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語：這篇未成體例的讀書瑣記，是數月前在《美華文學論壇社》活動時寫下的。今日上來讀文章，才知道是「父親節」，因此把瑣感舊文貼出來，也算對讀書人和寫作人對父親的致敬吧。                  
讀董橋先生散文瑣感
     到現在為止，我已讀過董橋先生的散文集五冊了，包括自己收藏的和有心人送的。其實我有七本董橋書，但送了兩本給文友。我的品性歡喜把自己歡喜的東西說出來，讓人家也分享自己的樂趣，然後送書給人也來品味董橋散文的妙境。送書給同樣愛寫文章愛書人，也是我的樂事之一。我也得到人家送書，如文友的作品。我也得到不認識的文章家給我送書，不是互識文章的緣份就是讀書的品性慫恿，把這個書緣撮合了。
     那日跟某作家閑聊散文和作家品性，我就說了讀董橋散文感想。此公也許個人的觀點(不是文學觀點) 「很很」不以為然。我就知道他從不讀董橋書，或董橋何人也不以為然。我說了，董先生曾在香港浸信會大學公開跟學生和同好者討論散文寫作，列舉他寫散文的苦和樂。苦和樂都是他經營文字心路歷程。但我想董橋苦和樂很大程度是他窮心志之時的感覺帶來的文化性的體悟。有一次偶然讀到他同自己的香港友說對文字的得失態度，說他每次出書除緊張難睡，緊張到上機印刷了還要為某段落斟字酌句。每個作家都有個人獨特文章品性，董橋的改文酌句態度太高貴了。
     由大散文家對文字的尊敬的嚴肅作風，我又想到他寫文章的風情格調。也是偶然讀到報紙佬寫他和老友梁文道先生對談寫小品文的感性話。報紙說：『沒有煙的年代，想像不到， 2007年1月1日起，《小風景》背後的縷縷煙，正式被甜膩的巧克力及惹味的鮋魚絲取代，已屆64之齡的他自言很難接受，已隨時準備好退休後到英國定居，以保存最後人生樂趣。記者先生說：「生有時，死有時，董橋不相信煙草會奪他性命，一條室內禁煙條例，只令他自覺是小眾，是老一輩，『金庸寫武俠小說，都係邊寫邊煲煙，佢如家(現在)都話戒煙；倪匡唔care。我哋係minority(小眾) 、seniorcitizen(長者) ，自我感覺唔好，大家都費事傾啲咁傷心嘅事。』(上文：抄自友人剪報贈寄《蘋果日報》原文) 這篇短文是董橋應香港話禁煙的談話，我抄下來是意在說明文學家都有個人寫文章時的感性一面，董橋也是。
     由作家嗜好而想到文章品性，董橋先生說過探討散文與文人的品性。他說重視自己文字的體性，有出書上機前還要在清樣版紙前重讀一篇，對文章仍要斟酌字句。文字就是文章衣冠，寫文章的人都知道她的效果怎樣。書上市了，擺上書架了
，都是大件事，讀者的閱性和悟性的結合，就體現了文章品格了。董橋先生的經驗之談，倒令我想起自己的膚淺和墮性。一些說不準的外內因素，多數因為清樣校對時逾月逾期的往來，誤植字改正或改正而未斧正或錯漏未改稿等等，我發覺自己的書毛病多多，知道的朋友們會心微笑。可是，我未有董橋先生的嚴肅態度，造成書出來後的惡果，現在想起來仍然慼慼然。
