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之初
韦哥是我在美国萍水相逢的良师益友。他下围棋让我两子, 我俩神聊常常欢作一团。韦哥和谋杀秦王的哥儿们有同一名字;不过荆轲驾长车，韦哥守身如玉。对国内的爱妻，他隔着大洋守着山盟; 对远方的爱子,他离着天远送着父爱;对在美国打启发的女人,他实施坐怀不乱，语重心长。十年只记着做夫妻大事，人非得有点“玉柱”（这是围棋里的一句行话，守空很管用）一样的精神加钢铁一样的意志才行。我们相识十年了,心里彼此常想。
九0夏的一个周日，我难得去休斯顿的围棋俱乐部下棋。写程序谋生，天天都爬在电脑前。天天人爬电脑，脑便常常觉着没电。日子像很白很开的水，而世界，在哪都像江湖。人在江湖走，有时想宰人，有时想挨刀。
美国下围棋的人不多，洋人喜欢直线思维。那天俱乐部里，人不多，几个高鼻蓝眼的大汉在和些天真烂漫的中国儿童在抹城墙。瞎转不言只看的人里，当然有高人，但高人不露真相，没人想宰我。紧张的日子常让人对日子的厌恶，那个星期天我就想找个人宰上我一刀，或碰上个水平相当的让我用一盘胜利来刺激我不太旺盛了的食欲。食欲的昂扬有时让人有生活的勇气，肠胃的快感会把人的精神蓬勃。
运气不好，找了好半天，也没找着应战的对手，只好和个的小孩下。我在国内大概有个业余两段的水平，离国出家前，倒是常下，下得连个托福也考不好。在美十三年，从没摸过棋，只忙着活喘。日子美不美，很不好说，大家都按各人的道法过。美日却是一个字：忙。人得学说话，学英文，做研究，挣钱把日过。在美国要能和个活人面对面地下盘围棋，那是很大的奢侈。但是活人，谁不想奢侈一把？
小孩棋下得不行，我下着想故国。国内的闲时，用也用不完。故乡的月儿圆，但人的精神老被别人瞎碰。嘴在故乡，天天得闭紧紧；精神在故乡，常被强暴。想到强暴，我目如炬，手似刀，棋下得就狠，小孩一会就输了。
哎，人可都有点强暴别人的潜意识，不光是一元化的领导。小孩棋输的难看，眼泪汪汪，要和叔叔复盘，我慈祥，便陪小孩复盘。说实话，我挺喜欢那孩子的认真和执着。当年我和我的牛女还亲亲的时侯，牛女但凡给我一个甜甜的吻，我都要和她下好半天。
在复盘的过程里，有个人好几次指出我棋里的毛病和过分，他帮我们分析，帮我们讲解。小孩更为没抓住我的毛病和过分更加懊恼，而我则心诚悦服。
这高人，就是韦哥。一开腔，我就听出他和我是老乡。在“美丽间”的他乡，听着川味麻辣的普通话,我就觉得格外亲切。过去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今日他乡见老乡，两眼直放光。几句话后，我请他赐教一盘，还主动摆上两子（从他对我棋的批评里，我知道他最少能让我两子）。他的棋下得很正，简单明快，大局清楚，先急所，后大场，决不随便挑斗。我也尽量下本份棋，想方设法保住被让两子的优势。这种棋下着好累，老得不停算目以掌我下棋的尺度。最后我侥幸赢了个最小的目数。棋完，肚饿，心畅快，我们直奔“南北和”。
“南北和”，是休斯顿一家朴实不错的饭馆。席间是最好的侃山处，饭桌是绝佳的抒情地。俩人吃双味鸡，吃豆酥鱼（这两样菜是那的招牌菜），摆起了家乡的的龙门阵，说起了家乡的人和事：苏东坡，郭沫若，孔祥明，黄德勋，春西路，九眼桥，青城山，都江堰，夫妻肺片，水煮肉片，藤藤菜，窝笋尖。只可惜我这的四川话退化成了英语，偶而蹦几句川味正宗。四川话很是阴阳顿错，悠扬韵味。
