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梦，不是梦，不应该是梦
 
    读过荒田的《梦回荒田》，在他那饱蘸沧桑世故，充满真挚情感的笔尖拨动下，触动心弦，我的眼角是有过好几回的湿润。但我没有嚎哭。这就要感谢万能的上帝了，是她将我打造得如此的成熟。这还要感谢岁月的风雨，是它把我洗炼得如此的坚强。如果我是一个意志薄弱者，说不定也会变为泪人的。从所蕴含的内容上来看，《梦回荒田》述说出的是包罗万象；从创作的艺术上来看，《梦回荒田》奏出的是不同凡响。一个感情丰富的人，或者是因为感叹命运的曲折，或者是因为暗贺自己的幸存，或者是因为对旧日的回想，或者是因为对故里的怀念，读着《梦回荒田》，难免也会百感交加，引发联想。
    作品从看读梭罗的《湖滨散记》这本散文谈起，到咏叹叶芝的“半夜一片微光”这一诗句结束，这中间夹写着的光阴竟然横跨了两个世纪，时近一百个年轮。
《梦回荒田》是梦吗？是梦！是一个家族的人一场场的人生之梦。其中，“家族众人以燃烧的方式递给神明的祈愿，为了成年，为了三反中的铺子，为了文革‘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挂牌示众后父亲的命运，为了小孩子感冒，为了从叔父到姐姐到我以及弟弟妹妹的婚娶”，“一个家族的日常运作，四季的轮回，出生，成长，疾病，死亡；劳碌，饥饿，呻吟，斥骂，沉醉，欢欣，悲哀，绝望，庆幸。”所有的这些，乃至几代人的人生，都还是梦。因为人生如歌，因为人生如戏，因为人生如梦。
    然而，转念一想。《梦回荒田》不是梦吧？不是梦，真又不是梦！而是一幕幕切实可感，恰似在昨日才刚刚的发生过的现实。从“母亲用背带背着我”，“我在她的背后又笑又叫，挥手蹬脚，兴奋异常”开始，到“我在学校怎样捣蛋”；到“成了中学生”，“放春假回村支援农忙”；到“文革年间在县公安局门前的绝食之夜”；到“我和二弟回乡当了知青”，“在村里下地，插秧除草，打禾挑肥”，干到“吡牙裂嘴地叫苦”；到“上山烧炭，在山洞宿夜”；到“我在乡村小学当民办教师”；到“生命的连根拨起”，挑移民行李走过罗湖桥”；到“在美国，黑色皮鞋、蝴蝶领结、白衬衫、黑西裤与白手套 ”。。。。。。所有的这些，都不是梦。而是现现实实、历历在目，而且还是极具意义的厚重的人生之旅程。是“一种淋漓的生命体验”。是walk,是攀山。这里有一步一个的脚印，这里有一蹬一把的血汗！“鸡鸣、狗吠、大水牛的蹄音，井台前抽大碌竹的乡人的洪亮的咳嗽声 ”犹在耳边；“晨曦夕照，清风明月，蟋蟀和蚱蜢，松涛和竹影，乡音和乡情”犹在眼前；“木薯圆子和青菜混合的稀粥”犹如还在嘴边。“是欣慰，是超越 ”也好，“是屈服，是无奈”也好，这一切的一切，是“我”真真正正，实实在在的人生的构成！
    再想下去，《梦回荒田》不应该是梦吧？应该不是梦，也不应该是梦！正所谓：闹里求钱，静处安身。我们无论是从“去年911，纽约世贸变为‘0度地面’以后，美国人人自危，要在下一波恐怖袭击到来前寻找逃路”的角度去看也好，还是从“前半生‘为别人活’，往后该‘为自己活’——作平生要作而没有功夫没条件作的事，读平生未读之书，见平生未领略过的自然与人文的风景”的角度去看也好，又抑或是从“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这个反扑归真大循环的角度来忖度也好，“荒田”回归“荒田”，这绝对不应该是梦。这是一个极其明智的人的明智选择！常言道：五十而知天命。人到中年，自己就应该给自己定下一个清晰的社会位置和社会期望。是一个天才，当然就要找一个天才的位置，让天才得以发挥；是一个凡人，也要找出一个凡人的位置，尽情地去享受“无官一身松”的美好的晚年。一个“在汉字里安身之命的人，最终要回到汉字的国度去，一如落叶归于泥土，是没有折衷余地的宿命”。说到这里，我还想特别地引用一下叶知秋在《定位的思索》一文中的两段话，来证明一下作者在《梦回荒田》所作出的选择的英明。“有清晰定位的凡人，其世界、其天地也有一番绝美的风景。一壶浊酒，几碟小菜，瓜棚豆下，桑麻侧畔，鸡鸣狗叫，儿欢女绕，，也是大乐。因为是凡人，活得轻松自在。你无须提心吊胆，你不必察言观色，活得真诚而不扭曲，尽心尽责”，“定位不高，只是平凡、简单、淡然，未必就是志向不高”。“定位不当，就身累心慌了”。