     想起文字是文章衣冠一層，我陶醉董橋文字就是重要一環。怎樣評說董橋文字呢？不是我有資格和水平可以說的。日前跟一個文友聊天說起現代中國散文大家，我隨口就說了幾個人，如魯迅周作人哥弟，梁實秋俞平伯等。新文學運動以來，文學大家很多很多，能上名人錄的寫幾頁紙寫不完。我倆說下來，都有共同的感想，魯迅的潑辣不如周作人嚴肅，梁實秋俞平伯們的典雅和富麗，是我一直學不成的，是個人的和學養和品性局限。個人品性天生自成，天資質地雖有後天作用，然而還是天資局限，表現出文章品性好壞。學養非常重要，缺乏了寫不好文章，很容易體現了文章家的品類層次，我想是自然的。學養豐富之人，又天生有寫文章的愛好，我以為就是極浪漫的個性流露。國學根基深厚者又天生愛抒情者如董橋，他的文化性且抒情浪漫化的散文體性，我認為他屬於文化性大散文家。文友或還未接觸董橋式散文，或局限於個性和觀點(人生觀或世界觀) ，表現一副不以為然。文章家的品類層次，我想是自然的。說到離開大陸的海外如香港和台灣和美國華僑作家，我因職業關係讀得少。但能夠讀到的都能感覺出作家的文章體性屬於哪個層次，如王鼎鈞先生如劉荒田先生如陳善壎先生。三個先生的文章我讀得少之又少，但讀過了就會記得他仨人。這話不假。
     王鼎鈞公(我稱公)文章給深厚的歷史感，又閑閑然透出宗教性的崇高精神，我以為沒有雄厚的時代感情和人生體悟，他達不到宗教性的愛情操。劉荒田誕生和成長於共和國天下，於翻天覆地年代作過知青和教師，我以為這是散文家小品家劉荒田的文章體性和應給的品位；因此讀他的散文，能讓我回到那個歷史年代的風風雨雨，感受他筆下的感情。他生活西方了，體悟愈廣愈深，他閑閑然檢來寫的小品題材，透出生活性的哲理，總有過去的人生感悟的昇華，我不能他的哲人思想。進言之，陳善壎的散文和小說體性，同劉荒田是可相提並論的。可是，陳善壎先生的散文寫來多沉雄沉重深厚深刻，我想這是個人閱歷滲透深厚的學養流露出來的文字結晶，我總覺得他的文章用血淚寫的，會令我不知不覺悟感動流淚。我想，這也許就是我們同在共和國天下成長的緣故。我就是被感動了，認為陳善壎的散文《杏花園的白蝴蝶》飛翔於散文星空是實至名歸。這也說明大陸官方評價文學標尺「寬鬆」(這「寬鬆」詞是大陸式教化文化流行的)許多，叫有情有愛的作家們情不自禁起來。想到此，我還想到賈平凹那本《朋友》的書信集。都是非常優美的作家個人生活的流露。
     由作家感情流露而體現文字品性，我還是想著董橋先生的文字。日前，我寫過一篇個人體性的小品文，就特別引了陳善壎先生同他的文友韓小蕙書信交流散文與小說語言的共通(註)，因此又情不自禁的感想了董橋文字的體性在小說與散文間作的融通作用，我想這個理解不會與陳善壎和董橋倆先生的文章體氣相悖。就散文與小說結構的虛與實融通，陳善壎和韓小蕙語：「寫作中有『無中生有與有中生無』，我歡喜『有中生無』。『無中生有與有中生無』是人物、故事的虛構，『有』是作家創造的藝術真實，小說就這樣寫；『有中生無』，那是『有』是人物、事件的實在，『無』是作家在實在人物、事件中發掘出的美，散文就這樣寫。它們又相互融通，小說的『有』與散文的『無』相互融通，都是作家的創造。…」我是想借陳善壎先生和韓小蕙小姐的高人語意，說明自己說不出的理論，想說我讀董橋先生和陳善壎或劉荒田散文，給了我這個『小說與散文』的融通感覺。
     董橋散文幾乎每一篇都做到小說與散文的融通作用。我每讀他的散文有一種陶醉感即此。我也想說，這個陶醉感，上說的融通感是一則；就是勿論我翻開那一本那一篇來讀，都很快給他的文化性博識和國學道說迷住，提供我那末多的文化知識。我也是很關注小說或散文的語言，因此善壎先生說的『融通』，正是我理解小說和散文之間的虛與實的融通關係，其實早就是散文和小說情節的相映情景。唐宋傳奇故事不是由散文轉化而成嗎？到近代如三言二拍之類的拍案驚奇，或蒲松齡的聊齋故事，都是小說故事受優良的中國傳統散文影響發展的融通作用創作的，我想是。
