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父亲
 
                                     1、身世
    父亲出生于1949年农历九月初九，和共和国同年。爷爷，曾推举为家乡商会的会长，开着好几家绸庄、木材场，他正直能干，因此得罪的不少人。社会大变革，许多的人事翻云覆雨。爷爷立即被划为工商业地主，家产悉数被没收，难以想象的凌辱折磨接踵而至。那晚，破屋外秋风呼啸，爷爷万分不舍地凝视了好久摇篮里熟睡的父亲，最后一次亲了亲父亲的小脸蛋，丢下年仅36岁的奶奶及仨儿女，永远地走了！那天，父亲满周岁。灾难，如影随形，沉沉地压在了活着的亲人身上。奶奶接替了爷爷，被无休止地批斗，剃阴阳头，被鞭打，罚跪，大冷天头上被泼大粪等等，不一而足。人性呀，潜藏的恶的本质一旦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发挥出来，那么，他们的所作所为令人发指！父亲打小起就饱尝了冷眼和歧视。他很懂事，六岁起就上山砍柴。每天起早摸黑，砍的柴整齐地码放着，可是，柴火常被人明拿或暗偷。有时，奶奶实在是太苦了，就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泣，父亲就倒盆热水，绞个热毛巾，递给奶奶。念书时，父亲特别聪明，每次都是班里的第一名，可是他只上了小学就被迫辍学，成了队里出工的全劳力。

    社会的冷暖遍尝的父亲，在天宇越来越澄清的时候，因他的聪明能干，被推选为大队会计，后来，他又被选为某印刷厂的厂长。那时的父亲，经常穿着白的确良小褂，怀揣一个黑色的公文包，走路匆匆，坐下就是拨拉算盘珠子，记帐。谁知，刚舒展开几天眉头的奶奶患上了晚期肝癌，三个月后去世了！轻易不掉眼泪的父亲嚎啕大哭，送走奶奶，父亲整整瘦了十多斤！遵奶奶遗嘱，她安眠在父亲新建的黑瓦房前十多米处。在跌宕沉浮的岁月里，父亲常独自站在奶奶坟前，想娘，这种痛苦伴随到了父亲临终，父亲的遗嘱里有一条：他要睡到奶奶的脚头。他如愿了，但孤身一人的母亲，每天打开门，面对的就是奶奶和父亲的坟墓，她的凄惶让我觉得，自己的顺从是否是错误？父亲走后，我常梦见他，有次竟梦见他和奶奶在一起，我总算是放下了一付担子。

                                    2、单干

    奶奶临终前，曾念叨着邻居家那台“红菩萨拱进，绿菩萨拱出”的机器，其实，那只是一台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不过，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谁家有台电视机，那可是件了不得的喜事。担任队上的会计，父亲的耿直，曾使有些试图捞点好处的人难堪，父亲回家后，皱着眉头一根接一根的抽烟，家里的人知道，父亲他是要做一个重大决定了。果然，没多久，在一次晚饭后，父亲打破沉默告诉母亲：他辞职单干了。母亲当时有些吃惊。父亲给母亲算着一笔笔帐，和姑姑一起，全家九口人的花销有多大，做会计的月工资是多少，单干了，自由了，不必受时间的约束，一天做三份工没一点问题，诸如此类，反正算来算去，收入肯定会比原来翻几番，几年下来，买台黑白电视机应该不是梦想。母亲一直都是以父亲的意见为意见，再说父亲说的确实句句在理，她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单干后的父亲，每天起早摸黑，跑运输，搞搬运，帮砌新房等等，忙得不亦乐乎。他特喜欢动脑筋，琢磨着怎样把事情做的最熨帖。事实上，他的聪明能干是全大队有名的，因此请他做事的人络绎不绝。每年只有过年前几天，他才会推掉他人的活计，和母亲一起，把自家拾掇的亮亮堂堂。我至今都记得父亲扫尘时的样儿：围着母亲的花围裙，举着一把三四米长的长笤帚，黑乎乎的烟尘灰，在父亲的突袭下纷纷败下阵来。末了，父亲的头上沾满了扬尘灰，好象一下子花白了头发，脸上也黑乎乎的，眉毛鼻翼周围都画上了花道道。他抬起头眯缝着眼，四处瞧瞧，最后，父亲拖条椅子坐下，美美地吸上一支烟。年前，他会劈出堆成小山似的柴火，去熟识的小理发店理发，换上母亲给他添置的新衣裳。两年后，我们家终于买了一台14英寸黑白电视机。

   只是父亲怎么也没预想到，他当年主动放弃的竟是一个铁饭碗，一个本可让他和母亲晚年没有那么多忧虑的职业。他和母亲都没有退休金，为此，他曾为自己的短视懊恼过；“养儿防老”，他生养的是两个女儿，骨子里非常传统的父亲拒绝我和妹妹的供养，因此，他只有靠透支自己的身体积蓄养老金，我几次三番劝他别那么拼命，但他怎么也闲不住，最终积劳成疾，过早离开了人世！

