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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剥笋”闲话 作者 刘荒田
    在穆振昂先生主持的“刘荒田吧”里读到此篇文章,很觉有趣,尤其结尾一段,十分精彩。特意转贴这里供大家阅读点评。谢谢!
    风中秋叶

    “剥笋”闲话 ——小记一家邻居

    以下所记,是一家邻居两年间的兴衰史,但这不是我的命意所在,单单一笔流水帐,并无多大看头。有趣的是我窥探的方式,围绕“他们是什么人”所进行的、不间断的猜测、试探,印证。

    2005年,美国经济势头大旺,旧金山的房屋市场奇热,我家所在地日落区,一栋房子上市,照例有10到50人抢购,竞抬价码,若还价不比开价高出十来万,门也没有。和我家只隔一栋房子的1854号,原先是白人老太太玛丽独住的单家庭住宅,她92岁上患心力衰竭,送到医院不久便呜呼。她的侄子作为遗产继承人,把老太太住了半个多世纪的“两卧两厅一厕一厨”、面积约1200平房英尺的小洋房卖出。胜出的新主人是一对年轻夫妇,成交价不难从《旧金山房地产行情》网站查到,达94万5千。出得起这个高价的,当然不是立足未稳的新移民。

    自从地产经纪把门口草地上所竖招牌的“待售”字样换成“已售出”后,我每次路过,都猜测一番,更多是和同行的妻子讨论,有时女儿也加入:新主人是什么人?

    谜底很快揭开。搬家公司的长卡车停在门前的那个上午,满面春风的主人在新家门口开始第一次公关,和任何一位路过的人打招呼。男的身高1米80,年近40,亚洲人中的“靓仔型”,白净俊秀,但不纤弱,浑身从健身院练出来的好肌肉,颈部尤其粗壮,有点蛮牛的派头。女主人30多岁,中等身架,容貌中不溜秋,难得的是自信满满,细看她不算精致但配搭得宜的五官,总笼罩着润泽的艳光,我顿时惊觉,女性的好心情确可衍变为外观上的魅力。
          
    我们的女儿最先汇报:这一对儿都是消防员。我由此断定,他们是标准的美国人,对这类“原住民”来说,属于何种“族裔”已是次要问题,他们理所当然地实行纯粹的美国生活方式。胸无城府,待人热情是其一。从礼仪上说,我是该和太太一道,在相当正式的场合,穿上较体面的衣服,跨过一片因旧主人疏于照料而枯萎的草地,和新业主握手,互作自我介绍,再说些祝福以及欢迎的话的。不料,他们搬家时,我出门跑步,他们腾出推三轮小车的手,远远地向我挥动,微笑。第一次社交以非正式的方式草草完成以后,缺憾便无从弥补,恰象简陋的婚礼举行过了,日后新人没法补回抛花束、解袜带等手续一样。以后,只好在见面时远远叫一声哈罗,对红屋顶上的老天作点不关痛痒的评论,彼此连名字也没正式介绍过。
         
    于是形成了尴尬的关系,一方面,无法进一步交往(愈到后来愈不好意思问名字了),另一方面,似乎很热络。尤其是周末,我和妻子在门外打羽毛球,他们家家的大门和车库门全打开,男的在驾驶道上洗车,手里的塑胶管子,先喷向半新的两座位迷尔“保时捷”,再指向马路靠近家园一侧停放的五年新四门奔驰,最后,洗马路对面花旗松荫下的丰田牌小货车和三菱牌中型卡车。甚而,把车库里的三辆摩托车推到阳光下,擦得轮圈金光灿灿,教路人不得不闭上被反光炫化的眼睛。这阵子,我和他们照例以“早上好”加上几句玩笑作为开头和结尾。然后,他们忙开了,总有朋友来访,白人居多,来了便站在门外的上好太阳下说笑,或者到楼上客厅去,打开电冰箱拿出六瓶装荷兰“汉尼根”啤酒。透过落地窗,能看到一个个男女仰灌绿色啤酒瓶的豪迈状态。
         
    如果说“认识”是了解人的第一步,我们并没按照常规进入社交之门。他们的人生的第一层“笋壳”,无法完全剥开。
         
    我只好退而求其次,通过他们的孩子窥探。两个女孩,一个四岁多,一个两岁多,标准的亚洲脸相,细眉小眼,肤色白里带青,似乎营养不足,但看着心里踏实——长大以后,肯定能成为家长和邻居放心的小家碧玉。别看她们清瘦,论活泼是没得说的,爱在人行道上骑自行车,每人一辆,一前一后,横冲直撞,害得我们打球时,老要低头看,生怕一脚把孩子连人带车踢翻。夏天到了,日照猛烈,草地恹恹的,男消防员浇水浇得更勤快。一天下午,我驾车回家,碰巧看到他们全家在门外,两小女孩在嘻嘻哈哈地追逐,爸爸冷不防把塑胶管子对准两位千金喷个不亦乐乎,小小落汤鸡乐不可支,追着水花拍打。他们的上方,是阳光和水花联手制造的虹。我在家隔着百叶窗看呆了,差点鼓掌叫好。

