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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貼舊文《記蟋蟀之戲》
    記蟋蟀之戲


        在老家新屋樓上,由祖屋搬過來的家當(如舊犁耙、米斗、麻繩、竹籮、擔竿之類)和其他雜物,胡亂的佔了泰半空間。這幾天未停雨,暗淡的天光透進方窗,影響視線,未能把瀏覽的舊物裝進腦海裏,然後再清理些記憶出來。文革,父親的藏書被查燒殆盡,殘存下來的如鳳毛麟角,現在被裝在一個裂痕斑剝的五斗櫃裏。我隨手撿起一本《嫁娶喪禮儀》手抄本翻翻讀讀。弟看我滿懷致意,問我意思,我無言以對。我把手抄本放返五斗櫃,心裏有些稀奇:這本禮儀手抄本,也許是父親年輕時就留下來,怎麼沒剷進四舊垃圾堆?是真正異數了。父親逝世十餘年,他的生前死後全埋藏我心坎裏。
        我蹲下來瀏覽五斗櫃邊的雜物。很偶然,我看到一隻渾圓圓青釉瓷缽子。好奇心油然而生,我隨之盤坐下來,捧住瓷缽,輕輕吹掉灰塵,拿手拭去它的塵。我的玩賞趣味,都隨陳年舊事, 幡然走進心裏,而心趣再不是玩賞味道了。青釉瓷缽子,是父親從前豢養蟋蟀用的,後來傳過我手裏。這類養蟋蟀的缽子很多,蘭釉、黑釉、灰釉都有,可謂五顏六色,弟為何偏偏留下這隻青釉缽子?這跟缽子的權威性關係密切,或者是父親遺志吧。塵埃被吹掉了,像吹起歷史的塵埃,籠罩我眼前,讓我走進陳年舊事裡。如果說玩物的心志在心底清晰了,是我最初的玩賞心趣,現在想來我有些愛屋及烏的味道了。
        古人說玩物喪志,此話不假。我把玩渾圓的青釉缽子,也想起曾經讀過的《聊齋誌異》裏一篇說蟋蟀的故事,似乎與古人之說很應合。蒲松齡的意旨為何,已在不言中;但蟋蟀之戲卻以極淒涼姿態來到我心頭,與記憶中父親養蟋蟀之戲應合,似乎也來得有些殘酷。《促織》(蟋蟀)篇云官中尚鬥蟋蟀之戲,歲征民間。蒲松齡先生筆下的蟋蟀,「巨身修尾,青頭金翅」,又說之以「蟹白粟黃」備極愛護,我想這些都言之不虛。然而,蟋蟀之斃與亡兒之魂化身為蟋蟀,成貢品進宮,每聞琴瑟之音而起舞,每引鬥皆告捷;用現代話來說,人魂化身的蟋蟀,乃天地神靈,故能為其父帶來福祿,自不在話下了。因此,我心繫掌上渾圓瓷缽子, 然後映進心田的鬥蟋蟀,似乎也殘酷得太真實了。
       父親年輕時充滿革命豪情。後來家變,他又戲劇化地離開革命隊伍,從此消極喪志。這歷史包袱直到他逝世都未曾卸下。他去得十分遺憾。但我小時眼中的父親,他之養蟋蟀和鬥蟋蟀,現在去想,則是別番滋味在心頭。
