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链及其他
一
手里拿一串钥匙玩儿时，我无意之间发现，钥匙环上只剩下不长的银链了。啊，其它的大部分是什么时候丢失的呢？我有几分懊恼，每天拿在自己手里的东西，怎么会不知不觉地丢掉呢？
这是母亲给我的银链啊！
记得，那条银链，一直在我家红板柜里的一个铁盒里。那是母亲惟一的银质物品，和普通的钥匙链一般长，环儿比一般的钥匙环则小多了。显然，它不是用来当钥匙环的。我很喜爱这条银链，经常趁母亲不在的时候，偷偷地把银链从那个小铁盒里拿出来，掂在手里摆弄一番，再悄悄放回去。母亲把我看银链的小动作和眼神一定看在心里了，后来，就把这条银链给了我。我不知道这银链是谁送给她的，还是她买的。要母亲的东西，好像理所当然似的。
我便把这银链和钥匙一起串在一个大钥匙环上了。
很多年，我钥匙环上的钥匙，换了多少我都记不清了。求学，工作，买房，搬家。宿舍的钥匙，办公室的钥匙，家里的钥匙。门钥匙，柜子钥匙，抽屉钥匙，自行车钥匙。铜钥匙，不锈钢钥匙。大钥匙，小钥匙。圆钥匙，扁钥匙，长钥匙，短钥匙。我的手里，每天都拿着一大串钥匙，沉淀淀的。很多年，我的钥匙也换了很多个了。丢弃或者更换钥匙的过程，就是我在自己的生涯里描划自己人生轨迹的过程。有时，走出带锁的小屋才感到世界的辽阔，才感到置身广大世界的欢畅。有时，走回小屋把自己的门锁上，才感到安全自在。总之，欢乐或悲伤，幸福或苦难，满足或失落，自由或被困，我所有明丽或暗淡的日子，都仿佛和银链一起串在钥匙链上了。
我的银链也在更换钥匙的过程中，被时间一节一节地磨断了，丢失了。直到我有些心疼地发现，在我手里二十多年的银链，只剩下现在的五小节了。
二
是的，很多东西我都不知道是怎么丢失的，总是糊里糊涂就丢掉了。在过去的岁月里，我被磨损或丢失的，何止是一条银链啊。我的童年，我的少女时代，还有我的青春，在自然造化无形的手掌里，不全都被磨损了，消失得无影无踪。生命里最美的年华，我都不能保留，手上握住或曾经把握住的事物，又有什么不会丢失呢？
我想，除去我手上的血肉和筋骨纹络，凡是我的手拿起来的东西，或者是握在手里的东西，还有手之外的东西，最终都要失去的。
是的，没有一样物品，可以长久地放在手掌上，攥在手心里。我有时候要拿起某些物品，如埽竹，笔，纸，电话，钱币，钥匙等。但更长久的时间，是放下这些东西。我每天触摸过的很多事物，也会被众多的双手触摸。
只是，有些东西，本该在我的理智所能控制的范围之内。我的银链，那么完整美丽的银链，就是在我忽略它存在的日子里，不知不觉地丢失的。我把不应该折断的银链折断了，磨损了。就像我在漫长的岁月里，自己能够把握的事物没有很好地去把握，把不应该丢失的东西，也丢失了。
三
也许，两手空空的时候，才是人自由的时候。
人两手空空的时候，是什么物品也不去拿的时候。望着天空发呆或梦想，看着飞鸟悠闲地飘过窗外。长时间手里不去拿物品，有时是清醒的时刻，更长的时间，则是睡眠。
是的，更多的时候，我的手里什么也没有。所以，我根本就说不清，手里拿着东西重要，还是放下东西重要。也许，应该是该拿起的时候拿起，该放下的时候放下。可是，这种生命存活的奥秘，凡俗的我怎能参透呢？很多的时候，像在面对着自然运化形成的大峡谷。对于山，它是生命的高度。对于鸟，它是飞翔的道路。对于我，它是无法跨越的深渊……
