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子进单位没几年就遇到一桩刻骨铭心的事。
一天晚上,梁子从夜校读书回来,走到二楼楼梯口就听见楼上传来女人的呻吟声,等到了三楼,声音越发的清晰。那声响是从隔壁四零二室发出来的。梁子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过四零三室门口,生怕自己的脚步声扰乱了门内的节奏。他掏出钥匙,开了门,轻轻地把门关上。隔壁的声音越来越大,“咣铛、铛咣”的摇床声和“啊啊,哦哦”的叫喊声搀杂在一起,穿透了墙壁,传进梁子的耳朵里。“妈的!又来了!”梁子无奈地骂了一句。过了片刻,他实在受不了了,便开门,朝楼上五零二室走去。
四零二室里住着一个矮壮的男人,黝黑的皮肤,连腮的胡子,一看就很结实的样子。前不久四零二室来了一个女人。在梁子的眼里,那女人长得绝对称不上漂亮,甚至连漂亮两个字的边都沾不上,和他男人一样的黑,扁平的鼻梁上还耷拉着一副眼镜,鲇鱼一样阔的嘴,实在令人不敢恭维。那女人就住在隔壁不走了,一星期总有那么两三次叫唤的时候。刚开始,梁子还觉得挺新鲜,次数多了,那一连串美妙的声音也变得让人恶心起来。原本想让那位仁兄注意点影响,后来一想,楼里的那么多人都不说,自己去做什么“冤大头”?再说,君子有成人之美,既然人家有了快感,却不让叫出来,那好像不太合情合理。于是,每逢两人干那事的时候,梁子总要出去溜达一下,来个“耳不听,心不烦”,他觉得自己如果再听下去,身体的某个部位很可能会发生病变。而看病的医药费,那一对“活宝”是万万不可能给他报销的。
五零二室的灯亮着,里面静悄悄的。梁子掏出自己配的钥匙,开了门,往里面一看,地上铺着一张报纸,光着膀子套条三角裤的威胖翘着屁股,把脸紧紧贴在报纸上,右手还拿着副眼镜。穿着黑色背心的东子背对着门,紧靠在窗前,一动不动,不知在干什么。梁子故意咳嗽一声,把趴在地上的威胖吓得一哆嗦。他慌忙站起来,戴上眼镜,一看是他,才定下心来,讪讪地说:“是梁子啊……”东子转过身,看了梁子一眼,做了个禁声的手势。梁子走到窗前,一看,东子手里拽着一根绳子,把一样东西吊在窗外。梁子哈哈一乐,拍了拍东子的肩膀,说:“真有你的!”东子小声地说:“轻点,别打扰我!就快好了!”梁子心领神会,也跟着站在窗前,聆听楼下的“交响乐”。楼下的呻吟一浪高过一浪,梁子扭过头,突然发现威胖不见了,再往地上一瞧,这家伙撅起屁股又趴在那了。过了半晌,楼下的女人撕心裂肺地大叫了一声,便再无动静。接着,梁子看见一团白色的东西从楼下窗户里丢了出来,在夜幕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落在了自行车棚上。东子对着梁子神秘地一笑,说:“完事了,该收网了。”说着,像一个老练的渔夫,把录音机小心翼翼地拉了进来。梁子对着东子笑笑,说:“你们好好欣赏吧,他们折腾完了,我该睡觉去了。”东子向他摆摆手,说:“走好了你哪!”
梁子回到寝室,一头倒在床上。窗外天幕中的那轮月亮散发着柔和的光,那光照在梁子脸上,像给他盖了一层薄薄的轻纱。梁子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的月色,周遭也是这样的宁谧,那一阵阵如炮火般猛烈的吵闹声又在他的脑海里回荡。梁子对着月亮痴痴地想,那个有着水汪汪的眼睛的陆阿姨现在干嘛呢?十多年过去了,她还像从前那样漂亮吗?那个喊着“大起来不比你的大”的国庆现在在广州做什么呢?想着想着,梁子的脑袋渐渐迷糊起来,很快,他披着月光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
梁子五岁的时候,妈妈把他从上海接回了山东。梁子临行前哭得很伤心,白发苍苍的外婆也跟着掉泪。就连周围的邻居们都有点依依不舍的样子。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山东才是梁子的家呀!
