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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溃痈


    妙清走了,除了一滴眼泪,什么也没留下,就像是从没来过一样。一天、两天、三天……她再也没有出现在叶家祖宅。宅子的主人也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就在他失魂落魄的同时,睢阳城中的形势正持续不断且有条不紊地恶化着。

    数日之间,饥民的数量稳中有增,突破了睢阳总人口的三成。街面上开始出现了零零星星的饿殍。治安已经不复存在。为了争夺食物和削减人口,大规模的械斗每天都会爆发,死者相藉,数以百计。义勇军的残部异常活跃,几乎参与了所有的大型流血事件。罗宗虞死后,这伙乌合之众失去了共同的目标,他们迅速四分五裂,各立山头,成了不折不扣的城匪邑贼,在短时间内倒也形成了某种均势。面对这一系列事态,官府已然无力制止,如今士大夫们所能做的,唯有独善其身、勉强自保而已。为了应对乱局,张巡将全部校尉以上的军官招到了郡衙,在深夜召开了一次秘密会议。对于此次会议的详情,包括叶随秋在内的睢阳府百官都知之甚少,因为他们无一人在与会之列。就在会议次日,张巡即颁布军令,对各个重要的军政部门实行戒严,封锁街道、轮班把守,以应对可能出现的重大变故。好在城外的燕军依旧驻扎在两百里外,尚在厉兵秣马,养精蓄锐。因为并不知晓城中的新变故,他们并未趁隙发起攻势,实乃不幸中的万幸。

    然而,这样的幸运能持续多久?

    答案是:六天。

    在妙清消失的第六天晚上,叶随秋被一连串枭鸣声惊醒了。透过半开的窗户,他看到睢阳的夜空被染成了一片血红色。

    “这到底是……莫不是敌军夜袭?!”叶随秋大惊失色,连忙披甲挟剑,冲出门去。

    不错,那确实是火的颜色,冲天的火光。在自家门前的街上,叶随秋望见,城中已多处着火,一片混乱,但乍听之下,却并没有明显的喊杀之声。反倒是那鬼车鸟的一声声啼鸣仍在冲击着他的耳膜。今日的枭鸣极为怪异,与其说是凄厉,还不如说是嘹亮、亢奋,甚至可以用激越来形容,仿佛吹响了决战的号角,宣告着末日的来临……

    顺着枭声的指引,叶随秋一路西行,来到了离家不远处的玄元皇帝庙。庙门前一幕令他彻底震惊了——

    这里既没有夜袭的燕军,也没有作乱的暴民,有的只是一小队全副武装的官军。不错,一点都不错,他们就是张巡手下的官兵,其中大多数人的面孔叶随秋都认得出来。就是这样一伙人,在玄元庙的门墙上堆满了柴草,随后,用手中的火把点燃了柴草,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一点顾忌,殊不知庙院中正栖息着上百名无家可归的难民?!

    “住手!!”叶随秋冲上前去,厉声喝道,“你们在干什么?!”

    “什么人?!”这队人的为首者吃了一惊,转过脸来,“……是你……叶参军?”

    此君不是别人,正是刘队正,也就是那天在南门口被叶随秋痛打的队正,也算是一位老熟人了。

    “一帮混蛋!谁让你们放的火?给我灭掉!”叶随秋怒不可遏。

    “哼哼,弟兄们可是奉命行事。姓叶的,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刘队正道。

    “奉谁的命令?!”叶随秋道。

    “那还用说,当然是节度使张大人——他老人家亲口下的命令!”刘队正一脸得意道。

    什么?张巡?!竟会是他……短暂的惊骇过后,叶随秋开始意识到:确实存在这种可能性。如今城内的秩序已经基本崩溃,垂死挣扎的饥民随时都有可能攻击官军,抢夺粮食。如今官军只有三千,而睢阳城民至少有两万,后者就算是要拿下城防,开城投降,也并非没有实现的可能。官军十有八九都是外乡人,与睢阳并无太多感情。站在他们的立场上考虑,除了未雨绸缪,时刻提防之外,先发制人也未尝不是一条行之有效的对策……于是,叶随秋得出了一个最可怕,同时也是最合理的猜想——

    “你们这是要……屠城?!”

    “哼哼,没错!”对方毫不掩饰地作出了回应,“不过你也不用怕。张大人说了,只杀乱民,不动官员。我劝你老老实实回到窝里,呆上一晚上。天一亮就完事了!”

    “妈的!你们到底还是不是大唐的军人?!”叶随秋咬牙切齿道,“你们和城外那些胡贼还有什么两样?!畜生!全是畜生!!”

    “操!给脸不要脸是吧?!”刘队正终于被激怒了,“你还真当自己是号人物了?呸!要不是张大人看得起,你连个屁都算不上!再不给老子闪开,当心连你一起灭了!”

    “这话应该由我来说。”叶随秋的语气突然变得冰冷,转眼之间,他已将满腔的怒火注进了双掌之中,“救火,还是死,你们选一个——”

    “你你你,想干……干什么?!”在对方凛冽的杀气下,刘队正的怒火瞬间被浇灭了,“别乱来啊,实……实话告诉你,附近全都是我们的人,你可不要自寻……”

    “死——”话音落下的同时,叶随秋的长剑已经穿透了一名军士的胸膛,“——这就是你们选择。”

    “上!全给老子上!”

    就在刘队正慌忙发出号令的同时,第一具死者的尸体飞了出去,撞在了一名长枪兵身上,将他连人带枪压倒在地。旁边的另一名士兵正欲援护,却不意一柄短剑破空飞来,径直插入了他的咽喉。未及断气,叶随秋已然欺至他身前,一剑斩断了地上长枪兵的颈动脉,并顺手抽回了插在他咽喉上的短剑——转眼间,十三人的小队已有三人除名。

    在发出绝望呼号的同时,刘队正拔刀扑了上去,与他一同上前,还有剩下的九名军士。

    叶随秋形如鬼魅,肆意穿行于刀光剑影之间,俨然化身为阴阳界上的判官,手中的双剑宛如一对勾魂笔,在众人的血肉之躯上描绘出鲜红的华章……

    玄元庙的火势渐渐变大了,已然超出了可控范围。庙中的难民们哭泣着、惨叫着、呼嚎着,其声响与撞门声、爬墙声、自相践踏之声汇作一处,呈现出一派人间地狱的气象……终于,有几个神智还算清醒的人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撞门是无济于事的,因为玄元庙的大门和绝大多数寺庙的大门一样——都是朝里开的。于是乎,在门外打斗声停息的同时,庙门终于被打开了,人群一下子冲了出来。在他们的面前,横躺着十三具唐军士兵的尸体,一个男人毫发无伤地站在尸堆之中,残血正从他的双刃上缓缓滴落……

    “走吧……”叶随秋向人群挥了挥剑,语气有些麻木。他也不知道,如今的睢阳万民还有何路可走。

    难民们刚刚跑出数丈远,一枝鹫羽箭便从黑暗中飞出,轻而易举地贯穿了领头者的头颅。接着,从同样的方向,飞来了一阵无情的箭雨。冲在最前面的十余名难民齐刷刷地倒在了地上。

    借着火光,叶随秋看到,一大队弓骑兵正从郡衙方向突奔而来,首当其冲的正是南霁云和他的白马。

    敌我力量太过悬殊,正面对抗等于白白送死。叶随秋无奈地选择了退避。借着人群的掩护,他翻身躲进了一个着火的院落,透过门缝继续窥探街上的情形。

    好在对方并未发现他,他们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街上的难民身上。南霁云和他的手下并未疯狂射击,而是逐渐放慢了速度,排出了一字推进的队形,如驱牛赶羊一般,将大片惊恐的人群逼向了南方。

    不过多时,他们便基本清理了玄元庙一带的街区。上千户住民都被驱离了这一区域,即便还有个别漏网之鱼,也已经成不了什么气候了。

    “先是派人四处放火,把居民都逼到街上,再用大队人马拉网驱赶……很明显,他们是在制造无人区。但是,为何不就地杀光呢?如此岂不省却了许多麻烦?”叶随秋暗忖道。张巡手下的官军和睢阳平民的比例大约在一比八左右。按照常理,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应该对敌人实施分割,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才对。如今张巡却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将睢阳城的百姓聚在一起,他究竟是意欲何为?没时间细想了。事到如今,唯有险中求胜、直捣黄龙,找出作为元凶首恶的张巡,即便是无法阻止,也定要让此贼受到制裁!那么,如今张巡会在哪里呢?郡衙么?似乎大有可能。张巡平日起居办公都在郡衙。刚才南霁云的军队也正是从郡衙方向过来的。更重要的一点是,作为最初开辟的无人区,如今的郡衙应该是城中最“安全”的地方,没几个“乱民”胆敢往那里跑。张巡大可以在那里安心坐镇,从容指挥。如果自己判断不错的话,现在过去,说不定能打他个措手不及。要对全城进行拉网式清理,没有数千人同时协作是不可能办得到的,而张巡的兵力又相当有限——也就是说,如今他身边的护卫绝不会多,警惕性应该也不高,这正是自己绝命一搏的良机!恐怕也是唯一的机会……

    眼见南霁云的人马渐行渐远,叶随秋一脚踢开燃烧的柴门,离开了隐蔽所,开始向着城中心进发。

    对于脚下这条南北朝向的大街,叶随秋再熟悉也不过了。这里是睢阳城西市的主干道,街边的商铺鳞次栉比,曾是全城最繁华的地区之一,也曾是叶随秋少时的游乐园和名利场,承载了他的友情、爱欲、骄傲、梦想……而今,一切都变了,灯红酒绿、轻车裘马、百戏散乐、士女欢娱,这一切已不见了踪影。如今街上一片狼籍,荒无人烟,两旁的楼阁正在火海中呻吟,渐渐变得面目全非,全然找不到一点温馨的怀旧气氛。整条街道宛如炼狱中的一条孤径。在道路的尽头究竟有什么?毁灭,抑或拯救?