但，没有人愿意总是两手空空的。手里长时间什么也没有的时候，生命一定是空荡的，虚弱的，贫困的，呆滞的，无力的，甚至难以存活下去。
我不想承受两手长久的空荡。哪怕一年半载，我也会因生命的缺失，而虚弱。我想，假如母亲送给我的这一条银链，完全从我的手掌上消失了，会在我心灵里留下无法消除的隐痛。
四
很多年，我手里的劳动工具，就是一枝笔。我手里每天都拿着的，还有一串钥匙，和我的银链。
我的银链，像我生活里的一个点缀，或某种陪伴物。常常，我并不把它和母亲联系在一起，也不把它和自己度过的苦乐日子联系在一起。今日醒悟，我才有深深的愧疚了，感到很对不起这条银链……
假如，银链还在母亲的铁盒里珍藏，假如，我像母亲那样，把银链放在不会被任何硬物或手掌磨损的地方，它如今会完整地存在，会美丽如初。可是，它竟在我的手里，被改变了生存的命运，被消损了生命在世上存留的时间长度。我该怎样去责罚这双已经略显粗糙的手啊！是否，亦有很多比银链更贵重的事物，被我的手掌或心灵忽略乃至弄丢了。是否，人对那些自己喜爱但无法接近或遥不可及的事物，更是在心里念念不忘，多了些希望梦想和爱。而对于自己希望得到又最终到手的事物，往往是不再珍爱或不去很好地把握，以至让它们受到自己手掌的忽略和侵害。多少事物，我们以爱的方式获得，又以占有着的方式失去。这是否是人性的弱点或人性的丑陋……
此时，面对这残缺的银链，我甚至感到都对不起自己的双手和身躯了。假如，我的双手，我的身躯，被另外一个人智慧的大脑所驱使，被另外一颗时刻充满爱与珍惜的心灵所支配，是否会保存好许多美丽的事物，是否会创造出许多人间的奇妙风景，是否会改变许多人的命运或生存方式，缔造出生命的福祉。而不是像我现在这样，为了生存，日日奔波……
贵族们享受贵族该有的荣耀和高贵，明星们在制造追星族的梦想和疯狂，银行家的算盘在日夜拨动金钱的筹码，老板们在日夜驱使工人制造积攒剩余价值的产品，穷人们在苦苦追讨少得可怜但拖欠多年的工钱，我在紧张忙碌地过着苦乐不均的三百六十五天。总感到有许多没有到手的东西，需要付出艰苦的奋斗挣回来。总感到，很多迷人的风景，自己应该优美而自尊地走进去。也许，是我根本没有与这个世界有更广泛的联系，或者说，根本没有给他人和这个世界带来更有意义的东西，才使自己陷入了一己之生存的困境了。
我创造出什么样的空间，才可存放自己的梦想、精神、心灵或灵魂，才可存放和银链般美质而需要长久珍藏的事物。我建造出什么样的殿堂，才会使我的双手、我的躯体、我的思想、我的心灵、我的欢乐、我的安然不会被无意义地消耗、磨损乃至最后丢失……
五
这条银链，在我的手里，也从未引人注目。很多年，没有人向我问起过这条银链。很多年，我也没有向谁提起过这条银链。甚至我的母亲，自从给了我这条银链，也没有再问起过。我回家看母亲的时候，就把钥匙链放在她的面前，她也没有再拿起来看一眼。也许，连母亲都淡忘这一条银链了。
是的，在我的心里，在母亲的心里，在我和母亲之间，也许每天都有比这条银链更重要的东西，在维系我们的生存、生命和感情。但是，这条银链却无声地陪我度过了前半生。是它，让我看到了陪伴自己生命的事物，从完整到磨损和折断……
像戴戒指那样，我把银链环戴在小手指上了。虽然它没有戒指好看，但与我的手指更亲密地在一起了。过去，它与我手的关系，是我的手，时而拿起，时而放下。此时，我愿意它把我的手指牢牢套紧。
