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里的小太阳
 
    穿过重重的记忆浓雾，出现在我童年小径的妈妈，是一个整日忙碌不休的年轻女人。侍弄大片大片的菜地，挑着桑木的扁担“咿咿呀呀”地哼着歌，妈妈的两条又黑又粗的麻花辫，恰似两只黑蝴蝶，在她胸前“噗噗”地飞。
    妈妈经常得洗刷大盆大盆的脏衣服，有时是为连我姑姑家在内的九口人洗，有时则是在招待所揽的活，赚钱贴补家用。我看到妈妈泡好脏衣服，就会乖巧地帮她搬来小板凳，水桶和搓衣板。妈妈坐在小矮凳上，高高卷起袖口，露出白莲藕似的胳膊，弯下身子“吭哧吭哧”地搓洗着，小巧的鼻翼翕动着，不久细密的汗珠便沁满额头。如果衣服太多，她在搓洗后还会脱下鞋，光脚在衣服上来回地踩。洗完头遍，清洗的事便是到井旁完成。
    不知啥时候起，马家台井旁就斜蹲着一个圆圆的石脚盆，比家里用的木盆略小，一个杯口大小的圆出水口正对下面的水沟。
    自小，我不大爱说话，妈妈洗刷衣服时，我就在旁自个儿玩着。我寻思那只被洗衣水冲到泥潭里的小蚂蚁到哪儿去了？有时我趴在井沿，看那清澈的井水带动蓝天轻轻晃悠；偶尔我玩一个自创的游戏；手握成拳头，伸进凉凉的清水里，再伸出水面，叉开五指，指缝间的水似断线的珠子般滴落；有次，我看见一只肥肥的芦花鸡，它大摇大摆地踱着，气定神闲地啄食泥淖中的碎菜叶。
    妈妈洗过的衣服特别洁净，我踮起脚尖帮她晾晒，空气中湿润润的，皂香，水响，花香，混合着阳光的香气，暖暖地氤氲着。衣服在盆里时瘫软揉挤，根本不成形，但一旦挂上衣架，就似乎一下有了身段个性，胖的瘦的，高的矮的，花枝招展的，文静矜持的，彰显无遗。太阳是有脚的啊，它轻轻悄悄地挪移到了西边，收下晒干了的衣服，妈妈一件件折叠，分门别类收好，幼小的我觉得，一个小太阳，就这样被妈妈藏进了衣柜里。
    清早，我从小花被里钻出来，将要穿的衣服整齐地叠在床边的竹椅上。午后的天空蓝得叫我心慌，我不知道它到底有多高，我只有不停地仰望。妈妈亲手给我做的小袄上，有一朵一朵碎碎的小山花，白云变幻着姿态平铺在小花里，白云似的棉花是否对袄上的小山花说了笑话？我似乎听得懂它们温暖的耳语，它们唧唧喳喳地告诉我，那里才是它们的家。
藏着小太阳的衣服记着我长大发生的事情，它们呢，闻着我的气味，一声不吭地长到我自己也有了女儿。妈妈却老了，她的青丝被岁月漂白了，原先总被扁担压弯的脊梁再也不能挺直，明显有了弧度。家里早添置了洗衣机，但妈妈仍然习惯手洗，虽然，她的风湿重，胳膊常常疼得抬不起。爸爸在去世前反复叮嘱我：“要让你妈妈歇歇，这辈子，她没少受苦受累！”我多次劝说妈妈别心疼机子，得心疼心疼自己，妈妈笑一笑，依然故我。爸爸去世三年多了，他会不会怪我没多陪陪妈妈，扔下她独自面对那座空荡荡的老房子，闻着那愈来愈浓的霉腐味，一年又一年？
    刚才，我在折叠衣服，女儿闻着新晒过的衣服的清香，微笑着说：“妈妈，我闻到了阳光的味道。”我抚摩着她蓬松的头，有些许感动。衣服年年都会有新的，有些随着一个一个的日子给远远地扔下了；而某些隐讳的情感却会在某一些特定的时刻解密，漫上心之暗滩。好多个夜晚，我看着灯下学习的女儿，会不自然地想起仅有虫声陪伴的妈妈，想起荒草萋萋下永远睡着了的爸爸。他们，绵延不绝地把爱细细缝进了我的衣服里，渗入了我的血液里，遗憾的是，我却不能好好地用爱守护他们。是否上辈和下辈之间的爱永远就不可能对等？是否所有的挚爱只能留到最后一刻才能表白？不经意间，这样一句诗冒上我的心头：
    宝贝，难道没有机会了吗
    让我再和你跳最后一支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