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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死狱玫瑰
    钟少德探案故事的第二篇,可以看作是《圣母之殇》的前传。
    故事发生在1950年5月,上海易帜一周年之际。时值新政府和上海市民的“蜜月期”,全市歌舞升平,一番和平景象。然而,汹涌的暗流已开始酝酿,大规模的政治清洗一触即发。在微妙而压抑的气氛中,不意间曝出了内战时期的一出黑幕,其最初的契机是监狱里的一朵玫瑰,一朵夺命的红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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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玫瑰寓言


      邻居家的花园长了一棵玫瑰,美丽而带刺,高高的枝丫越过院墙,引来了围观的人群。人人都想得到她。有人架起梯子直接去摘,却被刺得头破血流,跌了下来。有几个聪明一些的人吸取了教训,低声下气地帮玫瑰浇起了水,想用默默的付出换取她的垂青,却反而使玫瑰越长越高,离他们越来越远。于是人们失望了,渐渐离开了。

      有个花匠的孩子也在人群中。在别人吵闹时,他在墙边徘徊,看到地上有几个小黑点。原来,这些不起眼的小黑点正是玫瑰的种子。小男孩把种子捡回了家,种在墙边上,用心浇水,悉心照料,耐心等待。

      经历了寒冬和酷暑,终于,花匠家的院子也长出了一棵玫瑰,一样地高而美丽,惹人注目。慢慢地,两颗玫瑰开始互相凝视,为彼此间的相像而惊讶:啊!可不是么?就像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

      在红太阳的照耀下,两颗玫瑰并肩而生,茁壮成长,渐渐枝叶交织,血脉相通,终于突破了高墙的阻隔,结合成了一体。旁观的人们被深深地感动了。他们拆去了围墙,将各家的院子连成了一个大花园,而那棵并蒂玫瑰也成了新花园中最美丽的一道风景。


      “册!什么乌七八糟的?”钟少德暗暗骂了一句。在他看来,这篇所谓的“玫瑰寓言”实在是滑稽和做作的典范。

      文章刊载在《新声》杂志1950年5月号,这是一本名气不大的月刊,办了有些年头了,内容大致是社会纪实类的,从眼前新刊的目录上可见一斑:

      “上海市民防空妙招大全”

      “苏联红军歌舞团访沪纪实”

      “沪西工人俱乐部一日游”

      “消防队员的日常生活”

      “我要去苏北——少年游民王XX的心声”

      ……

      那篇“玫瑰寓言”上承“苏联红军歌舞团访沪纪实”,下启“沪西工人俱乐部一日游”。放在这么一堆文字当中,这篇有些小资的豆腐干文章显得很不协调,突兀极了。文章署名“时英”。时英是谁?读者如有疑问,只需翻回杂志第一页便可知晓,责任人名单的第三行印得明明白白——“主编助理 李时英”。

      “哼哼,小赤佬,倒是无所不用其极啊!”钟少德冷笑一声,摇了摇头。

      在这位资深警探的法眼看来,不,应该说,在任何非盲人看来,这篇“寓言”都是一封情书,一封变相且变味的求爱信。预期中的读者不是别人,正是钟少德的女学生。这么说的理由有三:

      第一,他这位女学生是西南分局的局花,尚还名花无主;

      第二,这本《新声》正是邮寄给她本人的;

      第三,她叫关玫,玫瑰的玫。

      不过还好,这小赤佬的东西写得真不怎么样,有种延安鲁艺杂交上海亭子间的感觉。作者的努力和创意有目共睹,只可惜效果实在一般。尤其是到了最后,“红太阳”还是忍不住冒了出来,而这一出来就足以令人作呕,那棵“美丽而带刺”的玫瑰貌似也被恶心到了,至于证据么,再明显不过了……

      “老师!!”

      一个熟悉的女声打断了钟少德的推理,与此同时,声音的主人一把夺走了他手中的《新声》,扔回了脚下的废纸篓。

      “老师,您又无聊了吗?!”

      抬眼一看,关玫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瓜子脸上带着三分怒容。今天她的话音明显是升了一调,婉转中不失激昂,确实有如高而美丽的刺蔷薇。

      “哈哈……大概是有一点,最近没什么大案嘛……”钟少德讪笑道,随之看到了对方手中的案件夹,“又出事了?这次是什么花头?”

      “大花头!您最喜欢的那种!”尽管嗔意未消,对方还是切入了正题,“这次是在大自鸣钟监狱。今天凌晨,一个犯人被枪杀了。”

      “哦,喋血天牢?听起来有点意思……”钟少德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稍一沉吟,旋即换了一副脸色——

      “召集人手,十分钟后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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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大自鸣钟监狱


        上午八时三十分,两辆警车在大自鸣钟监狱门口停了下来。钟少德带着一众干将跳下了车。

        今天监狱意外地热闹,正门口聚集了一批记者,不知为何而来。难不成狱中的凶杀案已经走漏了风声?

        “程强,开道——”钟少德下令道。程强是他的得力助手,一个浑身肌肉的三十岁男人,现任行动科副科长。

        “是!”程强二话不说,上前铁臂一张,分开了人群,好让门岗看清来者。

        “西南分局刑警处!开门——”程强声若洪钟,不枉练了二十年的气功。

        片刻过后,五米高的大铁门缓缓打了开来。几个荷枪实弹的狱警一拥而出,将二十多名记者挡在了大门两边,为钟少德一行辟出了一条小道。

        钟少德正待进门,不意却看到了不想看到的一幕——

        “不好意思,大家让一让!请让一下!”一位不速之客从人堆中挤了出来,那是个浓眉大眼的男青年,中等个子,一身灰色列宁装,左胸口袋插了两支钢笔,鼻子上还架了一副黑框眼镜——钟少德不看也晓得,那是副平光镜,一件纯装饰品。列宁装身后拖着个穿青色人民装的跟班,配了一台蔡司相机,那是他的专属摄影记者。

        “钟警长!是我,小李!”隔着狱警的钢枪,列宁装自顾自地喊了起来,“《新声》的李时英啊!想问您几个问题!请问……”

        钟少德目不斜视,径直向前走去。

        “啊!关玫同志——”列宁装并未放弃希望,他盯上了钟少德身后的丽人,“记得我吗?我跟小楚三月份还采访过你们局呢!就耽误你半分钟……”

        “请不要妨碍我们工作!”关玫脸上冷若冰霜,扔下一句无感情的话语,便跟着她的老师进了门。

        她老师暗暗舒了一口气。

        在一片闪烁的镁光中,厚重的铁门慢慢合上了。钟少德一行人如今正处于两道铁门之间,四周围都是高墙,这里是监狱的“瓮城”,也就是安检处。

        “是西南分局的同志吧?”一个面孔不太熟的年轻警卫迎了上来,操着很重的北方口音,“请交出你们的配枪,由我们保管——”

        “不行。”钟少德干脆地拒绝了。

        “什么?!”对方似乎没听明白。

        “我是说——今天不行。”钟少德重复了一遍。

        “你这是什么意思?”对方由惊而怒,“枪不入监区是监狱的纪律,人人都要遵守!就是我们看守也不例外!”

        “不能破一次例?”钟少德笑道。

        “不行!”对方的回答斩钉截铁,“就是军管会的领导来了,也照样得缴枪!”

        “哦,是么?”钟少德继续笑道,“只可惜,你们的规矩已经让人破了。几个钟头前在你们牢里杀人的家伙,他的枪又是怎么进去的?”

        “这……”对方一时语塞。

        “人还没抓到,枪也没找到。要是这个杀手还藏在牢里,你们能保证他不会突然跳出来再打上几枪?”

        “这……”

        “你们有纪律,我们也有原则,安全是头号原则!作为组长,我必须保证我组员的人身安全,我们必须带枪查案!”

        “这……”

        “我晓得你做不了主,叫你们头头出来!”

        小警卫慌慌张张地跑进值班室,打起了电话。

        三分钟后,监狱的内门打开,走出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络腮胡大汉。钟少德认得此人,他姓高名完,是大自鸣钟监狱的戒护科科长,全监狱的警卫和看守都归他管。

        “钟副处长!你好你好!”高完科长忙不迭地上来同他握手,“真不好意思,这位小同志上个月刚调过来,对工作还不熟悉,让你笑话了。请进请进——”

        钟少德算是听出来了,原来小警卫和高完科长的口音一模一样。但他并无兴趣深究,如今他百分之九十五的精神都集中在案子上。其实早在驱车赶往监狱的路上,他就一直在思考这座监狱的安全漏洞。

        大自鸣钟监狱是原法租界最老的监狱之一,建于二十世纪初,最初是巡捕房的附属看守所,由捕房大楼顶上的大自鸣钟而得名。在过去的半个世纪中,监狱历经多次改造和扩建,由一座只能关押上百人的小看守所逐渐演变为西南区最大的监狱。到四十年代中期,大自鸣钟监狱已拥有四座监楼和两百名狱警,足以容纳一千五百名囚犯。后来国民政府财政崩溃,为了节省开支,曾大幅裁减狱警,释放轻刑犯。到49年“接管”的时候,狱中只剩下了五百多名囚犯和不到一百名狱警。中共一进城便大力整饬监狱系统,裁撤旧人员,以大量“南下干部”代之,并四处搜捕各色罪犯。在这一年的励精图治下,大自鸣钟监狱的面貌焕然一新,狱警数量直逼三百,犯人也已近乎满员。如今这座监狱不仅设施齐全、戒备森严,听说改造工作也卓有成效。新监狱干部的宣教水平甚是高超,感化了众多冥顽不灵的阶级敌人,使他们“灵魂深处受到了震动”,从而痛改前非,走上了自新为劳动人民的道路。这些都是大自鸣钟监狱史上前所未有的成就……然而,丰功绩伟只是表象。在钟少德看来,这座名气仅次于提篮桥的老监狱已经明显不合时宜了。最初的设计者并未料到,在监狱竣工后的数十年间,监狱周边会发展得如此之快。最初的农田和阡陌早早被钢筋水泥所取代:公路、工厂、居民楼、学校、商店,甚至还有公园。进入四十年代后,大自鸣钟监狱已然身处闹市区中,犯人的押运已经相当不便。监狱周围人员密集,一旦有犯人越狱,短时间内极难追回。离监狱不远处还有三幢高楼,只要携望远镜登上楼顶,犯人的放风区便可窥见大半。就算不考虑外部风险,监狱改造次数一多,建筑的封闭性也必定会打折扣……综合这些因素,钟少德私底下认为:这座监狱最好还是早点拆掉——赶在出大乱子之前。如今看来,为时晚矣。

        “钟警长,不瞒你说,我老高干警卫二十多年了,从没碰上过这种事情。人居然在眼皮子底下被干掉了,连个影子都摸不着,他妈的!真邪门了……”

        在高完科长饱含感情的叙述中,钟少德知道了案情的大概:

        死者邱怀仁,男,四十四岁,祖籍山东,原为大自鸣钟监狱看守长,年初因反革命罪被捕,判刑十年,被囚禁于大自鸣钟监狱第四监区三楼,由于监狱人满为患,预备在下个月转押至苏北劳改农场。今天凌晨大约三时许,一个神秘的杀手潜入第四监区,用麻药迷昏了门卫,从值班室盗得三楼总门的钥匙,又迷昏了三楼的两个看守,枪杀了单人牢房中的邱怀仁,随后消失得无影无踪。被迷昏的守卫直到五点钟交班时才被发现。在确认邱怀仁早已不治身亡后,狱方这才报了警。

        “三楼的犯人没人发现凶手么?”钟少德提出了疑问。

        “全审过了,都说自己睡死了,啥也没听见。他奶奶的!这帮兔崽子,尽跟老子耍滑头!”高完科长一脸怒气。

        “看来是用了消声手枪。”钟少德道。这点再也明显不过了,要是没有消声器,枪一响全监狱的人都能听见。

        “我寻思着,这家伙准是蒋匪帮的特务!是存心向我们挑衅,要我们难看!不然为啥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偏挑了这时候?”高完科长早早给案件定了性。

        “哦,怎么说?”钟少德想起了监狱门口的大批记者。

        “是这么回事,”对方的话立刻印证了他的判断,“钟警长你也看到了,咱们监狱本来预备今天开放一次,让记者朋友进来采访拍照。可谁想到一大清早就出了这种乱子,你让咱们怎么跟人家交代?我就琢磨着,蒋匪特务肯定是事先探到了风声,故意在这当口给咱们摆了一道,让咱们里外不是人,十有八九就是这么回事!这帮狗娘养的,真他妈够毒的!”

        人不可貌相,看来这位南下干部倒也粗中有细。钟少德不得不承认,对方的猜想确有几分道理,虽然其中的漏洞也不小。钟少德无意反驳对方,他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对了,外面的记者都是哪些报社的?”钟少德问道。

        “那可多了!听总务科的老刘讲,有《解放日报》、《文汇报》、《新民晚报》、《参考消息》,还有几家小的内参。咱们监狱是上海的模范嘛!本来还想借解放一周年的机会好好宣传一下,争取评个全国模范。唉,这下八成是黄了……”

        “没有《新声》杂志么?”

        “新生?……哦,你说那个民营的小杂志社啊!对对,它也在里面。”

        “那我就不太明白了,以它的资质,是怎么得到邀请的?”

        “这……”

        “呵呵,这是你们监狱的内务,我本不该过问,算了算了,当我没问……”

        “钟警长这是哪里话?咱们公安队伍都是一家人,没啥不能说的。不过……我跟你说了,你可千万别传出去啊!”

        “那是当然。”

        “唉,说穿了其实一钱不值,还不是因为他们有个小李编辑!”

        “这么说,这个姓李的很有来头了?”

        “那还有假?你猜他老爹是谁?就是军管会的李雄首长!听说李首长解放前就在上海警察局潜伏,一潜就是十八年,你说厉不厉害!要不是凭他老子的关系,小李那个小杂志社哪能采访到咱们监狱?”

        看来传言不虚,钟少德再次印证了早先听到的消息。李时英的父亲确实是李雄,军管会的巡视员,主管监狱系统,正好是大自鸣钟监狱的顶头上司。以此人的权势,要安排儿子入监采访,自然是不费吹灰之力。

        “这回上头的领导想大干一场,”高完科长继续透露道,“放记者进来采访不说,他们还预备在28号,就是解放一周年的时候,在狱里搞一个纪念大会,到时还要再请那帮记者过来。唉,现在出了这么大乱子,不知道还有没有搞头。钟警长,这回咱们监狱可全要指望你啦!”

        “老高你言重了,都是帮公家办事,我一定尽力而为!”例行客套的同时,钟少德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

        狱方的意思似乎是希望他尽早破案,给各方面一个交代,最好是能确保纪念大会的召开。5月28日,今天已经是24号了,也就是说,最多只有四天时间,又是个有难度的案子……哼哼,在监狱开纪念大会,为了炫耀某些人的文成武德么?也真亏他们想得出来。照此来看,这位李雄首长还真是不简单,不但擅长卧底,还有搞宣传的才能,真是位内外兼修的行家。自己对此人的了解非常有限,只有数面之缘,只知道在“接管”前此人曾化名孙力行,担任飞行堡垒第二大队的队副。纵然是在“接管”之后,此人也很少露面,几乎从不在公开场合讲活。说到印象,钟少德只记得此人有一双大而阴鸷的眼睛,如夜枭般冰冷。讽刺的是,如此这般的人物竟然生了一个十三点兮兮的儿子,除了长相之外实在看不出有太多的肖父之处。小李据说是在延安长大的,后来去了东北,一年前才来到上海,享受起了他老爹的革命成果。奇怪的是,这小子并没有进国营单位,而是在一家二流民营杂志社当起了编辑,很有些舍近求远、弃易从难的感觉。这算是什么意思?想靠“自己的力量”打出一片天地?哼哼,少爷脾气千奇百怪,这也算是其中之一了。他想怎么玩是他的事,自己管不着,只希望关玫不会成为他老李家的革命成果,如此足矣。至少目前来看,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不过凡事都有万一,万一……算了,再想下去就要跑题了,打住打住,及早开工——

        在高完科长的引领下,钟少德进到了凶杀现场,监狱的大自鸣钟刚好敲过了九下。

        四监区三楼的布局是典型的法式风格。楼层中央是一片空地,所有囚室都被安排在四周,分上下两层,总共八十多间。每间囚室都开有气窗,采光良好。房门全用拇指粗的铁栏杆做成,囚室长年处于半敞开状态。这套设计有两大好处:第一,方便看守监视犯人,第二,鼓励犯人互相监视。

        横死者陈尸于天字第19号房中,仰面朝天正寝于木板床上,身上盖了一条毛毯,毯子上有两个暗红色的洞:两颗子弹穿过毯子射进了死者的胸膛,一颗正中、一颗偏左,应该是当场毙命。死者中等身高、肥头大耳,油脂丰富的肚腩在毯子下面撑起了一座小山丘,虽说新死不久,却给人一种异样的腐糜感。

        牢房的地上很干净,没多少灰尘,看不出明显的足迹。有三件遗物格外地显眼。铁栏杆外散落着两枚弹壳,而更引人注目的,是栏杆另一边的玫瑰花。那是一支尚未开足的玫瑰,花色血红,枝干修长,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水门汀上,有种说不出的凄艳。

        钟少德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拾起了玫瑰,眯起眼睛,细细把玩起来。

        在他身边,另一朵玫瑰陷入了繁忙当中,在同事们拍照、验尸的同时,她小心翼翼地勘察起了痕迹。片刻,她用镊子拾起一枚弹壳,露出了认真而不确定的神色:“这应该是……?”

        “点四五弹。”一边端详着手中的玫瑰,钟少德一边解答道,“我们很少用这种口径的枪,不熟悉也很正常。”

        “嗯……”关玫点了点头,两颊泛起一缕微红。

        “少了一瓣。”

        “什么?”

        “花还没开足,就已经掉了一瓣。”将花茎慢慢转了一圈后,钟少德发现了这个细节,“你觉得她会掉在哪里?”

        “您是说……”

        “高科长!”钟少德马上叫来他的陪客,“你的人是不是还在找人和枪?”

        “没错,就差没把监狱翻个底朝天了。”高完科长道。

        “很好,顺便让同志们找找红玫瑰的花瓣——”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高完科长忙不迭地招呼起了部下,“你!你!还有你!给我过来——”

        另一边,验尸工作也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在验过了枪伤之后,程强指挥两名警员将肥硕的死者翻了个身,掀起了尸体的上衣,露出了背部大块大块的暗红色血斑。

        “处长,尸斑刚刚凝结,应该是死了五、六个钟头。”程强向钟少德报告道。

        钟少德点点头,看来狱方提供的案发时间大致不误。

        眼看现场验得差不多了,钟少德聚拢了部下,将他们分成了三组,重新分派了任务——

        第一组是物证股的两个年轻人,由他们去监狱的枪械库搜查,看看有没有口径点四五的枪。第二组是程强和他的行动科人员,派给他们的活是搜查可疑的潜入痕迹。高完科长手下狱警虽多,但他们太熟悉这座监狱了,很容易陷入定势思维,反而不易发现蛛丝马迹。行动科以突击抓捕见长,正好换位思考,想想如果自己是杀手,该从哪里攻击这座监狱。第三组由钟少德亲自带队,继续留在原地,盘问三楼的犯人和狱警。

        大半警员离开后,钟少德又将余下几人打发了出去。于是乎,案发现场只剩下了他和关玫两个人。

        “好了,讲讲你的看法吧!”钟少德开门见山道,“那位高科长觉得这是一起特务案,关玫,你怎么看?”

        “我觉得……不像。”关玫柳眉一蹙,微微摇了摇头。

        “哦,哪里不像?”

        “是动机。我觉得动机讲不大通。如果真是国民党特务的话,他们为什么要杀这个人?如果想在监狱搞破坏的话,那就应该把动静再搞大点,比如杀几个当官的,或者索性丢个炸弹进来,而不会只杀区区一个反革命犯。难不成,他们是特地来灭口的?”关玫不紧不慢地推理着,讲到最后,还露出了一丝谑笑。

        钟少德耸耸肩,同样付之一笑。

        的确,破绽太明显了。邱怀仁的案子他们都略知一二,虽说案子是由市局直接经办的。今年年初的时候,这起案件曾闹出过不小的动静,轰动了整个西南区,但说到底却是雷声大雨点小。实际上,那位“性质恶劣的反革命重犯”并没有太大的把柄落在“人民政府”手里。之所以身败名裂,成了自己监狱的阶下囚,其“直接原因”是:他有个在国民党保密局工作的远方外甥,“接管”后下落不明。49年四月份,也就是解放军还没进城的时候,邱怀仁和他外甥一家上饭馆吃了顿饭,没想到竟吃成了消化不良,把自己吃进了新政府的监狱。至于背后的“根本原因”,同样也很明显:邱怀仁已在大自鸣钟监狱供职多年,在“接管”时还是第四监区的看守长,后来虽然被解了职,但仍旧是狱警中的老资格,手下徒弟成群,听说还有几个干儿子,然后么,自然就无需多言了……遣若干精英,施非常手段,冒极大风险,就是为了杀这么个货色,要是事实真如高完科长所言,那么某党还真是“气数已尽”了。

        “好了,说正经的,你本人是怎么看的,对这起案子?”钟少德继续发问道,他不想错过任何锻炼她徒弟的机会。

        “还很难讲……看法是有一点,但是……”关玫突然吞吞吐吐了起来,心不在焉地四处张望着。

        “不用顾虑,但说无妨——”

        “嗯……”在确认四下没有活人之后,关玫压低了声音,“……您是不是觉得……有点像内部作案?”