    那时光,我们一家坚信,新邻居是标准的幸福家庭。我们,包括同一街区的邻居,都喜欢上这一家子,看,他们落户后,大门在“进出”这一基本功能之外,增加了睦邻、社交等花样。门庭冷落在美国可是安全上的隐患,贼子们再笨,也不会在人气高涨的所在破门行窃。他们带来了乡土才有的人情味。多少年来,无论阳光多灿烂,门外的草地只落下海鸟的影子,一人家门前的汲水女郎雕像,总是寂寞地斜摆着窈窕的腰身,麻雀啁啾得再恣肆,也只教人想起“野渡无人舟自横”;如今却天天是“归客千里至”,热闹,温暖,有“天下一家”的味道。不久,消防员的家门外,放上一张触目的铁木混制双人椅,晴好的午间,女主人穿上素淡的比坚尼,伏在椅子上,晾开标准的黄种人皮肤,一寸寸地晒,务求均匀,年轻的路人又多了一桩回头的理由。
         
    到此为止,我眼里的这一四口之家,和托尔斯泰“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一说十分吃题。看到最大型的丰田牌四轮驱动卡车停在门前,他们把四辆自行车往上搬,不难想象,一家子即将到海滩去,沿茅草摇曳的小路,来个逍遥游。然后,在沙滩上晾青春的胴体。女儿们在浪的边沿追逐,累了,扑到爸爸妈妈怀里撒娇。
         
    可是,并不是这么一回事。一个星期天下午,两个小女孩在家门前的人行道骑自行车,看到我和妻打羽毛球,过来凑热闹。我和大的聊起来,她一见如故,告诉我,她叫克利。“你妈妈叫玛丽是吧?”“玛丽不是我妈妈,她是我爸爸的女朋友。”我大为惊诧。“你爸爸叫------”“大卫。”“是中国人?”“不是,白人——英国的。”“姓什么?”“安德森。”怪了,看模样是十足成色的亚裔呢!但我仍旧坚信,从大卫的五官和肤色看,他并非纯种高加索裔或盎格利逊裔,一般来说,姓氏只标示父系,他的母亲或祖母可能是黄种人。不落日国的臣民,向来以四海为家。小孩子不诓人,几天后,一封邮寄给消防员夫妇的账单,被糊里糊涂的邮递员投到我家,看信封,男的全名是大卫·安德森,女的则是玛丽·木村,地道的日本姓氏。我把信送回他们家的信箱。
          
    大卫和玛丽的幸福生活持续了三四个月后,大卫摔伤了,用白亮的绷带缠着大腿,脚髁打了石膏,坐够了轮椅,便用拐杖。我向他致以礼节性慰问,顺便拍拍马:“救火时受的伤吗?消防员真英勇哪!”大卫苦笑说:“骑单车摔的,真倒霉。”大卫当不成英雄,但获得英雄式的待遇。他家门外,不时停着巨大的红色消防车,同袍们趁执勤,瞅个空子来看他。年轻人恢复得快,一个月后,他开始笨拙地合起拐杖,打开车门,开动心爱的橙色保时捷,到郊外散闷去。
          
    只是,他家门外,不再看到性感的日本人后裔玛丽晒温煦的旧金山太阳,不知是深居简出还是忙于三班倒?听说她在消防局坐班,负责通讯。偶尔看到她,神情落寞,刚搬来时那副永远不褪色的笑容,彻底遁迹了。
          
    大卫脚伤好了以后,我看到他在门口车道上,给一辆簇新的福特产水星牌轿车上蜡,宝蓝色亮如宝石,我大声说好漂亮。他说,车子全卖了,换回这玩艺。我这才注意到,保时捷和两辆卡车,都已消失了。停在屋子里头的摩托车,只剩下一辆。
          
    而且,玛丽也搬走了,孤单的大卫在门外给草地浇水,水花依旧造出虹来,但两个小女孩不在。也许,爸爸上班忙,没把她们从祖母那里接回来。
         
    在大卫他们买下房子一年三个月以后,一辆搬家公司的大货车停止大卫家门外。几天后,“房屋出售”的牌子挂出来,经纪人是洋人。可惜美国的房市愈来愈糟,同他们买房子时的狂热恰恰相反。结果呢,凭出价比卖方要价高出12万美元、击败20多位竞争者才“抢”到的房子,“待售”的牌子树了好几个月,依然固我。长椅凄清,纸屑满地。偶尔有中国人进去看看,叽叽咕咕地发议论,到底没成交。
         
    一对标准的美国年轻恋人,做了一场梦,从诞生,发育,兴旺,衰落到死亡,一如人生。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天晓得。感情的纠葛,兴许双方的密友晓得一些,如果友情足够浓郁,常常聚在一起喝“汉尼根”啤酒,喝了便吐真言的话。孩子所带来的烦恼,幼儿园老师、祖父母应知道一些。洋人最在乎的性生活,倘若出了问题,医生和性咨询专家掌握一些线索。至于更明显的财务困境,只有银行、贷款公司,信丄用卡公司才有发言权--------
         
    对闲吃萝卜淡操心的邻居来说,如果把他们的事情喻为“象”,那么,大家无一不被以神圣的隐私权、人际关系的疏离所造的“厚布”蒙住眼睛,各摸各的,于是在描述“象”时,版本在数十种以上。
         
    于是,我的“剥笋”作业宣告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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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闲吃萝卜淡操心的邻居来说,如果把他们的事情喻为“象”,那么,大家无一不被以神圣的隐私权、人际关系的疏离所造的“厚布”蒙住眼睛,各摸各的,于是在描述“象”时,版本在数十种以上。
           
      于是,我的“剥笋”作业宣告失败。

      刘荒田行文如此结尾,含蓄而有味,“兴味无穷”大概就是这种写法吧?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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