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龟
碧 青
1
龟，最早出现在我的心目中，就具有着神异的色彩。
好像还不足十岁，我就记住了村里人说过的一句话：千年王八万年龟。那时候，朦胧地知道了，龟是世上寿命最长的，能活一万年。
由于出生地在大山里，我能接触到的河水，只有流过院外的那一条季节河，还有几道山谷里的小溪，所以，走出大山之前，我只是在书上看见过海龟或河龟的图片。但是，并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仿佛，龟，属于另外一个陌生而深邃的世界，离我很遥远。它只是作为一种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事物，以一种真实形象之外的象形，出现在我的心灵空间了。
夏天，跟奶奶在古槐树底下乘凉，听几个老人讲过比槐树更古老的大龟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某一天，老渔民傍晚回家时，发现一只大龟等在院外破旧的渔船旁。渔民怜惜地蹲下身去，大龟安静地接受渔民手掌的爱抚。渔民抱起大龟，把它送到不远的大海里。可是，第二天傍晚的时候，老渔民又在旧船边发现了它，便仔细地端详起这只大龟。突然，他看到大龟的肚子上有三道伤痕。于是，他想起二十多年前，曾经在海边救下一只被几个孩子用刀划伤的小龟。当时，那只小龟疼痛得已经无力从沙滩爬回海里。他便用手托起小龟，放在船上养了几天，见小海龟恢复了元气，才又把它放归大海。难道这只大龟就是当年受伤的小海龟？果然，老渔民在大龟身旁的沙子里，发现了一大块海贝化石形成的宝玉……
大人们通过海龟演绎的知恩图报的故事，让我对海龟有了一种亲近感。知道了龟是有灵性的，特别通人性。于是，对于龟，我又有了某种莫名的敬畏。
多年以后，真的在海边看到了龟，便明白了，作为动物世界的龟，是无法在世上存活万年的。
那么，人们追求的象征着长寿和吉祥的万年龟，是否也承载着人类的精神和梦想？
万年龟，肯定不是可能比人更长久存在于世的动物龟。
万年龟，应该是一种更神奇的生命，有着与日月同辉的生命力。
2
前些年去外地游玩时，曾经在几处古迹，看到过背负着石碑的石龟。无论是在古代宫殿、庙堂或陵墓之地，我发现，很多人都爱用手去摸摸石龟，希望给自己带来好运气。我也曾面对那个神奇的石龟沉思默想，不知道它为什么要如此负重，背负着一个巨大的石碑。
后来，才知道那不是龟,是龙生九子的第一子赑屃 ，也叫霸下。因为他平生好负重，力大无穷，人们才雕塑了碑座下的龟趺，是留给后世的遗像。
还有一种传说，“霸下上古时代常驮着三山五岳，在江河湖海里兴风作浪。后来大禹治水时收服了它，它服从大禹的指挥，推山挖沟，疏遍河道，为治水作出了贡献。洪水治服了，大禹担心霸下又到处撒野，便搬来顶天立地的特大石碑，上面刻上霸下治水的功迹，叫霸下驮着，沉重的石碑压得它不能随便行走……”
难道，从古至今，中国的一些显赫石碑的基座，都在由霸下驮着吗？
由此，我想到了，或许，人们心目的万年龟，就是这种背负华夏江山社稷重大里程碑的龙龟。
由此，我亦知道了，从远古的时代开始，龙和龟就是合一的。
3
那么，生出九子的龙，又是谁呢？
这个问号，像闪电，曾经在我心灵的天空里闪起一种光辉，又瞬间消失。我的心，复归于原来的混沌和懵懂。
最近，看过一篇论证轩辕黄帝的文章，文中提到《中国古代史讲座》里有这样的论述：“中国第一帝王黄帝，号为轩辕氏，轩辕二字，即天鼋，即力天，意思是神化了的大龟。黄帝以天鼋作图腾，说明他的图腾是水族动物……估计夏、周两个王朝与黄帝是一个系统，有血缘关系。因为夏的图腾和黄帝的图腾接近，周也自称出自天鼋，都是以龙蛇之类水族动物作图腾。这一论说，从远古社会的图腾上寻出轩辕的含意，科学地阐释了中华民族为什么是‘龙的传人’。”
我的心，在被震撼的同时，仿佛瞬间就接通了一个遥远的世界。
有当代学者和史学家的研究成果公诸于世，黄帝的活动中心在燕山南北一带，我的家乡，古老的滦河岸边的迁安，就曾经是黄帝古都。
我也曾在本地博物馆里，看见过在安新庄新石器遗址出土的石斧、磨盘、网坠等多种石器。其中就有天鼋，是一种土黄色的石头制作的，个头大小不一。记得有一个直径长不过寸的天鼋，形状是圆形的，有七个圆角，令人浮想联翩。它们最初被称为多角型砍砸器，后来，被考古专家认定为天鼋，即轩辕，是轩辕黄帝氏族部落的名称，族徽和图腾。