     就現代散文給我的印象，我非常歡喜香港大散文董橋先生的散文，也是他以通融的體制，發展出他獨特的散文風格。董橋的散文非常文化性，他不斷以個人對中國文化的底蘊傳達作者的文學信息和感悟。就董橋寫文化掌故而言，他隨意拿家中收藏一幅古董畫或雕刻品，就引出一段個人與原作主人的意識流程，反照了我們熟悉的時代環境，因而達到以散文說故事的效果。我隨手引董橋先生《故事》集裡的〔拜月〕一文開頭寫：『小時候我在舅父書樓裡翻看過好幾疊老上海的《點石齋書報》，老報紙《申報》出版的十日刊，連史紙石印，圖畫很多，書法好看，偶然遇見杜就田寫的八分字尤其心喜不已。』董先生在文前配上一幅謝之光《拜月圖》作他〔拜月〕文的起勢。我就覺得文章的他以拜月的緣起，在故事、人物(董橋) 、心理等層次融通了我讀小說經常理解的元素。我覺得董橋藉短短的專欄千字文，就做到了以散文說小說故事的融通性。
     董橋先生的散文和善壎先生的散文筆法不同。董的小品是他個人編讀寫的《小風景》色彩，反照的他的閱歷，給讀者提供豐富多彩的文化精神緊扣的作者的國學根基。董橋是在喫茶點支煙然後煮字(董橋是老煙槍) ；反之陳善壎，他是伏案回思大開大蓋的時代環境，然後寫《杏花園的白蝴蝶》。那隻白蝴蝶怎樣飛進他的杏花園——即作者誕生之地，然後投影他成長的江山大地。同樣，我讀了劉荒田先生的《夢回荒田》，都是他心路歷程反照時代縮影給讀者的體悟，讓我看到一個非常年代給散文大家劉荒田的心靈，就是散文與小說融通的結果…這樣想來又引我天馬行空式推想世界了。善壎先生的《杏花園的白蝴蝶》，我理解的也許就是他說的散文與小說的融通和虛構的真和實的互相映照吧。                              
     董橋散文的語境給我一個特別的感覺，他的句子在說故事時，語法只受意識統治，流瀉的語境常給我「意識流」似的語境，長串的句子時時有百至兩百的串連，就把幾個心鏡圖畫場景映襯現讀者眼前。隨便抄他最新出的《小風景》裡〔鴛鴦枕邊的白白玉簪〕——開頭就寫：『石家莊來的幾個客人趁著陽光燦爛的周末在我家開機開燈拍攝了許多文玩字畫。…」這句話還不算長，但34個字，就叫我看到了故事的主題交代了作家兼字畫收藏家的生活內容和他迎接客人所進行的拍攝〔鴛鴦枕邊的白白玉簪〕的活動場景氣氛。這篇小品，接下來寫：『想起我今年六十，邀請我的老朋友胡洪俠替我編選一函十二冊的《散文類編》給我賀壽。乍聽初議，我心裡挺彆扭的：怎麼就輪到我的花甲了？老家深深庭院裡那一盞盞紅燈籠還在風中晃蕩，悠悠的南管還在追逐萬里家山暮色下的歸燕，描金醉紅瓷碗裡的壽麵似乎也還在冒著輕煙；那是我的父親大人的壽宴，賀客盈門，詩酒遣興，全是他老人家的專利，我說甚麼也不該唐唐突突搶走了我老爸爸的風頭。』