        “哦,怎么说?”尽管语气依旧轻松,但钟少德的表情却严肃了些许。

        “总感觉,凶手很熟悉这座监狱,他好像事先知道邱怀仁的确切位置……能不被人发现地潜进来,还能在几百间牢房当中准确找到对象,要是没内应的话,恐怕很难做到。这是一点。”

        “嗯,继续——”

        “再者就是枪的问题。我们刚才都看见了,进监区的人都要搜身,要不是您据理力争,我们的枪根本带不进来。那么,凶手的枪又是怎么带进来的?”说到这里,关玫眉头紧锁,作苦思冥想状。

        “是啊,到底是怎么带进来的?”钟少德差点没笑出来,他徒弟思考的样子实在可爱不过,这是他近年来最爱欣赏的一道风景。

        “还是说……他根本就不用带进来?!”关玫的柳叶眉突然舒展开来,声音也提高了一个分贝,“对呀!如果真是内部作案的话,完全可以盗用监狱枪械库的枪支,凶手只要带一支消声器进来就可以了,这就容易多了!您不也让人去查枪械库了吗?”

        “好吧,那他又是怎么把消声器带进来的?大自鸣钟监狱的搜身你师傅我老早就见识过了。虽然也不是没有行贿的余地,但要夹带这种危险品,只怕还是会被截下,绝不是往衣服里一塞就能蒙混过关的。当然了,要是藏在身体的某个特殊部位的话,哼哼……”这段话明显女士不宜,所以钟少德并没有讲出来。

        “嗯,已经两点了,还有没有第三点?”他继续打趣道。

        “还有就是枪声的问题……”关玫还是一脸认真,“就算装了消声器,还是会有枪响啊!半夜里监狱这么安静,旁边牢房的人没理由一个也听不到啊!”

        “嗯,该怎么解释?”

        “会不会是这样……”关玫再度压低了声音,“……他们其实听到了枪声,只是不敢说出来,因为凶手是他们认识的人?兴许就是某个狱警?!邱怀仁过去是这里的一霸,应该得罪了不少人,您看有没有可能是……”

        “仇杀……”钟少德说出了对方的猜想,语气犹如叹息,其中既有赞许,也有惋惜。

        “我……又说错了吗?”听到熟悉的叹息声,关玫一下子退出推理模式,又恢复了不太自信的常态。

        “蛮好的,讲得不错,至少动机分析得很合理,这一直是你的长处。只不过——”钟少德终于忍俊不禁,“呵呵,短板依旧啊!”

        “您是说……证据?”

        “没错。忽视证据,你的老毛病。”钟少德敛起了笑容,“让我们从你的第一点开始——你认为是内部作案,理由是凶手对监狱非常熟悉。你的论据有缺陷。其实,凶手并不需要十分熟悉这座监狱,他不需要事先知道邱怀仁关哪间牢房。他只要晓得大自鸣钟监狱有四大监区,而所有判刑十年以上的政治犯都被关在四监区,这就已经足够了。这些事情我们作为外人都晓得,那么凶手同样也能打听到。值班室里不但有全监区的钥匙,还有犯人的花名册,所以,凶手只要进得了值班室,就一定能找到邱怀仁。简而言之,他只要设法潜入了监狱,就不难找到目标。”

        “是这样……看来是我想多了。这么说,枪也是他从外面带进来的?”

        “虽然还不能百分百断定,但我猜想那把手枪并不在监狱枪械库中。就我所知,这里狱警的配枪除了驳壳枪就是步枪,这两种枪都不用点四五弹。凶手应该是用了一种大威力的军用手枪,比如M1911或者柯尔特左轮。不过为防万一,还是有查一查的必要,结果很快就会出来。”

        “原来是这样……”

        “还有就是枪声的问题。呵呵,你忽略一个明显的事实,那就是——这座监狱的夜晚其实并不安静,你忘了它的名字了么?”

        “‘大自鸣钟监狱’……啊!你是说……”

        “没错,自鸣钟!一天二十四小时,每小时都要打一次钟。刚进来的人可能会不适应,但所谓‘久居鲍鱼之肆而不觉其臭’,只要在这里住上一、两个月,自然就会习惯,人的听觉会变得麻木。消声手枪的枪声比钟声小得多,犯人睡着了听不见是很正常的。你也看到了,保险起见,我还是让人去查了,不过最好别抱太大期望。”

        “惭愧,想了那么多,原来全是一厢情愿……”关玫妙目低垂,一脸的落寞。

        “也不全是,至少动机分析得不错。”钟少德安抚道,“每个人的性格都有短长,不可能样样精通。我们侦探也是这样,有人擅长找动机,相应会忽略证据,有人擅长搜集证据,但推理能力会打折扣。完美的神探是不存在的,还是那句老话,先有自知之明,然后扬长避短。”

        “嗯,明白了,今后我会更加留心的。”关玫顺服地点了点头,继而转回了主题,“老师,照这么说,您也觉得是仇杀?”

        “很有可能,不过并不像内部人员所为。否则就跟你说的那样,凶手完全不用从外面带枪进来,甚至,根本就不需要用枪!你应该晓得,这帮吃监牢饭的很多都是老牌刽子手,杀人不见血,想要弄死个把犯人,伪装成自然死亡或者意外事故,这是再方便也不过的了。只要做得够漂亮,我们大概连报案都接不到。”

        “有道理……照这么说,简直可以排除内部作案了?”

        “可能性确实不大,不过也不排除里应外合,内贼最多只是辅助。我更倾向于凶手是从外部潜入。此人目标明确,不多杀一人,手法利落,经典两连射,应该是个职业杀手。要说有什么不对路的,也就是这个——”

        言罢,钟少德将视线转向了手中的玫瑰,这朵花他已经拿了小半个钟头了。花茎底端有一个大角度的切口,脱了几个钟头的水,切口已开始萎缩。但花朵依旧新鲜。仔细看来,花叶也修剪得十分齐整。

        “你说,”带着满脸的疑云,钟少德再度开了口,“他为什么要留下这支花?”

        关玫没有作答,她同样是一头雾水。

        “是为了祭奠死者?”钟少德自顾自地猜了起来。

        “不,应该不可能。”他瞄了一眼死猪般的尸体,摇了摇头。

        “或许,这是他的记号,他的招牌?要真是如此,这家伙也太抖豁了,他成不了拿摩温。”

        “还是说……他想借这朵花告诉我们什么?是示威?纪念?还是暗示他的下一个目标?不管怎么说,十有八九,作案动机就藏在这朵花中!”

        “就这么决定了,”突然间,毫无征兆地,钟少德将鲜花递给了身边的佳人,“送给你——”

        “啊?!您、您这是……”关玫一时间吓坏了,脸上红白相间,甚是好看。

        “不觉得她和你很配吗?收下吧!”钟少德一脸的坏笑。

        “老师,你又不正经了!”短暂的惊吓过后,关玫貌似是恼羞成怒了,“我有责任提醒你,现在可是工作时间!”

        “工作时间?”他马上抓住了话柄,“这么说来,下了班就没问题了喽?”

        “下了班也不行!钟老师,我一直很敬重你,请不要开这种无聊的玩笑!”关玫柳眉倒竖,双手插腰,生气的模样别有一番风情。

        “哈哈哈……”钟少德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对方的种种妍态令他获得了极大的满足。

        笑声吸引了三楼犯人们的目光,这群“三年不知肉味”的恶鬼纷纷露出了淫猥的笑容,开始指手画脚,窃语不止……

        在觉察到自己的处境后,关玫满脸通红,越发无地自容了。

        “小娘皮,谁叫你跟姓李的小赤佬搞七捻三的?今天就是要给你点教训!”钟少德心中暗道。不过,也教训得差不多了,再玩下去就要出事情了,早点刹车吧——

        “好了,关玫,大家都正经一点,”钟少德努力恢复了正色,“我没跟你开玩笑,给你这朵花是要让你做一个任务。”

        “‘任务’?哼!什么任务?”佳人自然是余怒未消。

        “查一件事情。”

        “什么事?”

        “这朵花的来源。”

        “你是说……”

        “没错。你应该晓得,区里有十几爿花店,他们的玫瑰由好几个花农提供,每家的品相都不大一样,修剪手法也因人而异。我们虽然看不出什么门道,但花店的人都不难认出自家的花。所以,我要你带着这朵花,查查它是哪家花店出来的,买它的又是什么人。这两年玫瑰的销路不景气,一爿店一天卖出四、五单就已经不错了。今天就先从区里查起,十来爿店,半天就足够了。”

        “原来是这样……老师,你就不能好好说吗?”解释之下,关玫的气消去了七八分。

        “好好,以后一定注意……”说着,他再度递出了花。

        迟疑片刻,对方伸出纤纤素手,很快接了过去,飞快地塞进了牛皮纸做成的证物袋中。

        “报告处长——”就在此时,第三组的两名警员出现在了天字19号牢房的门口。

        “什么事?”

        “发现了一个新情况,不晓得有没有用场……”

        “讲——”

        随着警员的讲述,钟少德印证了先前的判断。一圈盘问下来,并未得到任何有关凶手体貌特征和作案情形的线索。看来案发当晚,犯人们确实都睡得木知木觉。不过,警员们却从几个老狱警口中得到了一条线索。邱怀仁在狱中确实树敌不少,其中最大的仇家叫邵魁,四十五岁,也是山东人。早在邱怀仁之前,邵魁就是第四监区的看守长,当时邱怀仁是他手下的主任看守。47年底的时候,邵魁因为失职被降了级,邱怀仁顶替了他的位子,从此两人就结下了梁子。为了避免冲突,当时的狱长把邵魁调到了第一监区。然而,两年半过去了,两人的仇怨依旧没有消减。尤其是邵魁,他逢人便说,要不是邱在暗中大戳壁脚,自己绝不会丢了看守长的饭碗。他一直号称,总有一天要给邱一点颜色看看。今年年初,当他得知邱因反革命罪下狱后,当天就叫了十几个同事下馆子,一个人干了两斤白酒。非但如此,听说他最近还暗中拉拢了几个第四监区的看守,其目的尚不明确……

        “哦?他都收买了哪几个人?”钟少德问道。

        “他们说自己也不大清楚,只是听说。”

        “老滑头……把这几个人统统带回去,分开来审!”

        “是!”

        “邵魁人呢?”

        “听他们讲,这两天他请了病假,没来上班。”

        “他住哪里?”

        “听他们讲,就在附近的新安里,具体门牌他们也不清楚。”

        “你们现在就去总务科,把他的档案弄出来!”

        “是!”

        “等一下——不止是邵魁,四监区1945年以来所有狱警的资料,人事调动履历,包括邱怀仁的,我全部都要!”

        “是!”

        第三组的警员前脚离开,物证股的两个年轻人就回来了。他们已经确认:大自鸣钟监狱从未配置过任何点四五口径的枪支。又一条线索被排除了。接下来就看程强他们的了。

        结果这一“看”就看了大半个钟头。正当钟少德准备身先士卒、亲历亲为之际,外面终于传来了音信。

        “报……告处……处长……”一个行动科警员上气不接下气地爬上了楼梯,“找……找到了……”

        “找到了什么?”钟少德同样心急火燎。

        “花瓣……还有……地道!”

        五分钟后,钟少德赶到了现场。

        那是监狱的一间杂物房,位于第三、第四监楼之间,畏畏缩缩地躲在背光角落,面积不过五、六十平米,不仔细看很容易被无视。半小时前,一个眼尖的行动科警员在一条阴暗的小道上看到了一片玫瑰花瓣,进而在小道的尽头发现了这座不起眼的小房子,房门上了锁。三分钟后,程强一组人在杂物房门口集结,然后是和狱警交涉,等待看守报告总务科,等待总务科提供钥匙,被告知这间房不常打开,所以钥匙暂时找不到了,可能已经遗失云云……趁着总务科干部耐心解释,细致说明的空当,程强派人报告了钟少德,随后一脚踹开了房门。没费多大功夫,他们就在一大堆旧货破烂当中找到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洞口只有一人半宽,成斜四十五度角,直通地下……

        “看来是新挖的,”盯着白手套中的小撮黏土,钟少德自言自语道,“最多不超过廿四小时。奇怪,他是怎么做到的?”

        就算这间房子很不起眼,但挖地道不可能没有动静。虽然不像提篮桥那样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但如今的大自鸣钟监狱也算是防卫严密。要在昼夜巡逻的看守眼皮底下挖出一条地道,从狱外通进狱内,这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借助钟声的掩护么?不,这不可能。每天鸣钟的时间总计不超过一刻钟,作案者根本就没有充足的时间,除非他连续挖上几年,甚至十几年。还是说,他买通了巡逻的看守,在这名看守当班时大干特干?但是,作案者又如何知道监狱的人员安排呢?难道真如先前所料,是里应外合?而且内贼还不止一人?

        看来非“深入调查”不可了!

        “程强——”钟少德叫来了他的干将。

        “没问题!”程强立马撸起了袖子,“放心,看我……”

        “手电。”钟少德伸出了一只手。

        “什么?”程强怔了一下。

        “给我手电筒,我亲自下去。”

        “什么,你下去?开什么玩笑!你要是出了事,让我们这帮人怎么办?”

        “你们这帮人毛手毛脚,破坏了现场怎么办?少废话,手电——”

        “切——”程强无奈地摇了摇头,交出了腰间的手电筒,“那你自己当心了!”

        “谢了——”

        言毕,钟少德以副处长之身,一头钻进了地洞。

        在通过最初的小段斜坡后,地道坡度迅速减小,很快接近于零。借助手电的光线,钟少德发现,事实和他想象得不太一样。这条地道只有入口处是新挖的,只过了三、四米的距离,四壁的土质便急剧变干变硬,粗略估计,至少在一两年前就挖好了。“三、四米”、“一两年前”……对啊,这就讲通了!如果只需要挖最后的三四米,那难度就会小得多,只要利用监狱的钟声,小心行事即可。而一两年前上海尚未易主,监狱守备薄弱、纪律松弛,巡逻哨很少,想要挖一条地道进来,绝对要比现在容易得多……但是,有一点还是很奇怪。三四米处的这个“地质断层”究竟是怎么形成的?这真是诡异极了。当年挖地道的人是为了杀邱怀仁么?不,绝无可能。杀手决不会未卜先知,在一两年前就知道邱怀仁有一天会被囚禁在大自鸣钟监狱。那么,剩下的可能性就是:当年挖这条地道的人是想拿它派另一种用场。到底是什么用场?劫狱?贩毒?还是杀另一个什么人?挖地道的人和今天的杀手有何关联,可是同一个人?最奇怪的是,这条地道当年眼看就要挖通了,却为何又半途而废,荒废了个把年头?

        带着满腹的疑虑,钟少德继续在地道中蠕蠕而行。

        地道中的空气渐渐湿润了起来。大约到了四、五十米的地方,钟少德听到了细细的流水声。又往前爬了十多米,出口已近在眼前。混杂着各种恶臭的瘴气扑面而来,令人三日作呕——没错,地道的出口是下水道。

        “册他妈!真会挑地方!”钟少德恨恨骂道。事已至此,也只好一条道走到黑了。

        在阴沟暗渠中苦苦摸索了三分钟后,钟少德的苦难终于到了尽头。掀开了一个活动的窨井盖后,他总算呼吸到了新鲜空气。

        刚上到地面,钟少德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气喘如牛。方才一番折腾令他头昏眼花,腰酸背痛。唉,到底不比当年啊!毕竟快五十的人了,不服不行。

        尽管渐渐适应了户外的强光,但眼前的景象依旧恍如仙境。绿树葱茏,百花盛开,春风拂面,令人陶醉。尤其是不远处的喷泉池,通体用白色大理石砌成,精雕细琢,美轮美奂。池子中央还有一对小天使,雪白的羽翼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简直是振翅欲飞……册那!这不就是复兴公园那个喷水池吗!原来,这正是他熟悉的复兴公园。

        如今的钟少德警长可谓狼狈之极。一双白手套早就染成了香槟色,出门前烫得笔挺的警服沾满了污泥,脚上的进口皮鞋也灌了不少水,警帽下的照会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

        “侬是……警察?”一个清洁工阿姨率先发现了他,“啊!警察同志,哪能搞成这样子?!”

        “义务劳动,清洁下水道。”钟少德苦笑道,“同志,带我去你们办公室,我要用电话。”

        十一点差五分的时候,在洞口守得提心吊胆的程强终于接到了电话。

        “喂——处长,你在哪里?!”

        “复兴公园。”

        “有没有伤到?我马上过来接你!”

        “我没事。邵魁家地址查到没有?”

        “查到了。”

        “报给我——”

        “等一下,我看看……是新安里27号,上下两层楼全是他家。”

        “很好,你马上带人过去,把人控住!稍后我也过去。”

        “是!那你那边怎么办?要不,我让小关过来……”

        “不不,千万别让她过来!咳咳……我已经安排她活了。这样,叫物证股那两个人过来,保护一下现场,顺便……有没有干净衣服?随便什么都行,叫他们给我带一套——”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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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那件事”


              新安里27号是一栋花园公寓,分上下层,楼上两间卧室,楼下是客厅。中午十二点,在这间不大不小,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客厅中,钟少德见到了邵魁的妻子,也就是狱警档案里被称为“邵周氏”的女人。邵魁本人并不在家,据他妻子说,他昨天傍晚就出了门,至今未归,不知道上哪儿鬼混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尼姑,好,先审他老婆——

              “邵周氏,知道我们为什么找你男人吗?”钟少德板起面孔问道。如今他穿着一套借来的狱警警服,衣服材质粗糙,半新不旧,裤脚管还短了一截,官威自然是大打折扣。

              “不知道。”邵周氏一脸的冷漠,眉宇间刻着深深的皱纹。

              从第一眼见到这个三十七、八岁的女人开始,钟少德就感到了几分古怪。她穿了一身农村式样的裙装,头发也不见烫过,发型是三十年前的清汤挂面式,身上唯一的首饰就是左手无名指上的金戒指,两手都有明显的老茧,看打扮完全不见官太太的派头,反倒像是雇来的娘姨。先前程强他们在附近摸了底。听邻居讲,这位没有名字的邵夫人是抗战胜利后才来的上海,过去一直住在山东老家。现在看来,传闻应该属实。但即便如此,她也太土了一点吧?毕竟已经在大上海待了四、五个年头了……

              “那邱怀仁的事情你不会不知道吧?”钟少德继续问道。

              “对的,知道一点。”一听到这个名字,对方露出一丝忧色。

              “你男人和邱怀仁是什么关系?”

              “这么说,真是因为老邱的事?唉……”妇人深深叹了一口气,再也掩不住满脸的愁容,“我就知道,他早晚会栽在这事上……”

              对方似乎误解了钟少德一行的来意,以为他们是来连坐反革命的。照这么看来……

              “你不要误会,我们不是来抓人的。”钟少德解释道。

              “啊?那你们是……”

              “你丈夫的问题还没有定性,要想他没事的话,就老老实实配合我们调查——”

              “哼,要真抓了去也没啥,反正这个家也拴不住他……”邵周氏愁容中现出一丝愠色,“不说那些没用的了,你们有啥事就只管问吧!”

              “我问你,你男人和邱怀仁是不是老朋友?”

              “对的。我是45年从乡下出来的,那时他们已经是好哥俩了。听孩子他爸讲,他和老邱十几年前就拜了把子,在牢里一直互相帮衬着。”

              “那后来怎么就翻脸了呢?”

              “听孩子她爸讲,是因为老邱做人不地道,出幺蛾子整了他。”

              “具体是怎么回事?”

              “这我也不大清楚。好像说是牢里死了几个人,孩子他爸、老邱他们都有责任。结果孩子他爸一个人担了事,丢了位子,老邱不但没事,还升了官。从此他俩就翻了脸。”

              “是47年的事情?”

              “是的。”

              “那你男人有没有想要报复?”

              “有的。遭了这种事,哪个能忍得下气?不过,我觉着,他也就是嘴上说说。”

              “哦,他是怎么说的?”

              “还能怎么说?还不净是些脏词儿,祖宗八辈,不得好死什么的,一喝酒就骂个不停。后来老邱被抓去坐了牢,他慢慢也就不骂了。”

              “他就没跟你提过,他有什么报仇的计划?”

              “计划?好像没怎么听他提过……”

              “你再仔细想想,他有没有在不经意间……”

              “不经意间……啊!好像是有一次,不知道算不算……”

              “说来听听……”

              “有一回他喝醉了酒,大约是48年……对,48年年底,就是那时侯,牢里好像说要裁掉几个人。他怕自己被裁掉,那天晚上喝了很多老酒,喝醉了又开始骂邱怀仁,跟我说他这回要是完了,非得拉邱怀仁垫背不可。见我不信,他又说,他手里早就捏了姓邱的把柄,一旦把他逼急了,他就把‘去年那件事’抖出来,到时候大家一起完蛋!”