    父親曾是玩蟋蟀行家。那年,父親用這瓷缽子,豢養過一隻樣貌奇特的蟋蟀,名「黑蜈蚣」。此蟋蟀未捕獵到手之前,它鳴叫之聲,曾令附近的蟋蟀不敢鳴唱附和。後來捕到牠纔知道箇中秘密:父親在石洞口罩住小籠罩,然後用小竹枝小心奕奕撩撥石洞,赫然奔出一條黑森森百足虫,幾乎令他嚇得魂飛魄散。這是父親後來說的捕蟋蟀故事,故取名黑蜈蚣。黑蜈蚣與真正黑蜈蚣同居一穴竟相安無事?非耶!牠落到父親手上時,已經是獨腳蟲了。牠賠了一條腿,換來與百毒蟲同穴共居,可知兩雄必經歷了一場惡鬥,表明牠是梟雄了。試想,黑蜈蚣鳴唱之時,豪氣貫雲,蟋蟀們怎不寒噤失聲呢。但是,我怎樣想像也罷,似乎也因黑蜈蚣那場首戰擂台開了眼界。父親敢用貌不驚人的黑蜈蚣,挑戰當年鄉中名蟋蟀白脾皇螞,是他深思遠慮的決策吧。
        陰歷七月,陽光正盛,把鄉墟映照得熾熱。墟裡瓦檐亮,熙攘的氣氛有些稀奇古怪。墟肚一角擺魚販的地方,被黝黝的人影壓得水泄不通。大家都為著眼底下那個兩尺渾圓的淺瓷缸,全神貫注缸底的兩隻蟋蟀。這回兩隻蟋蟀決鬥,關係擺擂台的莊家聲名。因此,這場鬥蟋蟀也成了鄉墟大事。
        擺場的莊家就是鄉中大國手曾學廷。每年鬥蟋蟀季節,擂台多數擺在他家藥局〔包必應堂〕對開的墟肚。据云,那年迎戰我家黑蜈蚣的,就是鼎鼎大名的白腿皇螞。白腿皇螞捕自一個大蟻巢裏云云不在話下了。此刻,曾公手執老鼠鬚 跟父親相對蹲坐在淺缸下。他用老鼠鬚輕撩了下缸中的寵物,陣陣節奏的蟈蟈之聲,令他氣定神嫻,一副笑盈盈的樣子。反觀,父親那副神情,用我現在的心理理解,是戇得有些滑稽樣子。但他雙目眯成一線,卻也透露神秘莫測的靈犀。他一手摟住我靠在腿旁,仿佛我就是他唯一的擁躉。我心下暗暗思忖:黑蜈蚣毒蜈蚣,你唔衰得。父親的拇指跟食指正在旋動老鼠鬚。缸邊的小香爐正燒一枝香,香爐青煙裊裊,把人的鼻息也燒熱,背脊汗流如雨。眾目交錯,只待那枝香燒到煙飛火滅,才揭開決鬥的精彩鏡頭。
        人們眼底下,缸里裏蠕動兩隻決鬥蟋蟀,牠們各踞一方,踱方步,或搖頭腦,或晃動兩根耀武揚威的觸鬚,或舒伸前爪梳理臉盤。人心裏爬動一個奇怪的意識:沒有楚河漢界,勝負心中有數了。六分不到的黑蜈蚣,而且是獨腳將軍,敢情怎敢挑戰八分大的白脾皇螞?莫名其妙!莫名其妙!食米不知米貴?!總而言之,在缸底轉悠的角色,形象和氣勢已眾目睽睽,大巫跟小巫對決,哪來看頭?但大家衝好奇心,是千真萬确的。
        徜開的瓷淺缸,光滑亮,亮麗得閃閃生光,把兩隻擂台角色的氣慨照得有些誇張。眾望所歸的白腿皇螞,孤傲的高揚鬚根,低首闊步,牠赭色的身子和腦顱,被瓦簷上透進來的陽光刺激得愈發氣宇軒昂,很有君臨天下捨我其誰之慨。相對相貌醜陋的黑小子,牠似已到了忘我境界,對眾人的鄙視無半絲感覺。牠一心一意低顱沉思?或在悄悄磨厲齒角?偶然,還揚起細爪梳理柔細的觸鬚,惟獨可憐的腳爪不時彈打缸底,未知用意為何?