他乡和老乡神侃，人真有快感，不觉在他乡。侃着侃着我居然有了些伤感。当年我在四川曾耕耘过我的梦想。那上千个日子，现在走得连背影都看不清了。风华正茂的青春早走得很远很远。当年念大学时，还真就以为能为四化干点啥，所以每天都把日子当爬山，不敢停。人算不如天算，人转不如地转，不曾想后来却别了故乡，走了天涯，当年的人生真是没法计划，成天得在两害相较里取其轻。只不过，当年自己都不属于自己，但整天都乐和。现在想，真滑稽。人全属于自己了，有时也是没啥劲，人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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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肉穿肠过，朋友心中坐。神聊神侃神吹，这在美国实在让人感到太享受了。说话太少,尤其是用自己母语，这是海外游子们心里难言的苦。自己料理孤独，这是国外生活的基本功。中国人千千万万，热爱祖国，人走天涯。都说故乡好，却都往外头跑；外边呆着，好像心里才有些踏实，不怕三天两头“霹雳一声，震乾坤”。
碰上个心里觉得投缘的人，不是很容易，因为我们来自最乱价值观的国家。一会“要先解放全人类“，一会长“爹死娘家人，各人顾各人”。各吃各的饭，自各的思想却老被要求被统一。我有点“跟着感觉走”，爱“拉梦的手”，喜欢日子萧洒浪漫，讨厌日子鸡毛蒜皮。然而，现代日子，却瓷实得跟石头差不多，人都把自己往石头变，想变个会唱歌的石头，夫妻对唱，美丽的传说。
韦哥大我七岁，不高，小眼，说话不紧不慢，有几分儒雅。他来美国看弟，顺便就不想回去了，不为这的蓝天白云，只为这人人是人人。我们自己的国家，一元化，两头变：“朝辞白帝彩云间”，“不到长城非好汉”。用围棋话讲，叫“看不清”。看不清的棋，不走，这是常识。
刚到休斯顿，韦哥不会英语，只好在“新上海”打工；而我，正好住中国城的“幸福村”，俩人是挨着的彼邻。餐馆打工很辛苦，但韦哥学着当泰山顶上一青松。
美日很单调，一周接一周，一月接一月，一年又一年。每到周末，只要我不回我二百多迈外的真家，韦哥就来和我“过家家”。两个爱“围”男过家家，主要当然是“壮士饥餐胡虏肉”。“收拾旧山河，朝天阕“。
网棋有很多地方能下，我爱在IGS上下。那会我在IGS差不多是强三段弱四段，韦哥一来就帮我用我的帐号跑五段堆里去叫阵：谁来战我！他大约一般的六段，所以杀五段们如砍瓜切菜，胜率在80%以上。他那后发治人的战法，不慌不忙的心态，先厚实再发力，“该出手时就出手”，该吃大龙就吃大龙，真让我佩服之至。他通常是一边下，一边给我教枪法，讲棋理：什么时侯该玩飞刀，什么时侯该给对手挖陷井；什么时侯要坐怀不乱，什么时侯要一枪毙了敌人的命。我们应该追求不战而屈人，我们要该认输时就认输，不用死了一大片还和敌人顽强。“不攻三十目”，流水不争先。有时形势大好，不是小好时，韦哥就跟曹熏旋一样地哼小调：那是外婆的彭湖湾，你可千万别进来。有时我俩乐和得连饭都顾不上吃，没有老婆身边的日子可真是愉快。
韦哥下得最精彩的一盘棋，是和ＩＧＳ上的一个强六段下的一盘棋。高手过招,都是先扎盘子,再攻急所.攻是为了占地,攻是为了外势。轻易不想着杀棋，但红樱枪是暗暗攥在手里，一当苍龙出现，是会快如闪电般地出手缚住或戳死。韦哥的这盘精棋，俩人一会玩太极，一会来少林，几度腾挪，几度砍杀，到最后出现天大的八九十目的转换，我早看昏了，但韦差不多用完了时间仔细计算，勇敢换，一身汗。最后赢了一目。