              “‘去年’?就是47年……‘那件事’到底是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当时我就问他了,谁知道一问他就傻了眼,觉着说漏了嘴,然后不管我怎么问,他都不肯再说了。问得实在急了,他就说那是件伤天害理的事,叫我别多管,不让我知道是为我好。后来我就不问了。唉,其实我也知道,孩子他爸也不容易,吃监牢饭年头久了,有哪个没做过昧良心的事?啊!长官,我不是说你……”邵周氏突然慌了神,看来是钟少德身上那件狱警服惹的祸。

              “混账!这是我们处长!”程强斥责道。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长官,我真不是故意的!”邵周氏一下子急出了眼泪,“请您高抬贵手,饶了我们一家,孩子他爸要是进了监牢,两个孩子可怎么办?老大才刚刚上初中啊!他可是个好学生,老师顶喜欢他了,啊,对了,他还加入了你们那个……什么队……”

              “好了好了!”钟少德打断了对方,“没事,我不怪你。你说得没错,大家都要过生活,都不容易。不过,有件事你大概还不知道吧——邱怀仁,他已经死了。”

              “啊?!”邵周氏大惊失色。

              “现在知道我们为什么来找你丈夫了吧?”

              “不……不,绝不是他干的!这件事肯定跟孩子他爸没关系!你们可别冤枉好人啊!”

              “我问你,昨天晚上你丈夫在哪里?”

              “他……他在……”邵周氏露出了痛苦的神情。

              “实话告诉你,邱怀仁就是昨天下半夜死的!看来你丈夫没有不在场证据。”

              “你是说……他昨天晚上是去杀邱……不!不会的,肯定不是这样!”

              “是么?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我……因为……”邵周氏一咬牙,终于说了出来,“因为我知道他去了哪儿!”

              “哪儿?”

              “他是去……逛窑子了。”这位贤妻良母终于舍弃了尊严,吐出了那个失败的词语。

              这个结果并不令人意外。尽管怀有三分怜悯,但作为刑警,钟少德必须继续问下去——

              “哪一家?”

              “我怎么知道!……只知道他最近老去……八仙桥那边。”

              “昨天晚上就出去了,为什么现在还没回来?”

              “他常常这样,有时候一混就是一、两天,连魂都叫野女人勾走了。哼!总有一天死在外头!”邵周氏咬牙切齿道。

              看样子对方不像在说谎。再问下去也没太大意思了,接下来是动手时间——

              “程强,老规矩,都过一遍。”

              “是!”

              程强一挥手,四名警员四面散开,开始翻箱倒柜。

              “你,你们……”可怜的主妇又惊又惧。

              “不好意思,例行公事。”钟少德笑道,随后又对众手下道,“手脚都轻一点,不要弄坏家什!”

              “是!”众人齐声应道。

              在接下来的两小时中,新安里27号被翻了个底朝天。四面墙壁都叩了一遍。地板和家具也用探针试了个遍。浴缸、水池、抽水马桶统统没放过。

              “处长,您看这个——”一番搜查后,一名警员呈上了一叠照片,这是他在二楼主卧室的写字台抽屉里发现的。照片被压在抽屉的最底层,上面盖了一大堆《花国杂志》、风化月份牌之类的杂物。由于年代稍久兼保管不善,大部分照片都已经开始发霉。

              第一张照片是几十名狱警的集体照,背景是一幢大楼,很眼熟。钟少德稍一回忆就认了出来:这正是大自鸣钟监狱的第四监区大楼。照片中的狱警分成前中后三排,其中前排正中的黑高个就是邵魁,坐他左边的胖子便是死去的邱怀仁。

              “看来拍这张照时邵魁还是四监区的看守长。”钟少德心道,随手翻到了第二张。

              这是一张工作照。摄于一个小礼堂中,照片的主角依旧是邵魁。这家伙正站在高高的讲台上,对台下成群的犯人进行宣教或是申诫。他左边坐着邱怀仁,右边还站着一个年轻狱警,精瘦精瘦,很有几分猴相,手持一根警棍,正在维持秩序。

              钟少德突然觉得,这只瘦猴好像很眼熟,好像不久前刚刚见过——没错,就在几秒钟前。钟少德将照片翻回了前一张,很快就找到了瘦猴的身影。这小子虽然警衔不高,却占了个好位置:他就站在第三排的中央,与看守长邵魁其实只隔了一个身位。难怪刚才很容易就瞄到了他。看来这小子和邵魁的关系不一般。

              钟少德继续翻起了照片。

              翻到第五张时,他又看到了瘦猴。这是一张生活照,四个人正并排蹲在海边的泥滩上,从左到右分别是瘦猴、邵魁、邱怀仁和另一个青年狱警,清一色的游泳裤,应该是休假时到海滨游玩……

              随后是第八张:篮球场上,中锋邵魁一个漂亮的打板上篮,他身后有个称职的后卫,这位瘦而精干的后卫貌似刚做了一次好助攻……

              更加露骨的是第十三张:校场上,邵魁一身警服,威风凛凛地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而扮演他马童的正是瘦猴……

              最后是第十九张,三个人又聚齐了,邵魁坐在吉普车的后座上,邱怀仁坐副驾驶座,驾驶员的人选不言而喻……

              够了,足足有余了。

              “邵太太,麻烦你看看,”钟少德叫来了邵周氏,指着照片上的司机问道,“这个人是谁?”

              “哦,这是小田。”

              “大名叫什么?”

              “他叫田宝三,在孩子他爸手下办事,挺招人喜欢的,还是咱们同乡,孩子他爸就认他做了干儿子。”

              “他现在在哪个部门?”钟少德记得,今天他在第四监区并未见到此人。

              “他去年就被开除了。”

              “被开除了?他犯了什么事?”

              “听说是替人跑条子。孩子他爸本来想保他,可上头不答应,最后还是给开除了。后来我们还接济过他几回。”

              “他现在做什么行当?”

              “听说是当了黄牛,在爱多亚路做外汇生意。”

              “最近和你们有没有来往?”

              “年初的时候来过几回,这两个月倒没来过。”

              “你男人没出去和他见面么?”

              “我怎么知道?这死鬼满嘴鬼话,有时候说是去和小田吃酒,鬼晓得是真是假!”

              唉,这位前看守长太太确实不容易,在她身上可以见到绝大部分的传统美德……

              一遍搜查已经完成,除了那几张照片外,并无其他有价值的收获。看来是没什么油水可榨了。没必要继续纠缠,钟少德准备打道回府。

              他留下了两名警员,让他们等邵魁回家,请他去分局“协助调查”。随后,钟大警长便带着一干人扬长而去。


              然而,刚刚走出新安里的大门,大警长就停下了脚步,回头对他的得力干将道:

              “程强,另外找四个人过来,便衣蹲守。人一回来,马上逮捕——”

              “是!”程强低声道,一听说要抓人,这位行动派立刻两眼放光。

              “还有——让剩下的人都换成便衣,去八仙桥查一查。能捉住他最好,但切忌打草惊蛇,没把握就不要动手。不到万不得已不准开枪,我要活的!”

              “是!我亲自带队,一定揪他出来!”程强龇牙咧嘴,状如蓄势待发的猛犬。

              在放出了手中的猎犬后,钟少德驱车返回了西南分局。

              先前在监狱调查的刑警已经返回,带回了第四监区的人事档案和那几个可疑的老狱警,如今正在分组审讯当中。被派去复兴公园的物证股二人组也已归队,他们带来了一个小小的惊喜。在窨井盖附近被晨练者破坏得一塌糊涂的现场中,这两个心细如发的年轻人找到了半只男式雨鞋的鞋印。牌子是流行的ADK,大小是40码,是左脚。鞋印还很新,应该是四十八小时内留下的。而这几天根本没下过雨,所以很有理由怀疑:鞋印是监狱杀手留下的,这双雨鞋正是此人专为下水道准备的。

              对照档案后,钟少德发现,邵魁的脚码是42,而另一名嫌犯田宝三的档案不知何故早就遗失了,令人颇感失望。

              不错,在这个案子当中,邵魁和田宝三确有重大嫌疑。邵魁在狱内,田宝三在狱外,正好满足里应外合的条件。邵魁早早被调到了第一监区,他本人很难进入第四监区作案,所以有必要假他人之手。就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田宝三应该是他最信任的人之一。这小子失了业,正好缺钱,趁这个机会正好收买他。以田宝三对第四监区的熟悉程度,让他充当杀手是再合适也不过了,绝对熟门熟路。

              但是,即便真如所料,案子还是有不少疑点。首先是那条地道,它到底是谁挖的?难道真是邵魁所为?从时间上来看是可能的,但在动机上却讲不大通。虽然地道开工时邵邱二人应该已经反目,但邵魁不可能事先知道邱怀仁未来会被关在大自鸣钟监狱中,所以他没理由那么早就挖起了地道。不错,要是邵魁前几年就起了杀心,他根本不需要搞得那么复杂。他完全可以在监狱外头做掉邱怀仁——找个杀手打他一枪就行了,清清爽爽,直截了当。更不可思议的是那朵玫瑰。邵魁为什么要扔一朵花在现场?完全莫名其妙。一个人要在何种情况下才会给仇敌送花?而且送的还是象征爱情的玫瑰?这两个人到底是何种关系?邱怀仁已经落了难,成了新政府的政治犯,就算刑满释放也只能当贱民,下半辈子基本上是完了。作为报应,这难道还不够吗?邵魁为何还是不肯放过他?两人究竟有着怎样的恩怨情仇?看来还是要弄清楚邵魁当年为什么会被降职。

              关于个中缘由,邵魁本人的档案记录得很简单,只有短短一行字:

              “怠于职守,戒护不力,连续致多名犯人意外身亡。”

              为了探寻详情,钟少德翻开了厚厚的《大自鸣钟监狱民国三十六年工作记录》……

              那一年真可谓多事之秋,这座老监狱至少发生了六起犯人横死事件,而第四监区居其半。

              第一起事件发生在5月23日晚,女大学生黎竞雄在女囚中用床单自缢身亡。这位正值妙龄的黎小姐颇有来头,不仅是吴江大学法律系的高才生,还是某国货大亨的千金。因为不满当局的独裁政治,她和几个同学创办了一家《海潮音》杂志,自任主编。《海潮音》专门刊载激进的反政府言论,在当时的大学生中流传颇广,影响力与日俱增,很快就突破了当局的容忍底线。47年5月9日,飞行堡垒的宪警突袭了杂志社,逮捕了包括黎竞雄在内的一女五男六名社员,《海潮音》就此终刊。被捕的六名大学生被当作未决政治犯,收押在大自鸣钟监狱的第四监区,等候法院审判。谁知刚关了不到半个月,就发生了上述惨剧。黎竞雄之死掀起了轩然大波,象牙塔内外议论纷纷,谣传愈演愈烈,最终导致了数千人的示威游行。游行人群从吴江大学出发,直达大自鸣钟监狱,高喊口号,要求彻查黎竞雄的死因,释放其余被关学生。当局派出代表与游行者谈判,并出动大批军警弹压,软硬兼施,花了很大功夫才平息了事态。一个月后,《海潮音》案开庭审判,由于并无任何“通共”证据,五名学生以“危害民国罪”受到起诉,最后分别被判处三到五年徒刑,依旧在大自鸣钟监狱服刑。

              第二起事件发生在7月30日。汉奸犯黄通谊在监狱工场做木工活时发生意外,左臂大动脉不慎被锯断,当场血溅如流,经医务室抢救无效,一命呜呼。黄通谊曾在汪记“76号”当过机要秘书,算是个半大不小的汉奸,45年11月被判无期徒刑,囚禁在第四监区。听说这家伙人缘很好,人见人爱,一入监就和犯人们打成一片,每个礼拜都有人来探监,其中还有若干“接收大员”的私人代表。据说黄不幸身故后,犯人和狱警们还私下为他开了追悼会。

              最后一起事件是在9月17日,政治犯伍旭升、吴家骏二人突发急性霍乱,当日暴卒。这两位都是小角色,尸体当晚就被运出了监狱。伍旭升是个无业的中年男人,在武康大楼顶上抛洒反政府传单,被巡警逮了个正着,判刑两年半。吴家骏是个大学三年级生,他就是《海潮音》案被判刑的五名男学生之一。

              就在这起事件结束三天后,邵魁被狱长解除了第四监区看守长的职务,双十节过后,邱怀仁正式坐上了这个位子。

              那么,邵周氏说的“那件事”,会不会就在这三件事当中?

              很明显,这三起事件都有疑点。

              最吸引眼球的自然是第一件事。妙龄女生,魂断狱中,这不可能不引人遐想。何况那位黎妹妹还是吴江大学的校花级人物,才色兼备,是无数男生的偶像。她死后不久,各种传言漫天飞舞,其中不乏花边新闻式的小道消息,堪为黄色小说的上佳素材。但传言有时只是传言,据钟少德所知,市局出具的验尸报告并不支持诸如“黎竞雄被狱警强奸”之类的说法。大自鸣钟监狱的狱警虽然横行不法惯了,但他们应该没那么大的胆子,敢对一个重要的未决犯下手。所以在钟少德看来,这起事件的疑点反而不是特别大。依据多年的办案经验,他知道,让女人自杀的理由有千千万万,有时只需剥夺她的化妆品即可……

              第二件事最有意思。做木工活都会把自己做死,这倒是前所未闻。钟少德知道,黄通谊的好人缘有很大一部分是在“76号”时积累下的。当了几年机要秘书,他脑子里的机密自然少不了,够他和蒋记政府讨价还价了,就算暂时被判了无期,特赦也未必无望。只是,黄要想重获自由,很可能就会威胁到某些大人物的前途和身家。如果认为他死于政治谋杀的话,那么这最有可能是一起暗杀,并非出自狱方的意志,而是狱中某些人收受贿赂,私自为之。那么,这“某些人”是否包括邵魁和邱怀仁?毕竟这两人拥有最佳的作案条件,想让自己辖区内的犯人死得无形无色,是再便当也不过了。

              第三件事看似平常,其实疑点最大。两个犯人同时死于一种传染病,这说明什么?说明这种传染病非常厉害,传染性极强,也就是说,应该不会只死两个人,接下来还会有第三个、第四个……但诡异的是,伍、吴二人一死,第四监区的“霍乱”疫情突然间就偃旗息鼓了,这该怎么解释?另外,事发仅仅三天,邵魁就被撤了职,实在令人意外。照理说,病死个把犯人不算什么大事,狱警最多也就受个记过处分,应该不至于被降级。还是说,邵魁此时被撤职仅仅是个巧合,主要还是因为他的前两次过失?

              分析了半天,“那件事”到底是哪一件?

              钟少德摇了摇头。就凭纸上这些信息,实在无从判断,继续猜下去难免流于臆断。

              对了,那几个老狱警不还扣在局里么?这帮老油条对当年的事情绝不会一无所知,正好找他们问个清楚——

              几番亲历亲为的高强度审讯之后,时钟敲响了五下,下班时间到了。按照规定,钟少德放了人。

              讯问的结果差强人意。早先所谓“邵魁收买四监区狱警”的传言确系无稽之谈,每个证人的版本都有出入,破绽甚多,可见只是捕风捉影。至于47年的三件旧事,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确证。对于黎竞雄和黄通谊之死,老狱警们的回忆并无新鲜之处,与档案记录和外界传闻没有本质区别。但对于后来的霍乱事件,有两名当事人抖出了其中的黑幕:所谓“急性霍乱”纯属子虚乌有,伍旭升和吴家骏两人并没有病死,他们越狱了!9月16日晚熄灯后,这两个家伙不知怎么就锯断了牢门的铁栏杆,溜出了第四监区,爬上了大自鸣钟楼,用被单结成的绳子越过高墙,成功逃出了监狱,从此不知所踪。事件发生后,当时的监狱长勃然大怒,但又怕牵连自己,不敢据实上报。进退两难之际,时任第四监区主任看守的邱怀仁献了一计:向市局谎报有两名犯人染霍乱身亡,又连夜派人去医院太平间盗来了两具男尸,施偷梁换柱手段,总算是把事情瞒了过去了。

              难怪事后邵、邱两人一降一升,境遇大相径庭,原来是有这番隐情。这起霍乱闹剧是否就是邵周氏口中的“那件事”呢?钟少德依旧无法断定。没错,这件事要真抖出来,应该会有一大群狱警受到牵连,到时上峰雷霆震怒,大家“一起完蛋”也确有可能。但是,说到底这只是起寻常的掉包案,实在算不上“伤天害理”,邵魁应该没必要瞒他老婆。这么看来,还是前两件事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唉,真是一团乱麻……

              迎着窗外的夕阳,钟少德燃起了一支雪茄。一口猛吸,吐出长长一串烟圈……

              其实他很清楚,要斩断这团乱麻并不难,只要抓住邵魁,一切都会水落石出。前尘往事不过是细枝末节,关键还是作案手法:诡异的地道,还有那朵更加诡异的玫瑰……半天过去了,程强他们还没消息,不晓得进行得怎么样了。要是今晚抓不到人,就只有明天发通缉令了,这势必会惊动嫌犯的同伙……对了,关玫那小姑娘也不见回来。照理说,派给她的任务很轻松,应该费不了太多时间,一辆脚踏车,不到三个钟头就能跑遍全区的花店。可现在四、五个钟头都过去了,她到底去哪里了?该不会……钟少德生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但只过了几秒钟,这“不祥的预感”就被他一把掐灭了。

              “感情用事啊!太感情用事了,这不像你的风格啊……”他露出了自嘲的微笑。两年共事下来,他很了解他徒弟的个性。以关玫认真好胜的做派,要是在本区查不出结果的话,她多半会不甘心,一口气追查到邻区也是常有的事。小姑娘应该还在继续奋斗吧?天下本无事,庸人多自扰。呵呵,堂堂钟大侦探,到头来也只是个俗物。话说回来,其实人人都是俗物,都有七情六欲,都不免狗苟蝇营、虚与委蛇一番,说到底大家都要生活,都免不了吃喝拉撒……

              想到这里,他身上的阿摩尼亚气越发刺鼻了起来,这全拜今天的下水道之旅所赐,真是吼狮到了极点!趁现在的空当,正好彻底收拾一下——

              叮嘱了值班员几句后,钟少德迅速走出警局,跳上吉普车,飞一般地驶回了公寓。门一开,他就一头钻进了浴室……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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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魂销萃芳里


                “老了,确实是老了……”

                望着镜中的人像,钟少德不止一次地叹息道。

                虽然身形高大依旧,但背脊却已微驼,肌肉也越发地松弛了,再加上凶狠的鹰钩鼻和凌厉的鹰眼,简直就像是一头怪兽,大教堂门口的石像怪。往昔的风流倜傥早已烟消云散,荡然无存。在水蒸汽的作用下,岁月的秘密无处遁藏。密密麻麻的鱼尾纹,刀刻一般的抬头纹,还有人工黑发下灰白的发根,无不昭示着镜中人的迟暮。

                带着双重的憎恶,钟少德打开了一旁的柜门,里面放着全套的化妆品:鸟污一样的雪花膏、又脏又腻的生发油、从未取悦过自己鼻子的男士香水,还有偶尔被当成鞋油的发蜡……靠着这些虚伪的化工物质,他日复一日地自欺欺人,维持着三十出头的外貌。

                曾听一位老朋友讲过,化妆品的主要成分是从动物粪便中提取出来的。呵呵,人这种动物还真是奇怪,对自己的排泄物避之唯恐不及,对低等畜生的排泄物倒是趋之若鹜。有句话是怎么讲的?“神奇化为腐朽,腐朽化为神奇。”如此说来,化妆还真不是小伎俩,里面蕴藏了天地万物的大道啊!哼哼,了不得,真是了不得!

                不过话说回来,这些不知是腐朽还是神奇的玩意,它们和自己还真有几分相配。作为快过气的风云人物,四十九岁的钟大侦探算是神奇还是腐朽?是正在由神奇化为腐朽?还是早就腐朽透顶,被当成污物回收进了化工厂,以提炼出残余的精华,用来造就新时代的“神奇”?