    叶随秋仿佛已经看到了答案——经过小半个时辰的步行,睢阳郡衙已经近在眼前。正如他所料,郡衙并没有着火,戒备也不森严,大门前只有四个卫兵,沿墙巡逻者寥寥无几。

    叶随秋轻而易举地撬开偏门,潜入到郡衙之中。

    很快,他就发现了一丝异样——太静了,这里实在是太安静了,简直不像是有人,确切地说,根本就没几个人,既没有明哨,也没有暗哨,更不存在伏兵,只见得三五个常驻的仆役。诺大的院子空空荡荡,几处厅堂全都是黑灯瞎火,难道说,张巡真的不在这里?

    为了证明自己的判断,叶随秋继续向后院搜索。这里是张巡的生活区,居住着他的仆役和小妾。有几间厢房透出了淡淡的灯光。叶随秋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其中最大的一间厢房前。他听见,房中传出了女子细微的呻吟声。

    “难道……正在行房事?那狗贼竟有这等闲情?”诧异之余,叶随秋小心地捅破了窗纸,想要一窥乾坤。

    屋中有一张很大的胡床,隔着细纱制成的床帘,叶随秋看到,床上确实躺着一名着衣女子。她正如蛞蝓一般蠕动着身体,不断地发出混杂着苦闷和快感的低鸣。但出于叶随秋意料的是,屋中并没有任何男人,只有这女子一人。

    “此女想必是张巡的宠妾,说不定知道张巡的去向……”想到这里,叶随秋取出短剑,如发炮制,撬开了窗栓,如幽灵般潜入了厢房。

    女子正背对着窗户,全然没有觉察到入侵者。叶随秋一点点靠近了床铺……奇怪的是,女子的背影让他产生了似曾相识的感觉。随着距离的缩短,这种感觉越发强烈了起来。当他离目标还有一步之遥,以至于已经可以嗅到牡丹花粉气之时,他终于认了出来——搞什么鬼?怎么是她?!

    就在这一怔之间,床上的阿芍终于觉察到了入侵者,她发出了半声尖叫——不错,是只有半声,就在她张开檀口的同时,叶随秋的手已经捂了上去:

    “是我!叶随秋!”

    在看清入侵者的容貌之后,阿芍恢复了几分镇静。

    叶随秋松开了手掌。由于时间太短,对方的脸颊还来不及现出苍白,依旧浸染在兴奋的红晕之中,一派艳若桃李的景象。但此时的叶随秋却无心观赏。

    “阿芍,你怎么会在这里?”一时间,叶随秋满腹疑虑。六天前,自己分明是把对方送回了娘家,还附赠了十两金子,照理说……

    “为什么……在这里……”重复着叶随秋的话语,阿芍露出了一丝苦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我家的样子你也看见了……你说说看,像我这样的人,还能去哪里?”

    叶随秋一时语塞。

    “……你走后的第三天,爹娘就把我献给了张……大人,不,应该说是卖给了他,换了全家人几个月的口粮,还有安全……呵呵,反正从小就被他们买来买去的,你、罗宗虞……还有张大人,或其他什么人的,习惯了都一样,又能有什么差别呢?”

    一闻是言,叶随秋不由一阵悲哀……是啊,她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正如天下间无数平凡女子一样,都只能依附于强有力的男子,都无力决定自己的命运。既然根本不存在选择,又如何要求她们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呢?看来自己过去真是蠢到了极点,简直就如同鲁侯养鸟一般,既可笑又可悲……

    “你怀孕的事他知道么?”叶随秋继续问道。

    “呃,他……知道。”阿芍道。令人奇怪的是,尽管一脸愁容惨色,但她脸上的红晕却依旧没有褪去,反倒是有愈演愈烈之势。

    “那他怎么说?”叶随秋道。

    “他……呃,他说……他不在乎……”随着脸色愈发潮红,阿芍的语气也愈发吞吞吐吐了。

    “不在乎?你到底……”叶随秋愈发觉得古怪了。

    “他说……只要……只要我能……好好服侍他,满足他的……要求,他就考虑……让我把孩子……生下来……呃,张大人就是……这么说的……”

    说话的同时,阿芍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她努力想要并拢两腿,但仍无法掩盖两腿间的异样。借着室内昏暗的灯光,透过丝织的睡衣,叶随秋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

    “你衣服下面有什么?”叶随秋道。

    “不……不,没什么……”对方的掩饰没有任何说服力。

    叶随秋不再多言,直接动手。在突破了最低限度的抵抗之后,他轻松地解开了对方的衣裙,随即——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薄如蝉翼的罗衣之下,还隐藏着另一件衣服,不,那简直不能称之为“衣服”,称为“罗网”或许会更恰当一些——那是一件由麻绳结成的网衣,如龟甲一般覆盖了阿芍的躯干。捆绑的松紧恰到好处,既不至于阻碍血液的循环,又足以刺激被绑者柔嫩的肌肤。更为巧妙的是,这件绳衣最大的绳结正好位于下体的私处,在其持续不断的厮磨和压迫下,那里早已成了一片泽国……

    “不要,不要看!啊!好难受……真的……不行了……啊——好哥哥,帮帮我……张大人!啊……”阿芍终于肆无忌惮地呻吟了起来。看样子,除了将她绑好之外,张巡临走前还喂了她催情的药物。不想只过了短短几日,她就已完全沦为了此公的玩物。

    既然如此,帮她一把又有何妨?只是,这件绳衣的结构颇为复杂,要想在短时间内找到解法恐非易事……也许,根本就不用动手去解。

    带着少量的同情和较多的悲哀,叶随秋对床上的女子拔出了长剑。一道寒光闪过,错综繁冗的绳衣裂成了两半,从女子身上滑落了下来,没有沾染一丝一毫的血迹……女子的浪声莺语渐渐平息了。

    “好了,告诉我——”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叶随秋不冷不热地问道,“张巡,他人在哪里?”

    “我……不知道……”阿芍喘息道。从她迷离的眼神中,叶随秋一时看不出真假。

    “我再问一遍——张巡在哪里?”叶随秋不想浪费时间,直接将剑尖指向对方的小腹,“阿芍,我不会问第三遍。”

    “啊!不要!求你不要……”阿芍的眼中瞬间流露出母性的本能,她带着哭腔道,“求你了,不要伤我的孩子!哥哥,我真的不知道!真的,不骗你……他从不告诉我他的行踪,一直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对了,他今天离开衙门大概是在亥时……二刻,没错,亥时二刻,就是这个时候……其他……其他我真的不知道了。哥哥,求求你!你要我怎么样都行,孩子……孩子是无辜的……”

    “孩子是无辜的”……叶随秋记得,不久前,他还曾就这个命题请教过某人,那个人的回答他至今记忆犹新……是啊,孩子是无辜的。事实上,所有人都是无辜的。所谓善恶,无非是各人根据自己的立场做出的判分。而所谓罪与罚,无非是汇聚了多数人的立场而制定的游戏规则罢了,说到底,无非是体现了多数人的暴力。在这样一个纲纪废弛的时代,又有何人有资格站在道义的制高点,代表“多数人”的意志,对世人的行为说三道四,乃至是“赏善罚恶”?人心都已经散了,罪与罚自然也成了无意义的空谈。在如今这座睢阳城中,平民、军人、官员,每个人都是无辜的。人人都在奋力求生、苟延残喘,燃烧着最后的生命,终于汇成了今夜的这场劫火……如此看来,惩罚是大可不必了,然而——血海深仇,非报不可!

    “张巡,今日纵然粉身碎骨,也定要叫你血债血偿!!”