      我们中国人，都把自己的祖国比作母亲。然而，上下几千年，中国一直就多争斗，从来就多战乱。有内发的争讧，也有外来的侵略。特别是作者在《梦回荒田》中所提及的那个“上一世纪”，的确也是多事得说也说不完。八国联军的侵略，跟着又来了罪恶的东洋兵。走完了“日本仔”，又走“国民党”。就早几十年，我们还干脆就来了个“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试验。人，就分成“地、富、反、坏、右”和“臭老狗”。方式就是，斗完了还要再斗，甚至还提出“宁要草，也不要苗”的荒天大谬。天灾和人祸，一个接着一个；落后和贫穷，一代接着一代。上百年的旧祖屋，我们就连维修补漏的钱都凑不够。想起来，说出来，也真够“砣丑人伦”（台山话，思意是见笑于人）的。就在不远的二十多年前，我们的柴、米、油、糖、鱼、肉、菜、煤、肥皂、火柴，样样都用票证。日子，是穷得不能再穷。人，就活得不成人样。当然，这也不能去计责我们的母亲“孤寒”（台山话，意思是小心眼），有意的去让自己的儿孙抵饿捱贫。我们知道，我们的母亲要养育的，是全世界上四分之一的人口；我们知道，我们的母亲，是全世界所有的国家中拥有最多的子孙的一员。四万万——六万万——八个亿——十个亿，要吃饭，要穿衣，要读书，要就业，真也不可想象！更何况，适逢人祸，又遇天灾！那些年的那些事，回想起来，不堪回想。《梦回荒田》的作者，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为了生活，含着眼泪，挑着被人家蔑视为New comer 的行里，离开了故国，离开了家园，开始了他那漂泊异乡的人生。
     最为幸运的是，我们中国人，最能吃苦耐劳，最是任劳任怨。栖迟于国外的，“在唐人街‘衣裳馆’带药水味的蒸汽里，在郊区杂碎馆的油烟里，在萨林那斯大田的烟尘里”，苦苦地熬着。留在本土的，更是打不败，摔不死。外敌来了，与之奋战。揩干了血迹，又发出“最后的吼声”，前进！灾难来了，与之奋斗，喊着“穷则思变”，奋起！改革开放，与时俱进，“发展才是硬道理”！今天的中国，已逐步地走向兴旺、走向富强、走向繁荣。联合国，有上我们的席位；安理会，有着我们的声音；在香港，在澳门，在奥运会，在世界杯，在全世界一百多个国家的中国大使馆，你都能骄傲地看到，我们的五星红旗在飘扬！祖国的强大，是全球中国人共同奋斗的结果，这也是全世界的中国人的骄傲和光荣！
    做儿子的，总忘不了自己的亲娘。做母亲的，也总是担挂着自己的子孙。因为，饱经风霜的母亲，最懂得世态的炎凉，最知道人情的冷暧，最理解什么叫做“物离乡贵，人离乡贱”。寂静的山村与繁华的都市，到底就是相隔着几重天。身在异国的游子，他们忙于生计的甜酸苦辣，他们参与竞争的升降浮沉。狠心老板的吆呼喝六，不同种族的岐视偏见。苦役的沉重，生活的艰辛。郁积的是委屈，遭受的是伤害。作为母亲，她也是一一的看在眼里，点点的记于心田的。这也一如作者在《提着幸福回家》的那篇文章里所写下来的感叹一样——“不错，都是辛苦钱，中餐馆厨房的锅铲，车衣厂的缝纽机，海鲜店的刮鳞刀，建筑工地的电锯，它们如能言，会诉说开辟草莱的中国人所经受的劳累、欺负和愈挫愈坚牢的希冀”。人常说，“世上只有妈妈好”，亲娘的怀抱最温暖。如果在母亲的暖怀中，还能活得象样，又有谁肯去离乡别井，去遭此“洋罪”，去拣此“洋钱”呢？母亲知道：寄人篱下的苦水，就是任你怎样的去倒、去吐，也都是倒之不尽，吐之不完的。在异乡游子缠绕郁结于心的乡愁里面，充满着的，是游子对亲情的留恋和怀念；渗透着的，是游子被受折磨的冷漠和辛酸。