                自从一年前“接管”以来,那些以新时代缔造者自居的人们不断涌进这座城市,见缝插针,无孔不入。在他们眼中,这座自由的商业都市早已彻头彻尾地腐朽了,他们必须对她进行改造,要让她回到“劳动人民”的手中,变成一座“光荣而伟大的工业城市”。一年过去了,他们成功了。郊区的土地全被分给了农民,天下大同,耕者有其田,虽然土地税也调成了国民政府时期的一百倍。市区的工厂也大都复工了,工人的就业率达到了历史的高点,当然,作为代价,盈余利润的九成必须上交中央。还有腐朽的辩护律师、腐朽的自由报社、腐朽的舞厅、腐朽的好莱坞……这些统统都要改造,要让它们统统为“新社会”服务,而“缔造者”们也确实做到了,只用了短短一年。不得不说,这是神奇的成就,真的很神奇。

                同样神奇的把戏也在西南公安分局上演。自从丹阳来客入主了这座治安机关之后,局里的旧人立马靠到了墙边。钟少德名义上只降了半级,还是刑警处的副处长,实际地位却是一落千丈,简直成了处里的专职教官。丹阳客不断把自己人塞到这位破案老手的身边,让这帮根正苗红的土包子向他“虚心讨教”、“努力学习”。那么,一旦他们学会了呢?“教会徒弟”的后果是什么,钟少德心里很清楚:这帮南下“新警察”的学成之日,也就是他钟大警长的腐朽之时。或许三年,或许两年,这一天不会遥远……

                然而,这并不是他最在意的。反正自己老了,再过几年也该退休了。他更在意的,是那些被他挑中的年轻人:严谨的物证股二人组、骁勇善战的程强,还有枪法超群、颇具推理天赋,堪称全才的关玫。这些人才是他真正的学生。在他们身上倾注了他巨大的心血。然而,这些优秀的青年生在了一个不幸的年代。身为“旧警察”,升迁的大门早早对他们关上了,关得严严实实,一丝光都透不出来。再努力也是徒劳,他们注定找不到大展才华的舞台,能在现有乃至更低的职位上碌碌一生,已属十分不易。如今的西南分局已成了党派倾轧的地狱,当权派居心之险恶、手段之下作、借口之堂皇,纵观海上警史,思来想去,恐怕也只有汪伪时期……

                “那你也太高看汪某人了!”思量之间,镜中人露出了嘲讽的微笑,“汪记那帮朋友只想夺你们的饭碗。现在这帮丹阳客人,他们不但看中了你们的饭碗,连你们的命也想收去呐!”

                真会是这样?不,应该不至于,毕竟大家都是中国人……

                “哼哼,‘都是中国人’?中国人最拿手的不就是自相残杀么?”镜中的怪兽露出了泛黄的利齿,“钟少德,你把人看得太好了。看来你真是老了,不但失掉了体力和智力,就连勇气也一起丢掉了。已经不敢直面这个世界了么?”

                一时间,他无言以对。

                “难道你忘了他们是什么出身?一帮鸡鸣狗盗之徒!过了几十年的龌龊营生,你以为他们会跟你讲信义么?你还是不了解他们呀!哼哼——”石像怪耸了耸他的鹰钩鼻。

                “想想看,你手头的案子,是不是漏了某种可能性?”石像怪的神情变得暧昧起来,“本来是一只大的,现在又带来了一只小的……怎么样,发觉了吗?”

                发觉了什么?到底是什么意思?!不知为何,他感到了鲜明的寒意……

                “哈哈哈哈哈!你看看我是谁——”暴笑之中,镜中怪兽的眼睛猛地涨大了数倍,形如夜晚的满月,满月射出寒光,寒光化作弹头,破空袭来,直取钟少德心脏!!

                “呃——”钟少德闷哼一声,在安乐椅上睁开了眼睛,身上还披着浴袍,背脊早已被冷汗浸透。

                是梦,果然是梦。方才只是小睡片刻,不意竟做了这般噩梦。

                看了看墙上的挂钟,钟少德这才发现,他这一觉睡得并不算“小”,直接从六点钟睡到了八点半。一觉醒来,窗外早已降下了夜幕。

                走上阳台,从十三楼俯瞰而下。城中早已是万家灯火,霓虹摇曳,弥散着摩登的气息,一如既往地如梦似幻……的确,这是一座美丽的城市。只是,这座城市已不再属于他本人,不再属于她往日辉煌的缔造者。她现如今的主人是“社会化学家”陈毅将军,是霓虹灯下的北方哨兵,是局里那帮丹阳客,甚至,是李时英那个小赤佬,当然,还有他那个鸡鸣狗盗的老爹——李雄……等一下,好像有些不对……要是没记错的话,“李雄”这个名字今天是第三次出现了。第一次是早上探访监狱时听见的,第二次,第二次到底是……不,不是“李雄”,而是“飞行堡垒”,这个词第二次出现是在黎竞雄之死的档案中,抓她的就是飞行堡垒……没错,记起来了,当年飞行堡垒负责西南区的就是第二大队,而这个大队的大队副正是孙力行,也就是如今的李雄!此人与大自鸣钟监狱还真有一番渊源……啊!难道说……该死!早就该想到了……

                突然间,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什么人?!”钟少德神经质地抄起了茶几上的勃朗宁。

                “门房间老王!”隔门传来了熟悉的声音,“钟警长,有侬的电话!”

                电话?莫不是程强他们?!钟少德连忙开了门,赶着老王进了电梯。半分钟后,一身睡衣拖鞋的他总算赶到了门房间。还好,电话还没断。

                “程强,是我!怎么回事?”

                “处长,邵魁……邵魁他死了。”电话另一头的声音有些泄气。

                “什么?!”钟少德心中一惊,“你们怎么搞的?不是叫你们不要开枪么?!”

                “不,不是我们。我们看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他老婆给我们的情报根本不对!这家伙没去八仙桥,他是在萃芳里……”

                “萃芳里?林森西路的萃芳里?”

                “是的。我们是听到了动静才赶过去的,还没到人就死了,是枪杀。听附近人讲,又是消声手枪!”

                “册!保护好现场,我马上过来!”

                “是!”

                “等一下——你听好了,我到之前谁也不准动尸体,一根线也不准动,明白?”

                “是!”

                三十分钟后,钟少德的吉普停在了萃芳里门前。同八仙桥一样,这里也是上海知名的红灯区,不同的是,前者以供应咸肉为主,这里主打亭子间私娼。

                萃芳里的门口已聚集了一大群警察,有程强的便衣队,还有更多的制服警,就连消失了大半天的关玫也来了,她正在照料昏倒在路旁的邵周氏。另一边,四个制服警正将一具人高马大的尸体抬上警车。

                “停下!全给我停下!”钟少德无名火起,有人竟敢违背他的命令,“册那妈逼!谁叫你们动尸体的!?”

                “我——”从人群中走出了一个穿制服的家伙,像标枪一样钉在了钟少德的面前。此人姓曹,是个南下干部,官拜侦缉科正科长,是如今刑警处正处长的左右手。

                “我命令过你们,不许动尸体,没长耳朵是吗?”盯着对方的眼睛,钟少德一字一顿道。

                “哼!”对方的眼神轻蔑中夹杂着愤怒,“钟少德你搞搞清楚,我不是你手下,你没权利命令我!秦处长已经发话,这个案子现在由我们侦缉科接管,由我全权负责!”

                “只怕你负不起责,”钟少德总算明白发生了什么,“知不知道,你们已经破坏了现场。”

                “我怎么看不出来?”面对他的指责,对方嗤之以鼻,“先拍照,后验尸,人员戴白手套,证物装瓶装袋,我们全是照你那套‘标准化流程’操作的,怎么就破坏现场了呢?你的人不也这么干吗?钟少德,你这是搞双重标准!”

                钟少德无暇与对方纠缠,径直上前查验起了尸体。

                没错,和照片上一模一样,死者应该就是邵魁。死因是胸口的两枪,手法和监狱中如出一辙……

                “……你的人做什么都好,我们做什么都不对,你这分明就是本位主义!是拉帮结派!”耳旁的苍蝇仍在喋喋不休。

                弹壳呢?没错,又是点四五弹。那么,这次也有玫瑰了?果然是有一朵,这次好像还沾了死者的血,只是,花早就被装进了牛皮纸做成的证物袋,唉,全毁了……

                “……有同志反映,你还把公家的车开回了自己家,这是什么行为?简直就是挪用公款,说大点就是贪污!钟少德,我现在严重怀疑你的阶级立场,你的官僚作风已经……”

                “好!!”钟少德突然发了声。

                “你说什么?”对方怔了一下。

                “秦处长不是把案子给你了么?”钟少德笑道,“很好!我没意见,就由你们科负责好了!有需要配合的,跟我说一声就行。怎么样,还有问题么?”

                曹科长终于找到了下台阶,悻悻退了回去,继续指挥起了他的手下。

                “程强——”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钟少德找到了他垂头丧气的干将,“说说看,到底怎么回事?”

                随着对方的诉说,钟少德明白了事情的大概:

                晚上八点一刻,程强和他的行动队正在八仙桥打探邵魁的行踪,突然从淮海路西面传来了巨大的骚动,他们火速赶去,才发现凶案已经发生。据萃芳里的一位亭子间嫂嫂所言,邵魁是七点一刻来光顾的她,一个钟头后离开,刚走到弄堂口就被人干掉了。由于事情发生太过突然,再加上事发地人流密集,没人看清杀手到底长什么样子,估计他是躲在人群中开的枪。程强迅速封锁现场,给钟少德打了电话,正待进一步调查,曹科长一干人便赶了过来,以秦处长的名义接管了现场。程强尽管据理力争,但却毫无效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捣弄起了尸体。曹科长还派人接来了邵周氏,这女人一见到他丈夫的尸体就嚎啕大哭起来,不到两分钟就哭昏了过去。关玫是陪她一起来的,于是照顾起了她。再后来钟少德就到了……

                “没事,你们已经尽力了,不怪你们。”钟少德拍了拍程强的肩膀,“时间不早了,让兄弟们回去休息吧!明天放半天假——”

                遣散了行动科的便衣后,钟少德将眼光转向了另一边。邵周氏已经醒了过来,一动不动地呆坐在路阶上,关玫正轻轻抚着她的背脊。钟少德走上前去,弯下了腰。

                “邵太太,你不想说点什么吗?”注视着对方的眼睛,他发问道,声音尽可能地柔和。

                女人没有作答,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依旧是一副呆若木鸡的痴态。

                “老师……”一旁的关玫轻声向他打了招呼,瓜子脸上同样没有太多表情。

                “你跟我来——”

                他不再理会绝望的寡妇,把年轻的女学生带到了一条僻静的小巷中。

                “花店查得怎么样了?”他开门见山道。

                “嗯,查过了。抱歉,没找到花的出处。”对方低头答道,似乎有些回避他的目光。

                “怎么那么长时间?”钟少德顿生疑窦,他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这个……”对方开始闪烁其辞。

                在这个人烟稀少的角落,关玫列宁装上的异味渐渐鲜明了起来……没错,这是两种气味的混合体:烟草味和咖啡味。能够集这两种气味于一身的只有一种场所。

                “你去咖啡馆了?去那里做什么?”尽管语气依然平淡,但他已料到了一种可能性。

                “嗯,是去过一次……”对方并没有否认,但依旧吞吞吐吐。

                “去过一次?你还想去几次?!”钟少德再也抑不住怒火,“我让你查案子,你倒好,泡咖啡馆去了!关玫,看不出啊,你比我还要逍遥,真是青出于蓝!去了哪家?巴塞龙那?文艺复兴?还是弟弟斯?跟谁一起去的!?”

                对方抿紧了樱唇。

                “关玫,你听好了——我无意干涉你的私生活,下了班你想怎么样都行!只有一条——做生活时别他妈给我捣浆糊!我是真没想到,你也会变成这个样子,就跟那帮丹阳花瓶一个腔调,还是说,你本来就很向往那种生活?喊喊口号、搞搞运动、耍耍朋友、谈谈革命理想,最后找个红二代……”

                “够了!钟老师,你太过分了!”关玫满脸通红,终于爆发了,“是的,你没猜错,就是和李时英!在霞飞路DDS,不过这全是为了工作!”

                好啊!果然是这个小瘪三!早上还对他冷冰冰的,不到半天就打得火热了,小娘皮,你可真能装啊!在强醋酸的作用下,钟少德的话语愈发刻毒了起来:

                “工作?喝咖啡也是工作?哼哼,那你还真是操劳啊,小关同志。这次是喝咖啡,下次你们又有什么革命工作?去兰心看戏?还是去国泰看电影?可惜大华已经关门了,不然进去跳几曲也不错嘛!反正都是工作。”

                “你!……”关玫气得说不出话来,泪珠在眼眶里转个不停。

                见对方真哭了起来,钟少德反倒有些不知所措了,难道说……自己搞错了?

                然而,关玫的眼泪却始终没有掉下来。一段令人心碎的沉默后,她缓缓开了口:

                “老师……我就那么不值得信任么?”

                听闻是言,钟少德一阵胸闷。

                “如果我告诉你……要是没有他,我今天根本完成不了任务……你会相信么?”

                他开始觉察到了对方的委屈。

                “没错,只要有辆车,十几家花店很快就能跑一圈。”关玫继续说道,“但是,要是根本就没有车呢?”

                “这……到底怎么回事?”

                “事情很简单。等我从监狱回到了局里,我们所有的车都被曹科长他们扣下了,说是奉秦处长命令,要厉行节约,说我们用车太多了,要好好‘精简’一下。精简的结果就是——我连一辆自行车都没借到!钟副处长,现在你该明白了吧?”

                又是秦、曹那两个王八蛋?!册,早就该想到了!

                “你让我怎么办?乘11路电车吗?要真是这样,十几家花店到打烊也查不了一半。老师,我知道你急着破案,你当我就很悠闲么?”

                尽管疑窦未消,钟少德脸上还是露出了惭色。

                “……查到建国西路的时候,对,应该是在两点半,我碰到了李时英和楚曼陀,你知道的,他们有一辆车……”

                没错,钟少德记得,那是一辆军用三座摩托。对于两个杂志社职员而言,这是难以想象的超规格装备。

                “……李时英主动要求带我,为了完成任务,我没有拒绝。还好有他的车,我们赶在五点钟前跑遍了全区的花店。可惜还是一无所获,没一家店认得那朵玫瑰。后来,他邀请我吃一顿便饭,当时正好路过DDS。钟老师,换作是你,你好意思拒绝么?”

                的确,在这种情形下,平心而论,是令人盛情难却。这么看来,这位红二代倒有几分gentleman的派头,只不过……

                “你们是三个人一起吃的饭?”钟少德问道。

                “不,楚曼陀没去,他很早就走了,说是要拍几张照片。”关玫有些轻蔑地笑了笑。

                果不其然,看来这位小楚跟班的确识趣得很。

                “你们是几点钟吃完的?”钟少德继续问道。

                “五点三十五,总共坐了半个钟头。他点了一份土豆烧牛肉,我点了一份牛排,饮料是柠檬水,没有餐后咖啡,本来他要买单,最后是我结了账。吃完饭他又送我回了局里,值班员说你暂时回家一趟,然后我就在局里等了你两个钟头,直到接到报案。怎么样?钟大警长,还有疑问吗?”

                “关玫……”他心中一阵愧疚,本想接上一句“对不起”,结果一到嘴边却成了——

                “天真呐!关玫,你还是太天真了!你难道没看出来么——跟你吃饭的那个人,他也是案子的嫌疑人?”

                “李时英?开什么玩笑?”对方一脸的错愕。

                “首先,他有充分的作案时间。你们分开时是六点左右,邵魁七点多才进的萃芳里,这一个钟头足够李时英找到他。”

                “照你这么说,有作案时间的人有很多,也包括你本人在内。钟老师,我觉得你是在无理取闹。”

                “不止是作案时间,他还有最充分的作案条件。以他父亲的关系,他很容易弄到大自鸣钟监狱的设计图,掌握看守的作息规律,对了,还有间谍专用的消声手枪——别忘了他老爸以前是做什么的!”

                这次关玫陷入了沉默,眉头渐渐锁起……

                “……还有那条地道,如果它是李雄在49年挖的,那就能解释,它为什么在挖到百分之九十的时候突然间停下了,很简单——因为5月28日到了!解放军进城了,牢里那些共产党已经不需要李雄营救了,这些人全都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走了出去。而到了一年后的今天,因为某种缘故,李雄又想起了那条未竣工的地道,想利用它做一件不可告人的事情,那就是……”

                “暗杀邱怀仁?”关玫忍不住惊呼道,“太不可思议了!”

                “他们很可能有一张暗杀名单,邱怀仁、邵魁都榜上有名,要是没猜错的话,很快就会有第三个受害者。”

                “不,这仅仅是您的猜测,并没有证据。就算真是李雄做的,他为什么要用暗杀?还要派他的儿子下手?以他的地位,完全可以用合法手段……”

                “所以说,他们的动机必定极度不可告人!上海的共产党不是铁板一块,李雄是卧底派,他们和南下派是有矛盾的,这件事很可能涉及他们的内斗。我已经有了一种猜想,只是还需要求证,顺利的话,明天就能证实。”

                “好吧……就算您的猜想都很合理,抱歉,我还是不能相信,李时英竟会参与这起案子。您也看到了,就他这个样子,怎么看也不像啊……”

                “人不可貌相,关玫,你和他总共见了几次面?”

                “应该是……三次。”

                “你对他有多少了解?家庭、教育,还有职业履历?”

                “他跟我讲过一些……说自己前几年在机关刊物工作……”

                “但你不觉得,他的能力太蹩脚了么?完全像一个实习编辑。说实话,他让我想起了前几年国民党的文化密探,这些小青年的水平大多和他一样蹩脚,放在报社电台里很扎眼。”

                “可是……”

                “差别仅仅在于,那些人是暗的特务,而他是明的特务。不过话说回来,哼哼,要不是这两朵玫瑰花,我大概还怀疑不到他身上。”

                “玫瑰?”

                “没错。你一定还在奇怪,杀手为什么每次都要留下玫瑰。哼哼,也难怪你想不透,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

                “您到底想说什么?”

                “要是我猜得不错的话,这两朵花是为一个人准备的,而这个人正是——你!”

                “什么?为了我!?”关玫大骇。

                “是的,凶手知道你会来现场,他非常想让你看到花,因为这本就是他送给你的。”

                关玫已经骇得说不出话来。

                “呵呵,还记得那篇《玫瑰寓言》么?”钟少德微笑道,“红太阳下的两朵红玫瑰,别告诉我你没看过。”

                “啊!难道……”

                “没错,他早就给了你暗示。他是在私事公办,一边做他的杀人任务,一边向你求爱。这种变态的风格跟他的样子倒很般配。这种案子我以前也碰到过,只不过求爱的对象是个译意风小姐。”

                “难道……真是这样?”关玫开始从震骇中回过神来,“难道真的是他?!”

                “所以说,你还是太天真了,”望着一脸怅然的对方,钟少德感到了一阵满足,“关玫,你听好了——想要成为优秀的侦探,你就必须以最大的恶意来设想他人,否则你永远不会明白,那帮变态的畜生到底在想什么,到底会做什么,你永远只会处于被动,就像今天一样。如果李时英真是罪犯,那么,你至少已经泄露了我们的调查方向——他到底知道了多少?”

                “不……我只告诉他我们在查玫瑰的来源,其他也就没有了,邵魁的事我一个字也没提!一路上我们没说几句话,也就是在吃饭的时候……”

                “那你们在弟弟斯聊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其实,基本上都是他在讲,我不过是个听众。”

                “哦?他演讲的内容一定很精彩了?”

                “哼,还不是他们那套革命理想!”

                “说来听听——”

                “他跟我说,他从小在延安长大,延安什么都好,就是风气有一点不好,大家总是歧视从大城市来的青年。‘整风’、‘抢救失足者’,还有什么‘文艺座谈会’,这些运动的初衷都是好的,可一搞起来就变成了出身歧视和地域歧视。他还说,无产阶级的理想是消灭阶级、消灭差别、消灭各种歧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所以说呢,当务之急不是搞什么思想改造,而是加快经济改造,尽早消灭剥削的经济基础,让地主和资本家自然而然地变成劳动人民。一旦经济改造完成了,全中国的人就都成了无产阶级,也就不存在什么阶级敌人了。到了那一天,就应该把牢里的反革命犯统统放出来,让他们重新回到人民的队伍,官僚制度也该废除,最好是像巴黎那样搞一个公社……呵呵,都是这种白日梦话,听得我都快打瞌睡了。老师,你说说看,这个人是不是很天真?”

                “是很天真,天真得近乎伪善。很明显他是在讨好你,他晓得和你不是一路人,但是,他好像说过头了,以他的身份,照理讲……也许你说的对,在某些方面,这个人也许真的很天真。”

                “那么,您还觉得他就是杀手?”

                “也许是,也许不是,但有一句话你不应该忘记——”

                “哪句话?”

                “‘天真不等于无辜,无知是罪恶之母。’古希腊名言。”说话的同时,他点燃了他的墨西哥雪茄,“好了,不早了,回去休息吧!明天你也放假半天。”

                在缭绕的烟云中,石像怪再度陷入了孤独的沉思……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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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黄牛知道真相


                  钟少德抬腕看了看表。

                  十一点三十五分。这表明他已经守了四小时零五分钟。

                  他守候的大街名叫爱多亚路,曾是法租界主要的金融街之一,如今早已风光不再,街边的银行大多关了们,街名也改成了“延安东路”,但作为往昔繁荣的见证,几栋银行大楼依旧矗立不倒。在广厦的阴影下,大上海的地下金融家们正鬼鬼祟祟地活跃着。

                  从上午七点一刻开始,爱多亚路上共有外汇黄牛二十六头,如今还剩十八头,钟少德数得清清楚楚,但他并未在其中发现那只瘦猴的身影。难道邵周氏提供的线索又出了问题?还是说,田宝三今天还没来?再守下去恐怕不妙。钟少德很清楚,自己正在和杀手抢时间,分分秒秒都要人命。该主动出击了——

                  钟少德从隐蔽的小巷里走了出来,将一身行头暴露在中午的阳光下。今天他换上了一套半新不旧的米黄色西装,配一条蓝色领带和一副金丝边眼镜,头发梳成了奶油包头——费了他小半盒发蜡,再夹上一只塞满旧报纸的公文包,活脱脱一个落魄的公司经理。

                  他的目标是黄牛群中最显眼的一头。该牛二十五、六岁,一米七出头,穿了一身人民装,头上却戴着鸭舌帽,左肩斜挎一只特大号仿牛皮包,装扮甚是风骚。经过这半天的观察,钟少德发现,这只绰号“小六子”的黄牛确实是爱多亚路牛群中独领风骚的一员。这家伙极其活跃,不但自己频繁招揽生意,还不时帮同志介绍客户,一副路道很粗、很吃得开的样子。如果田宝三真在这条路上谋生,这个小六子不可能不认识他。

                  一阵装模作样的东张西望后,钟少德凑到了目标跟前:

                  “老板,美金有否?”