    在发下新的誓愿之后,叶随秋不再理会惊魂未定的孕妇,转身走出了厢房。

    张巡到底人在何方?叶随秋记得,自己刚刚惊醒时,月亮还低垂在西城墙上,今天是六月六,照此看来,大规模的纵火应该是在子时左右开始的。如果张巡是在亥时二刻离开的郡衙,那么屠城就是从他离开两刻钟后发动的。然而,这条线索并没有太大用处,从郡衙出发,如果是骑马的话,两刻钟内足以到达睢阳城内的任何地方。张巡究竟是在某处坐地指挥,还是亲自带人动手?如果是后者,刺杀得手的希望恐怕十分渺茫……

    思忖之间,叶随秋正待从原路离开,却突然觉察到了异样的气息……不知何时,他的背后三丈处已经出现了一个人,一个带着兵刃的人。叶随秋清楚地听到了刀鞘的撞击声。看来,在盯了他一段时间后,对方已经不想再隐藏气息了。

    “不带她走吗?”对方从背后发问道,声音浑厚而低沉,有几分耳熟。

    叶随秋慢慢转过身来,只见一名壮汉从阴影中走了出来,首先暴露在火光中的,是一脸浓密的络腮胡……

    “我没打算走。”叶随秋道。他已经认出,眼前的中年汉子正是在里仁坊见过的陈校尉,此人虽然曾为他仗义执言,但如今看来,在这场屠杀中,他至少也是帮凶。

    “那么,你是想杀了他……你以为,杀一个人就能救一城人么?”陈校尉的表情有些苍凉,与十几天前相比,仿佛是老了十岁。

    “不,我知道,我谁都救不了。我不是什么英雄,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普通的睢阳人。我只想让杀我乡亲的人付出代价,以牙还牙!”叶随秋道。

    “是么……那你得先过老陈我这关。”陈校尉道。

    “想为他殉葬,为什么?说实话,我不是很想杀你。”叶随秋道。

    “张大人对我有恩。我以前酒后杀人,犯下了死罪,靠张大人才捡回了一条命。我不能看着你杀他!”陈校尉的手按在了刀柄上。

    “那你就什么也不用看了。”言毕,叶随秋缓缓拔出了长剑。他已知此战不可避免。对方虽然不是一流高手,但亦是身经百战的猛士,倘若小觑对方,那么付出代价很可能是他本人。

    “好得很!叶参军,老子倒要瞧瞧,你到底有多少手段!”陈校尉长刀出鞘,摆出了攻击的架势,“看招——”

    话音刚落,陈校尉已猛扑过来,挥刀直取叶随秋中路。

    叶随秋运起长剑,后发先至,突刺对方胸膛。此招以攻代守,意在逼退对方。

    就在两刃相错的一瞬间,陈校尉的刀突然收住了劲道,停在半空之中。叶随秋的剑没有受到任何阻力,径直向对方的空门刺了过去。尽管叶随秋紧急收势,但下沉的剑锋还是在对方的左腹划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伴随着一声金属的脆响,陈校尉的刀脱手坠地,紧接着倒下的,是陈校尉本人。

    “你……”望着身下的对手,叶随秋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我不是你的敌手……”捂着污血横流的腹部,陈校尉道出了本意,“……死在你手里也不算坏,总比被天下人戳脊梁骨来得强……咱们当兵的,不能保境安民也就罢了,现在竟沦落到……杀自家百姓的地步,真是……混到头了……”

    叶随秋依旧沉浸在惊异之中。他完全没有想到,眼前这个粗鲁不文的下级军官竟也会有这等荣誉感和廉耻心,在私恩和公义的冲突中挣扎,甚至甘愿为此付出生命……看来张巡军中也并非全是无德无行之徒。

    “叶参军,你不知道……其实,我一直很羡慕你……”陈校尉继续说道,“你敢做敢当,没有包袱,做什么都按自己的……本心……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敢拒绝他的人……呵呵……年轻就是好啊……”

    一闻是言,叶随秋立刻想起了如今迫在眉睫的问题,于是,对着半死不活的陈校尉,他再度提出了这个问题:

    “张巡在什么地方?你一定知道!”

    “现在我就是个看门的……这种大事,我……又怎会知道?”陈校尉道。

    “别骗我!老陈,请务必告诉我!”叶随秋恳求道。

    “你没猜错……我是知道……只是,他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能告诉你,对不住了……”陈校尉苍老的脸上现出了愧意。

    “……好,我不逼你。”叶随秋叹道,他准备收剑离去。

    “等一下……能麻烦你……最后一件事么?”陈校尉叫住了他,“……我没力气了……麻烦你……给我个痛快的……”

    “好,我帮你!”望着对方开肠破肚的惨状,叶随秋义不容辞地举起了长剑,“——准备好了吗?”

    “来吧——”陈校尉扭头道。

    叶随秋手起剑落,精准地贯穿了陈校尉的心脏。这位大叔当即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的死相并不好看,算不上狼狈,也并无狞厉之气,但委实有些别扭。在断气的一刹那,死者的脖子很吃力地扭出了一个角度,将他的脸硬生生地拗向了正西方。死者两眼微睁,死不瞑目。

    “奇怪……他莫非是想告诉我什么?西方……难道说……张巡就在那里?”叶随秋突发奇想道。西方不就是自己来的方向吗?可是自己一路走来,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地方。如果张巡真的在那个方向,那想必是在玄元庙西面的某处,那会是什么地方?以自己对张巡的了解,此人最喜欢隔岸观火,坐山观虎斗,最后收渔人之利,等一下,隔岸观火……对啊!自己早就该想到了:如今城中一片混乱,要想燕处超然,纵观全局,那就只有借助城墙的掩护,最好的位置应该是……内城的箭楼!睢阳城一共有四座箭楼,其中东、南、北三座都在战斗中遭到了严重的损毁,至今仍未修复,唯一比较完好的箭楼正好是在西面!没错,一点不错,箭楼是比郡衙更理想的场所,对于全军统帅来说,这样的制高点是再适合也不过了。西门箭楼,那必定是张巡的所在!这次绝不会再错!

    “大叔,多谢了!”

    在合上了死者的双眼之后,叶随秋仗剑出门,再度踏上了血与火的凶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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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血与火


      随着一声惨叫,最后一名卫兵重重倒在了地板上。叶随秋终于登上了西城箭楼的顶层。如今站在他的眼前,正是今夜灾厄的始作俑者——张巡。此君今晚恢复了戎装,身披犀甲,手拄长剑,他正临窗而立,饶有兴致地观赏着城内的景象,优雅的长须宛如旌旗,飘荡在夜风与火光之中……

      “叶参军,你终于还是来了……”张巡微笑道,脸上没有丝毫的诧异,仿佛一切仍在他的掌控之中。

      “该来的总会来的。”叶随秋握紧了手中的双剑。

      “是啊,冥冥之中,一切都有注定……”张巡转过身来,继续笑道,“你来得正是时候。且看,正戏就要开场了——”

      随着对方的指引,叶随秋向远处望去。只见城中的街区大半都已陷入了火海,除了军政衙门和官僚宅邸之外,尚还完好无损的,大略也只剩下东北和西南两角的街坊。这两处如今正人头攒动,各聚集了上万之众。睢阳城的平民十之八九都被赶到了这两个角落。在他们的周围,张巡的部队结成了难以逾越的封锁线。军队从四面八方向人群泼洒着油水……最后,带队长官一声令下,军士们投出了手中的火把——两个街区瞬间化作了大热地狱。惨叫哀号之声响彻行云,不绝于耳。着火的男女老少慌不择路,四处奔逃,但凡有接近封锁线者,迎接他们的唯有弓弩和长枪。火烧、烟熏、兵刃击杀,乃至自相踩踏,人群一片片倒伏在地,死者相藉,迅速堆起了两座尸丘……

      以火攻开场,以火攻终结,原来,这就是对方的屠城计划。干净、彻底、省时,足以在城外燕军发现之前完成屠杀,真是极尽功利残忍之能事。只可惜自己明白得太晚……不,即便在一个时辰前明白,自己又能如何?擒住张巡,逼他下令住手么?假设真能成功,那么,接下来呢?争夺粮草,军民相残?还是索性像罗宗虞那样,开门揖盗,投降燕人?若不是死路,便是生不如死的奴隶之路。原来,自己早就无路可走了……望着不断扩大的尸丘,叶随秋如丧考妣,他有些站不稳了……

      “叶参军,我知道,你的家族世代居住在本地,只是——” 张巡的声音仿佛来自天外,“对于睢阳的历史,你究竟了解多少?”