山东的家和外婆家完全两样,既没有庭院,也没有花园。在一幢楼房三楼里的一扇门里,有南北直套的两个屋,一个厨房,一个卫生间,还有一个阳台。从一开始,梁子就对这样的环境很不满意,转来转去,就这么大块地方,连出门也要走几十格楼梯。
到家的第一天,梁子就发现隔壁屋里的阿姨长得挺漂亮,皮肤雪白,一根青葱鼻精致而端正,眼睛里涨满了水,仿佛一眨眼就要滴下几颗来。妈妈告诉梁子,这是邻居陆阿姨。当时,梁子就觉得陆阿姨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后来,日子住久了,梁子发现妈妈和陆阿姨的关系很一般,两家人家从不往来窜门,见了面也不过是点头打个招呼。
来山东的一年后,梁子结识了不少小朋友。其中一位就住在他家楼上,名叫曹明,他爸管他叫“国庆”,据说这个胖乎乎的家伙是国庆节哪天生的。国庆比梁子大三岁,自称“万事通”,什么都懂。譬如,正当梁子们一帮小屁孩子玩得灰头土脸的时候,这家伙会冷不丁冒出一句“看,刚过去的小姑娘对着梁子直看……”梁子自然明白他话中的含义,而除了梁子和他之外,其他小伙伴都兹拉兹拉地流着鼻涕,没有任何的反应。还有一次去澡堂洗澡的时候,他就说过一句惊世骇俗的话。当时,有一个大国庆几岁的男孩,坐在他身边,朝他的脐下直瞅,半晌挤出句话,“你那玩意咋地这么小?”国庆把眼一瞪,不屑一顾地说:“大起来不比你的大?!”当时,梁子就坐在国庆对面,根本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当然,也没有多问。
就在山东第二年夏天的一个夜晚,发生了一桩困惑梁子许久的事。
那天夜晚,和过去的夜晚似乎没什么两样。梁子下午和一群伙伴玩了个痛快,一倒在床上就睡着了,正做梦的时候,突然被一阵连续不断的吵闹声弄醒。接着,就听见隔壁传来了女人的叫骂声,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梁子的心脏突然加速,像只小马达忽然来了动力。接着,梁子听见睡在墙对面的爸爸妈妈也醒来了,妈妈问爸爸,“好像是小陆,怎么回事?”爸爸压低了嗓门说:“别吱声,听听再说。”于是,梁子也屏息静气,在黑暗中仔细聆听。
过了一会儿,女人的吵骂声并没有丝毫的降低,反而有上升的趋势。接着,一个男人浑厚的声音也出现了,两股声音扭做了一团,愈趋愈紧,混成了一种极刺耳的嘈杂声。后来,似乎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叮叮铛铛的响。女人的声音突然从那一团嘈杂声中穿透而出,变为一声尖锐的嘶叫!这时,梁子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快蹦到喉咙了,再这样听下去的话,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要送医院了。没想到,屋子里受不了的不光是梁子,墙对面的爸爸忽然说:“我去看看,别出什么乱子!”妈妈紧接着说:“等等,我穿好衣服,一起去!”片刻后,门开了,那混杂的刺耳的声音一下子涌进门来,像一股汹涌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朝梁子扑来。梁子实在有些受不了了,差一点伸手掐住了自己的喉咙。