                  “咦?这位朋友从来没看到过……”出于职业习惯,对方上下打量起了他,“侬要美金做啥?”

                  “还能做啥,当然是自家用了。”钟少德再度神经质地四下张望了一番,压低声音继续道,“我本来是东方巴黎公司的。不瞒侬讲,我通了好多门路,昨日总算是买到了船票,去香港的,一家门大后天就要跑路了!可到了那边总要有铜钿吧?人家都讲小六老板最有办法,就过来寻侬了。”

                  “啥人介绍你来的?”

                  “这还用得着介绍?六老板侬名气介大,阿拉圈子里哪个不晓得?”

                  “哈哈……过奖过奖,”对方掩不住一脸的得意,“都是朋友道里的,大家互相帮忙嘛!朋友侬要多少?”

                  “现在行情变得快,我也吃不准。今朝带了两百万,都在这里了,侬看看能调多少?”钟少德拉开了公文包的拉链,露出了最上面的一排真人民币。

                  “哎哎,勿要急猴拉斯呀!”对方慌忙制止道,“这里人多眼杂,阿拉里厢谈——”

                  说完,小六子四下望了望,见并无异状,便将钟少德拉进了附近的小巷,离开了牛群的视线。

                  “朋友,侬讲得弗错,现在市面是越来越紧张了,公安三日两头来抄靶子。唉,讲句老实话,我也是做一单是一单。”小六子装腔作势地叹起了苦经,却掩不住眼角的笑意,“朋友道里的,我也不好意思多赚侬。侬看,这个数怎么样?”

                  说着,对方伸出了一只巴掌。

                  “蛮好蛮好,”钟少德一面微笑着,一面将手伸进了公文包,“不过,我觉得这个数更公道——”

                  说着,他亮出了藏在包里的手枪。

                  “朋、朋友……”对方立即吓傻了眼,“有话好……好讲……侬是哪……一路的?”

                  钟少德又亮出了怀中的派司。

                  “啊!公安!”对方头上顿时冷汗直窜,“公安长官……有话好说……我……我全交代……争取……宽大……”

                  “听好了!我没兴趣抓侬这种货色!只要侬交代一件事,今天的事情我就当没发生过。”

                  “啊……好,好,不管什么事,我、我一定交代!”

                  “田宝三认不认得?”

                  “‘田宝三’?伊是?”对方一脸迷惑。

                  “就是这个人——”钟少德亮出了田宝三的照片。

                  “啊!这不是阿三头吗?原来你们寻的是伊啊!”

                  “伊也在这里做黄牛?”

                  “是的是的,不过伊做的时间不长,也就是从……今年年初开始。一开始我还带过伊几日,后来伊就自己做了。”

                  “伊人呢?今天怎么没来?”

                  “这我也正奇怪哩!伊算是来得勤的,差不多每日早上都来,昨日还来的,今朝不晓得为啥没来。”

                  “伊住在哪里?”

                  “就在吉庆村,伊一个人住,请我去过两趟。”

                  “蛮好,带路——”

                  吉庆村就在爱多亚路以西两公里处,名义上是村,其实却没有围墙。半个世纪当中,在这片方圆不足半公里的土地上,陆陆续续建起了一百多座矮平房。房屋的档次大多很低,略好于闸北的棚户区,直到三十年代末才接通自来水。村子的布局鳞次栉比,巷道纵横交错,四通八达。房子虽然都标了门牌号码,但第一次来未必能找得到。这里因此也成了鸡鸣狗盗之徒的理想窝点。

                  田宝三的栖身所位于这片区域的东南部,当钟少德和他的向导到达时,这座标着69号门牌的小房子正门户紧闭,还拉上了厚厚的窗帘。

                  现在是十二点钟,太反常了。钟少德嗅到了一丝不祥的气息……

                  小六子上前敲了敲门。

                  门后听不到任何动静。

                  “阿三头,是我,潘大陆!”小六子又拍了两记门。

                  门后依旧是一片死寂。

                  钟少德打了个手势,示意小六子让开。他本人随即走到门前,从怀中摸出一支细长的发卡,插进了门锁的锁眼。一阵熟练的操作后,司必灵“咔嚓”一声,成功解锁,门开了一条细缝。

                  钟少德向身后招了招手。小六子犹犹豫豫地靠了上来,正当他离钟少德还有一步远时,钟少德一把揪住他,猛地将他推进了门。

                  踉跄间,小六子后颈早已中了一记闷棍,连声音都没发出便一头扑倒在地。正当门后的小个埋伏者趁势想要冲出屋子时,冰冷的勃朗宁顶住了他的脑门,将他一步步顶回了小黑屋里。

                  钟少德用另一只手关上了身后的门。没错,被他制住小个子不是别人,正是屋主田宝三,如小六子先前所言,屋里只住了他一人。

                  “你……你……”盯着银色的枪管和枪后面的不速之客,田宝三早已面无人色,成了“杀鸡儆猴”中的那只猴子,猴子的右爪僵止在半空中,还握着一根擀面杖。

                  数秒钟后,擀面杖掉落在地,随着木头的脆响,长衫礼帽的田宝三瘫靠在墙上,垂下了双手,露出了颓丧的神色。

                  “你……是他的人?”他嚅嚅道,“来得好快……好,动手吧——”

                  “不用急,”钟少德将视线转向了下方,“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穿几号鞋?”

                  “什么?!”对方仿佛没听清。

                  “鞋脱下来,”钟少德用枪指了指对方的脚,“想活命的话,把左脚的鞋子脱下来!还要我讲第三遍么?!”

                  尽管不明就里,田宝三还是用颤抖的右手脱下了左脚的皮鞋。

                  “拿给我——”钟少德继续命令道。

                  田宝三只有照做。

                  钟少德用左手接过皮鞋,将鞋底翻转了过来,只见上面印了“38”两个数字。

                  38码,40码,足足差了两号,看来不是他,至少在复兴公园留下鞋印的并不是此人。但保险起见,还是照老规矩——

                  “坐下——”钟少德逼对方坐上了靠背木椅,随后掏出手铐,一记辣手的苏秦背剑式,将对方死死铐在了椅背上。完了他收起了枪,开始勘察屋子。

                  屋子并不大,但对一个单身汉而言也不算小。屋子的建筑面积大约三十平米,除去灶披间只有一间房,上面还搭了一个小小的阁楼,以木梯和地面相连。屋内家具还算齐全,但分外地零乱,衣物、财物和其他私人物品满满堆了一床,唯一一张桌子上放着一只收拾了一半的行李箱。看来屋子的主人正准备出一趟远门。

                  钟少德四处翻了翻行李,结果只找到了一件威力不亚于擀面杖的武器——一把折叠式小刀,可能是用来削水果的。

                  “好了——”他拉过另一张椅子,坐到了田宝三的对面,“跟我说说看,你准备到哪里去?”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对方看样子是恢复了三分镇定,“既然落到了你们手里,我也没啥好说的,只求老兄你痛快点,也省得夜长梦多。”

                  “呵呵,你小子真以为我是来杀你的?”钟少德晃了晃手中枪,“就靠这玩意?连消音器也不装一个?枪一响不怕隔壁听到吗?”

                  “啊,你是说……”短暂的错愕后,对方渐露狐疑,“你不是来杀我的?那你是……”

                  “我来是想知道一件事,”钟少德盯住了对方的眼睛,“你说的那个‘他’,就是你认为会派人来杀你的人,这只赤佬到底是什么来路?”

                  “你和他们不是一伙的?”对方疑心大作,“你到底是什么人?!”

                  “册!小瘪三,连我都不认得,你这些年是怎么混的?”钟少德哑然失笑,看来自己今天这番易装颇为成功。

                  他再度亮出派司,翻开递到了对方眼前。

                  “啊!钟……钟警长?!”在看清了上面的大名后,田宝三又是一骇,“难怪……银色勃朗宁……您老真是法租界的神探,钟少德钟警长?!”

                  “法租界早就不存在了,世上也没什么神探。不错,我就是钟少德,现在的身份你也看到了。”钟少德答道。对方的恭维多少让他有些不爽,主要是因为其中有一个“老”字。

                  “那您来找我是……”

                  “邱怀仁和邵魁都死了,你早知道了吧?”

                  “是的。今天晨报上看到的,不瞒您讲,我当场吓得半死!我马上想到,下一个指不准就是我了!”

                  “所以想出去避避风头?”

                  “是的。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您老,真不愧是……”

                  “去你妈的!好好答话!接下来才是正题,我问你——照你看来,到底是谁想杀你们?为什么要杀你们?除了你们三个,还有没有其他目标?讲老实话!否则没人救得了你!”

                  “是是……”一阵鸡啄米后,田宝三开始面露难色,“可是……那个人势力太大,我怕……”

                  “怕我动不了他?哼哼,好得很!反正都是白忙,那我索性早点下班,多休两天假好了!”钟少德站了起来,径直向门口走去。

                  “不不不,钟警长,不要走!”对方顿时慌了神,“等等!等我一下,容我再想想,再想想……”

                  “再想想?行啊,没问题。不过这时间有点尴尬,我看这样吧,我先出去吃个中饭,大概也就两、三个钟头吧!你一个人在这里慢慢想,反正有的是时间。”说着,钟少德伸手去开门。

                  “不!求求你!别把我一个人留下!我说,我全说!”对方如其所料地崩溃了。

                  钟少德把脸凑到对方面前,露出了凶恶的微笑:“他到底是谁?我用人格担保,这是最后一遍——”

                  “他……他是……”

                  正当田宝三准备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候,钟少德身后突然传来了动静。回头一看,只见方才扑地的小六子已经转醒,正扶着墙壁想要站起来。

                  钟少德上前扶起了小六子,他看起来并无大碍,最多轻微伤。

                  “阿三头!侬个王八蛋!”小六子一清醒便破口大骂,“明明晓得是我还要打,出手还介重,想要我命啊!侬也忒不仗义了!册那妈个逼!我潘大陆真是瞎了眼睛,会认侬这种灰孙子做朋友……”

                  “好了好了,”为了节约时间,钟少德打起了圆场,“也不能全怪伊,侬不晓得,伊最近有点神经过敏,本人不大好控制,再说我也有责任嘛!”

                  小六子的气势一下子消掉了八分。

                  “朋友道里嘛,就应该互相谅解,侬讲对不对?”钟少德一面说着,一面从田宝三的行李箱中翻出了钱包。

                  小六子没有答话,一味看着钟少德,眼神中有不甘,但更多是畏惧。

                  “今天阿拉还有事,我看先这样吧——”钟少德从钱包里数出五张千元钞票,塞到了小六子手里,“买点营养品补补,改日再让阿三头登门赔罪,侬看怎么样?”

                  小六子收了钱,悻悻退了出去。

                  听到脚步声渐行渐远,钟少德锁上了门,把面孔转向了屋内:

                  “好了,我们继续!‘他’的名字——”

                  “那个人的名字不止一个,”田宝三顿了一顿,吐出了真言,“一年前他叫孙力行,现在叫李雄。”

                  “李雄,上海军管会的巡视员?”

                  “没错,就是他!”

                  果然不出所料!照此看来,杀人动机也八九不离十了。

                  “李雄为什么要杀你们?”钟少德继续问道。

                  “是因为三年前的一桩旧事,”田宝三露出了一丝苦笑,“那是他和我们一起做下的孽。”

                  “你们?还有邱怀仁和邵魁?”

                  “是的。”带着越发苦涩的笑容,田宝三开始了回忆,“……47年的时候,我还在大自鸣钟监牢做事,在四监区当看守,邵魁和邱怀仁是我的上司。四月份的时候,牢里新来了几个政治犯,都是大学生,一共是六个人,其中一个是女的,姓黎,听说是办了一个反国民党的杂志。抓他们的是飞行堡垒的人,带头的就是孙力行,他那时是个大队副,抓共党出了名的狠,谁看得出他本人就是共产党?那几个大学生都被他关到了我们监区,那个女的关在女牢的单号里。孙力行的人三天两头来审他们,问他们是不是共产党,有没有受共产党指使。其实那时我就知道,他们不是共产党。”

                  “你是怎么知道的?”钟少德插了一句。

                  “看孙力行对付他们的手段就知道了。要是飞行堡垒真怀疑你是共党,这帮孙子还不把全套大刑都给你来一遍,弄得你死去活来?可对这几个大学生,孙力行还真没下狠手。审讯一开始还算认真,没过几天就开始跑过场了,用刑也越来越轻,第三次以后索性就不用刑了。审他们的时候我就守在门口,从头到底也没见着什么好戏……”

                  “那黎竞雄是怎么死的?”钟少德单刀直入道。

                  “原来您已经知道了……”对方略带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叹了一口气,“唉,也罢,门背后出污,天总是要亮的。没错,她算是被我们害死的。我们……做了她,就是……强奸……”

                  “尸检报告上为什么没写?”

                  “因为法医就是飞行堡垒派来的,他们早就串通好了。其实,整件事情全是孙力行策划的!这丧阴节的王八羔子,我们全被他算计了!”

                  “讲具体点——”

                  “那天是在5月23号,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黄昏,孙力行带了两个手下来办公室找我干爹,就是邵魁,他那时是看守长。当时邱怀仁和我也在场。孙力行跟我们说,那几个大学生已经定罪了,全都是潜伏共党,再过两天就秘密审判,统统枪毙!今晚还要审最后一次,说他们人手不太够,要我们三个协助他们。我们都觉得奇怪,飞行堡垒是审人的行家,干嘛要我们掺和?但我们都不敢惹这帮活阎王,只能跟着他们到了审讯室了,哦,那间审讯室在四监区地底下,是全监狱最好的一间,还装了隔音墙。我们一进审讯室就觉得不对头,审讯室里只有一个犯人,就是那个姓黎的女学生,她被铐在老虎凳上,不过没有上刑。她那天好像洗过了澡,还换上了进来时穿的衣服,衬衫裙子什么的。您晓得,她本来就长得俊,这么一打扮,看得我们心里都痒痒的,尤其是她那种冷冰冰的眼神,您应该懂的……”

                  钟少德下意识地松了松领带。

                  “孙力行没急着审人,”对方继续说道,“谁也想不到,这家伙竟然在审讯室里备了一桌酒菜!他是要请我们吃饭。我们本想敷衍一下,可三杯黄汤一下肚,也就慢慢失掉了戒心,跟他们侃起了大山。孙力行还真是真人不露相,别看这家伙平时老阴着面孔,一上酒桌简直变了个人,划拳行令样样都会,还跟我们讲了不少荤笑话,我事后才悟到,他是故意在勾我们。就在我们喝得半醉的时候,孙的一个手下跑进来跟孙说了两句,孙的脸色马上变了。他跟我们说,他刚刚接到了紧急任务,必须马上出发,就不再陪我们了。最后,他还用开玩笑的口气叫我们‘好好开导开导’那位黎竞雄小姐,再过两天就没机会了。说完他就走人了,还撤掉了所有的手下,审讯室里就剩下了我们三个男人。后来的事情……您懂的呀!既然上头都发了话,反正她后天就是个死逼了,不操白不操嘛!我们当时脑子里一团浆糊,全都是这种念头。邵魁是头儿,胆子也最大,他第一个上了。没想到那妞还是个雏儿,这就跟中了航空奖券一样,看得我们魂儿都飞了。邵魁完事以后,邱怀仁也上了一回。我想他们都上了,我不上不太好,所以也就……”

                  “有什么不好?我看很好嘛!哼哼哼……”钟少德一阵怪笑,笑声异常阴沉。

                  “不不!钟警长,我该死!我不是人!”田宝三吓了一大跳,慌忙改口道,“不过我只是从犯啊!我总共只打了一炮!邵魁打了三炮,邱怀仁打了五炮!他们俩弄了这小姑娘整整大半夜!要不是这两个家伙,小姑娘又怎么会寻死呢!”

                  “反正死无对证,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绝无半句假话!我……我敢对天发誓!但有半句假话,叫我不得好死!”

                  “就算全是实话,只怕你还是不得好死啊……”钟少德心中暗道,随后继续发问:

                  “这么说,黎竞雄真的自杀了?”

                  “千真万确!就在那天下半夜!邵魁和邱怀仁都玩腻了,就让我给黎小姐穿好衣服,把她送回了单号子,结果五点钟换班时候发现,她竟然在铁窗上吊死了,用的就是她自己的床单!我们当时全傻眼了。玩两下嘛,谁晓得会弄出人命?死的是未决犯,没办法,我们只能上报,当然,没讲我们强奸。当天上面就派了法医来验尸,我们三个都吓得半死,可谁想到事情就这么糊弄过去了。后来外面的学生闹了好几次事,上头受不住压力,听说要拿我们开刀。还好,到头来只是虚惊一场,也就是撤了我干爹的职,邱怀仁和我都没事,邱怀仁还钻空子升了官。后来,和黎竞雄一起的几个大学生都判了刑,他妈的,没一个是共产党!最重的一个也就判了五年!操!孙力行这王八蛋!我们全被他耍了!但我一直弄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骗我们。直到去年共军进了城,我才算是明白了——原来孙力行根本就是共党的卧底!本来的名字叫李雄!我这才想到,这孙子当年是利用了我们,借我们的手弄死女大学生,挑拨国民党和市民的关系。要不是死了一个黎竞雄,法租界的几个学校哪能闹得这么厉害?可恶!这个吃里扒外的杂种!”

                  “哦?既然这么不喜欢李雄,你们倒没有一枪崩了他?”钟少德打趣道。

                  “钟警长说笑了,”田宝三又恢复了先前的苦笑,“我们几个看守,能有多大能耐?唉,我本来是这么想的,人家是砧板,咱们是鱼肉,饭碗丢了好歹小命还在,能混一天是一天吧!可有谁晓得,李雄这家伙手条子这么辣!都三年了,他还是不肯放过我们,连我们的命都想要了去!”

                  “你确定邱怀仁和邵魁都是李雄派人杀的?”

                  “不是他还能是谁?!”田宝三一脸的斩钉截铁,“他肯定是怕我们抖出当年的丑事,坏了他的前途,帮他那个党抹了黑。我们三个一死,这件事就再也没外人知道了,这瘪三就能睡安稳觉了。”

                  很好,对方的供述与自己的猜测基本一致,但是……果真是这样吗?假设邵、邱、田三人真的舍得一身剐,将黎竞雄案的实情昭告天下,如此就能扳倒李雄了吗?恐怕难度很大。首当其冲的就是途径问题,有哪家报社甘愿冒绝大之风险,与执政党正面为敌?须知,如今的共产党可不比以往的国民党,其对社会舆论的控制力绝对要胜出不止一筹。以李雄的智力,应该不会考虑不到这点……

                  “钟警长,我知道您是模子!法租界的头号模子!和那帮丹阳瘪三绝不是一路的!我年纪还轻,还不想死。恳请您老高抬贵手,放宝三一条活路——”对方哀求道,若不是被铐在椅子上,他恐怕已经跪下了。

                  “唉……”钟少德叹了一口气,走到了对方身后,掏出钥匙打开了扁担铐。

                  “哎呦!”随着拘束的解放,对方发出了痛苦的呻吟。人这种东西还真是犯贱,苦难深重的时候总是一声不吭,一旦你减轻了他们的负担,他们反倒跟你大呼小叫起来。

                  钟少德坐回椅子上,从裤袋里掏出一包骆驼牌香烟,递了一志给田宝三。

                  “谢谢……”对方正想接过,无奈一双手不听使唤。

                  钟少德把烟塞进对方嘴里,用打火机点燃,随后又帮自己点了一根。

                  “我说阿三呐,逃也不是办法啊……”喷出一串烟圈后,他开始了劝说,“你说你能逃到哪里去?现在到处都要上户口,就算你逃得回山东老家,你信不信?不到十天村委会就会把你送回来。这还算是好的。你也知道李雄的势力大,现在上海到处都有他的人,你觉得你有把握逃到码头或者火车站么?远的不说,就算要出吉庆村,恐怕也不大容易吧?李雄真想杀你的话,附近会没他的眼线?你一出去不是正中了他们的圈套?”