      这是一个突兀的问题。提问者一面毁灭着这座城市,一面却还对这座城市的往事表示出兴趣,真是咄咄怪事。难道对方是在拖时间么?显然不是。从对方从容的神态和浑身散发的巨大压迫感中,叶随秋已经知道:对方一点也不怕他,也根本不需要援兵,否则也不会只带了区区八个侍卫。

      “……北魏的旧都、西汉的梁国……”凭借从小掌握的常识,叶随秋条件反射般地给出了答案,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是的,更早些时候呢?”张巡颔首道。

      “……在两周时,这里是宋国的都城。”停了半晌,叶随秋再度答道。

      “没错,那么,再往前呢?”张巡似乎意犹未尽。

      “你到底想说什么?”叶随秋不再回答。

      “就事论事而已,请勿见怪。既然叶参军不愿说了,那就让张某来讲吧——”张巡略作正色道,“早在周人统治天下之前,这里就已经非常繁华了。两千多年前,商人的先祖成汤统一了中原,建立了商朝,定都于亳地,也就是后来的睢阳。”

      自己的故乡曾是商王朝最早的王都,叶随秋对此也曾有过耳闻,但是,他一直将其当作一个遥远缥缈的传说。根据史书记载,商王朝曾多次迁都,最后定都于殷地,之前的几座都城分别位于何方,至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在帝中丁执政时,商人放弃了亳城,后来这座古都毁于洪水。现如今,其遗址应当是在睢水之滨,也就是如今睢阳城的地下。”张巡继续娓娓而谈。

      “你如何知道?”叶随秋道。

      “呵呵,还记得从前跟你说过的,那位曾经开导过张某的圣哲么?将这座古城的秘史告知张某的,同样也是此人。奇怪……她竟没有告诉身为睢阳人的你么?”张巡道。

      “什么圣哲?”叶随秋一头雾水,“我不记得有认识这等人物。”

      “哦,你竟会不认识?就是——‘她’呀!”张巡的眼神诡谲而兴奋。

      “他是谁?你到底在说什么?!”叶随秋倍感荒唐,怀疑对方已经变态到了精神错乱的地步。

      “她,就是她。无姓无名,无有定形,于吾等深梦中现身,运摩耶之幻力,满足愚者之嗜欲,施至高之智慧,将真理赐予贤者。其真身乃是昆仑之帝女,王母之使徒,化身为鸱鸮的夜之女神!”张巡愀然正色道。

      满足欲望,施予智慧,难道,对方说的是……叶随秋瞬间想起了一个人,不,她并不是人,而是一个——“鬼”……

      “妙清,你说的是妙清?你也认识她?!”叶随秋大为惊骇。

      “哼哼,终于记起来了吗?妙清?原来你是这么称呼她的……你认识她多久了?可是从今年一月开始?”

      “你……怎么知道?!”

      “果然不错……因为,我第一次见她也是在那个时候。自从睢阳被围的那一天起,她就已经来到了城中。不止是你我,许多人都见过她,包括你的朋友罗宗虞。”

      “他?难道是在那时……”叶随秋立刻想到了罗宗虞临死前的疯人呓语。

      “没错,他死前一定是看到了帝女,而且,这绝不会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帝女的法力极其强大,可以幻化出数万分身,同时出现在全城所有人的梦中。”张巡解释道。

      “难怪……这么说来,她的确是这座城的毁灭者、我们的死神。”联系过去的种种直觉和推想,叶随秋再度确认了早先得出的结论。

      “不错。她是极为古老的存在,早在殷商时代,就已经以鸱鸮的形态受到睢阳先民的崇拜。鸱鸮别名鬼车,所谓鬼车,乃是‘万鬼车乘’之义,载负万鬼者,自然就是死神。而商人崇拜她的方式正是——杀人祭祀!倾举国之力,将成千上万的俘虏、奴隶、平民,乃至是本国的贵族统统杀死,作为献给众神的饵食。在如今睢阳城的地底,还原封不动地埋藏着当年的无数祭坑,要找到百十具横死的尸体简直易如反掌。”张巡道。

      叶随秋一阵愕然,他感到自己的世界观被颠覆了。尽管他很早就知道,历史向来都建立在杀戮和谎言之上,然而,对于所谓的“杀人祭祀”,他始终感到不可理喻。他一直以为,这种愚昧血腥的活动只存在于穷乡僻壤和夷狄之邦,与文明的中心——城市并无干系,可如今看来……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帝女启示张某——所谓历史,无不建立在祭祀和战争之上。而所谓战争,也无非是献祭的一种手段。所以,倒不如说,所谓的人类历史,其本身就是一场无有间断的盛大活祭!”张巡道。

      “你是想说……你现在的行为也是在向神献祭?!”在听懂了对方的言下之意后,叶随秋陷入了更大的错愕,“祭祀,还有神……不,这太荒唐了!为什么要举行这种祭祀,仅仅为了满足某个神的食人欲望?向神谄媚,求神赐福吗?不!太荒唐了,这根本就毫无意义!历史只能靠人的双手去创造!”

      “没错,历史只能靠我们自己来创造,但是,创造它的方式正是——祭祀!”张巡继续着他的说教,“祭祀的精髓正在于,淘汰众多孱弱愚昧的贱民,将他们返还给万物之母,从而遴选出最强大、最聪明、最优秀的个体,为他们的生存和繁衍腾出空间和资源,使他们高贵的品格能够随着血统流传后世,发扬光大!唯有如此,人类才能不断地变强,不断地提升,成为越发接近于神的存在!这也正是众神对人的期望!只可惜,自从商朝败亡之后,世人就逐渐遗忘了祭祀的大义,自私、短视、苟且、懦弱……在这个所谓的‘盛世’中,我们蓄养了太多的蛀虫,收留了太多的废物,容纳了太多的败类,以至于已经尾大不掉,积重难返,失却了吐故纳新的力量,早已是如同一潭死水,腐臭不堪!好在伟大的母神并没有遗忘我们,向我们降下了杀戮和死亡的女儿,督促我们举行早该举行的祭祀,以挽救这个破败颓废的恶世。而我,张巡,今日只是充当了神的右手而已。”

      “这就是你屠城的理由?看来在阁下的法眼中,我们睢阳人还真是不堪得很……”叶随秋的语气半是嘲讽,半是自嘲。

      “难道不是么?”对方已不屑于隐晦自己的好恶,“难道你不也是这么认为的吗?你那些所谓的同胞,恕某直言,真是堕落到了极点!只要一点点哄骗,就能令他们忘乎所以。只要一点点利诱,就能使他们节操尽失。只要一点点暴力,就能让他们哭爹喊娘。就是这样一群人,也值得你为之赌上性命么?!”

      “或许你说得没错,但你忘了一点——你杀的这些人,他们全都是我的家人。你烧的这座城,那是我的家!”叶随秋一字一顿地说道。

      “家人?哼哼,那玩意儿可未必靠得住。叶参军你是家中独子,自然是体会不到……咦?!”张巡突然露出了惊异之色。

      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去,叶随秋发现:自己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被自己砍翻的最后一名卫兵并没有断气,方才只是重伤昏厥,他如今已经转醒,正在艰难地向张巡爬去。

      “大人……救……救我……”拖着长长的血痕,年轻的士兵终于爬到了张巡的脚边。他真的很年轻,至多只有十五、六岁,几乎还是个孩子,看张巡的眼光犹如孺子见到慈父一般。

      “汝竟还没死?呵呵……”张巡抬起左脚,毫不犹豫地踩了下去。很快,从他的脚下传来了颈椎断裂的声音。

      “好了,总算是死干净了!有这帮杂碎在旁边,就连话也没法好好说。”张巡轻描淡写地叹道。

      “连自己人都杀,你真是疯了。”叶随秋道。

      “自己人?哼哼……”张巡露出了不屑的神色,“我的那帮手下,我可从没当他们是自己人。没错,他们是对我很忠心,许多人都愿意为我去死,但那又如何?你应该知道,他们的忠诚不是没有条件的。一个越是对你死心塌地,就越是想从你这里得到回报,和他的忠心相称的回报,超出他们身份的回报。你要是不给,他们立马就会视你如仇寇,弃你如敝履,让你死无葬身之地!我手下那几千号人,我整日整夜要在他们面前装忠臣,充义气,跟这帮竖子流氓称兄道弟,他们伤了我要去送药,他们病了我要去慰问,他们管不住那玩意儿了,我还要帮他们张罗女人,甚至连自己看中的女人都要让出来……妈的,你可知道,我在他们面前演得有多幸苦吗?!”