     我不怕做文抄公，說穿了是陶醉這樣的散文語境透出的聲音色彩統合了主人公說出的意識裡的世界情景。聽董橋在說許多許多大中華文化紙上故事，為何他寫得這樣動聽呢？聲音色彩畫面全隨故事主人翁活然眼前和心裡，我想就是作者把他筆下中華文化和片片歷史畫片讀透了，才會感動人。他不是成長於中國(成長於印尼)，但誕生於有濃濃中華書香味世家，學成滿腹經綸之後就是成年了；隔海相望和理解過去和現在的祖國文化歷史和人文精神，就像手握經卷的文化人閑庭乘步於卷徑裡，然後優哉遊哉想他心靈裡的人物和歷史，一手拿煙一手提筆，就在香煙圈繞繚裡寫下一篇篇文化小品。這些小品故事後來呈現在讀者面前，就是一幅幅他收藏笑字畫、古董、玉雕、文物，同時透出作者本人最終告訴讀者的精神在哪？如他在《甲申年紀事》(04年) 九月一日寫的〔袖手觀棋，低眉閱世〕：「聯璧大師張千佛先生七月二十六日在台北心肺衰竭辭世，享年九十七歲。…老先生開歲八十那年來信說，他『老而未衰，吾志猶在，吾舌猶在，吾手猶在』沒有傷感，只有慷慨，寫了楹聯說『看海桑生，觀棋柯欄；落花春在，藏劍龍吟』，好大的氣魄！」…董橋接著寫道：「畢竟是披過軍裝的秋水襟懷，經歷百年風雲，消受階前雨聲，佛老老得像一部青史那麼綿亙。…」他是以詩心的心靈意識去追悼一個老軍人老文化人，去追懷老人的軍魂和思想董橋本人閱讀了的眼前時代風風雨雨，他的語言就不像一般的散人家語境，給我透發那末抒情書香味道，是詩樣的感慨時代的風霜雨雪，因此他的歎息也傳染給我也滿懷歎息。
     我被感動了。就像前面他緬懷父親壽辰，感動我，也令我悠悠然走進被感動後的個人心情，緬懷和回顧埋藏心底的故事：十七歲那年，我和我父親怎樣匆匆別離於一個小車站背後的泥屋子和細雨綿密的巴蕉園，我這輩子就再沒有父子團聚了
。月前，我竟然夢到先父，就在巴蕉園內的井台石板地上。月光如水瀉井台，我和他淋浴後相對而坐。他沒有言語的望著我。他是被改造的右派分子，我是落魄的小青年，永遠思想一個出鄉行動應該怎樣？董橋的壽宴圖讓我感動，令我想到這輩子從未為先父祝壽過，我也未過過自己的誕辰祝禮。我是生長於紅旗底下的一代人，不興祝壽這樣的傳統禮儀。自然嘍，先父戴著右派帽子，和後來面臨文革，曾經脖子吊幾十斤麻石被批鬥的場景。那是歪曲人性的時代。我難忘偷渡失敗了，被五花大綁接受社員怒喊批鬥，然後送去勞教場等等和等等…轉眼七十古來稀，我能暢所欲言嗎？我能太膽寫本小說故事嗎？我敢也不敢。我想說做人很難，寫文章也是。也許都是刻骨銘心的東西無法拔去，成了我心靈這輩子的恐懼感。還是結束這篇不成體例瑣碎感吧，回頭讀董橋的《小風景》最享受。
     (註) ：上面引的陳善壎先生和韓小蕙小姐的融通話，我在《同文君靈會私語》引用過，再引是他叫我理解了多層的意蘊，故藉寫本文說明。2/2/2010嘸吟齋

心之初說得對：『要把中国的一些好书,好好地参,参透参不透另说,但真是该好好参。』
謝謝諸兄姐的抬舉。鞠躬！
心之初兄說方言，讓我感想自家的「客家話」。我也認為方言特色會讓作品產生某種讀感效果。我就一直覺得自家話(客語)入字難，外籍人聽更難。心之初難聽粵話可理解，理解粵話入字可理解。我國方言千百種，好在有了普通話。

李先生的文章是那种要好好参透的文章，不是读了就能说出一二的，犹如荒田先生的散文，也是这样。
虽然我一时说不出什么，我却是要收藏，好好细读的，谢谢。
说到董桥，我知道他是一位很受欢迎的散文作家。我只读过他的两本书，就再也不去寻他了。
我承认他是一位很有学问，对文字很讲究，而且思想几乎没有被污染过的语言大师。
但是也许就因为他太纯粹了，或者说太高雅了，让我总觉得他的作品缺点什么，缺什么，我却说不清楚。
这也许是我应该再去读董桥的理由，也许读着读着，我会觉得什么都不缺了也说不定。
谢李先生的好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