                  “啊!那我该怎么办?”在老江湖的恐吓下,年轻人露出了惊弓之鸟的眼神。

                  “依我看,逃是没有用的。这帮人就是一群恶狗,你越是逃,他们就越是追得紧。要是你横下心来,跟他们干上一干,他们说不定反倒怵了。”

                  “您的意思是……”

                  “你想啊,现在共产党刚刚在上海呆了一年,还没站稳脚跟,他们正急着收买人心。这时候要是爆出了李雄当年的丑闻,你觉得他上司会怎么想?”

                  “您是说……”

                  “丢卒保车,丢车保帅,所有党派都是这套把戏,共党也不会例外,你知道陕北的刘志丹么?”

                  “您是说……我应该把事情抖出来?”

                  “没错!这么做对你利大于弊。军管会不是讲了么,解放以前的一般刑事犯罪一律既往不咎,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进监牢。真正害怕的只能是共产党,一旦事情闹大,他们顶不住压力了,自然就会把李雄拿出来当牺牲品。李雄一旦玩完,你不就能睡安稳觉了?”

                  “您说的在理,可是……”

                  “可是口说无凭,要大家相信我们,就一定要有真凭实据。现在就有一个机会,只要你肯配合,我们就能拿到如山铁证!”

                  “啊!您该不会是让我……”

                  “没错!简单地讲——就是让你做诱饵!”钟少德一把掐灭了手中的烟头,“只要我们抓到那个杀手,就一定能撬开他的嘴!这点我有十足的把握!一旦他招供,我就马上放龙,把报社电台的人统统招过来,让全上海,不,全中国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到时候军管会自然骑虎难下,李雄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就算不撤职查办,上海也肯定是呆不下去了。你小子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怎么样?敢不敢赌一把?”

                  “这……”对方陷入了纠结中,在他削瘦的脸上,希望和畏惧不住地交替着……

                  “凡事都有风险,这个世界不是白斩鸡,”钟少德决定再加一把火,“看看你,畏畏缩缩躲在这里有什么用?躲得了一时,躲得过一世么?退一万步讲,就算李雄不派人上门杀你,你就活得下去么?不要忘了,你是黄牛,是扰乱金融秩序的投机犯!我今天是可以不抓你,但你能确保明天、后天也没人抓你么?一旦你进了号子,就等于是进了李雄家的后花园,要死要活还不是全凭他兴趣?年轻人,好好想想,别害了自己——”

                  “您是说,要是我帮您抓杀手,倒外汇的事就一笔勾销了?”

                  “当然!不但一笔勾销,我还会派人一直保护你。等风头过了,你想怎么过都行,要是上海呆不下去了,我还可以帮你办出境手续,送你去香港!”

                  “真的?!”

                  “废话!我是什么人?能跟你开玩笑么?!”

                  “那……你们可千万要保证我的安全!”

                  “一句话!我用人格担保,绝不让他们碰你一根手指头!”

                  “那好!”田宝三终于下了决心,“您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听您的,跟他们赌上一赌!”

                  不错,到底是上钩了!钟少德一阵窃喜。毕竟是老江湖了,对付这种小鬼头还不是三根手指捏田螺?事实上,他这番说词有不小的漏洞,就连他本人也不相信,之所以说得动对方,主要还是捏准了对方的心理。对于案情的真相,钟少德其实并不十分确定,为了进一步验证,只好委屈阿三头当一回小白鼠了。另外,钟少德自然不会那么天真,以为破了案就能扳倒李雄。他之所以执着于擒拿杀手,除了履行职责之外,还有一部分私人原因,那就是——由于爱徒关玫的缘故,他极度厌恶李氏父子。难得有这次机会,就算不能搞垮李雄,也定要让他难堪到家,结结实实地熬鸾一回,也好让关玫晓得,这对父子到底是哪路货色。不错,这种动机确有偏离理智之嫌,钟少德本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然而,他也知道:人不可能永远生活在“理智”中,尤其是当“理智”已沦为“苟且”的同义词之时……呵呵,权当老夫聊发少年狂吧!狂死总比屈死好。

                  那么,这次具体该怎么玩呢?

                  抬眼间,透过窗帘的空隙,钟少德仿佛看到了什么。

                  他将窗帘稍稍拉开了一些。没错,那是一幢高楼,一幢还算高的楼。二、三、四、五,总共是五层,看起来像一座旅馆,在这个街区算是鹤立鸡群了,远近正好,视野也足够开阔……

                  很好,就是它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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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伏击


                    下午两点半,汇中旅馆503室聚齐了四个人。

                    “都坐下吧!”最先发话的是钟少德。

                    于是,一男一女两位来客靠着茶几坐定下来,在接到钟少德电话的第一时间,他们就换上便衣,间不容发地赶了过来。

                    男的是程强。他如今一身漆黑中山装,衣料笔挺,胁下藏了一支柯尔特手枪连同三支弹夹,就算没有这件武器,一身功夫的他依旧令人生畏。

                    女的自然是关玫。小姑娘今天是猎装打扮,背了一只大提琴盒,给人一种文武双全、英姿飒爽的感觉。唯一小小的遗憾就是,缺了一顶贝雷帽,不过无伤大雅,依旧英姿飒爽。

                    “今天请你们来,是有一件很棘手的事情,”钟少德将目光转向了偎在墙角的灵长类动物,“阿三,这两位是我最得力的助手。现在你把跟我讲过的话再跟他们讲一遍,拣重要的讲——”

                    “是……”田宝三小心翼翼地望了望两人,随后开始了叙述……

                    “畜生!!”听完整个故事后,程强怒不可遏,一掌劈去,竟削掉了木制茶几的一角!

                    田宝三的脸一下子白了。钟少德看在眼里,却并不在意,他的注意力更多集中在关玫身上。

                    小姑娘保持了她一贯的风格,看不出太多的表情,面色微微有些发青,不经意间,她早已攥紧了拳头……

                    “根据前两次的行动规律,杀手很可能会在今晚动手,”充分观察之后,钟少德再度开了口,“我的计划就是——设伏抓人!希望你们能助我一臂之力。当然,这件事情牵连太大,事关你们的前途甚至是生命!你们都还年轻,有选择人生的权利,我绝不勉强。现在给你们十分钟,希望你们仔细考虑,权衡利害,然后再答复我——”

                    “还考虑什么?!”程强立马发了话,声音中气十足,“处长!只要你一句话,上刀山下火海,我程强眼睛都不会眨一眨!这帮百爷种,早就想收拾他们了!军管会又怎么样?犯了法照样抓!只要一拿到证据,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

                    面对如此热血的表态,钟少德只能报之以微笑,笑中大半是赞许和感激,也藏着些许无奈和内疚……

                    半晌沉默过后,钟少德再度开了口:“关玫,你怎么说?”

                    “老师,我平常是不是话很多?”关玫露出了坚毅的微笑,“这次能不能不说话,只做事?”

                    “不,一点都不多。谢谢,谢谢你们!”钟少德再度动容。

                    “处长,布置任务吧!我们到底怎么干?”程强道。

                    “很简单,三个人,分两组。”钟少德说出了早已想好的计划,“程强,你身手最好,等一下你和田宝三一起回他家,你要二十四小时保护他的安全!没特殊情况,不许离开屋子!如果要长时间作战,我会给你们送饭。记住,你必须寸步不离!”

                    “是!”程强站起来应道。

                    “关玫,东西给我——”

                    关玫递上了大提琴盒。钟少德一把接过,将琴盒平放在双人床上,打开了盒盖。里面躺着一支狙击步枪,由中正式改装而成。钟少德取出步枪,装上了瞄准镜,上足五发子弹,向窗外瞄了瞄:

                    “大约一百米,射击非要害部位,关玫,有没有把握?”

                    “没问题!”关玫干脆地答道,“就算不用瞄准镜也可以。”

                    “很好!你和我守在这里,轮班监视吉庆村69号,目标一经确认,立即开枪!”

                    “是!”

                    “程强——”他将视线转向了另一边,“我们开枪之后,如果对方还有行动能力,那就看你的了!不过你千万要小心,对方可能不止一个人!见机行事,我会在一分钟内赶到。”

                    “是!”

                    “好了,阿三,你也看到了,我们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包管他们有来无回。你只要不乱动,老老实实听这位程科长的话,我保证你不会少一根手指头!”

                    “是是,我一定听话,一定配合……”唯唯诺诺之余,田宝三畏惧地瞄了程强一眼。

                    “事不宜迟,没有疑问的话,行动吧——”

                    “是!”两人道。

                    程强将田宝三押了出去。直到听不见两人的脚步声后,钟少德才显出了一丝忧色,将视线转向了他的搭档:

                    “好了关玫,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到晚上就没机会了。”

                    他很了解他徒弟。每次重大行动之前,关玫总有一肚子的问题。她和程强完全是两种类型,后者用肌肉思考,是个彻头彻尾的行动派。行动派与思考派,两者自然是各有优劣,都是团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就好比一支狩猎队伍中既要有猎狗,又要有猎人一样。然而,行动力不管如何高强,倘若缺乏主见,充其量也只能做一条最好的猎狗。要想做真正的猎人,就必须勤于思考,必须料敌在先。因材施教也好,偏心也罢,总之,钟少德对这两名助手的期许确实不太一样。他很清楚,程强再怎么优秀,终究只是做助手的料,而有潜力接自己班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关玫。尽管她今年只有22岁,作为警探还略显青涩,但只要假以时日,悉心调教,终有一日会成大器——如果这个社会还有几分惜才之心的话……

                    “没问题啊!我能有什么问题?”关玫眨了眨无辜的大眼睛,嘴角微微上翘道,“要说问题,我还以为您有问题要问我呢!”

                    “哦?我有什么问题?”钟少德一阵莫名。

                    “比方说,假如我在瞄准镜里看见了某人,我会不会坚决开枪,诸如此类的。”对方的嘴角弯了下来,翘起了两瓣樱唇。

                    唉,这小姑娘还真记仇啊……钟少德总算是明白了,原来昨晚的事她至今都没有释怀。也难怪,自己是说得太过火了,错确实在自己。赔个礼,道个歉难道真有那么难吗?

                    “好吧……如果来的真是李时英,你会不会朝他开枪?”好吧,确实很难,还是装傻更简单一些。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用一双明眸盯着他的眼睛。

                    他也装出一幅满不在乎的样子,顽强地和对方对视着。

                    然而,这份顽强只持续了不到半分钟。正当钟少德佛目低垂,准备就范之际,对面传来了幽幽的话音:

                    “老师……谢谢您。虽然有过误会,但我知道,您一直都信任我。谢谢,我真的很感激!请您放心,我不会辜负这份信任!”

                    抬眼望去,关玫早已两颊绯红,明眸也愈发湿润了。钟少德不由得一阵心酸。

                    “呵呵……过去的事还提它干嘛?”他很刻意地干笑道,“好了好了,还是谈谈正经事吧!那个,你是从局里过来的,今天局里有什么动静?曹兴华那帮人查案查得怎么样了?”

                    “嗯……我是中午才去的局里,”关玫展了展她的柳叶眉,“看样子,曹科长他们暂时是没空查杀人案了。”

                    “哦?怎么回事?”

                    “全是因为那个纪念大会。您不晓得吗?”

                    “什么吊毛大会?”

                    “就是‘上海市监狱胜利接管一周年纪念大会’啊!您的嫌疑人不就是这次大会的主角吗?”

                    “李雄?!”钟少德想起来了,昨天早上调查大自鸣钟监狱时,有一位满脸绒毛,姓高名完的监狱干部曾经提到,他们监狱要在5月28日举办一次纪念大会。难道说,作为上海监狱系统头目的李雄要亲自出席?

                    “嗯,没错。他们本来是想在大自鸣钟监狱开会的,可现在出了这种事,就只好换个地方了,改在旧公董局大楼的礼堂。时间不变,还是28号上午,记者也照请,还要拉一大帮狱警来充数,其中就包括许多大自鸣钟的人。”关玫道。

                    “公董局礼堂……上头是要让我们局负责警卫么?”

                    “没错。所以今天一大早,曹科长就带人去了大自鸣钟,说是做什么‘亡羊补牢’工作,听说也就是帮狱里排查‘政治面貌不清’的狱警,顺便把那条地道填一填。听说局长很重视这次大会,警卫处人手不够用,所以要从我们处调一部分人,现在处里大部分案子都叫停了,就连雷打不动的礼拜六讲经会也取消掉了,哼哼,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真有那么夸张?”

                    “听说开完这次会后,李雄就要去北京述职。事关不少人的前途,所以才会格外隆重一些吧!”

                    北上述职?!钟少德灵光一现:难怪这帮家伙急猴拉斯到处杀人,原来是在做临行前的清道夫工作,不想在上海留下尾巴。照此看来,25、26、27,这三天内他们是非要田宝三的命不可了。蛮好,这正是抓现行的不二良机!

                    “好了,您的问题我答完了,嗯……”关玫突然抿起了嘴,一脸欲言又止的神情。

                    “有问题就问吧!我还不晓得你么?”钟少德笑道。

                    “果然瞒不过您……不好意思,我确实有一个问题,”关玫蹙起了柳叶眉,“老师……这次我们真能抓住凶手么?您说杀手可能不止一个,可我们只有三个人……”

                    “所以你觉得我应该多叫几个人?”

                    关玫没有答话,只是默默看了窗外一眼,窗外是迷宫一般的居民区。

                    “没错,吉庆村地形四通八达,很不利于抓捕,”钟少德看出了对方的心思,“要想无伤捕获,至少需要十五、六个人,我们没那么多人可用,所以我选择了击伤。”

                    无人可用,这并非危言耸听。经历了这一年的“接管”,钟少德手下的可用之才确实一天比一天少。在他的刑警处,越来越多的“旧警察”被停职、开除,以及被迫“主动辞职”,其原因不乏荒唐可笑者,除了常见的引咎之外,还有出身、亲属、宗教信仰、性格做派,甚至是私人爱好。一年折腾下来,钟少德能用的部下已经不超过二十个,信得过的更是凤毛麟角。现在碰上了如此敏感的秘案,若非高度信任者,根本不足与谋,缺兵少将自然在情理之中。

                    “就算您不相信其他人,至少可以让物证股的严师兄和庄师兄过来。我们人实在太少了,万一……”关玫忧心忡忡道。

                    “兵不在多。他们两个当然可信,但并不适合这次任务,他们的身手你是知道的。”钟少德反驳道。

                    “可是……您可以派他们做其他任务啊!比如,让他们去查李时英。我们不是有杀手的鞋印么?正好让他们去《新声》杂志社暗访一下,查查李时英的档案,这样效率会更高一些……”

                    “不行。他们两个除了身手差之外,跟踪术也不超过平均水平,唯一的特长就是搜查取证。如果对方真是职业特工,他们怎么玩得过人家?另外,你不觉得《新声》杂志社很可疑么?假设杀手真的不止一个,你觉得其他杀手最有可能潜伏在哪里?”

                    “《新声》杂志社?!”

                    “正是。这家杂志社本来就名气不大,如今借尸还魂,改造成他们的特工据点,再合适不过了。贸然前往只会打草惊蛇。对了,和李时英如影随形的那个摄影记者,好像叫楚曼陀吧,你不觉得他也很可疑么?如果李时英只有一个帮凶的话,我敢肯定就是此人!”

                    “到目前为止,李时英的事情其实还是您的推测。李雄……他真的会派自己的亲生儿子下手?”

                    “要是让我做这种事,除了自己的血亲,其他人我还真信不大过。”

                    “那好,我们拭目以待!如果真的是李时英,老师,我向您保证,我这一枪一定打在他最痛的地方!”

                    “很好!”钟少德赞许道,“但愿这位小李绅士送不出他的第三朵玫瑰。”

                    通过望远镜,他看到程强和田宝三已经在69号屋安顿了下来。狩猎差不多该开始了。

                    “关玫,我来守第一班,”钟少德抬腕看了看表,“现在是三点差五分,你五点整接班,现在好好休息——”

                    “遵命!”关玫一脸严肃地靠在了沙发上。

                    钟少德将窗帘拉上大半,在窗台上架起狙击枪,开始了监视。

                    “小赤佬,来吧!该见分晓了!”望着巷道的远端,他心中默念道。

                    然而,钟神探却大大失望了一回。经历了半个风平浪静的下午和整个风平浪静的夜晚,直到次日上午,杀手都没有现身。

                    难道说,对方已经察觉到有埋伏了?熬了一夜之后,钟少德不得不考虑起这种可能。如其为然,那么对方会如何应变?是放弃,还是变招?对方的前两次行动都很低调,绝不多杀一人,可见并不想把事情闹大。但如今局面已经僵化,对方是否会铤而走险,改弦易张,发动强攻?己方只有三个人,对付暗杀应该问题不大,但如果抓捕变成了打仗,事情就很不妙了。以69号屋的结构,两支冲锋枪就足够压制,任凭屋里人有天大的本事,也躲不开无死角的扫射。另一个选择是用炸弹,以自己的狙击角度,只能观察到69号屋的正面。对方完全可以潜到屋子背面,装一个炸弹,延时引爆,这样既解决了目标,又能全身而退。只要不怕第二天上头条,这些都是可行的方案。李雄真敢这么做吗?思量再三,钟少德还是觉得:他不敢。事情一旦演变为公众恐怖事件,军管会上层乃至北京中央势必大发雷霆。就算把事情推给“美蒋特务”或是“反革命分子”,恐怕也很难向全上海人交代,共产党必定大坍台面。李雄之所以要杀人灭口,其中固然有个人名誉的需要,但主要还是为了消除本党派的负面影响,为共党塑造爱民如子的形象。为此制造恐怖事件,也就违背了他的初衷,难免得不偿失。所以钟少德料定:这帮人不敢大张旗鼓!昨晚没有动手,这表明对方还在观望,还在试探,在寻找最佳的时机。对方越是如此,己方就越是应该沉住气,以静制动。毕竟急的是对方,他们只有这几天时间,只要李雄一到北京,这个任务恐怕就会失去意义。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等,耐心等,等对方失去耐心,退一步说,就算抓不住凶手,至少也能保住证人的性命,日后再与对方慢慢周旋。

                    于是,在漫长的等待中,钟少德的三人组度过了5月26日。

                    对方还是没有出现。

                    很显然,对方是在挑战他们的体力。经过四十个小时的蹲守,三个人都显出了疲态。虽然采用了轮班制,但在长时间的高强度监视下,钟少德和关玫早已熬出了深深的黑眼圈,坚持至此,除了凭借自身的意志力之外,咖啡浓茶的外力也是须臾不可少的。程强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尽管他常年习武,精力过人,但他的任务也更重,需要时刻高度警惕,廿四小时无休,纵然是铁人也不能坚持太久。最可怕的还不止于此,随着体力的下降,人的判断力也难免打起了折扣。对于突袭者而言,这才是最好的时机,另一种出其不意……

                    27日17点24分,当班的关玫突然发现了异样——

                    “啊!老师,失火了!”

                    钟少德猛地从床上跳起来,冲到了窗边,只见吉庆村东部冒起了黑烟。抄起望远镜一看,确实有一幢房子着火了,好像是晒在屋外的被子被点燃了,随后烧到了木结构的屋檐上。起火的房子离田宝三的房子不远,只有二十几米。是声东击西?

                    “不要慌!继续监视69号!”钟少德向学生发出了指令。

                    关玫并没有慌张,但吉庆村的人可就不同了。尽管火势不大,但还是引发了不小的骚乱,居民们纷纷涌出家门,奔走相告,大轧闹猛,在加上下班回家的人流,大半个吉庆村乱成了一锅粥,一条条小巷渐渐挤满了人。

                    糟!他是要浑水摸鱼!钟少德连忙将镜头转回了69号,只见屋前屋后已出现了二、三十个邻里,密密麻麻,根本无从甄别。不过好在69号依旧门户紧闭,窗帘也没有拉开。程强也算身经百战了,他应该沉得住气。

                    还是老花头,借骚乱掩护,用消声武器么?钟少德一时间难以确定。正思量间,居民们开始自发救火了。人们纷纷从自家拿出脸盆脚桶,开足水龙头,盛满自来水,一盆盆一桶桶浇了上去。不过几分钟,本来就不大的火势就熄灭了,只余下一缕青烟。灾变平息,人群安定了下来,逐渐开始退散……

                    69号依然没有动静,相比周围的情形,简直是死一般的寂静。由于方才的救火行动,四周的地面早已成泽国,裸露在外的水龙头还在滴着水……

                    水……水管!糟了!钟少德灵光一闪,大惊失色,顾不上招呼关玫,他径直冲出房间,飞一般地奔下了楼梯……

                    一分钟后,在69号的门口,他遇到了面无人色的程强。

                    “他……他……”顺着程强的指引,钟少德看到了屋子里的田宝三,准确地讲——是田宝三的尸体。

                    尸体面色铁青,手足佝偻,瘦小的身躯扭曲成了一团,死状甚是凄惨。

                    死者倒在饭桌旁,桌子上放着一只玻璃杯,杯中残留的水迹还很新鲜。钟少德拿起水杯嗅了嗅,没错,是淡淡的苦杏仁味。

                    钟少德旋即离开屋子,绕到了背光的屋后。在屋后裸露的水管上,一朵红玫瑰正含苞待放。

                    他拔出玫瑰,嗅了嗅花茎,同样的苦杏仁味。玫瑰插在了水管的一个小孔里,水管直通69号室内。

                    “册!该死!”钟少德一拳猛击在墙上,早就该料到了!