      叶随秋无言地注视着对方。如今对方的神态完全不像是一个老成持重的中年人。狂放、张扬、恃才傲物,甚至还有几分玩世不恭……若不是眼角的皱纹和斑白的两鬓,他简直就像是一个二十出头的贵族少年、一位家世显赫的登徒子。或许,这正是他曾经的样子,同时,也是他埋藏已久的本来面目……

      “我很孤独,就和你一样……”一大通牢骚过后,张巡恢复了沉静,发出了直指人心的话语,“我们都是一个人,没有朋友。南霁云、雷万春之流都只是我的奴仆,根本不配当我的朋友。在如今的睢阳城中,能与我品类相当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你。”

      “是么……那你真是太看得起我了。”叶随秋讥讽道。

      “自从凌宵楼上见你杀人开始,我就知道,我们是同一类人。”对方并不在乎他的讥讽,继续直抒胸臆道,“我们都属于那种……最难被收买的人。无论别人给我们什么,我们都会认为是理所当然。厌恶同情,更不需要感恩,这正是强者独有的品格,也是我们最大的共同点。其实,我从没想过要收买你。迄今为止给你的一切都是平等的馈赠,朋友之间的馈赠。没错,你是忤逆过我很多次。你也应该知道,我有很多杀你的机会,呵呵,最近一次就在刚才……”

      对方并没有吹嘘。叶随秋很清楚,方才自己确实露出了不小的破绽:就在大屠杀正式开始的时候,自己曾一度失神,对方若是趁隙偷袭,自己应该已经是个死人了。

      “……随随便便就杀了你,未免太可惜。”对方继续说道,“如今世上,像我们这等人眼看是越来越少了。纵然是不能做朋友,也该像真正的敌手那样,光明正大地较量一番!当然,作为我个人,更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所以,明知很难说动你,但我还是想试一试——睢阳太守,这就是我开出的价码,你意下如何?”

      “痴人说梦!”叶随秋斥道,“就算你今晚不死在我手里,只怕也活不过几天了。燕军随时都会打进来,到时你和你的手下一个也活不了。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们攻不破睢阳城,你们也冲不出去,只能一个个饿死。可笑你已经朝不保夕了,竟还在奢谈什么论功行赏!”

      “我看未必,你太悲观了。忘了我们还有援军么?我早就跟你说过,朝廷那帮王公虽然昏庸,但也素知睢阳的重要性。最多再坚持三、四个月,援军必来无疑!睢阳之围一解,我必官拜正节度使,统领河南道全境。届时,你便是睢阳城的新太守!”张巡信心十足地保证道。

      “是么?就算如你所料,你们如何能坚持三个月?以如今的仓储,就算加上民间的粮食,你们最多也撑不过五十天!”

      “呵呵……年轻人,你忽略了一个事实,如今我军又新得了一大批粮草,加上残余的库存,再守上百日应该不成问题。”

      “新粮草?我如何不知道?”

      “哼哼,请往下看——”

      叶随秋再一次将目光投向了睢阳城中。他并没有看到什么粮草,充斥着视野的,尽是燃烧的房屋和半熟的尸体,等等!难道说,对方口中的“新粮草”竟是……

      “呵呵,终于看到了吗?不错,正是人肉!!”张旭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张某早已吩咐手下备好食盐,待这些人牲烧死后立即进行腌制。只可惜城中食盐有限,张某做过计算,大约只能腌制十之二三,但纵然如此,也足以供全军食用两月有余。保守估计,撑过秋天不在话下,呵呵……”

      “你果然……不是人。”叶随秋知道,对于一个连同类之肉都能甘之若饴的动物,任何说教和谴责都是苍白无力的。

      “人类食禽兽,鬼神食人类。弱肉强食,此乃天道使然,又何足为怪?人食人的机会并不常有,唯有最强力者方能得到神明的授记,被允许分享献给他们的祭品,从而成为更高之人、与神明同体的存在!唯有如此,方为真正的天人合一!”在慷慨陈词的同时,张巡的眼中充满了原始的狂热。

      靠吃人肉烧烤与神合一么?看来,对方与自己在世界观上真有天壤之别,简直就像是来自两个世界的人,就像自己和那妙清一样……“人肉烧烤”、“烧烤”……对了,在与自己诀别之际,那小女子不是问了自己一个奇怪的问题么——喜欢清炖,还是烧烤。莫非,她指的正是人肉的烹法?!是啊,在她的眼中,人想必与牛羊三牲无异。如果烧烤就是今夜的火攻,那么“清炖”又是什么?就算是法力无边,她也不太可能把一城人扔到水里煮熟吧?看来,她最终还是选择了烧烤。无论如何,她的心愿应该是达成了。只是……在她深不可测的宏图大计中,自己究竟是扮演了何种角色?现在想来,大约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吧!就是那种无论如何努力,都于事无补的小角色。既然如此,那就更没什么好顾忌的了,如死去的老陈所言——凭借自己的本心,做最想做的事吧!

      “如何,想好了没有?可愿同我一起分享神的祭品?”终于,对方发出了最后的邀请。

      “我还有一个问题。”

      “请说——”

      “你究竟是从何时起想要屠城?”

      “这很重要吗?”

      “是在前几天城中暴乱初起的时候?”

      “……算是吧。”

      “不,不会那么简单……如果我猜的没错,在罗宗虞还没死的时候,你就已经有了这个打算,否则你不会费那么大的力气收缴民间的铁器。此举就和秦始皇铸十二金人一样,使的是瞒天过海、假道伐虢的计策。还是说……杀罗宗虞也是你屠城计划的一部分?”

      “呵呵,你还真是执着啊……也罢,实话告诉你好了——你猜得没错,只是稍晚了一些,其实,早在年初进城的时候,我就已经想到了这种可能性。草民庶众就是这样,有吃有喝的时候就会装出一副同仇敌忾的腔调,一旦战事吃紧,他们就会成为你潜在的敌人。一进睢阳城,我就得知了军粮短缺的消息,这迫使我不得不早作打算。正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而最好防御正是进攻。对于我和我的军队来说,城中这三万人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威胁。要灭掉这股敌人,最好是分三步走。首先必须挫其锋芒,处决几个头面人物,起到杀一儆百的效果,所以我杀了朱、杨二人。然后,要设法解除他们的武装,将他们的抵抗力削弱到最低,所以我收了全城的铁器,还让你杀了罗宗虞,使他的组织土崩瓦解,自相残杀。最后——你也都看见了,只要在恰当的时机发起总攻就完事了。好了,还有什么疑问?”

      “……”

      “那么,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是的,”叶随秋坚定不移地给出了答案,“——我拒绝!”

      “是吗?不再考虑一下?”对方依然没有放弃希望,“你这样执着有什么意义?是想为你的同胞报仇么?就算你杀得了我,又如何能起死者于地下?复仇无非是为了夺回尊严。我已经说过,对你所蒙受的损失,在不远的将来,我一定会加倍补偿。睢阳太守,这个位子难道还不够么?它能让你成为这座城的主宰,赢回你家族失去的所有荣耀,甚至还不止这些!真的,好好考虑一下……”

      “我不想做下一个空头太守,就像现在的许远一样,看着自己的子民被外敌屠杀,却什么也做不了。说实话,你开出的价钱真让我汗颜……先杀光全城人,再封我为太守,这就好比一伙强盗冲进我家,把我全家杀得只剩我一个,然后封我为家长一样,这岂不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这强盗头子也不想想,作为家里唯一敢对抗他们的活人,我早就已经是一家之长了,又何须他册封?!我,叶随秋,睢阳城的现任太守,今日就要为三万同胞讨还血债,斩汝于此楼之上!!”叶随秋向对方举起了长剑。

      一闻此言,张巡不可遏制地大笑了起来,笑声雄浑有力,在夜空中回荡不已,整座箭楼仿佛都在为之晃动……良久,笑声终于止息了,张巡开口道:

      “很好,非常好!你说的很有道理,其实我也想到了,只是……呵呵,看来张某人真是太孤独了。结果你之后,我就更孤独了。”

      言罢,他一改双手拄剑之态,用右手握住了剑柄。

      叶随秋瞬即感到了恐怖的杀气。这杀气混杂在骇人的气势之中,向他披头盖脸地碾压过来,令他一阵窒息,纵然是在千军万马面前也不过如此。在这五个月的共事中,他从未见过张巡用剑,但对其人剑术高超却是时有耳闻。张巡很少亲自出手,上一次是在五月中旬——张巡亲率轻骑五百,于凌晨时分突击敌营,杀敌五千,将燕军主将射成重伤,此战成为燕军第二次退兵的直接原因。据说在此战中,倒在张巡剑下的燕将足有二十人之众。如果传言不虚,他的那柄四尺斩马剑确实威力巨大,但那毕竟是在马战当中,如果换成是步战呢?尤其是在室内的有限空间中,这件兵器的威力多少会打上些折扣吧?毕竟这把剑要明显长于一般的剑,且不论其它,在拔剑时便会慢人三分……

      不意间,张巡的手中射出了一道寒光——他开始拔剑了,就是现在!迎着磅礴的杀气,叶随秋一跃而上,将身法提到了极致。然而,瞬间过后,他便发现自己的判断出了问题——一口三尺半长的剑鞘正朝他迎面飞来,即将击碎他的头颅!