其实，这种意景，在《梦回荒田》的开篇写景中，我也是体味出来的——“2002年深秋，一个平淡无奇的假日。午间，空寂的屋子，安静的书房。槛外的柠檬树毫无表情地，以坠着米黄果的枝条抚摸澄明的空气”。我想，那个坠着的米黄色的柠檬果，不正就是我们的游子——《梦回荒田》的作者——荒田吗？乍看上去，这个经已成熟的柠檬果子，金黄可爱，橙亮滚圆，更泛着沁人肺腑的清香。但又谁能知道，就在这个柠檬果子的里面，却又是饱含着那么多的委屈与辛酸哩！作者在这里所运用的隐喻，也正正地和盘托出了广大中国华侨的乡愁，以及蕴涵在乡愁里面的哀愁的阴影和被受创伤的心灵！
“子不嫌母丑，父不嫌子贫”。一个海外的游子，无论他是“英姿勃勃地走在村路上，三件头西装，三接头皮鞋，上衣口袋里的袋表拖出黄灿灿的的金链，手里一根乌黑的手杖”地衣锦还乡也好，也无论他是“象趁墟的卖菜汉子，平淡无奇地回去”也好，母亲和乡亲父老，都是同样的那么热烈地欢迎。在母亲的怀抱中，你大可以“不费一个子”地“完整地占有故园的寂静”——“白天有懒洋洋的水牛和鸭子，夜里有蟋蟀的唧唧”，还有“更加兴旺的日子”，还有“不断的是笑声”；在母亲的怀抱中，你大可以成为一个“拥有最廉价愉悦”的“最富有的人”。看看祖国的巨变，尝尝故土的家酿，喝喝古井的甜水，会会朋友乡亲。就回来吧，《梦回荒田》不应该是梦！
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是极其的渺小的。一个人的生命，时光又是那么的短暂。“在生命的末段，人生的高潮落在背后，黄金的年华抛在异帮，但还没有尽头”的时候，作为一个“命定地要以汉语来思惟和表达的中国文人”，要重获生机，要实现愿望。要获至满足，要延续下去，他“为自己活”的基地，是应该定在今日的故国。因为我们是龙的传人，因为在这地大物博，幅员辽阔的神洲，有着我们的根！这也就如同我们要有一个温暖的家一样，在海外被弄破碎了的心，在这里会得到温席；在异帮，要做低人三分的侨民，在这里，却是顶天立地的主人。你不喜欢咬那英语的舌音吗？就回来说说那流畅暖人的乡音吧！你在异帮被人欺负了吗？（翻开作者新近所著的那本名为《星条旗下的日常生活》的书，看来，美国也不怎么的美，星条旗下的日常生活，也便不是那么的美满。我们在那里的华侨，大多都是只有做苦力、做勤杂的份儿。而在那早已走向垄断的“大鱼吃小鱼”的社会里，他们要做生意，要想发达，根本就“没有资格插上一腿”）就回来歇一歇，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吧！在我们伟大母亲的眼里，在家的儿子和出外的儿子，都是中华的子孙，一样的可爱可亲。是的，乳酪比之腐乳，汽车比之布鞋，物欲比之旁观，前者，高级是高级一点。但是，可以断言：高速公路就比不上阡陌安全；自来水就比不上家乡水甘甜；空调就比不上清凉的山风；嘶吼就比不上天籁的宁静。这里的山山水水，还是那么的青青绿绿；这里的天空，还是那么的碧蓝碧蓝。它还没有被那些靠制造垃圾，损害地球而发达的无良所摧残，所污染。至于说到要拿诱人的功名和云雾的山茶来作比较，也不就是那么的一回事吗？一个已经淡出江湖的人，甚至把后者看得还重要一点。“在绕了地球一个大圈后”，“生命之圆弧线”，应该在这里接合。作者说，“丑陋是丑陋点，好就好在首尾呼应”。徐志摩说，“此圆此洁，此自由自在，惠地不疑，行天无碍。美哉神话”！我说，又何止如此哩！在这里，生机得以焕发，愿望得以实现，繁殖得以延伸，创造得以永恒！
写在《梦回荒田》上的最后一句，是“半夜一片微亮”。我以为：这“微亮”，是东方母亲欢迎游子回归的欣然笑脸；这“微亮”，也是伟大祖国欢迎游子回归的亲切召唤！是啊，“微亮”的后面就是黎明。我但愿：这“微亮”，也照亮荒田回归的前程。是梦，不是梦，不应该是梦。这是我在赏析《梦回荒田》这一隹作时的体会、感受和主张。