                    是的,他太低估对方了……此人手段确实高明,而且出奇地沉得住气。先采取拖延战术降低刑警的体力和智力,然后在适当的时机制造火灾吸引注意力,本人趁乱摸到房屋背后,用金刚钻之类的工具在水管上开了一个洞,注入剧毒的氰化物。当时四周动静如此之大,轻而易举地掩盖了钻洞的声响,几乎没人会注意到他。此人很了解田宝三的生活习惯,知道他平时喝生水。不仅如此,这个杀手还善于揣摩人的心理,他知道火灾会令屋中人高度紧张,一旦警报解除,很可能就会喝冷水压惊。好手段!简直滴水不漏,的确是一流高手……

                    低头间,钟少德发现了地上的脚印,ADK男式雨鞋,没错,和复兴公园的一模一样,这次还不止一只,左右脚都有。对方这是在挑衅。

                    “处长……”身后传来了某人丧气的男低音。

                    “打电话叫人来,”带着一脸的疲惫和老态,钟少德对程强道,“告诉关玫……收队。”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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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黄色物质


                      完败,一场彻彻底底的完败。

                      昏暗中,钟少德孤零零地坐在长椅上,披着他那件黄褐色的旧西装,形似槁木,心如死灰。

                      三十年,已经快三十年了,自从入道以来,自己何尝经历过如此惨败?破不了的无头案固然是有的,但像今天这样,明知对手是谁,明知他的下一步计划,甚至已经张网以待,最终却依然无力阻止,任由对手在自己眼皮底下顺利得手,如此惨败,如此坍台,上一次是什么时候?纵然搜肠刮肚,钟少德也没有找到先例。看来,自己真是老了。否认是没有意义的,如今的大上海已不再是他驰骋的舞台,长江后浪推前浪,或许,是该让位给那帮“新中国缔造者”和他们手下的年轻人了……

                      思忖之间,东方的天际隐隐露出了鱼肚白。

                      法医室的大门悄无声息地打了开来,走出了一位身披白大褂的怪客。此人既瘦且长,年纪与钟少德相仿,一头蓬乱的灰发,皮肤异常苍白,双眼布满血丝,再加上又长又黄的指甲,简直就像一个刚刚结束长眠,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吸血鬼。

                      “哟,还在等啊?”看见在长椅上过了一夜的钟少德,吸血鬼送上了一句轻描淡写的问候。

                      钟少德抬头看了对方一眼,并没有答话。

                      “死人验完了。没什么稀奇的,普通的急性中毒,老花样,氰化钾。”吸血鬼坐到长椅上,翘起了二郎腿。

                      这次,钟少德看都没看对方一眼。

                      “那朵花也验过了,连同前面两朵,全部大同小异。这次根部有氰化钾,上一朵沾了血,血型跟死者一样,还是第一朵最干净,哦,也不是绝对干净,上面全是你那位Miss Rose的味道。”说着,吸血鬼从怀中掏出了一包绿锡包,用修长的手指抽出一支,甩给了一旁的钟少德。

                      “你不是戒了么?”钟少德终于发了话,声音有些暗哑,“我记得……老朱你戒烟快十年了吧?怎么,突然破了?”

                      “去年就破了。跟你一样,哼哼,为了心理健康。”朱法医笑道,同时划了根火柴,先帮钟少德,后帮他自己点了烟。

                      “这次玫瑰上还有什么?应该不止氰化钾。”随意吸了一口后,钟少德回到了正题。

                      “还能有什么?”朱法医喷出一口烟雾,保持着玩世不恭的笑容,“你希望有什么?花肥?杀虫剂?还是那种琐琐屑屑、龌龊兮兮的,黄颜色的物质?这三样东西那三朵花上都有。”

                      “第三朵花也有?那种黄色物质?”钟少德稍感惊异。

                      “当然,”朱法医有些奇怪地看了看钟少德,“还是说,你这次没用证物袋?

                      “是的,就这一朵花没用。”钟少德道。

                      公安局的证物袋由牛皮纸制成,优点是坚韧耐用,但也有一个缺点:牛皮纸上的黄色纤维很容易附着在证物表面,多少构成了一种污染。因此,法医在做证物鉴定时都会习惯性地忽略牛皮纸纤维。这种习惯平时无可厚非,然而,在个别情况下,这种忽略会让侦察者付出巨大的代价,比如在如今这个案子当中。牛皮纸除了用来做证物袋以外,还有许多其他的用途,其中之一就和那三朵夺命的玫瑰息息相关。玫瑰是花店的紧俏商品,为了防止碰擦磨损,以及花开得过早,在运货途中,许多商家会用纸包住花冠。一般花店用的是废报纸,会在花上留下油墨和报纸纤维。只有少数高档花店才会用牛皮纸,相应地,花朵就会附有微量的牛皮纸纤维——就像凶案现场的三朵玫瑰那样。如果能及早想到这一点,避免证物袋的污染,排查范围就会大幅缩小,效率会成倍提高。在第二朵玫瑰出现时,钟少德意识到了这一点,然而证物还是毁在了那帮缺乏经验的丹阳警察手里。其实以他的阅历,应该一开始就想到这点,只可惜,第一朵玫瑰被他神志无知地赠了佳人,不到三秒钟就葬送在了那位与花同名的佳人手中。色令智昏,低级失误,如今悔之晚矣。在成功除掉了名单上的所有目标后,他的对手早已是有恃无恐,高枕无忧。现在就算是抓到杀手,也奈何不了幕后主使。单凭三朵花根本不足以指证李时英,更不用说他那个巡视员老爹了,到头来不免落得证据不足,被迫放人。虽有一腔忿恨,不过事到如今,也只能祝愿他们今天那个纪念大会“胜利召开”了。其实这个吊毛大会本就不关他鸟事,钟少德真正在意的,自然还是那朵他悉心栽培了两年的玫瑰。这次自己在她面前坍台坍大了。前一分钟还信心满满,下一分钟就一败涂地。最令人弹眼落睛的是,他竟然输给了区区一个红二代小赤佬!真是虎落平阳,鬼迷张天师,唉,狗屁神探,一塌糊涂……一想到那对新贵父子道貌岸然的得意腔调,钟少德不由一阵脱力,颓丧到了极点……

                      “少德,”友人的声音将他从泥沼中拉了出来,“——结婚吧!”

                      “什么?”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少德,否认是没有用的,这已经不是我们的时代了。三十年了,你已经斗了三十年了,不觉得厌倦么?再斗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到头来都是一场空。趁自己还不太老,尝试一下新的生活如何?我看密斯关就不错,蛮合你胃口的。小姑娘对你也有点意思,怎么样,难得认真一回?”说话间,对方的脸色正经了不少,已经不像是开玩笑了。

                      “不,”钟少德苦涩地摇了摇头,“……我不想毁了她。我带了她两年,我了解她。她骨子里跟我一样,天生是个工作狂。别看她这个样子,小姑娘野心其实大得很,绝不会甘心当官太太。她现在是对我毕恭毕敬,可我晓得,那都是为了学我的本事,真有一天学成了,还指不准会怎么对付我。”

                      “那你就更应该早点娶她,好断了她的坏念头。”朱法医道。

                      “哪有这么简单?”钟少德叹道,“我早就看出来了,我不合她胃口。她对我只有敬,没有爱,岂止没有爱?就连喜欢也没有。她一直都讨厌我,又不得不待在我身边。时间一长,厌恶就会变成憎恨。和一个恨你的人结婚,换作是你,你愿意么?”

                      “也不见得吧?全天下那么多夫妻,又有几对不是怨偶?少德,你奢求的太多了……也罢,老早以前你就是这样,现在年纪大一把,恐怕也改不过来了。好吧,不劝你了。”对方惨惨笑道。

                      “呵呵,你老兄有什么资格劝我?这么多年你不也一个人过来了么?”钟少德也笑了。

                      “是啊,所以说,全是一场空……说到底,每个人都是一样的,这个世界本就是一场空,什么正义、自由、平等,还有爱情、玫瑰什么的,不过是一个个迷人的幌子,就像蒙着画皮的骷髅,不,就连骷髅都算不上,骷髅好歹还有模有样,而那些东西就连形状也没有,一抔粪土,仅此而已。”说到这里,朱法医缺乏血色的脸颊愈发苍白了起来。

                      “只是,那几张画皮确实很美。”看着窗外的虚空,钟少德淡淡道。

                      “是啊,真的很美,美得让人心醉,就像带着朝露的玫瑰,叫你欲罢不能……”一支香烟已经燃尽,朱法医续上了第二支,“……话说回来,最近玫瑰还真是不少。四天三朵,再加上你那朵人形的,简直泛滥成灾。这倒让我想起了三年前。三年前的这个时候,不是也有一位Miss Rose么?倒真够巧的……”

                      “什么?三年前?另一个玫瑰?”钟少德莫明其妙,他分明记得,他徒弟关玫是48年初才进的警察局。

                      “不记得了么?就是那位很有个性的黎蔷薇小姐呀!她不是47年5月24号自杀的吗?唉,眼睛一眨,整整三年了……”

                      “黎蔷薇?!你是说……死在大自鸣钟的黎竞雄?!”钟少德大吃一惊,他从不知道此女竟有另一个名字。

                      “不错,就是黎竞雄,”对方肯定道,“蔷薇是她的笔名。她不是办了一本杂志么?就是47年被封掉的《海潮音》。在上面发自己作品的时候,她用的就是这个名字。‘蔷薇’,大概是因为有刺吧?呵呵……也难怪你不晓得,我差点忘了,你从来不看那种新文艺杂志。”

                      玫瑰……蔷薇……原来玫瑰就是蔷薇!这就是说……那三朵玫瑰其实不是送给关玫的,而是送给一个死去的女人,在她三周年的忌辰……对,没错,就是这样!难怪杀手选在这几天下手,原来是为了祭奠亡者!照这么看来……自己完全猜错了,大错特错!不止是自己,就连作为当事人的田宝三也看走了眼。照这么看来,连杀三人的那个家伙,他根本就不是李时英!更不是他爸李雄!而应该是……不,同样的错误绝不能犯第二次,这次必须要有十足的把握!必须拿到最确凿的铁证!没错,自己还没有败!翻盘的机会就在眼前!

                      “哼哼!老朱你还真是恶趣味,吃饱饭没事干了?去看那种破杂志!”钟少德站起身来,往昔的傲慢和斗志重新回到了他脸上。

                      面对这一百八十度的骤变,朱法医目瞪口呆,仿佛吸血鬼被钉住了心脏。

                      “晓不晓得,你这趟帮我大忙了!”钟少德用力把住对方的肩膀,“今天没空,下次请你吃大菜!”

                      不知不觉,东方的天空已是霞光万道,五点钟了。好得很,正是时候!

                      钟少德冲进法医室,一把掠走了检验台上的玫瑰,形如一阵穿堂旋风,消失在即将大亮的楼道尽头……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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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真•玫瑰寓言


                        “哎——这个不是小楚先生么?”说话者是个穿着围裙的中年男子,有些谢顶。

                        顺着对方的指点,钟少德从半打照片中抽出了一张。那是一张男青年的半身像,画中人不过二十出头,眉清目秀,一身浅色人民装,脖子上挂了一台蔡司相机。

                        “就是伊?老板侬再看看清爽——”钟少德道。

                        “弗会错的,就是伊了!”保证的同时,花店老板也露出了疑色,“哪能回事?伊犯法了吗?”

                        “哦,没事,只是寻伊做个证。”钟少德吹了个牛皮。

                        “噢,我想也是。介好的一个小青年,哪能会做坏事体?”花店老板敛起了疑色,随之打开了话匣子,“警察先生侬不晓得,小楚可是阿拉店里的常客,人不但和气,而且大方,这两年一直照顾我生意。弗怕侬笑话,阿拉的招牌也是伊帮着改的。”

                        钟少德抬头看了看店招,四个美术大字——“众乐花店”。不错,是有修改的痕迹。“众乐”两字占了招牌三分之二的空间,彼此间隔格外地大,材质也明显较新。在这两个大字下面,依稀看得见原店名的残迹,似乎是四个较小的字——“昨日之恋”。“昨日之恋花店”,如此罗曼蒂克的名字,与今日的“新上海”确实不太搭调。昨日之爱恋,实为明日之黄花。就像眼前这家精致的花店,即使改头换面,也改变不了日趋衰败的命运。

                        “……小楚先生最欢喜阿拉的玫瑰,”老板继续介绍道,“伊差不多每个礼拜都来买一支。哦,对了,伊最近买得邪气多,这礼拜陆陆续续买了四、五支。”

                        “伊买介许多做啥?”看着店铺里七零八落的花束,钟少德信口问道,其实他心中早有了答案。

                        “还能做啥?警察先生侬不是明知故问么?买玫瑰花还能做啥?当然是送女朋友喽!呵呵,伊女朋友真是好福气啊!”花店老板摸了摸反光的头顶。

                        “老板,晓不晓得伊住哪里?”钟少德提出了关键问题。。

                        “弗远弗远,就在静安寺路。伊娘舅在静安寺旁边开了一爿照相馆,伊一直住在里厢。旧年伊娘舅去了香港,现在就剩伊一个人了。听说照相馆生意不大好,解放以后伊又寻了一份新工作,好像是在一个啥杂志社……”

                        上午七点三刻,也就是离开众乐花店的一刻钟后,钟少德找到了楚曼陀栖身的照相馆。难怪前几天关玫搜查无果,原来此人确实不在西南区,而是住在北边的静安区。

                        照相馆很小,藏在一条阴森森的小弄堂里,分上下两层。比起先前的众乐花店,眼前这家店铺要更加萧条。店招早已残缺不全,“昳丽照相馆”五个字几乎字字少画,尤其是开头的“昳”字,完全失掉了左偏旁,以至于店名乍一看更像是“失丽照相馆”。照相馆正面铁将军把门,门锁锈迹斑斑,看来是有段时间没开过了。

                        钟少德绕到了照相馆背后,果然,有一扇后门。钟少德将耳朵贴上了门扉,屋内万籁俱寂。于是乎,他又拿出了那支发卡。一番钻弄,后门顺利解锁。钟少德小心翼翼地将门推开了一条缝,另一只手中多出了一把勃朗宁。

                        门扉缓缓开启,将屋内的秘密展现在来客眼前……寂静,只有寂静,死一般的寂静。这里是照相馆的前台和布景间。地板、坐椅、柜台乃至幕布上都布满了灰尘,墙角还结起了大大的蛛网,若不是地上的脚印,根本就不像是活人的居所。脚印是密密麻麻的一长串,从后门直接通向楼梯。接着手电的光亮,钟少德从中发现了他熟悉的ADK雨鞋印,不大不小,正好40码。

                        沿着木制楼梯,钟少德拾级而上,很快,二楼的两间房就暴露在他和他的枪口面前。右边是一间卧室,左边的房间上了挂锁,看起来像是照相馆的洗片暗室。钟少德选择了右边,一脚踏进了照相馆主人的私人空间。

                        如他所料,主人确实不在。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卧室收拾得很干净,与楼下相比,这里简直是另一个世界。房间不大也不小,布置得很朴素:写字台、靠背椅、书橱、衣橱还有一张单人床,家具是清一色的青黑,很典型的青年单身男子卧室。一眼望去,钟少德几乎找不出任何异样,然而,他却切切实实感到了一股煞气,这气息宛如一条毒蛇,蜿蜒在黑暗中,匍匐在墙角下,无迹可寻,却又无处不在。他知道,那是房间主人的意念,缠绕着刻骨的仇恨和深沉的恶意……

                        写字台上置有玻璃净瓶一只,半瓶清水,供奉着一支红玫瑰,品种与之前所见的三朵花并无二致。唯一不同在于,以往的玫瑰都是含苞待放,而如今这朵已然充分盛开,开得张扬恣肆,毫无顾忌,尽情燃烧着自己的生命,迸射出如血如火的芳华,纵然是无根之木,也完全配得上“怒放”之名。

                        钟少德走到了写字台前。据他的判断,中间的抽屉最为可疑,因为那上面有锁。正当大侦探准备再次施展鸡鸣狗盗之术时,却发现抽屉其实并未上锁,稍一用力,便被他拉了开来。

                        抽屉里整整齐齐摆着几本笔记,拿起一看,全是《新声》杂志社的工作手记。笔记本下面是一叠文稿,从标题来看,也不外乎《新声》的供稿。钟少德连翻了六、七篇,就在快失去兴趣之际,他发现了这叠官样文章的最后一篇,标题是——“蔷薇寓言”。他瞬间想起了前几天《新声》上的那篇《玫瑰寓言》。这份草稿应该就是后者的母本吧?乍一看的确如出一辙,但是,却有着微妙的差异,差异是从标题开始的——


                        蔷薇寓言

                        邻居家的花园长了一棵蔷薇,美丽而带刺,高高的枝丫越过院墙,引来了围观的人群。人人都想得到她。有人架起梯子直接去摘,却被刺得头破血流,跌了下来。有几个聪明一些的人吸取了教训,低声下气地帮蔷薇浇起了水,想用默默的付出换取她的垂青,却反而使蔷薇越长越高,离他们越来越远。于是人们失望了,渐渐离开了。

                        有个花匠的孩子也在人群中。在别人吵闹时,他在墙边徘徊,看到地上有几个小黑点。原来,这些不起眼的小黑点正是蔷薇的种子。小男孩把种子捡回了家,种在墙边上,用心浇水,悉心照料,耐心等待。

                        然而天不遂人愿,一年、两年、三年,小男孩的蔷薇一直没长出来。

                        那是一个不幸的时代,主宰天地的是一轮半死的太阳,苍白而冰冷,有光而无热。大地荒芜,生气萧索,不见挺拔的乔木,只有低矮的花草,枝叶上结着厚厚的寒霜。在地下,卑猥的虫豸喘息着,蠕动着,贪婪地吮吸着植物的根茎,以满足它们增殖的淫欲。在作下了无数恶行后,一条肥壮的大蠹虫又找到了新的目标:那棵高贵美丽、傲立雪霜的蔷薇。于是,在一个最黑暗的夜晚,大蠹虫率着它的手下,以最残暴最龌龊的手段毁掉了冰天雪地中最美丽的生灵。

                        在巨大的悲恸中,小男孩的蔷薇终于破土而出,只是,那并不是一棵蔷薇。原来,那是一株曼陀罗花,既不高,也不甚美,带着与生俱来的毒素,花色如头顶的太阳般惨白……

                        很快,惨白的太阳走到了天空的尽头,陨落在混沌的冥海中,取而代之的,是一轮赤色的太阳。赤日与他的前任一样严酷,一样无情,不同的是,它更加专横,更加强暴,辐射着高温,将大地烤得滚烫,使众生枯焦,同受大苦,抹去一切不肯向它低头的生灵。大大小小的虫豸纷纷钻出了地面,它们是最不惧热的生物。借着赤日的淫威,这些无耻之徒抢占高地,盘踞要津,肆无忌惮地摧残着地上的草木。

                        终于有一天,大蠹虫和它的眷属遇到了那朵曼陀罗花,以为又能饱餐一顿。这帮蠢物并不知晓,曼陀罗花一直在等着它们,为了履行向蔷薇立下的誓言,他已经等了很久了。为了这一天,他早就酿好了最最穿肠的毒汁,那是蠹虫们最后的晚餐……


                        故事戛然而止,钟少德头皮一阵发麻……

                        太清楚了,清楚到了露骨的地步,难道不是么?!对于文中一切的意象,只要是明眼人,只要生活在现时代,生活在如今的赤色上海,就绝无可能不一目了然。然而……还不够!仅凭这张纸,还不足以百分之百地证罪。钟少德没有玩弄文字狱的爱好,他很清楚:要完全坐实楚曼陀的罪行,还需要更加直接的物证,真真正正的铁证!这里不可能没有!找!!

                        一阵疯狂的翻箱倒柜后,钟少德并没有新的收获。于是,满头大汗的他又盯上了二楼的另一间房间。时间紧迫,这次他没有考虑技术开启,而是飞起一脚,径直踹开了房门。

                        这确实是一间洗片室,没有任何窗户,在昏暗的光线下,勉强可以看见一面巨大的照片墙,以及稍显眼一些的,墙边四尺宽,一人高的大立柜。

                        立柜并没有上锁,钟少德轻易打开了柜门,然后——一个螺蛳壳里做道场的迷你兵器库展现在了他眼前。在手电光的映衬下,主人家的藏品一件件登台亮相:德国造MP40冲锋枪、由驳壳枪改装成的狙击枪、寒光闪闪的匕首、铁线蛇般的钢丝、还有那些瓶瓶罐罐——乙醚、蓖麻毒素。氰化钾……最后,在藏宝库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钟少德邂逅了他魂牵梦萦的点四五口径手枪,那是一把美产M1911,形如一位低调的绅士,拄着一支stick般的消声器。

                        很好,物证到手。接下来,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小楚先生最欢喜阿拉的玫瑰……伊最近买得邪气多,这礼拜陆陆续续买了四、五支……”

                        花店老板的话语依旧在他耳畔回响……那么,究竟是四支,还是五支?

