伙计就莫走了,留下来帮我寻找那宝物,老夫帮你收拾床铺去。”
    听得那五音黑虎錞连他巴堂主也没见过,向阼贵热屁眼插冰棒——凉了半截,又担心唠嗑久了走不脱身,便礼礼信信起身道别:“巴堂主,不用了不用了,在下这就告辞了。”
    巴允仁拽住向阼贵的手不让他走:“唉,老伙计硬要走,老夫也不强留。不过,棍子要拿长的,交友要交强的。你这个朋友今日老夫交定了,一餐酒饭总该赏我的脸吧?”
    向阼贵挠挠头皮:“巴堂主,您老的盛情我领了,放在下走吧。”
    巴允仁突然想起了什么:“哦,嫌我这里太冷清?好,我叫我干女儿拉侗家果吉给你听。玉娥儿——诶,玉娥儿哪里去了?”
    门房应声答道:“刚才我看见玉娥进了大门,怎么不见人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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