嘸吟齋瑣記之《敬堂叔的砚臺和書法》

楼主
嘸吟齋瑣記之《敬堂叔的砚臺和書法》
敬堂叔的砚臺和書法            
还是十年前见过敬堂叔。那回由乡下返香港,我给他长途电话,告诉他我会在香港逛几日,然後搭机到纽约见他。我回到纽约,由香港给他带回只〔中华砚臺〕(我给它命名的)。墨砚是在〔中艺公司〕买的行货,是只极普通的砚臺。敬堂叔嗜好笔墨书画,是我贵亲中有数的有墨水味的人物。最让我想念老人家的就是,他锺情书法,活得老当益壮,就是我带回这只砚臺的最大心意。「老侄有我心有我心。」当年他得到这只砚臺,欢喜得合不拢嘴。老叔在纽约生活一甲子有多了。他创业的唐山杂货店传到他两手操刀和锅铲的儿子,小小家当养育他全家衣食住行;没有富贵一家子,但一家根札进唐人街,已经四代同堂了,名副其实在美国开了枝散了叶,说来就是天长地久的意思。
敬堂叔给我的印象,回忆起来真像「成仙得道」。他属於族中行船然後跳船的老行尊;用我们过去的惯称,叫做「花旗阿公」。可是我对他的最大印象,不是怎样跳船美国,却由写字开始。他爱写字。记得很小很小时,看他过年时在祠堂写春联。他最擅长写的春联就是:「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堂」。解放後,敬堂叔就是村中墙标语小标语的代言人。但他由写反右标语变成戴帽右派分子,就开始倒尽霉头。他成了右派後,又成了我村最早偷渡香港的人物。我记得敬堂叔失踪时,村里还无人怀疑他偷渡,因那时乡下还未有偷渡成行成市;證实他偷渡了,他也成了传奇人物。说他识水性,但怎能横渡大鹏湾到坪洲(註1)呢?人家最爱说的还是:假斯文自幼练过童子功,识金钟罩。吾家祖上的内家拳早已失传,再说练金钟罩有秘笈,他几时私藏祖公秘笈?认真罪加一等。但多年之後,我听到他在纽约开了间小小唐山杂货店;再後来他的儿子也偷渡香港,也行船跳船纽约。他这代人来美国搵食,比卖猪仔时代好许多,多数人进厨房然後开杂烩馆,是到我这代跳船者才已成行成市。
我在纽约布碌崙会馆楼下他的家店见他时,心里有些纳闷:老叔没有在烹饪杂烩行内发扬光大,为何偏偏以卖唐山杂货维持家计?店货柜内连丹膏丸散也卖,在我乡华侨中没有第二家。後来我理解他把杂货店融入唐山文物等等,是他「得道所助」,念念不忘当年因字惹祸的文化恶疾。接过香港带回来的砚臺,他高兴得合不拢嘴,感动不言而喻。由我童年时代的印象,到在他的书房相聚和下榻书房,我和他的相聚愈见亲切。他失落许多东西,在海外又收穫许多东西,就是前面说的四代同堂了。「这回相聚给我写甚麽?」我问他。「我要用你的中华墨砚写幅字带回南卡。」他说。「我来给老叔磨墨铺纸。」我说。这就是我由香港抱回这只「中华墨砚」的最大意趣了。
我八二年举家迁到南卡,此後返过几回纽约,每次回去都很匆忙,没有和他认真相聚过,每次上来没说上几句知心话。由九五年到现在,又是十年後相聚。我已年逾花甲,早从厨房退役下来了;而他已到耄耋之年,是不止两代人的感慨。我在心里猜度他的人瑞之尊,知道问他贵庚是忌讳。见他仍然老而弥坚,我以为是他由唐山杂货店历炼过来的;他品性陶冶挥毫,写的不止「醉翁之意」的意思。这回相见留给我的最大印象就是,他在开业已过甲子年的老唐山杂货店地库为自己闢出一个小小书房,做为他頣养天年的「私家重地」,在我感觉中多了份「文化气息」。他说要用我给的砚臺写字送我,想来就不止感动了。我知道,若得到他留下墨宝,对我来说就是一辈子的意义。
留住他家那几日,我要求下榻他的地库书房。我就是感觉了地库有股墨香,才告诉他老人家要在地库书房下榻。我是想亲炙他。他的书房其实也没有我想像的老书法家的文房气派,若说沾上书房味道,当是他数十年飘浮在地库里那份墨香。我一眼就看到两寸高半尺长的中华砚台,砚臺浑身打了层墨汁後凝成的厚墨漆,端坐在靠拢墙角下一张长方型木板案右角。这张不知何年月就摆在地窖的长型书桌,就是他挥毫运臂用心写字的书写案。看他由一爿老式黄漆书架底层抽出一卷油纸包裹的宣纸。「宣纸是我囝由深圳带回来的。」他说。我忙不叠预备为他磨墨佈纸,心里想像他厚重的纸墨浓情。
目下,见敬堂叔捋起衫袖,右手掌执住那管毛笔,笔随掌动在中华砚里左右拖拉醃墨,一副眯眯笑的醺然样子。我感觉他沉醉於起势运笔的境界里。见他抬起饱满墨汁的毛笔运臂书写了。一只如燕横空的气势之後,雪白的萱纸上浮映出一幅如雁影飞翔,却是李清照的《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註2)。书法家推崇历代书法名家是品性,但他却为我写了李清照词,实在令我费思量。宋代大才女传世诗词多多,後人亦知她诗词才情娟秀幽密,情多以愁情婉约见称。老叔为何偏偏写她晚年穷困潦倒时应酬时人的偶感之作?实在太出我意外。我也算是易安居士千年後的老「粉丝」,我想敬堂叔较我愈粉丝情重。他用行书笔致书写这首长诗,可谓诗韵笔情,一气呵成。好一幅才女和诗,在他丹青下再显精神,越过千馀年长空浮映眼前。看到他写到「…勤政楼前走胡马,珠翠踏尽香尘埃。何为出战辄披靡,传置茘枝多马死…」我自然想起杜牧写的「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茘枝来。」易安居士写此诗时,离杜牧四百年了,他俩遥遥相望。而千馀年後,敬堂叔向李清照致敬,他和她遥遥相望拱手吗?想像眼前这幅浑然天成的字韵笔情,我想敬堂叔缀拾墨汁绉风留痕的韵致,已经与站在千古楼台上的李清照拱手称谢了。
(註1) :北约坪洲,属香港外岛,孤悬大鹏湾外。由五十年代末期起,小岛一直是偷渡者横渡的中途岛。
(註2) :《李清照集校註》对《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有註云:『〔大唐中兴颂〕,在祈阳浯溪石崖上,元结文,颜真卿书,大曆六年刻。…』上李清照和诗张文潜,张为苏轼门下四学士之一。
17/10/06写於呒吟斋