梁子想不明白隔壁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个漂亮的女人为什么会在这个还算美好的夜晚如此一反常态?那个有着浑厚嗓音的陌生男人又是谁?这个男人绝对不是她的丈夫,因为她的丈夫三天前去外地出差了,带着她四岁的孩子。
很快,梁子听见了父亲劝架的声音,母亲也在一旁帮腔,两人配合得倒还干脆利落。渐渐地,那个男人的声音听不见了,女人的声音也慢慢地变小了,剩下的只是不停地哭。——女人哭,梁子还是第一次听见,觉得有点新鲜又觉得她挺可怜。墙上那盏米黄色的挂钟滴答滴答地摇摆着,在一旁幸灾乐祸地欣赏着这出闹剧。梁子突然想到,那个漂亮的陆阿姨一定被那个男人欺负了,否则怎么会闹得那么厉害哭得那么伤心?至于怎么个欺负,梁子却没多想。
夜深了,透过窗,梁子看见一轮亮得出奇的月亮从一朵云里探出头来,仿佛在窥探下面这件奇怪的事情。梁子望着月亮,月亮也望着梁子。渐渐地,梁子的耳朵听不见任何声音了,他终于睡着了。
几天后,梁子跟母亲去菜场买菜,恰巧碰见陆阿姨,梁子发现她脸上有几块蝴蝶样的斑,难看极了。等她走后,就问母亲陆阿姨脸上的斑是怎么回事?母亲瞪了他一眼,说:“小孩不要多管闲事!”梁子便低下头,不敢再问。后来,不知道国庆从哪里也知道了这件事,在小伙伴堆里囔囔着:“那个男人和陆阿姨干那事,要是俺,俺也干!”小伙伴们听得直愣,梁子的脑袋也是混混沌沌,一团糨糊,不明白这个“干”是什么意思。他看着豪气干云的国庆,忽然对他有那么一点儿钦佩。
在山东生龙活虎的生活了三年后,梁子在暑假里的一次玩耍中摔坏了胳膊,这件事情被远在上海的外婆知道了,老人家心疼得不得了,强烈要求梁子回上海念书。于是,右臂绑着石膏的梁子由妈妈陪着,坐火车回到了阔别三年的上海。
这些事儿,早就像地上的落叶被秋风刮走了,现在的梁子也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他身高体壮,成了一个英俊小伙。
……
“乓乓乓……”梁子睡得正香的时候,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他迷迷糊糊打开门一看,是东子。东子一进门对梁子说:“走,出去转转!”梁子揉揉困倦的眼睛,说:“几点了?去哪啊?”“十一点,走,去晚了就来不及了!”东子的眼睛闪着亮光。
宿舍的附近有一条路远近闻名,事实上这条路在地图上并没有任何的标注,从头到尾这条路也只有区区三十米长,但却排列着整整二十家发廊。当地的小年青们都叫它“西门街”。至于为什么叫它“西门街”,不言自明。
东子骑着他心爱的小木兰带着梁子来到了西门街,东子把车停好,笑呵呵地对梁子说:“走,跟我来!”那副笑容有点不怀好意。梁子看了眼这条亮着幽暗灯光的街,心里突然有点紧张,心里踌躇着,脚却没挪动。东子嘿嘿一乐,拉着梁子里的手就往街里走。走了几步,梁子突然停了下来,东子一皱眉头,问:“你小子怎么了?”梁子红着脸说:“我,我没带钱。”东子笑着说:“没事,没事,来吧!”