                           文刀
                      2003年1月28日

曾宁很早就把《梦回荒田》介绍我阅读了，今天再读文刀老师的点评文章，更加能够体会荒田老师的那种炎黄子孙的故国情怀与跨越文化桥梁的苦心与困窘。两位老师都是长篇随笔的高手，文章虽长，却不乏情节的起伏，令读者读趣横增，益显大家风范。

谢谢好文。

不是因为他捧我（以区区的老成，被抬上轿子也不大飘飘然，为了“看透”的缘故），而是因为他真正理解我的心事。人之相知，贵在知心，友情在这里，写下最动人的篇章。而况他的笔致实在漂亮，酣畅的发挥，恰到好处的点评。我热望文刀的笔触，伸向美华文学论坛的全体作者。谁获得他的青睐，谁就是幸运儿。

文刀出外旅游了几天，回来读过几位良师益友的留言。很为自己的拙见得到认同而受宠若惊。一句“友谊的篇章”，另文刀乐完又乐，甜了又甜。唯，“老师”二字宜免。
文刀最喜欢的，是赵造先生笔下“野人谷”人的那种肆无忌惮；而最不喜欢的却是曾宁小姐笔下“晚餐”中的那种窒人场面。
挑灯“野人谷”，文刀自会将从心底里喷涌而出的阅读感受织成拙评，直面论坛；坐入“饭局”，文刀或因不惯于穿礼服，不惯于做祷告，而惊惶拘谨起来，从此不敢多言，失去文章。孰好？望能见谅。
再次谢过各位的鼓励和关心。能直呼文刀，文刀万幸！谢谢。
                                                        2004年12月18日

顽强的炎黄子孙，不管走到哪里都是好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