1楼
"我一眼就看到两寸高半尺长的中华砚台,砚臺浑身打了层墨汁後凝成的厚墨漆,端坐在靠拢墙角下一张长方型木板案右角"

"在他丹青下再显精神,越过千馀年长空浮映眼前。看到他写到「…勤政楼前走胡马,珠翠踏尽香尘埃。何为出战辄披靡,传置茘枝多马死…」我自然想起杜牧写的「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茘枝来。」易安居士写此诗时,离杜牧四百年了,他俩遥遥相望"
2楼
赞国参先生的精彩文章!本文国参兄笔势不凡,文气尤佳。

敬堂叔是写得非常出色的一个人物。从买笔砚送敬堂叔,写到他的生平,把他的出色品性和传奇经历写得生动。
特别是后面又写到了他的“私家重地”地库书房,写他如何运笔挥墨,书写李清照之诗句。这些细节的描写,更是把一个经磨历劫,品德高尚,又具有文化气息的老人活生生地展现在面前。可叹可敬。
3楼
国参兄,此文甚佳,笔墨流畅自然,如小溪涓涓而下,读来心目两悦。仅就人物来说,亦很生动传神,敬堂叔,于我,可说已影印在心。我最喜欢“目下,见敬堂叔捋起衫袖,右手掌执住那管毛笔,笔随掌动在中华砚里左右拖拉醃墨,一副眯眯笑的醺然样子。我感觉他沉醉於起势运笔的境界里。见他抬起饱满墨汁的毛笔运臂书写了。一只如燕横空的气势之後,雪白的萱纸上浮映出一幅如雁影飞翔,。。。”此段。可说畅快无比,很是好读。我为你鼓掌!请继续!!!
4楼
翎翅姐,風中風秋葉兄,我和您倆是舊識了,兄和姐操作美華的態度令我崇敬,我國盼望寫作靜心致意,也望文字與讀友有共鳴。心之初兄幸會,十分好愛您以幽默筆調寫心寫人和事。

电脑版 Page created in 0.1094 seconds width 4 queri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