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魁夷

你的画使我静默
在你的画前我进入沉思

我没有见过这样的画，从来没有
这样的调子，这样的形象，这样单纯和质朴
这是画吗？或是大自然无意中留下的痕迹！

这寒冬的雪原上成行的树列写满了我的憧憬
洁净的白色蕴含着无穷的思念
这夜的丛林这样温柔这样静
在深情地怀念着谁记挂着谁
这澄潭的倒影这样的清澈这样幽邃
充满难以排遣的惆怅和企望
这微明的月色浅淡得这样均匀
纤细的光芒丝丝沁入我的肌肤
这高大的山岩有说不完的话
却又沉默着没有说出来……
每一幅画都是使人沉默的暗示
都好像是一扇才打开的窗户
引人沉思的世界从窗外向你凝视
怂恿你的想象从窗口飞出去
连片刻的疑迟都不给你——你真的飞出去了……

这一片树林好像一棵树
一棵树集中了一片树林
空间在你的画里有奇异的弹性
一片波浪就是大海，大海在一片波浪里
这突兀的危崖上仅有的一棵树
倾侧着用万壑松风应和大海的万顷波涛
万顷波涛的歌唱都落在这哑静的崖石上
也落在我沉思的心上，回声起伏……
这薄暮的昙天下一排排被雪光映亮的屋顶
雪花在悄悄地落，在静静地堆积
是那种不知道什么时候落起来，也不知道
什么时候停止的雪，给你带来无穷的向往
没有炊烟，没有窗户里透出来橘红的灯光
只有一排排雪中的屋顶连着屋顶
而我看到了，看到了灯前小儿女的喧哗
灶下酣睡的猫缩成一团，小狗在桌椅间穿行
主妇在忙碌，老人在吸烟……
看到万家灯火，看到一个个家，温暖的家

这披霜带雪的枝柯好像在丁当地响
这好像流动着的水在淙淙地流
无边的寂静里充满声音
谛听中天空和地面靠得更近
山岳和山岳靠得更紧
一切不动，所以静
动起来只会更静
这峰峦蓝得这样矜持，这样庄重
这湖水绿得浓黑却带着透明
你的画里有画以外的无涯天际
奇怪的是它和我却这样贴近
在我的静默里远的近了，近的更近了
好像有一种难以捉摸的东西被我把握住
并且在我的手掌里突突地跳动起来……

所有的物象都受过美的洗礼
每一个形体都经过诗的过滤
月亮像一盏虔敬的灯带来宁静
每一片树叶都认识自己都懂得和谐
在你的画前我静默因为我有太多的想象
我甚至不愿把山叫做山把树叫做树
甚至没有想到想象居然能够这样自由
而又这样严密、精确
以致我以为所有的线，所有的块和面
都应该叫做符号。是的，符号
只是符号，连象形文字都不是
所有的形象几乎都是无意识的
你只能用想象的眼睛去看它
但这已经够了，已经足以使壮丽更加壮丽

这空荡荡的笔直的道路上不见人影
脚印已模糊，车辙已泯没，只有一片浅赭
路畔的斜坡和小丘盖着一色的青草
连一朵野花都没有……而我却在沉思里呼唤自己
走上去吧，去听你自己的足音
野花吗，你自己拨开青草去找吧
这高挂的瀑布正从山间跌落
悬空的白练抖动着垂直的波纹
节拍紧凑，反而使它凝冻了
成为一片碧绿中一条静止的白线
在你的画里出现的好像只是一个雏形
一个最简单的轮廓。我知道
你要努力的是怎样让我在更好地明了之后
去更好地想象，想象那已知的和未知的
真有些太过于诚实了，你总是宁肯使用最有保留的语言
用不着奇怪，画面和现实的接近之处
有这么多也就够了，够动人了，更亲切了

这山野和丛林好像就是我的家
好像我已经在这些画里生活了许久许久
所有美好的回忆都紧紧和它们联结在一起
它们使我回到那个多梦的少年时代
我已经不再为那些天真的梦感到羞涩了
如今，就连那些已经想不起的梦，你也替我说出来了
要知道，直到今天我还有那么多孩子的幼稚的疑问
那是连最雄辩的演说家都解答不了的
你却帮我说出来了，而且让我得到最称心的解答
虽然往往只是一个很浅显的启示，一个眼色，或一个微笑