      叶随秋慌忙侧身收势,沉重的剑鞘从他的耳畔飞过,就在它插入一根立柱的同时,张巡的长剑亦已袭至叶随秋身前。

      惊骇之中,叶随秋下意识地用右手长剑做出格挡。两剑甫一相交,叶随秋便感到,自己兵刃被一股巨力吸住了,一时间竟无法摆脱!他迅速做出应变,以左手短剑发动后续攻击,意图逼退对方。然而,他马上陷入了更大的震骇——自己的短剑根本攻不过去!无论它攻向哪一路,自己的另一把剑都会适逢其会地挡在前方。对方竟然可以随心所欲地牵引着他的长剑,来阻挡他短剑的攻击线路,其剑力之强,真是骇人听闻!

      在张巡漩涡一般的剑势中,叶随秋宛如一叶扁舟,陷入了进退两难的痛苦境地。这种疲于奔命的打法极耗体力,刚过了十招,叶随秋的右臂便开始发麻。就在此时,对方突然加大了力量。叶随秋猝不及防,手中长剑被震偏了三分。对方的长剑轻而易举地穿透了他的空门,将他的肩甲削去了一大块,在他的右肩留下了一道血痕。

      带着刺骨的剧痛,叶随秋连退五步。甫一站定,对方新一轮的攻势已经袭来。面对这柄恐怖四尺剑,这一次叶随秋祭出了左手的短剑,运用剑格将来剑挡在了外侧,右剑随即攻出,以搏命之势直取对方左路。就在他几乎已经握不住短剑的时候,对方的剑势突然变弱了——对方竟被自己的长剑逼退了两步!与此同时,他看到了对方的脸上掠过了一丝少有的骇色……

      没错,自己这次判断对了:对方可以利用自己的长剑阻挡短剑,但却无法反其道而行之。自己以短为守,以长为攻的打法看似凶险,但却恰好能利用时间差压制对方,使对方无法运起那令人窒息的剑势。毕竟对方的剑太长了,长一分,慢一分。

      在思考的同时,叶随秋并没有放慢反击的节奏:左手短刃如蝶舞般翻飞,使对方无从判断剑路,非但没有被对方的剑力吸住,反而是牢牢黏住了对方的剑,与此同时,右手的长刃从各个诡异的角度发出反击,剑走偏锋,直取要害……阴阳刃之为阴阳刃,正在于其阴阳倒转、鬼神不测的变化,而要将这种变化发挥到极致,则需要游戏三昧的澄澈心境,将血腥杀戮、性命相搏当成是一件纯粹的艺术品。以死斗为游戏,这通常只有神明与赤子才能做到。在一城之人几乎死绝之际,叶随秋终于卸下了名为“人格”的面具,触摸到了人与人,乃至物与物之间最原始的关系,那便是相杀,那便是吞噬,将对方彻底粉碎,纳入自身的血肉之中,以证得大我真如的存在……带着混沌而空明的心境,短短数招之内,叶随秋将剑法提升到了一个全新的境界,一时间扭转了战局。

      终于,伴随着一声碎甲裂帛的凄响,张巡被弹到了箭楼的墙上。他的胸前赫然现出了一道裂痕。裂痕很深,贯穿了最表层的皮甲和下面的官服,使他的第三件服装暴露空气中。那是一件金丝甲,虽然不厚,但却甚是坚韧,明明经受了叶随秋的夺命一击,却看不出任何明显的破损。对于这件宝甲的存在,睢阳军中恐怕无人知晓。

      在经历了早先的惊骇之后,如今张巡的脸上更多是欣赏之色。借着叶随秋观察的空当,他开口道:

      “厉害,真是厉害……前几天还不过尔尔,今日却已炉火纯青!我很好奇,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让你脱胎换骨的到底是什么?仇恨?自尊?还是所谓的同胞之爱?还是说,在如今的你看来,这些其实都是一回事?呵呵,叶随秋,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既然他有宝甲护身,那么这次就直接砍下他的脑袋!叶随秋计议已定,提剑再度攻上。

      “……可惜留你不得。”话音未落,张巡从腰间抽出了第二件武器,那是一条软鞭,一条藏在腰带中的金丝软鞭,材质与他身上的金丝甲相同。软鞭宛如毒蛇,腾空而起,后发先至,缠住了叶随秋的长剑和持剑右手,鞭鞘的锯齿嵌入了他的手腕。张巡左手一挥,软鞭离开了叶随秋的手腕,同时也带走了他的长剑。在惯性作用下,长剑径直飞出窗户,坠下了数丈高的城楼……

      “哼哼,如何?”张巡右手持剑,左手持鞭,再次露出了胜利者的笑容,“没错,除了金丝甲外,我还秘制了一件兵器,就像你的子母剑……不,应该说,就像你‘曾经拥有的’子母剑一样。”

      形势急转直下,如今叶随秋不仅失去了赖以进攻的长剑,右手更是鲜血淋漓,已经无法使用兵器。可纵然如此,他也没有丝毫的屈服,藉着仅有的左手剑,他再度发起了攻击。

      “找死——”向着袭来的短剑,张巡挥出了他的斩马剑。

      两剑相交,未待角力,张巡左手的长鞭再度飞起,这次是卷向了叶随秋的脖子。就在鞭鞘离目标还有三寸时,叶随秋用血淋淋的右手抓住了长鞭,任凭锋利的鞭刺陷入了自己的掌心。趁新的疼痛尚未生起之际,他左手的短剑突然改变了路线,刺向了对方身体离他最近的部分——右手。然而,两把剑的长度相差太大,叶随秋纵然用尽全力,他的剑锋离张巡的手腕依然有一尺多远。如果他手中拿的是一柄长剑,那么情况就大为不同了,而事实也正是如此——就在电光火石的瞬间,叶随秋的剑刃猛然伸长了两倍,不多不少,正中张巡的右手腕!

      “哐当”一声,张巡的长剑落在了地上。他右手的筋腱已经断裂,同样只剩下了一只持兵手。双方扯平了。

      “伸缩剑?!”张巡再度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真想不到……你竟藏了两把秘剑!”

      “若非如此,又如何杀得了你?”忍着右掌心的剧痛,叶随秋咬牙答道。

      同子母剑一样,被对手称为伸缩剑的改造也早在三月之前就已完成,事实上,后者是紧接着前者进行的。叶随秋早就意识到,子母剑的设计并非尽善尽美。双短刃尽管出其不意、凌厉异常,但却完全丧失了长度优势,单打独斗固然足矣,但若是放到正面战场上,就难免捉襟见肘了。既然长剑可以变短,那么短剑又为何不能变长?于是,叶随秋进而想到了短剑中安置机簧,隐藏两倍剑刃的计划。如此,即便因启动子母剑而失去了长剑,亦可将短剑伸长,继续保持一长一短的态势,尽情施展阴阳刃的招数。尽管今日的变数大大出乎意料,但这柄伸缩剑还是派上了大用场。

      “妈的!去死吧!!”张巡终于失去了所有的涵养,恨不得一口吞了叶随秋,手中长鞭一阵金蛇狂舞,袭向叶随秋周身要害。

      叶随秋以单剑沉着迎敌,见招拆招。然而,他的左手毕竟使不惯长兵,数招之后,他的剑便再次被张巡的软鞭缠住了,好在这次缠绕未深,并未伤及手腕。双方旋即进入了拉锯战。

      僵局并未持续多久,就在对方使出全力的一刹那,叶随秋再度发动了机关,手中的三尺青锋变回了一尺短刃,瞬间摆脱了软鞭的束缚。在对方失去平衡,踉跄后退之际,叶随秋趁势进击,第三次启动了机关,短剑再度化为长剑,直刺对方咽喉!

      然而张巡身法极快,在倒退途中向右急闪,避开了颌下要害,却将持鞭的左手暴露无遗。叶随秋的剑贯穿了张巡的左臂,将其钉在了墙上。伴随着一声惨叫,金丝软鞭滑落在地,宛如一条萎靡的死蛇。

      张巡仍未放弃挣扎,飞起一脚,直踹叶随秋小腹。叶随秋第四次发动机关,在收回剑刃的同时,堪堪避开了这一脚。

      对手已经技穷了,那么,最后一击!叶随秋最后一次拨动机括,三尺剑刃以流星之势,依旧直取张巡咽喉!

      情急之下,张巡一低头,竟一口咬住了袭来的剑锋!

      对方的牙齿如钢似铁,一时间,叶随秋的剑竟无法前进分毫!