                      3、对女儿的教育
 
    父亲，特别重视对我和妹妹的教育。童年时的一次挨揍的经历，深深烙在了我的心底。那是上小学一年级时，有一天，放学回家的我意外地发现，在碗柜顶的竹篮里，竟放着十来个青皮梨。梨子发出的香气，诱得我直咽口水。现在的孩子很难体会到馋的滋味，那时，几颗水果糖，都是孩子眼馋的“宝物”，更甭说吃水果了。那时我还小，个子矮，手根本够不着放梨的篮子。我就搬来板凳，搭着凳子，一下子，我可以从容的俯视梨儿们了，迫不及待的，我伸手拿了两个梨，放到口袋里。从凳子上下来后，顾不上洗，急忙把梨往嘴里塞，咬一口，汁水丰盈，又甜又香。猪八戒吃人参果般，两个梨子几下就进了肚。吃完梨，我就到邻居家玩去了。正当我玩得兴起时，父亲敲门进来了。他低低地命令道：“回家！”回到家，父亲就用竹丫子恨恨地抽了我一顿，我的手臂，腿上，被抽出了一条条血红的伤痕，“你知道吗？这梨是别人送给你爸爸，求你爸爸帮忙办事的，拿人家的手软，孩子，咱们活就要活的清清白白，不是自己的东西千万不能拿！”父亲抚摩着我的头，语重心长地说。
    父亲非常看重我们的学习。在校读书时，只要是我需要的书，他都会毫不犹豫地买来或给钱让我自己买。为了放置我不断增加的书，他还亲自给我做了一个坚实的木书柜，我出嫁时，书柜被重新上了漆，光亮一新的到了我新家的书房，十来年过去，现在它还在发挥着它的作用。我上班之后，父亲仍鼓励我自学，他还设了助学奖励基金。我曾想报考硕士研究生，父亲知道后特别高兴，其实，那时他已身患绝症。我多么想赶快考上让父亲安心地走啊！可是，我太忙了，上班，家务，孩子，娘家，医院，我像陀螺一样团团转！父亲靠注射止痛针才能歇息一会儿了，他的神志时常陷入紊乱状态，只有我捧着考研的书在旁边边看边陪他，他的胡话才会少很多。
   父亲以他的一言一行，教导着我们，影响着我们。如果说，在喧嚣的人世间，我学到了为人处世时的一丝丝好脾气，懂得了堂堂正正做人的一点点道理，那都得归功，我的父亲。          
                    
                           4、父亲的脚
 
    重症监护室里，并排躺着十多个动完大手术，麻醉药药效尚未完全过去的病人。我透过玻璃门往里找寻，都是一样的插满管子，都是一样的光着脚板对着门，哪位是我父亲呢？同我一起来接父亲的老公，指了指第三个床位，说：“那，绝对是你爸爸。”，果然，护士推着第三个床位的病人到了门口，“11床家属，接病人。”是父亲！他的右眼不容易察觉的睁开了一下，又闭上了。父亲手术脱离危险期后，我问老公：“不看见他的脸，你怎么辨认出我爸爸的？”老公说：“一溜十来个病人，脚板都是白白嫩嫩的，只有你爸爸，脚上厚厚一层茧，粗糙干裂。”停了停，老公又感叹说：“要不是昨天我给你爸爸修剪脚指甲，我还真不曾见过这样的脚呢！”
    父亲的脚形原本好看，蓼叶形 ；父亲走了太多艰辛坎坷的路，长年累月，脚有些变形；父亲的足迹遍达祖国大江南北，脚上磨出了厚厚的老茧；父亲走路的速度很快，我经常要小跑才赶得上；父亲走路时略呈八字，脚板踩在地上平稳；父亲在住院那天下午还顶着炎夏的烈日，双脚踩在老屋上，帮人家检瓦；父亲喜欢穿黑布鞋，就是裂口了，他还舍不得丢；临走时，母亲给他穿上了软软的黑布鞋，父亲在天国定然行走如飞吧？

