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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帖]董桥:小说人生:紫薇园

    2010年08月29日

    五十年代南洋有一位谢老师在北大上过周作人的课,她说那时候她还跟梁实秋通过信。该是民国二十三年一九三四前后。梁实秋写过文章说他到八道湾去看周作人,鲁迅请他到里院去坐。里院正房三间,两间藏书,十个八个木书架都摆满了,有竖立的西书,有平放的中文书,光线阴暗:「左手一间是书房,很爽亮,有一张大书桌,桌上文房四宝陈列整齐,竟不像是一个人勤于写作的所在。靠墙一几两椅,算是待客的地方。上面挂着一个小小的横匾,『苦雨斋』三个字是沈尹默写的。」谢老师说她只记得八道湾周家很清幽,老树很多,院子里绿荫怡人,一株又老又高的白杨长日萧瑟,像雨声:「我是跟着大同学去的,蹑手蹑脚吓得要命。」她还记得有本杂志登了康嗣群写周作人的文章,说苦雨斋院子彷佛长年是秋天。
    谢老师是谷雨那天生的,桂林算命先生说她命中缺水,给她取名谢约雨,长大了她偷偷把约字改成岳字,父亲说岳字是男人名字训了她一顿,无奈又改回约字。她教我们初三的历史,姿容柔曼,性情刚愎,听说抗战第四年丈夫战死沙场,立心守寡,战后从大陆到台湾到南洋多少男士追求她都追不到。初中毕业旅行谢老师和钟老师带我们全班到一处山乡玩三天,借宿山下一家战前荷兰学校的教员宿舍,吃了晚饭大家怕黑怕鬼,都围着老师听故事拖时间不上床。钟老师抗战当兵经历多得说不完,谢老师讲桂林山水顺口背得出许多诗词,国语带点乡音很好听。

    「不愧是周作人的高足!」钟老师说。
    「周作人不教这些,」谢老师淡淡一笑。
    「都说他讲课不好听,很闷,会吗?」
    「绝不好听,念讲义,声音小。」
    读高一那年谢老师改教我们国文,课余常在报纸副刊上写文章,好多篇都写《史记》,还用白话文翻译了司马迁许多名篇。依稀记得那份中文报纸叫《天声日报》,总编辑刘先生是我父亲的朋友,常说谢约雨熟读《史记》,说《史记》是上佳的短篇小说:「我还看过她写的一些旧诗词,有才有情,了不得!」那时候有一位年轻诗人跟谢老师同姓,人称小谢,旧体诗学老杜,三十出头忽然病殁,谢老师在报上写了挽诗,最后一句慨叹「自是池塘春梦冷,凄迷风雨哭诗人」,一时传诵南天。谢老师告诉我说谢灵运有个族弟叫惠连,也称小谢,谢灵运梦见他,得了「池塘生春草」名句,「池塘春梦」用的正是这个典故。多年后我在坊间看到溥心畬一幅小画,题了「池塘生春草」,一时高兴买了回来,至今还挂在书房里。谢老师喜欢溥心畬的诗和字和画,常说当代艺林当数溥先生才华最盛。我那时候年纪小,看不懂溥心畬好在哪里,去了台湾多读了几本闲书多阅了几番世情,又结识溥门弟子江兆申,慢慢悟出溥先生的襟怀领略溥先生的功底,从此沉迷,旧王孙的片纸只字买得起的尽量买,越玩越心折。

    我们学校原是中国国民党支部一幢深宅大院,正院大殿整座大理石装饰,长年阴凉如春,办公室、图书馆一进一进连进大礼堂。正院两边各辟大花园,古树婆娑,绿荫如画,后来还募捐加建了长长几排教室。后园校长寓所最大,住着一位盛年英俊的河南才士,风流韵事不少;两边是老师宿舍,一套套的套间住着十几位唐山去的老师,有的单身,有的带了家小,家家门前都搭棚种花养鱼,谢老师那个套间靠着山坡,后门外还有一口古井,她说更像北平的老四合院了:「索性也叫苦雨斋吧!」她笑起来一排牙齿又白又齐,甜甜的酒窝点亮整张脸。有一天我陪我的英国家教老师参观学校,谢老师跟他谈些宿舍里的趣事,英语顺畅得不得了,英国老师夸她学得正宗,她竖起大拇指说:「我在北大、燕京都上过课!」不久,我还听说她在学印度尼西亚文,市政府管文化的女官员当了她的老师,两个人成了好朋友,吃饭看戏都一起。那位女官员褐色肌肤又油又亮,五官是粗笔素描,浅浅一笑整张脸闪着黑珍珠的幽光,远看竟有点迷人,在谢老师身边更显得谢老师一身白玉娇美通灵。我在学校对面冰果店里听到她们用英语交谈,黑珍珠还不时指着竹篮里的各种水果教谢老师记住印度尼西亚话怎么叫。

    高二开学不久,政局忽然紧张,排华气氛浓烈,谢老师居然给情报局请去问话,怀疑她是台湾派去的特工,流言顿时四起,学校周围军车来来往往好像比平日多。那个学期谢老师上课总是一脸冰霜,下了课总是匆匆躲进办公室,黑珍珠也不来找她了。暑假前听说华文学校都快奉令停办,我也准备转去外地读英校了。「没想到政策变得那么极端,」谢老师在图书馆门口悄悄对我说。「总统苏加诺似乎是架空了,根本镇不住江山!」

    「老师有什么打算?」
    「先去新加坡探望我伯父一家再说吧。」
    「不如尽快离开,别躭误了。」
    「我的护照还扣在军部里呢!」
    那年年尾谢老师终于领回护照飞走了。学校关门不久,军部抓走了我们那位一身帅气的校长,罪名是战后为国民政府做谍报工作,几经拷打,几经审讯,判入大牢关了好几年,出狱浑身内伤,熬不到一年辞世了。我多年后听钟老师说军部派便衣监视校长已经好一段日子了,军人怀疑学校是国民政府在东南亚的情治基地,不然一九五○年之后不会派那么多老师去教书,跟谢老师交往的那位黑珍珠也是调查局的人,抓不到谢老师的罪证倒抓走了教地理的陈老师:「学校当时很被动,只说陈老师患病辞职,私底下花钱打点,递解出境!」钟老师猜想校长名望太大,案情复杂,无从缓颊,大劫始终难逃。

    我在台湾读书那几年听说谢老师也回台湾了,可惜谁都没有她的地址。八十年代我好几次回台北当报刊举办的文学奖评审,谢老师托了报馆朋友找到我。她跟她侄女儿住在板桥,头发都白了,满脸皱纹,身体倒很硬朗,笑谈间姿容依稀留住些昔日的柔曼,多的是一份慈悯,一份看破:「高兴见到南天故人重温一下旧梦!」她说回了台湾她在出版社编书编了好几年,退休也退了好几年。那所房子很旧,好大一块阳台种满花木,紫薇最多,说培育紫薇盆景她是专家了:「不再是苦雨斋,是紫薇园了!」老师拍拍我的手臂笑得像一簇半凋的满堂红。「那些年你真的是特工吗?」我趁她开心大胆问她。她凝眸看了我半晌:「我是校长的情人!」她说。
    董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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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注册2010-05-30
      从“苦雨斋”到“紫微园”,单个的人在历史大变荡面前显得多么力不从心!更遑论居家住所了。
      谢谢小土豆转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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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老师的经历,覆盖了从北京的求学到南洋教书在回台湾安度晚年的过程。不愧见多识广的董桥先生,写出了一个温婉女子的人生。“我是校长的情人”一句,即揭秘,又生动,把她内心深处的女性柔美表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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