六
最初，我的手拿起银链的时候，是多么细嫩白净的少女的手啊。当银链被磨损折断丢失大部分的时候，我的手，也已经变得粗糙，略显干硬，褪去了很多细腻饱满的光泽。那双曾经修长的手，虽然没有斑点出现，但亦是青筋略现。没有什么能够抵挡岁月对生命和一切事物的改变，我只能一天天承受自己生命的变化，或平淡或喜悦或独自黯然伤神。
我明白，女人手上的任何饰品，都不是生命的本真和必需之物。就像我喜欢的银链，它们令人喜爱，又会被磨损甚至丢失，我没有能力保存这值得珍爱的美好事物。
七
如果，我的手里不拿着东西，它什么样的姿势，会留给我最美的感觉，并把这分感觉传递到内心深处。
让我想一想吧，让我想一想吧。
很小的时候，我的小手，本能地伸向很多想拿到或触摸的事物。但经常抚摸到的，是母亲的乳房。我记得最清楚的，却是抚摸祖母的胸脯和乳房。妹妹弟弟们相继出生，我就和祖母和祖父住在一起。在我的心里，祖母的胸脯，等同于母亲的胸脯，那是温暖和爱的怀抱。
少女时代，我的手最爱抚摸的花朵。我曾经采摘过无数的野花。野地里的紫丁香，蒲公英，鸭食花，苦菜花，野藤花，百合花，石竹花；山坡上的杏花，桃花，梨花，苹果花；院子里的刺枚花，白薯花，美人蕉，菊花。很多很多的花，在我的手掌上熏染过我很美很美的岁月……
后来，最爱抱着孩子，抚摸她的小脸，小胳膊，小腿，小脚丫。
在所有的物品里，我的手爱抚摸的，是玉石，各种玉石我都喜欢。
我的手，还向往清洁。手上沾上灰尘等脏物，心和大脑一起寻找水。那也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要马上用水清洗掉手上的污物。是的，我的手喜欢清水，喜欢用清水洗手时心清神爽的感觉。那时，我无法说出那是水带来的，还是手心里产生的清美的感觉。我的手，曾经伸进溪水，泉水，井水。我的手，曾经伸进春雨、夏雨和秋雨。我的手，也曾经伸进河水、江水和海水。每天，更多的时候伸给从城市管道里流来的水。我从不厌倦接触水的感觉。仿佛接触到水了，生命才更加滋润、舒展、鲜活、灵动、自在。
当然，我还希望自己的手里有钱。希望自己多挣钱。永远不用为买楼房、旅游和购物左思右想，永远不用为父母和亲人们生病住医院治疗发愁。很小的时候，我就向往童话般的生活。最好得到一个神灯，要一座城堡，灯神瞬间就会建造完毕。或像阿里巴巴那样，说一句芝麻开门，就会出现满山洞的金银珠宝……
是的，没有人愿意把手伸向小鸟或蛇腐烂在野地里的尸体。也没有人愿意把手伸向污浊的物品、毒物、手铐，或冬天里的风暴，火焰以及死亡。
我想，把手伸向梦想的姿势，也是很美的。我曾经很多次把手伸向天空，伸向太阳，伸向月亮和星空，但我什么也触摸不到，只是触摸到了虚空。这世界上存在的许多遥远博大的事物，是我的手无法触摸到的，比如太阳和月亮。这世界许多近处微小的事物，我的手也是无法触摸的，比如窗外树洞里的一只蚂蚁。
那些我触摸不到的事物将永远存在。
而我每天触摸的银链，却再也无法完整了。
八
我悄悄从钥匙环上摘下只剩下五小节儿的银链。我要把它放在首饰盒里，和我最珍爱的玉镯放在一起收藏起来。
是的，有些东西，是不应该完全失去的。就像我们经历很多岁月很多世事，但岁月里的很多东西，都被收藏在心里了。
我不想再失去这最后的一截银链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