                        第一支玫瑰就在隔壁。

                        第二支玫瑰出现在四天前的大自鸣钟监狱。

                        第三支三天前被扔在了邵魁的尸体上。

                        第四支在昨天的吉庆村。

                        那么,还有没有第五支玫瑰?如果有,她的归宿又将是何方?

                        钟少德将视线转向了一旁的照片墙,刚才他故意忽略了这面墙,现在是揭开谜底的时候了——

                        借着手电光,钟少德找到了电灯开关。一声摁下,房间瞬间充满了红光。在一片血光中,他终于看清了那面墙。没错,那确确实实是一面照片墙,墙上贴了大大小小二十多张照片,几乎全是人像。是的,有邱怀仁,有邵魁,还有田宝三。除照片之外,还有文字,记录了这些人的家庭住址、社会关系、生活习惯、作息规律。记录者用圈点的方式指出了其中可供利用的破绽,圈圈点点逐渐汇聚成单一的箭头,指向了最终的暗杀方案。有关这三名狱警及前狱警的篇幅占了整面墙的一半空间,而剩下的50%全被分给了另一个人,可见在杀手心目中,这个人的分量等于前三人的总和。这位重量级人物不是别人,正是上海市军管会巡视员、沪上十余所监狱的总魁首、前飞行堡垒卧底、曾化名为孙力行的——李雄!是啊,除了他还能是谁呢……针对此人,杀手收集了大量的资料,进行了反复的推敲,拟构了多个备选方案,却又一一推翻,在苦苦纠结了几平方米后,他终于得出了优中选优的终极方案——

                        “5月28日 监狱接管一周年大会 混入射杀”!

                        果然不出所料,就是今天!李雄这瘪三大概还不晓得,他的狗命已进了倒计时。以他仇家的智慧和身手,就算无法全身而退,至少也能和他拼个同归于尽。哼哼,好得很,善恶到头终有报!太好了!好极了!

                        “哈哈哈哈哈——”钟少德不再顾忌身份,发出了一阵夜枭般的狂笑,多日以来,不!一年以来的诸般屈辱、种种忿懑悉数得到了释放……

                        直到实在笑不动了,他才安定下来,坐到了楼梯的台阶上。点燃一支雪茄的同时,他想起了另一个问题:如果楚曼陀真的得手了,李雄真的完了,那么,自己真的就没事了吗?

                        显然不是这样。今天的调查已经暴露了自己的行踪。只要李雄一死,军管会高层必定会派下调查组,他们会轻而易举地找到这里。尽管自己全程都带了手套,并未留下指纹,但对方依旧会发现自己:通过玫瑰花找到众乐花店,再让花店老板指认自己。到时,自己就会因“知情不报”遭受株连,丢饭碗是板上钉钉的,甚至还会被安上“渎职”、“包庇”、“反革命”的罪名锒铛入狱……难道,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结果?

                        不错,李雄父子确实可恶,但毕竟和自己没有不共戴天之仇,实在犯不着跟他们同归于尽。那么……虽然很不甘心,还是据实上报吧!其实,只要晚点上报就行了。没错,先等李雄变成死人,再给他们来一记马后炮。其实,自己已经这么做了。只是,为防他们看出破绽,也不能报得太晚。

                        钟少德看了看表——八点三十五分。记得听局里人讲,纪念大会拟定在今天上午八点半准时召开。应该是已经开始了。如果楚曼陀出手足够快的话,李雄现在已经是死人了。其实早在三个钟头前,自己就猜到了楚曼陀的计划,而之所以没有急着抓人,一方面固然是出于证据考虑,另一方面却也是想给对方一个机会,让他手刃仇敌,了却悲愿。说句心里话,对于这位小楚先生,自己并没有太多恶感,尤其是在得知对方的作案动机之后……

                        “三个钟头,”钟少德对屋子的主人道,“我已经给了你三个钟头,算是仁至义尽了。都是出来混的,现在,该你还我了——”

                        自然,不在场的主人只能表示默认。

                        钟少德站起身来,一步步走下了楼梯……

                        八点三刻,旧公董局大楼接到了一个电话,对方自称是西南分局刑警处副处长钟少德,有紧急任务要与属下女警员关玫商议,后者正在大礼堂做内场警戒,由于事关机密,恕不便向旁人透露,还望及时将本人召出一叙为宜。

                        八点四十八分,心急火燎的关玫终于赶到了电话前。

                        “关玫,你做科员几年了?”电话另一头的声音既熟悉又陌生,确切地讲,除了声线之外,无论是语调、语境、语用都令她感到莫名。

                        “老师,您在说什么!?”

                        “简单地说,你立功升职的机会来了。”

                        “什么升职,您到底……”

                        “听好了——案子还没完。杀手不是李时英,是他身边的楚曼陀,他还有最后一个目标,就是他好朋友的老爸——李雄。”

                        关玫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都僵住了。

                        “想救这位李首长么?”电波对面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要是想,那就照我说的做,今天你没时间提问。”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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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最后的问题


                          5月29日上午9时,市公安局西南分局审讯室。

                          作为主审,钟少德倚桌而坐,两肘支在桌上,双手十指交叉。在他身边,助手关玫面无表情,正襟危坐,她是这场审讯的书记员。

                          在两人对面不远处,是一个年轻男子,一身囚服,被手铐和脚镣固定在了座位上。年轻人一如既往地眉清目秀,脸色稍有些苍白,神态从容而淡定,在窗外阳光的斜照下,整个人显得通透而又明净,给人一种如梦似幻的纯洁感。他身上看不出其他伤痕,只有右手缠着厚厚的绷带,这全拜昨天的那颗子弹所赐。

                          昨天,也就是5月28日的上午,凭借摄影记者的身份掩护,他顺利混进了旧公董局大楼的礼堂,进到了那个名字很长的纪念大会的内场。在那里,他见到了朝思暮想的终极目标。目标正坐在主席台上,只露出了小半个身体。他很清楚,今天他只有一次机会、一发子弹。为保万无一失,纵然仇敌近在眼前,他仍需继续等待。威仪三千的繁琐过场和主持人毫无意义的废话总共浪费了他半个小时,直到九点差五分的时候,大会的主角才千呼万唤地来到台前,预备开始一场更加冗长和虚伪的讲演,同时,也将大半个身躯暴露在了他的射程内。于是,同身边其他记者一样,他也举起了相机,只是,他的相机有些特别,那是一把伪装成照相机的手枪,只有一发子弹,弹头淬满了氰化钾,见血封喉。就在他即将和镜头里的仇敌告别之际,镜头里闪入了另一个身影——一名身穿公安制服的女性,她用娇躯挡住了目标,他迟疑了。刹那间,女警员的枪已经开了火,子弹迅若流星,正中他的右肩。他仰天倒了下去,相机枪也摔出了几米外。“他是刺客!!”一声娇叱之后,数名制服和便衣一拥而上,将他压在了人堆下……于是,一天后,他就来到了这间审讯室中。

                          “楚曼陀,还是叫你吴家骏吧!”一阵对视后,主审官先开了口,他翻开了桌上的档案夹,“……吴家骏,1928年6月21日生于上海,父亲是律师,母亲是中学教师,五岁时父母离婚,之后和父亲生活。1946年考入吴江大学,教育学专业。1947年初加入同学主办的《海潮音》杂志社,同年5月9日被军警逮捕。6月30日以危害民国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六个月,收押在大自鸣钟监狱第四监区。9月16日晚与同监犯人伍旭升一起越狱,之后不知所踪……吴家骏,我没说错吧?”

                          “没错,”被称为吴家骏的青年点了点头,露出一抹微笑,“警官,你知道吗?我认识你很久了。法租界的钟神探,我是听着你的故事长大的。”

                          “不敢当。”钟少德不动声色地吐出了三个字,心中却是一阵惭意,毕竟在前几日的较量中,是对方先胜了他一阵。

                          “被你审问也算是我的荣幸,”吴家骏的语调依旧不高不低,“只是,你想问些什么呢?总不见得,也跟昨天那些人一样,要我‘彻底坦白’,交代什么‘后台老板’吧?呵呵,早跟他们讲过了,我背后没有国民党,也没有美国人,四起案子都是私人恩怨,没什么政治背景。可他们就是不信,所以,他们就把你请来了?”

                          “小鬼头确实聪明……”钟少德心中赞道,同时也不再掩饰脸上的微笑,“年轻人,你说对了一半。没错,我是他们找来的,只不过,我不会逼你承认任何罪名。以我个人的立场,今天来见你,不为别的,只因为好奇心。你应该晓得,我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好奇心太重。现在案子虽然是破了,但还有不少的疑问,今天特地来请教一二,希望你不吝赐教。”

                          “钟警官言重了。事已至此,我还有什么好隐瞒的?请随便问——”

                          “很好。第一个问题——当年和你一起越狱的那个伍旭升,他到底是什么人?”

                          “‘伍旭升’……”一提到这个名字,吴家骏顿显怀念之色,“呵呵,钟警官一定早看出来了,这只是个化名。”

                          “‘伍旭升’,乌虚生,本就是子虚乌有的名字。”

                          “是的。只可惜,我也不知道他的真名,这个人好像根本就没有名字。”吴家骏叹了一口气,“……也难怪你们会怀疑他是特工,其实,他只是个职业杀手,很职业的那种。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从来不问政治,呵呵,是不是跟你有点像,钟警官?”

                          “‘不问政治’?或许吧……只可惜今天已经行不通了,所以他离开了大陆?”

                          “是的。三年前,他故意被捕,潜入大自鸣钟,是因为他接了一单生意,有人出大价钱请他杀一个人。”

                          “黄通谊?”

                          “对,就是那个汉奸犯。雇主路道很粗,提供了大自鸣钟的详细资料。我干娘舅——姑且这么叫他吧——制定了很周密的计划,还让他的手下早早准备了退路。他是我见过最最小心的人。”

                          “‘退路’?也就是那条地道?”

                          “正是。有时他也会过分小心。当时监狱的防备越来越松懈,后来地道还没彻底挖通,他就带着我逃了出去。这次我索性就废物利用了一下。”

                          “他收了你做徒弟?”

                          “嗯,那时我们恰好住一间牢房,他说那是缘分。他觉得我比较能隐忍,这点像他。杀了黄通谊后,有一天,他问我想不想出去。我说想。他又问我,假使他带我出去,我愿不愿意改名换姓,帮他做事?当时我没有别的选择。要查清蔷薇之死的真相,我必须出去,最早越好。出去以后,我就成了他的徒弟,开始跟他学杀人。”

                          “他是怎么杀死黄通谊的?还伪装成了意外事故?”

                          “抱歉,我也很想知道,可他就是不说。他从不向身边人吹嘘自己的工作,也正因如此,活跃了二、三十年,他还是个无名的杀手。哦,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听人说起,他年轻时有过一个外号,叫做‘射影师’。”

                          “‘射影师’?!原来是他……”

                          对于这个名字,钟少德并不陌生。大约是在出道的第二年,他听闻上海新出现了一名职业杀手,此人身份背景一概不明,开价极高,手段也异常高明,擅长伪造各种自然死亡和意外事故,杀人于无形之间,犹如含沙射影的鬼蜮,是故得到了“射影师”的绰号。此人二十年代纵横上海三界,作案无数。钟少德一直想将他绳之以法,然数度交手,却并未占到多少便宜。后来一二•八抗战爆发,此人突然就失去了音讯,据说是死于战乱。但钟少德却并不信邪,十几年来,他坚持收集各种可疑的死亡事件,想从中找出蛛丝马迹,可终究只停留在怀疑的地步。如今看来,他这位宿敌从来就没有归隐。借战乱改变身份后,此人行动更加隐蔽,手法更加高深莫测,恐怕早已臻入化境……

                          “师傅曾跟我说起过你,”吴家骏继续道,“他说你很难对付,是唯一能威胁到他的警察。他还跟我说,如果我下定决心为蔷薇报仇,就要做好被你活捉的觉悟。”

                          “最好的杀手都没有名字,其实你也很不错……”钟少德叹道,“三年了,你应该也杀了不少人了,要不是因为这几起案子,我根本就抓不到你。对了,黎蔷薇之死的真相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这是我的第二个疑问。”

                          “蔷薇死后没几天,我就从狱警那里打听到,那天邵魁、邱怀仁、田宝三这三个人很反常,在监狱里呆了一夜,那晚并不是他们的班。那时我就猜到了几分。”说话间,吴家骏原本平静的眼中透出了一丝煞气。

                          “那么李雄呢?你怎么知道他就是主使?”

                          “那是后来的事了。说来也巧,出狱后不久,先前那个雇主,也就是雇我师傅杀黄通谊的人,他又来找我们,这次是想做掉一个市警察局的法医。我们觉得奇怪,就稍微调查了一下那个法医,发现他就是帮蔷薇验尸的那个法医。后来我们找到了他,人之将死,他告诉了我内情,蔷薇生前确实遭到了凌辱,而贿赂他作假证的,正是雇我们杀他的那个人。听完以后,我亲手杀了那个法医。这是我生平杀的第一个人,用的就是那把消声手枪。”

                          “这么说来……那个雇主,他就是李雄?”

                          “没错。联系之前的信息,不难推断出,李雄就是三个畜生背后的主谋!他杀法医是为了灭口,那个法医身上污点不大,也不是他的同志,日后很容易出卖他。一得出这个结论,我恨不得马上去跟李雄拼命,还好被师傅拦住了。这家伙深居简出,防范森严,要杀他确实很不容易。我苦等了两年多,才算是找到了破绽。”

                          “破绽就是他儿子?”

                          “没错。李时英是李雄的独生儿子。大概是因为常年在外,李雄对他儿子一直心怀愧疚,所以这两年对他百依百顺。作为突破口,李时英再合适也不过了。我本打算上他家动手,可没想到李雄十分小心,坚决不许儿子带陌生朋友上门。”

                          “我看过你的计划,你还打算用李时英做人肉炸弹,后来为什么放弃了?”

                          “确实……那时我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后来一想,还是觉得不行。如果为了复仇而滥杀无辜,蔷薇泉下有知,也一定不会原谅我。她本人不就是一个无辜的牺牲者么,为了国共两党的政治仇杀?要是我真这么做了,我和李雄之流还有什么两样?再说了,那位小李人其实不坏,和他父亲不一样。他很理想,很幼稚,但也还算真诚,不仗势欺人,他是真心想和我交朋友。更重要的是,他心中怀有美好的憧憬,我是说,对于爱情……”

                          说到这里,吴家骏停了下来,将目光投向了钟少德美丽的书记员。那是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怀恋、羡慕、怜惜、同情,还带着几分淡淡的自嘲……

                          关玫依旧面无表情,埋头记录,然而,笔迹却愈发潦草了起来……对于这番微妙的变故,另外两人都看在眼里。事实上,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一天前的那场英雄剧还有一个不太英勇的小细节:当时李时英正站在楚曼陀,也就是吴家骏的右边。当关玫的子弹击中后者时,迸出的鲜血正好溅了李时英一脸。这位从没上过战场的红二代当场两眼一黑,昏厥了过去,听说还被送进了医院……叶公好龙,大抵如此。

                          “关小姐,”吴家骏先开了口,“其实我应该感谢你,谢谢你帮我解脱了出来。知道吗,这三年来我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只要一闭上眼睛,黎小姐的影子就会浮现在眼前,是那样地鲜明,却又那样地不真实……现在,我的噩梦总算是结束了。你打碎了那个影子,托你的福,至少昨晚我睡得很好,”

                          “不客气,”关玫抬头看了对方一眼,冷冷地回了一句,“那是我的职责。”

                          “好了!下一个问题,”钟少德及时解了围,“说到你的复仇计划,有一点我至今难以理解,那就是——你的杀人顺序。为什么要先杀牢里的邱怀仁?如果你从最不起眼的杀起,先解决田宝三,再是邵魁,最后才是邱怀仁,这样我就无从知道黎蔷薇的事情,也就不会怀疑李雄,更不可能怀疑到你头上。这样昨天你就不会失手,你会取得一场完胜。以你的智力,应该想得到这些。”

                          “你说得不错,但我也有我的理由,”吴家骏扬起了执拗的剑眉,“蔷薇死在了大自鸣钟监狱,所以我的复仇一定要从大自鸣钟开始!我知道,邱怀仁一死,你们就会去找邵魁,所以我抢在你们前面,尽可能快地做掉了他。至于田宝三,这家伙真的很精,没办法,只好碰运气了。”

                          “运气只青睐有本事的人。”钟少德叹道,“不得不承认,你做的很漂亮。只可惜,你太偏执了,太执着于形式。要不是那三朵玫瑰,就算你杀光那三个狱警,我依旧想不到是你。你老师没教你么?职业罪犯最忌讳的就是仪式动作。当然,我知道,你有你有理由。只是,你好像并没有坚持到底。昨天杀李雄的时候,你为什么没带上一支玫瑰,就像以往那样?”

                          “因为已经不需要了。”吴家骏微笑道,“钟警官,那篇寓言你读过了吧?”

                          “玫瑰,不,蔷薇的寓言?”

                          “嗯,那你应该记得,故事最后的那朵花,他并不是蔷薇。”对方笑得更露骨了。

                          的确,那不是蔷薇,而是一朵曼陀罗花。钟少德记起来了,在《蔷薇寓言》的结尾,凭借一身剧毒,曼陀罗花与最大的仇敌,也就是那条“大蠹虫”玉石俱焚了。曼陀罗花,楚曼陀,也就是眼前的吴家骏。

                          “所以,你把自己当成了最后一朵花,牺牲自己向黎蔷薇献祭?!”钟少德恍然大悟。

                          “正解。”对方笑靥如花,他本就是个白净的美少年。

                          恍惚间,钟少德看见了极致的纯洁,它与极度的奸伪水乳交融,共存于同一个人身上,不仅两不相仿,简直相辅相成。究竟是大黑若白,还是大白若黑?钟少德难以想象,这三年来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一个原本单纯热血的青年变成今天这般模样?或许,纯洁是他的本色,这点始终未曾改变。如今他只是获得了某种更高意义上的纯洁,称其为“圣洁”也未尝不可。只是,作为代价,他必定经历了难以名状的漫长暗夜,那是炼狱般的煎熬……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钟少德再度叉起了十指,“——值得吗?为了一个女人,做到这种地步,值得吗?”

                          “她……不仅仅是一个女人……”对方敛起了微笑,“她身上承载了太多的东西,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

                          “都有些什么?”

                          “太多了……你们是不是以为,蔷薇和我是恋人?”

                          “不,我知道,那只是你的单恋。”

                          “是的。那是我的一厢情愿,但也只是一厢情愿。这三年来,我越来越能理解当初对她的情感。你知道吗,我从来就没有追求过她。我只是羡慕她的才华、她的独立、她对于自由的向往、她身上优秀的一切一切,因为这些也是我的理想、我的向往、我生命的意义所在。原来,她只是一个偶像,一尊我亲手造就的偶像,用来承载理想化的我。我爱上的与其说是一个女人,还不如说是我自己。呵呵……为了自我,值得吗?而所谓的‘自我’,又到底是什么?”

                          “我记得你学的不是哲学。”

                          “……我记得,一位美国学者讲过,自我是一种意识。刚出生的婴儿是没有自我的,直到他学会用别人看他的眼光看待自身时,他才有了自我意识。所谓自我,其实无外乎他人的意欲和期许,开始是父母,再是教师、同伴、恋人,最后就成了全社会。对了,马克思不也讲,个人就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么?说社会或许有些宽泛,说得小一点,也就是我们生活的这座城市——上海。原来,‘我’只是一个投影,这座城市千千万万投影中的一个。而蔷薇是影子的影子,也正是通过她,我发现了自己作为影子的真相。不只是我,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样,在我们身上都承载了这座城市的意志,这种意志必然会通过每个人的理想来实现她自身。”

                          “是么?在那位蔷薇小姐的身上,你都看到了什么‘意志’?”

                          “独立、自由、奔放、宽容,这些难道不是我们最珍视的东西么?”

                          “大概吧……”钟少德嗤道,“哼哼,个人觉得这个‘珍视’应该加个ed,它已经是过去时了。”

                          “是啊,都过去了……”吴家骏的眼光渐渐黯淡下来,“……独裁、高压、封闭,还有无处不在的排挤和清洗,市民虚与委蛇,苟且度日,这就是如今的大上海,一个和蔷薇无缘的新世界,以后还会变本加厉……但是,许多人不也没离开么?钟警官,你不也留下了吗?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像师傅那样去香港,去南洋。既然你也不喜欢这个世界,你为什么不走?”

                          钟少德一时语塞。是啊,为什么不走?乍一看似乎毫无理由,但只要稍稍省视内心,便会发现……

                          “那么,”对方抛出了直指人心之问,“——为了这样一座城,值得吗?”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问答双方悄然逆转了,钢笔的沙沙声也停了下来,哀伤的情绪弥漫了整个房间,感染了在场所有人,仿佛空气也为之郁结了一般……

                          窗外阳光依旧强烈,这是一个晴朗的上午,新上海的九点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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