      然而,成年男人的牙齿无论如何坚固,都不可能胜过真正的钢铁。不等对方做出新的应对,叶随秋猛然发力,拼命搅动长剑——

      一连串爆裂之声后,张巡口中血肉模糊,一口好牙落得满地都是,但也就在此时——叶随秋的剑突然崩断了……伸缩刃尽管灵活多变,但也有一个明显的弱点:由于是用多段空心剑身拼接而成,全剑强度必定大打折扣。在对手强大的咬合力下,这把剑终于不堪重负了。

      “都已经拼到这种地步了,却还是……”望着无锋的断剑,叶随秋怔住了。

      等他回过神来,对手已经夺窗而出,跳下了三层高的箭楼。叶随秋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了出去。借着屋檐的缓冲,他稳稳落在了城头上。

      只见张巡正在马道上踉跄奔命。眼见死敌追来,这位准节度使将仅有的尊严抛到了九霄云外,冲着火光熊熊的城内,他张开了血盆大口:

      “来人呐!保护本官!抓刺客!!”

      ……

      或许是他的狂呼乱叫起了作用,或许是先前的恶斗早已惊动了城内,总之,在三声哀嚎之后,一大队黑衣士兵从北侧通道涌了出来,为首者乃是手提大刀的雷万春。

      “万春救我!!”张巡看到了救星,没命地向那边奔去。

      用尽全身的力气,叶随秋将手中残剑掷了出去。剑身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正中目标后颈。

      张巡又是一声惨叫,仆倒在地,但他马上又爬了起来。残剑并没有插进他的脖子,只造成了些皮外伤。就这样,他连滚带爬,逃到了雷万春的身边。叶随秋失去了最后的机会。

      “你们照顾大人!其他人跟我上!!”将长官托付给两个亲兵之后,雷万春带着上百名刀斧手冲了上来。

      带着满心的不甘,叶随秋转身向南面撤退。然而,未等他走出几步,从南侧的通道又冲出了一大队弓箭手,带队的自然是白袍南霁云。终于,叶随秋失去了所有的生路。

      在两队人马的围逼下,叶随秋从内城一路退到了外城,以至于退无可退——如今他的身后只剩下了一堵女墙,跨过这堵墙,便是睢阳城外的世界,一个同样黑暗、同样血腥的混沌世界。

      面对一长排上弦的弓箭,叶随秋登上了女墙。

      “就地处决!放箭——”

      随着张巡一声令下,数十只羽箭同时射向了叶随秋。奇怪的是,如此近在咫尺的射击,竟没有一支箭能命中目标!所有的羽箭无一例外,悉数从叶随秋的身侧呼啸而过,带起了一股强劲的旋风,将他吹下了十丈高墙。

      “别了,故乡……”

      仰望夜空,叶随秋心中默念道,随之,他彻底坠入了黑暗……然而,预想中的剧烈撞击和脑浆四溅却迟迟没有来临。无尽的黑暗化作重重云雾,温柔地将他包裹其中,为他带来了丝丝暖意……这感觉是何等地熟悉,宛如幼时的摇篮,又仿佛母亲的怀抱,似乎就在并不遥远的某时,自己曾感受过此情此景,那究竟是……未及思忖,浓郁的睡意再度占据了身心,一点点解开了意识之结……就在闭上双眼的前一刻,再一次地,他窥见了那对美丽的星辰——就在夜空的最高处,她们正闪耀着琥珀色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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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飨宴


        唐乾元元年  元月一日


        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天,纵然已过了七九,睢水的结冰依旧没有消融的迹象。

        在睢阳城南门外,三五成群的流民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们都在等待着城门的开启,其中来得早的已经等了整整一夜。昨夜又下了一场大雪,为城外的原野披上了一层无垢的白羽,同时,也将几个年老体弱的流民纳入了那个无忧无虑的世界。

        今天的城门开得格外地迟。不知是长官怠政,还是军士贪睡,直到上午巳时,在铰链的牵引下,巨大的门闩才缓缓升了起来……

        随着城门的开启,叶随秋同人群一起涌入了睢阳城。

        放眼望去,城内的景象与城外并无太大差别,同是一派银装素裹。宽大的街区早已被兵燹夷平,人烟寥寥,生气萧索。在耀眼的白雪下,时不时会露出几段焦黑的残垣断墙……这就是自己魂牵梦萦的故乡么?叶随秋不禁自问。

        在他离开的这半年间,这座城池两度改换了主人。就在守军屠城的次月,燕军再度汇集了十多万大军,发动了秋季攻势。在遭受了几波新的挫败后,他们采取了围而不攻的策略,意图困死孤立无援的守军。经历了三个月的消耗战后,燕军达到了预期目标。在十月份的第九天,他们终于攻陷了这座觊觎了十月之久的要塞。入城之后,他们惊奇地发现,这里只剩下了一千唐军和四百城民,且都已是皮包骨头,奄奄一息。这使得想要屠城泄愤的他们大失所望,可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做到了鸡犬不留,上至守城主将,下至贩夫走卒,一个也没有放过。就在城破的第三天,张巡期盼已久的援军终于到了。新任河南节度使张镐率浙东、浙南、淮南、青州四镇十余万精兵奔袭而至,以犄角之势对燕军发动猛攻。七天之后,这支援军不仅克复了睢阳城,还将燕军大部赶出了河南道。得到消息之后,流浪南方的叶随秋在第一时间踏上了还乡之路,经历了一个多月的跋涉,如今终于回到了他出生的地方。

        叶随秋有些麻木地行走在大街上,不觉间已来到了城中心。在他的正前方,是这一路上保存最为完好的建筑——睢阳府衙。站岗守卫的士兵全都是新面孔,但不知为何,却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或许可以称之为“神似”吧!在衙门前的广场上,唐朝的军旗依旧迎风飘扬,或许是阳光太过明媚的缘故,旗子的颜色显得有些黯淡,就像是褪了色一般……

        这就是张巡誓死守护的东西么?为了守住这面旗子和旗子后面的宅子,他不仅赔上了自己的性命,还剥夺了全城人的性命。在城破身死之后,关于此公的传言也不胫而走。尚未回到河南境内,叶随秋便早有耳闻。在流民兵痞和村氓野老的口中,张巡俨然成了半人半神的传奇,有人说他是天吃星下凡,有人说他是麻叔谋转世,总之,大多数传言都和他吃人的豪举有关。据说,他率领一众手下将睢阳城中的两三万人吃得干干净净,先是老幼,再是妇人,最后轮到男人。而张巡本人也因为吃人太多,终于遭了天谴,每天都会掉一颗牙。不出半个月,这位吃人魔王便再也咬不动人肉了,可就算如此,他还是照样要吃人。他让手下四处搜罗细皮嫩肉的童子,烤熟后切成小块供他吞食,美其名曰“炙酥脔”……还有人说,张巡的身边一共有大小老婆十个,平日里供他寻欢作乐,后来么,自然是从大到小,一个不剩地落入了她们夫君的无餍之腹,也算是生同床且死同穴了……听到诸如此类的传说,叶随秋起初一笑了之,只当是不经的妄谈,但事后想来,却愈发觉得回味悠长、引人遐思……历史是公正的吗?但愿是吧……

        从郡衙左拐,叶随秋一路向西,在穿过不复存在的西市后,他回到了曾经居住的街区。他试图找到自己的旧居,但此举纯属徒劳。同城内大多数街区一样,这片街区也早已被烧成了废墟,无论是叶家豪华的百年祖宅,还是曾经寄居的斗室小屋,如今都已不见了踪影。富贵与贫贱、荣耀与耻辱、好与坏、贤与愚,三六九等、种种分别,一切都消融在眼前白茫茫的雪地之中……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叶随秋知道,如今的自己早已不是什么叶大公子,也不再是睢阳府的参军,而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只是城中千百流民中的一员,和他们一样凄惶,一样无助,一样会为了求生而不择手段。在这场战争中,太多人失去了尊严和庇护,太多人骨肉分离、背井离乡,比起这些所谓的幸存者来,睢阳城的四万亡者或许也有他们的幸运之处。死者长已矣,唯有生者仍在痛苦中煎熬……

        不觉间,叶随秋腹中开始辘辘作响,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的利刃。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看来又到了干一票的时候了,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叶随秋尽可能地调动感官,四下狼顾……隐约间,他闻到了一丝食物的气息……没错,那是肉的香气,就在不远处!