在你的画前我静默，静默中我变得单纯
我学会了在接受印象时丢掉一些东西
一些我曾经十分珍惜的东西
正像你把许多东西省略了，我知道
这一切是你用多大的决心牺牲“美丽”得来的
你把这些山，这些树，这些雪和月亮
还原为最简单的形体，形体的要素
事物的关系里的要素的精髓
你找到了新的光源，你使色彩明快而丰满
紫色的夜，银色的黄昏，湖蓝的日午……
魔杖般的画笔点化出来的神奇
露水初干时花瓣般鲜明的粉白
早霜收去后红叶般饱和的金红
雪晴后最后的雪片的影子般闪动的天蓝……
在一个最小的沉着而鲜明的色块里
你给人以比尽收眼底的万紫千红更多的喜悦
让妩媚从容不迫地从天然里产生
你的质朴使我重新获得心灵更新的最大自由
我陶醉了，其实我不必感到意外
我们本来就是这样富有
老天赐予我们的想象能力本来就取之不尽

我静默，沉思
落入纵横交错的思绪里
往日的美好回忆连续出现
有如从夜空深处跳出来的一颗又一颗流星
顷刻间召唤来这么多美好的想象
在美的纵容下我还想发现更多、更多的美
长久伫立在你的画前
静默中我总算懂得了
你的画里为什么有那么多琴键
这些琴键的造型为什么这样简洁
为什么都是这样单纯的长方形，单纯的黑和白
懂得了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排列
这样地被分配在各自的位置上
奇妙的按钮呵
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有一连串
东方诗人的吟哦，自然之子的率真流露
把你深深吸引……
我懂得了我为什么在你的画前静默
我不仅在看，而且在听
呵，你，朴素的诗人
你使我懂得诗的奥秘，心灵的奥秘，我感谢你！








〈家〉　　兆阳、文刀、大兵、爱梦女人、淼的鼓励，谢谢各位。

〈月光〉　感谢荒田、大雪的批语，迟复这久，请原谅。


 

坐到前排啦。问好彭老。深具文化含量的诗，欣赏。向读东山魁夷的散文，被其超然打动。亦观其画册，入其境而忘忧。

[QUOTE][b]下面引用由[u]燕庄生铁[/u]发表的内容：[/b]

坐到前排啦。问好彭老。深具文化含量的诗，欣赏。向读东山魁夷的散文，被其超然打动。亦观其画册，入其境而忘忧。 [/QUOTE]

问好燕庄生铁先生!

我想起1983年秋为《彭燕郊诗选》作跋时，其中有一段这样的话：
“彭燕郊写诗，是有他自己的探索过程的。他的诗的最显眼之处，用散文美（喜欢的人说）或散文化（不喜欢的人说）似乎不足以概括。因为具有这特色的诗人有许多，以至形成了一个流派。他们都用流畅的近似自然语言的文学语言写诗，有那种琅琅上口的、节奏明快的、远较简单的协韵更使人满足的音乐性。事实上，彭燕郊作品的特点很难用一两句话概括，大概也不应该以三言两语去对一个丰富的现象作简单的概括（我们是有充分的理由说它是一个丰富的现象的）。我很喜欢他的诗，有人说这是偏爱，这自然也是偏爱。有谁在艺术上不偏爱的呢？......我以为一个艺术家于理想是越单纯越好，于人生是越丰富越好。但阅历的丰富不一定能带来创作的丰富多彩，这里还有一个艺术探索的问题。


２３年前写的东西，现在读来觉得当时不敢写深的可笑、可惜。



第4楼   萧泉兄：我也想念你。早几天我用你的印做了一件有意思的事。

彭老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实令后学佩服！问好！
谢谢陈老师的旧跋！
多日不见，甚是想念！祝安！

恕大雪孤陋寡闻，我不知道彭燕郊先生是一位老先生，失敬！纵观当今诗坛，门派林立，但诗歌是一读者来确定质量的（这是一个主要的因素）。燕郊先生的作品，给读者的影响很深，没有惊人耳目的主题，但读起来意境很深。语言的使用也很老到。学习了！

大雪走眼，一看文字就明白了

谢谢燕庄生铁 、善壎、萧泉、大雪、曾宁的批点！

最近瞎忙，今天才定下心来拜读燕郊先生的好诗，宁谧温馨，有如此刻窗外的雪景。昨晚同善壎兄通电话，谈起十多年前曾同彭老通过书信。多年没联系，相信一切都安好。在这里奉上诗的问候与祝福。

非马先生：您好！不敢当，谢谢！我也是见您及刘荒田等先生在这里才来请教的。善壎昨夜已转达了您和荒田先生的盛情。您的诗作深刻明澈，国内有许多您的忠实读者。

　　　　　　　　　　　　　　　　　　　　　　　　　　彭燕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