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属何种“体裁”

    我写了《太太属于何种“体裁”》以后，一位网友提议：何不谈谈男人？所谓知己知彼，我当男人当了60年有余，谈同性该比谈异性有把握些。不料，踌躇间陷进了“宋人市履”的窘境，拿着三把尺子——诗，散文，应用文，去量度男人，都不得要领。顿时生疑：莫非男人在这三种体裁之外？若然，还有哪些尺子可用？报告文学乎？新闻报道乎？戏剧乎？旧体诗乎？对联乎？挥春乎？绕室彷徨，想不出个门道。然而，“脚”的意象缠绕不去，男人那一双并不三寸金莲并不雪白柔滑，有汗味臭味而无蔻丹的大脚丫，要么穿布鞋，在村路上骑着摩托车去上班；要么穿铮亮的皮鞋，在高层办公楼里运筹帷幄；要么在洗脚城的木盆里泡着，香港脚被烫得又痛又爽快。愚不可及的宋人，宁愿信放在家里的尺子而不信随身携带的脚，男人挂靠哪个文体，恐怕都不获自己认可，异性更不消说了。
    那怎么办？网友在旁提示：写自己，总算保险吧？文体问题，仅仅涉及生活方式，又不是揭隐私，不必自曝丑恶。那好，试试看。不过，还是爽快不得，一刀切断断行不通。那么，零敲碎打吧！12岁前，上小学，是以粘知了的粽子和在涝水里扎猛子的光屁股形象揉合起来的童谣；上初中，是凶猛的饥饿与兴奋的功课并陈的散文诗。上高中，写学雷锋的黑板报，学毛著的心得，专心批修，是马雅可夫斯基式的楼梯诗，但激情和虔诚都是是掺了水的，为了争取入团，而入团是为了升大学。文革中戴上红卫兵袖章去造反，那是郭沫若《女神》式的嚎叫。在小镇上开始的初恋，好歹算纯情诗。在农村当知青，那年21岁，整整一个夏季担任“打格员”，推动一个竹子编的三角形器具，在犁耙好的水田里推动，让方格覆盖全部田土，为下一个工序——插秧提供规定的行间距。头上是炎炎烈日，脚下是滚烫的泥和水，赤膊，短裤，揩汗布系在腰间。那是闻一多的“豆腐砖”体，整齐的艰辛，以黑红背脊上的汗滴为脚韵。往后，进城，在机关写公文，总结、经验、报告之类，那是“应用文”项下最乏味的一种，除了权力的炫耀之外，只有对上的欺骗和对下的威胁。
    移民，是艰辛的跋涉与自由的呼吸的互文。海外栖迟30年，人生是多种体裁混合的文本，“应用文”则是中年的别称。以分期付款买房子，房契被押给银行，每月定期付还本金和利息，人生成为付款收据。每月，在职场劳碌的身影，被切割鸡零狗碎的“来往帐目”，“进项”是单一的工资，支出呢，则有：给信用卡付账，为汽车、房屋与健康保险交月费，为煤气、水、电开销，儿女的学费，书店的中文书与期刊，偶尔的茶楼、饭店、电影院开销-----其间夹杂着稀罕的旧体诗词，五月的粽子，中秋的月饼，冬至的汤圆，除夕的挥春，大年初一神龛的灯芯，化入典雅的偶句，在老杜《秋兴八首》式的长吟里次第浮现，使若干片段流荡以乡愁为基调的七律，以沧桑为特征的绝句。打工生涯是流水帐式的日记体。还乡是荡气回肠的咏叹调，旅游是逸兴遄飞的歌行体，雨夜和故人把盏是隽永的小令，黎明在金门公园的樱花林下跑步是俳句，上班时为解闷而和同事们开荤腥兼具的玩笑，是异国的打油诗。
    唉，男人创造文体，但都不想被特定体裁所拘囚。如果岁月是文稿纸，那么，他们粗鲁的脚，总渴望踩在格子的外边。向往外遇的销魂，豪饮的快意，小规模的反叛与秘密的出逃，同时被义务与承诺捆绑在规矩之内。
    男人啊男人，青春时飞扬，中年时坚忍，老了只要一双也长满老年斑的手，爱抚所余无多的白发。归根到底，文无定式，男人这“文本”“没有体裁”。

大丈夫和大男孩，这就是太太眼里的当家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