        顺着香气的指引,他拐过了两个街口,轻而易举地找到了香气的源头:原来是玄元皇帝庙,确切地说,是睢阳玄元庙的遗址。在只剩三面围墙的院落中,早已聚集了二、三十个流民,各种年龄,各种性别,各种身份。其中既有叶随秋眼熟的睢阳人——战前他们就已逃离了睢阳,如今又回来了,也有不少新来的外乡面孔,甚至还有几个友方阵营的胡人。这群人正围坐成一圈,在圈子的中央,放着一口不知从何处找来的大香炉,香炉里正炖煮着一大锅肉汤,香气四溢,让人垂涎欲滴。

        在香炉的旁边,一名身披黑色斗篷的窈窕女子正在料理这锅肉汤,时而添柴加火,时而以马勺调味。在袅袅升起的烟雾中,女子风帽下的真容若隐若现,让人看不真切。浮光掠影间,叶随秋只瞥见了一缕栗色的秀发。带着莫名的悸动和怀念,他向人群走了过去。

        随着距离的缩短,他越发确定,这名女子就是这场宴席的核心。她和周围所有人的关系都很好,他们之间有说有笑。女子身上散发着一种不可思议的亲和感,令人一见如故。在场的每个人都把她当成了自己的至亲,长者以之为爱女,少者以之为姐妹,丧偶男子以之为情人,失怙孤儿以之为慈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带着越来越大的疑惑,叶随秋来到了人群的边缘。在踏入圈子的一瞬间,他终于看清了那位神秘女子的真面目——她根本就没有面目!隐藏在漆黑帽檐下的,是一张瞬息万变的脸,它不断地迎合着众人的欲望,承受着众人的投射,变现出各人心目中最理想的女性面容……但无论如何变化,她始终保持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终于,在叶随秋的眼中,女子停止了变化,成为了他最熟悉的少女。

        “妙清!是你?!”叶随秋又惊又喜。

        “秋,终于又见面了。”妙清盈盈一笑,手中还握着那柄桃木马勺。

        “你……也回来了……”叶随秋一时间不知所言,他已经喜不自胜了。

        “回来?不是早跟你说了吗?我可从没离开过这座城哦!”妙清眨了眨大眼睛,“我还亲手送你出了城,别告诉我你已经忘了。”

        “你是说那天……六月六……那真的是你!?”叶随秋瞬间忆起了刺杀未果后的坠楼情景,那对极美的星辰,还有之前那阵诡异的箭雨……这些应该都是妙清的杰作吧?记得第二天醒来时,自己已置身于百里之外的一间破庙中,对了,那好像也是一座玄元庙……

        “很奇怪吗?不是我还能是哪个?”妙清佯嗔道。

        “你救了我……谢谢……”致谢的同时,叶随秋感到了些许遗憾。

        “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婆婆妈妈了?大恩不言谢总该知道吧?再说了,留着你还有用处……啊,光顾着说话……”眼看汤快煮好了,妙清往香炉里撒了一把盐,忙不迭地用马勺搅拌起来。

        随着妙清的视线,叶随秋朝锅里望去,只见在滚滚沸汤中,一只白色的小动物正在翻腾不已,热气氤氲间,还看不太真切。

        “嗯,应该是好了。想报答的话,就来帮把手吧!”

        叶随秋顺从地靠上前去。

        “刀借我一下,对,就是你怀里那把!”

        叶随秋抽出了怀中的利刃,递到了妙清手中。

        “好啦!大家都拿碗过来,开饭了——”

        一闻此言,在场的数十人立马排起了长队,青壮年在最前方,其次是儿童,最后是老年人,秩序出奇地井然。人人眼中都露出了极度渴望的目光。

        妙清不由分说地把马勺塞到了叶随秋手中:

        “我切肉,你打汤——”

        言罢,她将纤纤玉手伸进了沸水,从里面倒提出一只乳儿,不,应该说是“一具”人类乳儿的尸体。

        “这……这是什么?!”叶随秋惊呆了。尽管已经在饥寒交迫中挣扎了数月,但他还是不愿打破最后的禁忌,沦为同类相食之兽。

        “嗯?没看见么?当然是人肉喽!”妙清道。

        “难道……这就是你说的……清炖宴!?”叶随秋突然想起了与对方的约定,“等等,你没说是人,你说的是……”

        “没错呀!是两脚小羊。现在摆在你面前的,不就是又肥又嫩的两脚小羊吗?”妙清的笑容狡黠而无忌。

        她手中的婴儿还很小,是个男孩,看起来刚刚出生不久,头上的胎毛还很稀疏。也确如妙清所言,比起这里又黄又瘦的一干活人来,这孩子的体态要丰腴得多。

        “这孩子的母亲养不活他,把他交到了我的手里。我索性也就废物利用了,呵呵,也算是回收资源吧……”一边说着,妙清一边从乳儿身上割下一块腿肉,放进了一位青年男子的碗中。

        迟疑了半晌,叶随秋还是拿起了马勺,为青年舀了一勺汤。

        “……你知道的,我是死神。我之所以回到这座城,是为了替姐姐大人回收人种。姐姐大人就是这座庙的祭主,也就是你们口中太上老君、玄元皇帝……”妙清又切下了一块前臂肉,分给了一位看起来比她稍长的少妇。

        恍惚间,叶随秋从少妇身上看到了阿芍的影子,如果后者的孩子能见到这个世界的话,现在大概也正如这锅中孩儿一般大小吧……

        “……汉人、突厥人、契丹人、奚人,这片大陆上的所有人都是姐姐大人的孩子。母亲当然不会恨自己的孩子。姐姐之所以要吞噬她的孩子,是为了创造出更多、更好的孩子,创造出一个更繁荣的未来,为伟大的母亲献上更丰盛的祭品。终有一天,不同民族的人们会重新成为一家,到那时,姐姐就会将自己彻底献出……”面对一位衣衫褴褛、面目清癯的长者,妙清这次分出了一块带骨的胸肉。

        看着眼前潦倒的中年人,叶随秋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后的自己……

        “……作为活下来的人,你们不知是幸运呢,还是不幸?呵呵,不管怎样,请珍惜缘分,好好相处吧!要知道,生存的代价是很高昂的,所以,只有将你们的血汇作一处,开创出崭新的时代,才算不辜负这场战争的死难者……”妙清一面说教着,一面切着肉。

        叶随秋也亦步亦趋,不断为人们打着肉汤。

        在妙清神奇的刀工下,在场的每个人都分到了一块不大不小的肉。在最后一人满意而归的同时,小小的婴儿总算是被分完了。妙清的手中只剩下了一颗林檎大小的人头。

        “这是你的。”妙清将最后的果实放进了叶随秋的马勺。

        望着婴儿毫无表情的遗容,叶随秋心中一阵酸楚,感慨万千……

        “嗯,就是这样了。我在这里的使命算是完成了。”将匕首插回叶随秋的刀鞘后,妙清拍了拍双手,“十个月,总共十六万人,也算是不小的收获了。唉,从今往后,这样的机会终归是越来越少了,直到……算了,不管它了,只要姐姐满意就好。那么……我也该去新的战场了。我不在的时候,你可要好好吃饭,好好保重哦!”

        “你也……保重……”尽管十分不舍,但叶随秋却想不出任何挽留的理由。

        “放心放心,我是绝对不会有事的!世上唯一不死的就是我们死神哦!别哭丧着脸啊,总有一天会再相见的,嗯,让我想想……再过三五十年吧!到时候就永远不分开了哦!呵呵……好了,最后,也让你看看我本来的样子——”

        言毕,妙清的斗篷飞扬而起,渐渐化做无数黑色的羽毛,与此同时,她的双足变成了一对金色的鸟爪,栗色的秀发化为浓密的面羽,琥珀色的双眼依旧是双眼,只是变得更大更圆了……终于,她完全变成了一只巨大的鸱鸮,恢复了上古司命的高贵形态。

        随着一声高亢的啼鸣,鸱鸮一飞冲天,径直向太阳飞去。黑色的巨翼遮蔽了日光,一时间,睢阳大地陷入了黑暗之中。玄元庙的众人顿时跪作一团,叩首不已……半晌过后,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巨鸟仿佛在太阳中融化了。正午的阳光依旧灿烂,宛若万千金针,向人间倾泻而下……

        靠着一堵断墙,叶随秋慢慢坐了下来,合上了刺痛的双眼。眼前尽是飞舞的金星,耳畔则传来了人们啃食同类的咀嚼声。乍听觉得嘈杂万分,不堪入耳,然细听之下,却又觉得颇为严整,自有韵律。这大快朵颐之音仿佛拥有多个声部,琴瑟琵琶,钟鸣磬和,连绵不绝,回环无已,宛如一曲鸣响了千万年的盛大雅乐,可以想见,在未来的千百年间,它仍将是历史的主旋律,还会变奏出无数的新曲调,直到地老天荒、祭祀断绝……既然如此——何不尝试着加入呢?或许,加入者越多,终结之日也就越早到来。妙清和她的姐姐大人正有此意也或未可知……是啊,为了替伟大的母亲服役,她们已经活得够久了,久得足以让作为神的她们感到厌倦,以至于动了寻求解脱的念头。神和人或许真没什么两样,都免不了生老病死、吃喝拉撒。这帮女人……唉,还真拿她们没辙啊……无所谓了,反正早晚要被她捉回去,现在多玩一会儿又有何妨?这儿好歹也是自己的地盘,不如重振旗鼓,好好耍上几把,趁天下大乱的当儿,说不定很快就能东山再起。对,就这么干!好好耍!耍上个三五十年!耍他个天翻地覆!!

        想到这里,叶随秋捧起手中的人头,藉着恶作剧般的心情,狠狠地咬了下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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