天鼋，就是原始的龙龟么？
听说，有人在安新庄遗址，还捡到了一个红陶龟。那个陶龟，一个头，四个足，个头像极了天鼋。肚子像碗足，肯定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我想，这一只神奇的陶龟，肯定一直醒在岁月的深处，时刻，都在谛听着这个世界。它之所以历经几千年风雨而不朽，并与大地和草木共生，一定是汲取了天地的精气，形魂不灭，才没有在漫长的时间里破碎，或消失……
这一只陶龟，和后世雕刻的所有石龟和玉龟，是不是都是人们心目中的龙龟呢？
我的思绪，又开始在某种浩大的时空里飘荡。想象五千多年前的远古时代，本是游牧部族的黄帝部族，在残酷的征战结束后，逐水而居，在滦河岸边的高坡地带，建起居住的村落，修建起居住的房屋和制陶作坊。黄帝和妻子嫘祖带领百姓开垦出这里最初的土地，播种五谷，种桑养蚕，使人民过上了安居乐业的日子……
那是怎样的一幅图画啊！
后人永远难以忘记黄帝和嫘祖。至今，我们这里还有轩坡子和蚕姑庙等村名，纪念着先祖。
4
早听说，爱好收藏滦河奇石的致友兄，在滦河右岸的倪屯新石器遗址，捡了一个石头龟。今天，我特意求他拿给我欣赏，才知道这个古老的石龟，果然是古人雕刻的奇异珍品。
这只石龟，石质细腻，应该是被古人视为玉的美石。经过几千年岁月的风化，它的表面有一层厚厚的鸡骨白似的沁色。透过它身躯上损破的斑点，就知道它原本是青石所刻。我不禁想到，难道是造化的手掌，将岁月的时光，全部捂在了它的身躯之上？而包裹它的那一层乳白色龟衣，是否，又隐藏着什么秘密呢？
它的形象很特别，脖子短而粗，头却很大，让我在瞬间就改变了乌龟爱缩头的印象。似乎，它永远不会把那个大脑袋缩进脖子里去。看上去，它沉稳却不笨拙。短小的尾巴，微翘着。那站在地上的趾爪，像欲张开的翅膀。那么，它肯定不是一只普通的龟了。
难道，它是一只梦想在大地上飞起来的龙龟吗？
它像置身在缓慢爬行的路上，或某个河岸，或某种海滩，或某片潮湿的土地。像偶尔遇到了什么，自然就抬起了头。或许，正在抬头看天。或许，是听到了什么召唤，或感觉到了世界异样的变化，或突然想起了什么。总之，它还没有来得及改变行走的姿势，就抬起了头。
它像一只精灵般的石头龟。传说，类似这样的大头石龟，应该有二十四个。这只早于二十四节气来到人间的大头石龟，或许，在远古的时代，曾经身负着某种特殊使命，寄托着人们的梦想和希望。或许，它应该是神器，或一种精神符号，而不是世俗生活里人们的玩赏之物。
我把它放在手掌上，古老的石身，传递给我的是一种温润和清凉。像有什么，改变了时间的沉滞。石头龟，带着古老年月的密码吗？
仿佛有一种新鲜的感觉和温馨，来自心灵对遥远而古朴的世界的梦想。
在远古的岁月里，它在某一个人的手掌上诞生，原本就是因为爱而出世的吧。那个古人，把无法言说的爱和美，储存在石头龟的身心里了，使它的灵肉合一。
虽然，它诞生的那个叫倪屯的遗址，已经在矿山开采的炮声里消失了，那些古人居住的岩洞和生存遗迹，再不会复现；虽然，它曾经被岁月的洪流裹进了滦河的沙滩，让大地上的植被覆盖的时间，像岁月一样漫长和久远，但它终于又被捡回了人间。
或许，无论是沉没于大地深处，还是重返人世，它都是在和这个世界同存呢。
可是，它的出现，真的是那么简单么？只因为遇到了一个很爱石头的人，只因为遇到了一双能够甄别奇异和平庸的眼睛，只因为遇到了一颗不肯舍弃所爱的心灵。还是因为，它的再次出现，依然背负着最初的使命……
或许，它的出现，仅仅是证明：它是从远古的时代，一直走到了现世的光阴里，并仍将在不老的时间里走下去……
5
我终于相信，中国，真的有万年龟。
那是龙和龟合一的神龟。它，会永远存在于人类的世界。
是那黄帝时代开始出现的神龟，闪耀起人类文明的光辉。
它是祖先的图腾！
它是我们民族的灵魂！！
天鼋、石龟、陶龟，从远古走到了现世，并正在走向未来。
古老的神龟，何止只走出万年的光阴……
初稿于2010年9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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