不过韦哥也有不伟的时侯，比如有一次，有个“1K”不停跟韦哥叫阵，万般无奈，韦哥便和“1K”战成一团。网上“1K”，可不是什么“一哥”，“一姐”，他们是些董存瑞，是些黄继光。他们上来就抱你的腰，绊你的腿，然后就揪住你的裤带，啥也不管，头顶肩扛“凄“盖撞，下全然不顾的神经围棋，你连眨眼都得小心。那天韦哥也不知是头夜思故乡，还是清早做春梦，居然让那1K 频频得手，最后认输，完了，眼直了好久，我差点笑翻。
在眼下这挣钱要紧的日子里，围棋大概是唯一不“挂彩”还有人还愿玩的游戏。因为是人，谁不想有时有点精神快感。咱中国人多少多少年前弄的这又简单又复杂的玩意真是绝佳的精神中药，有伤疗伤，无伤自补。围棋的道理很像人生的道理。今后和眼下，不停地变，不停地转换，不停地算。算了不定赢，不算肯定输。赢了就开心。
赢输输赢，都得吃饭。我俩的下午饭，通常是豆腐鱼，回锅肉，清炒豆苗，“七十年不动摇”，好多年不改变。能过这样欢快的星期天，真是超级享受，我俩一起享受过不少。
饭间饭后闲聊，我们爱聊曾经一起读过的些外国小说。像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雨果的《九三年》《悲惨世界》，巴尔扎克的《高老头》，杰克伦敦的《马丁。伊登》等等。那些曾激动过我们青春的书，都是我们的神侃的好话题。我能背些中国古诗词，一点点的童子功。诗句有时会在闲聊里出现。因为诗词里的句子，最画龙点睛。有次我说到朱淑真的“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韦哥立刻说：“月下柳梢头”。下和上，意境在此，全不一样。韦哥这两把刷子，真让人佩服。
韦哥是高六七的，七七高考那会，好像正在当司机，整天奔着青藏高原。他们家那年考上四个，就没他。他没上大学，但在“人间”过自己有理想的日子。他有很多爱好，读书，下棋，看足球，唱情歌。翻开韦哥的书柜，决想不到是个干餐馆的人的收藏。伟大作家们的书和光辉思想指引着我们韦哥。
天有不测，人有旦夕；后来我病了，得走了；韦哥好难受，那天清早，他为我装车，装好我的家什，他把那绳子系了又系，紧了又紧。我俩心里知道：“此中一分手，相见是何时”？
一晃四五年过去，两人都还在人间。其间我给他打过几次电话，都是“你拨打的号码已关机”。但有一日，韦哥打来电话，我劈头就大骂：你个龟儿子连我都能忘？理亏话就软，韦哥一口气说了好多 “ 对不起”。朋友就是这样的，有些朋友，久别就是久别，只会偶然想起；而有些朋友，久别你会思念，会惦记，当你和他一起时，你的心里会涌动起一种波涛，不想搂他，就想盯着他看。
一年多前，我去看了他。他现在混成了个中餐馆的小经理，每周工作六天半。
在美国有分差不多的工作不容易，他格外精心，兢兢业业。不过七八年这般辛苦，没妻没儿在身边，没日没夜天天干，我真是想不来。我们中国百姓要背井离乡，这般辛苦，才换一份很简单的生活。
那天我一到休斯顿，韦哥早在饭馆摆好了宴。五年双活在两城，见面死活独一处。猛一见，俩人的眼角都有点湿。饭后，当然要下一盘。也不知是我的棋长，还是他的棋退，后来可惜了我大半盘的大好局面，韦哥居然用了搅功。不过话说回来了，赢高手一盘棋很难。何为高手，就是他老都比你好一点点。就这一点点，常常要下很大的功夫也得不到。
最近听说韦哥不久要回国了，人到半老，看不清的棋也得下，看不清的路也得走，我不想给他说半路走好还是一路走好，就希望他回国能高兴：管他三七二十一，活神仙读书下棋。
6/27/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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