                       5、和病魔对抗
 
    父亲浓眉大眼，1米75的个子，65公斤左右，长手长脚。父亲常年从事的是重体力活，但无论多累，每天他都要洗澡换衣，而且喜欢穿白的确良衬衣。父亲的同辈总会说：“你不知道，你父亲年轻时多帅！”可惜没有照片留存。
    父亲的身体一直较好，很少生病。就是有点头疼脑热，他也从不上医院。他说：“药医假病。”其实，我明白，父亲是舍不得花钱。父亲得病很突然，2003年五月端午的下午，他疼痛难忍，被人从检瓦的屋顶上接下来。我和老公闻讯马上赶去，强行把他送进人民医院。诊断结果出来，如雷轰顶！父亲罹患的竟是晚期胆总管癌！如果不动手术医治，父亲最多能活半个月！但手术的成功率极低！亲戚劝我们放弃，担心人财两空。妹妹远在广州，母亲手足无措，她们都听我的。我强自镇定，征求父亲的意见。父亲用充满信任的眼光看着我，说：“你看着办吧，无论出什么事，爸爸都不会怪你。”
    为了尽量增加手术的成功率，我联系了长沙湘雅附属一医院的表姐，把父亲转了院，并请六十多岁的汤辉焕老教授主刀。手术从上午7点一直进行到下午六点半。我们等啊等，终于等到护士小姐的喊声：“11床家属，拿标本！”我走到手术室外，身穿蓝色手术褂的汤教授拿出一包血淋淋的东西，他告诉我，这是从我父亲身上切除的被癌细胞侵蚀的部分内脏，足足有一两斤重！手术比预想的顺利，再等半个钟头就可完成。
    动了大手术后的父亲一个月后出院了。回家时，他的脸色苍白得好象刚从棺材里拖出来的！他说：“肚子好空！”少了那么多东西，怎能不空？
    父亲在我们的强制下，总算休养了一年，他劳动惯了，到第二年时，他说啥都不愿在家享清闲了。他又开始出去做事，好多次，我们强行把他接回家，但我们前脚一走，父亲就后脚悄悄溜出门去了。如此几次三番，我们都拿他没办法。他说：“不要我劳动，比死还难受！”我们只好一再嘱咐他别干重活。父亲到这个世上来，就是为劳动来的，在我父亲的命里，没有休息这个词。
    手术后仅仅三年，父亲的癌病复发。这一次，病魔彻底把他放倒，再也爬不起来。父亲成天躺在床上，连上厕所都得我和母亲帮忙搀扶；不久，他的一双腿放不平，伸不直，一直支着。支着多难受啊！可他硬是不发出一声呻吟！很快，父亲须打止痛针的间隔只有半个小时，他的眼角溃烂，母亲点了几支蚊香，我们还用扇子不停的驱赶，可梢不留神，一只苍蝇就飞到了他的眼角。父亲疼啊，他死活不肯上医院，我们看着他的难受样，真是如万箭穿心！他啥都吃不下了。给他置的新西装，他说别糟蹋了，临走时穿吧。父亲没有吃过好的，穿过好的。可是，再好吃的，他吃不下了，再暖和的，父亲穿不成了。
    那天下午，我赶到父亲身边时，父亲已不能说话，脉搏很微弱很微弱，有时竟没有。舅舅说，赶快给他擦洗换衣服。他出门折桃树枝。我端来热水，仔细给父亲擦洗身子。父亲的眼珠也不能动了，但他的眼光一直随着我走，眼泪不停地流，我只好不停地给他擦着。我知道，父亲有太多的不甘心，他才56岁呀！父亲太想让这个家富裕起来，自己的日子一直清苦地过着。父亲是个要强的人，磕磕绊绊，一路走了过来。给父亲洗脸时，我猛然发现，父亲的口腔里已无一颗门牙！他咬紧牙关，强忍癌症的疼痛，被咬松的牙齿就这样一颗颗和着血泡被他吐了出去！顿时，我的泪水如绝堤之水喷涌而出！
    父亲走了，这个家，也只有这个家，会保存对于他的记忆。我常常会梦见我父亲，醒来，一个人坐着发愣。随时随刻，我都会想起父亲，想起他腼腆的微笑，想起他拉着板车吃力的爬坡，想起他狼吞虎咽吃我亲手包的饺子的样子，想起他在海边沙滩扎着裤腿捡贝壳，想起凌晨时我见到出差回家的他时的惊喜，想起他和我的促膝长谈……想起他，泪水顿作倾盆雨 ！
     实在写不下了，就此搁笔。
 

谢谢春天的故事！谢谢萧振！谢谢红缨枪！谢谢李国参！梅瓶已渐渐走出了失父的噩梦，好好生活，好好工作，梅瓶希望父亲能在天国一切无恙！

可怜天下好儿女！

读梅瓶的《怀念父亲》，不禁热泪盈眶。她不仅写出了她的那位可敬可爱的父亲，更写出了一个人多蹇坎坷的一生，让读者看到了，他是怎样在襁褓中失去父亲的，是怎样随着母亲渡过了艰难的童年，是怎样凭着聪明能干成为一个会计，又怎样为了家里的生活辞去公职成为一个完全的体力劳动者。又是怎样地罹患病症离开这个世界。他对自己母亲的爱，他对家庭的付出，他给儿女们的影响，和他临终时表现的坚强，都不得不让人敬佩十分。这样的父亲，让子女永远怀念，让读者也送上诚心的敬意。
谢谢穆先生贴的歌，听得感动。

读着这样的文字，我总会感动，而读到后来一段，眼泪就要上来了。读的是你的苦难父亲，勾起的是我苦难的父亲啊！“子欲养而亲不在”惟有用文字怀念自己的父亲。此刻，还是心香一炷献给天人，愿天人安息。更愿天下人善待亲人孝顺父母！
多谢朋友以真挚的文字让我们阅读了亲情篇。

自半瞧哥介绍了美华网后，无论工作如何忙碌，梅瓶都要到网上看看，老师们的专业与细心品评，让梅瓶看到了自己的浅陋；朋友间的关爱与垂注，令梅瓶深深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