        曾公的金框眼鏡在陽光反射裏閃光。他瞄了下我父親,說:阿存,你的黑蜈蚣不值五斤燒酒。(當年父親是鄉中出名酒鬼,他落難之時做了魚販子,一擔魚的價值僅五斤燒酒,這賭注了不得也!)父親說:「贏了是五斤,輸了也是五斤。五斤燒酒你我一齊喝,在東江茶樓我請客。」那副豪氣,是衝黑蜈蚣說的。他與莊家行了個拱手禮,然後低臉撩動鼠鬚,開始引誘仍在磨礪齒角的黑蜈蚣。於是,序幕揭開,雙方引誘戰將進入擂台。
       白腿皇螞是久歷沙場悍將吧?但見牠腦顱貼缸底,盤腰展勢之時,兩腿左右分開,屁股上兩根尾針韻律性擺動,其兩翼振動,發出洪亮鳴音,節奏性地帶動兩腿游移竄動,好一副先聲奪勢的派頭。反觀我家黑蜈蚣,蟄伏在灰白色缸底,竟紋絲未動。細心如髮的父親心知肚明吧?他緊閉雙唇,臉孔微酡,微醉的雙眼激動得有些誇張。我伸臉到缸邊緣,想看個究竟。父親手上的鼠鬚輕輕撩弄、引誘;傾刻間,黑蜈蚣移步向前,腦顱上兩根觸鬚左右橫掃,繼之朝前指,嘹亮的鳴唱載起輕捷的步調,朝皇螞的方向躍動,進發。兩隻蟋蟀的歌唱應合,已經到了聞聲起舞之勢了。白腿皇螞腦顱微昂,搖擺掃把尾,翅膀像篩糠似抖顫,兩條長觸鬚也隨之掃動。而黑蜈蚣呢,也許牠在刺探軍情吧?往日栖息山洞,唯我獨尊,毒蜈蚣也躲避石隙,於今誰在放肆撩我軍心?惡戰就如此這般開始了。
        黑蜈蚣沿缸邊鳴唱,唱個段後落停下來,屁股上兩根尖刺耀武揚威的朝天戳指。頭上兩根觸鬚縱橫捭闔也似,猶如受命的旌旗,戰戰兢兢領黑如炭的精瘦身子前進。顯然,牠看到皇螞龐大但威嚴的身軀,須叟間駐足,須叟間振翼高歌;但見牠單腿撐起身子,作一副非常誇張的蓄勢狀,剎那間一個跳撲,黑炭身子已到了皇螞昂揚的身軀前面,等待將來的狠命一擊。
        但說白腿皇螞,因久歷沙場,自然有備而戰。看牠慢條斯理的樣子,好象瓷缸戰地是牠熟知的,擂台一戰是牠彪炳的記錄,篤定要寫上光輝一頁。人間自古就有狠鬥;所謂弱肉強食,世所皆然,遑論小蟲小蟋蟀呢。皇螞顯然精通此道,一如豢養牠的主人,兩者都是怡然自得的樣子,敢情是所向披靡了。看牠隆拱屁股,藐視來者的勢態,好一副以靜制動的姿態,十足十不把狂妄的黑炭子放在眼裏。
        瓷缸是特定小擂台,決鬥者是小蟋蟀,本性使然,也非常隨意性;這隨意性卻令人類矯情些,墜落些,也縱情些,不在話下了。兩隻蟋蟀之戰正酣 。兩雄交鋒了。這是交戰的鏡頭之始:在皇螞一陣高歌微昂腦顱剎那,黑蜈蚣應合了一陣抗議,小顱與大顱已碰觸了,前蹄後爪舞動,兩雄已糾纏一團。皇螞腦顱聳動,黑蜈蚣的身子在空中打了個迴旋,被摔在灰白的缸底。圍觀的人牆裏「啊」一聲爆發,人們看到黑蜈蚣并沒有摔死。牠暈頭了吧?贏輸就這般定局。只見皇螞一直在雄赳赳氣昂昂大唱凱歌,好不威風。但看官且慢也。