两人在街上走着,不时有花枝招展的女人站在门口笑着招呼:“两位帅哥,进来敲敲背!”东子拉着梁子并不理会,自顾自往前走。大约走到第十六个发廊门口,东子松开了手,拉门走了进去,梁子看见门口有块挂着三个字的招牌:好舒服。
屋里坐着两个模样姣好的女人,桌上搁着一台黑白电视,两人正津津有味地看着。东子一进门就说:“小杨,我来了!”一个穿着白色裙子的女人站了起来,似笑非笑地对东子说:“你怎么才来?!”东子笑着说“这不是来了?”白裙女人看了眼梁子,问:“这个帅哥是谁?”东子说:“是我兄弟!带他来玩玩。”另一个穿红色紧身衫的女人说:“坐吧,我给你们倒茶。”东子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梁子也只好硬着头皮坐了下来。东子点了根烟,说:“晚上闲着没事,带我兄弟出来转转。”白裙女人说:“好啊,以后常来哦。”说完,冲着东子妩媚地一笑。东子抽完了烟,把烟头掐灭,对白裙女人说:“走,帮我敲个背。”白裙女人拉着东子的手进了内屋。
梁子这时如坐针毡,混身炽热,不知如何是好。红衣女人坐在他身边,挑逗着说:“帅哥,你也敲个背吧!”梁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脸红得像只大苹果,说:“不用,不用,我是陪他来的。”红衣女人仍旧不依不饶,干脆直接拉着梁子的手,说:“看你的手,多白,比小姑娘的手还白!”女人的嘴里冒着一股刺激的大蒜气味,没差点把梁子熏晕过去。梁子满头大汗,实在忍无可忍,把手一缩,准备逃跑。这时,门开了,梁子一看,愣了一下,进来的不是别人,却是威胖!红衣女人一看威胖,便丢了梁子的手,迎上去,说:“怎么这么巧,你也来了!”威胖一见沙发上的梁子,一脸的奇怪,劈头一句:“你怎么来了?!”梁子像遇见了救星,连忙站起来,说:“东子在里面,我陪他来的,你来了正好,我先回去休息了!”说完,冲出了“好舒服”。
梁子一口气奔出了西门街,等听不到背后女人们的叫喊,才顿住了脚步。他回头看了一眼,心里想,妈的,以后再也不到这鬼地方来了!这时,他忽然看到几辆白色的警车突然飞驰而来,从车里下来几个警察,直扑西门街而去!梁子背脊一热,汗水咕嘟咕噜地冒了出来,浑身上下全部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他躲在一个漆黑的角落里偷偷向西门街张望,没过多久,就看见警察押着好几个衣冠不整的男女出来,梁子数着,一、二、三、四……到了第十个,他才看见光着膀子的东子和耷拉着脑袋的威胖。梁子吓得赶紧向外跑,只恨自己没多长两条腿。他一口气跑进了寝室,瘫软在地上不停地喘气, 心里后怕极了,如果晚出来一步,那不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过了半晌,梁子才缓过气来,心想,看来东子和威胖两个家伙是老手了,就算被逮进去也不冤枉。倒是自己的一身清白差点毁在“好舒服”。
一个月后,东子和威胖因为嫖娼被单位开除。临别,梁子请东子和威胖两个吃饭。席间,三个人心情都很不好受。可怜的威胖还掉了眼泪。梁子对他们说:“有空还来我这里玩,别忘了兄弟!” 别后,梁子想他们两个以后估计是不会再来了。果然,梁子再也没有见到过东子和威胖。
……
转眼七年过去,梁子结婚了。
新婚之夜,梁子搂着新娘,告诉了她七年前的这件往事。新娘点了点他的脑门,说:“还好你脑子清爽,否则就和他们一样了!”梁子苦笑了一声,摸了摸脑袋,自言自语地说:“其实啊,当时我的脑子是一片糨糊。”新娘把梁子的脖子搂住,轻轻地说:“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就知道你是个老实人!”梁子被她搂得喘不过气,觉得丹田燥热难当,翻身把新娘压在了下面……窗外的月亮这时也知趣地躲进了云层里,却不时地探出头来,偷偷地向下张望。
事后,新娘在梁子怀里甜蜜地睡着了。梁子点了支烟,袅袅的烟雾在半空里散开,他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在山东遇到的那件事,想起了那些面孔已有些模糊的小伙伴,想起了倒霉的东子和威胖。最后,他熄灭了烟头,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也幸福地进入了梦乡。
——性对这时的梁子来说,不再神秘,而是一桩水到渠成的平常事了。
2005.6.2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