        父親氣餒得莫名其妙!他右手執老鼠鬚伸過缸面,在黑蜈蚣小腦上輕細撫摸,好像在安撫牠,也像在撫拭自己心裏那股莫名的餒意。但他看到了:黑蜈蚣僅暈眩了一陣子,此刻牠小腦晃動,不停在缸底磨礪齒角。傾間一陣尖亮的鳴唱在缸裏動蕩迴旋。也許是這陣歌唱刺激吧?圍觀者鴉雀無聲,猶如大夢初醒般驚愕!皇螞大概也給這抑揚頓挫的歌唱震懾了,微昂腦顱朝前觀望,仍在自我陶醉吧,待牠欲振翼高歌之時,怎料黑蜈蚣已躍到眼前,宣示第二回合了。
        第二回合:皇螞揚開前爪,迎接黑蜈蚣的擊撲,顯在想摟住牠,然後再摔死牠。黑蜈蚣這招撲擊湊效了,皇螞并未摟住牠;牠的狠命撲擊,卒之與皇螞摟作一團。也許皇螞體格太龐大,牠愈想摔倒牠,愈感無能為力,雙方只能纏作一團,互相發揮嚙咬的絕技。但見皇螞後腿猛蹬,企圖把摟纏的黑蜈蚣拋下去。真正是說時遲那時快,看官已見到黑蜈蚣纏上皇螞的腦顱,大半個身子覆蓋了皇螞的頭頸;牠再爬,身子已到了皇螞頸後,前爪跨住皇螞腦顱,齒角在皇螞翼羽上剪動。這些動作,是黑蜈蚣本能反應呢,抑或牠格鬥的機靈?看官自然不會這般理解。
        第二回合是否也算就此結束?在一陣嘩然中,看官的眼睛看得幾乎流淚,至少我雙目激動得潮濕。黑蜈蚣騎在皇螞背上,得意揚揚高歌不休。白腿皇螞黑蜈蚣,真正是英雄無用武之地,彈跳不得,只能在灰白色缸底磨蹬。我想牠一定又惱又恨,恨這小流氓捋了牠的龍鬚。而黑蜈蚣這一絕招,難道是牠與毒蜈蚣惡鬥的鎩手,最終贏得石室共居的最高境界?但見皇螞一副忍辱負重的樣子,想來牠是腦羞成怒,在缸底打了個回旋,繼之幾個彈蹬,都無法摔開黑蜈蚣。牠終於氣極敗壞的一個狂蹬,把黑蜈蚣拋離半尺之遙。誰也料不到:白腿皇螞蟄伏在缸邊氣喘咻咻,欲重振聲威,卻已力不從心。牠背脊兩旁的羽翼凄楚的垂吊膀旁,無法振動,發不出絲毫的壯志豪情。黑蜈蚣,牠身子懸空之剎那而後墜落,這戲劇性的轉變,已把牠銳不可擋的氣勢挫折了。良久,牠清醒過來欲似振翅高歌,但樣子獃獃的,十足的滑稽可笑。
        兩雄相爭,必有死傷。勝負已在眾目睽睽之下。兩個回合定了贏輸,情景确很富戲劇性。人牆裏爆發一陣歡聲,似乎也宣告了兩蟲決鬥的結局。太陽威猛,燒烤墟肚,也燒烤人心。父親這回鬥蟋蟀,卻未定贏輸。他怎也不肯接受黑蜈蚣的贏局,這像是我心裏最大的疑問。後來,他跟人家說:黑蜈蚣不是白腿皇螞的對手。牠是抱同歸於盡的決心,狠拼之後向皇螞耍了無賴,因之兩敗俱傷。我惑然不解。三日後,皇螞病逝了。父親則解嘲說:非關黑蜈蚣功夫了得。皇螞中了蜈蚣毒矣。我一樣百思不得其解。
    一九八五、九、十二青城紅磚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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