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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旧相识


    离开老闸捕房后,钟少德穿过南京路,进入了四马路的红灯区。要是作为冶客的话,他来得其实不是时候,这里的长三堂子和按摩院要到下午才开门。不过钟少德今天不是来白相的。在一排排花花绿绿的招牌中间,他找到了一条不起眼的弄堂,径直穿了进去。在阴暗弄堂的深处,是他此行真正的目的地。那是一栋两层楼的独立公寓,看起来并不很大,藏污纳垢却是绰绰有余。房子没有任何标牌,每扇窗户上都装了结实的铁栏杆,房主的防人之心昭然若揭。

    钟少德叩响了公寓的大门,那是一扇铁制的防盗门。

    几秒钟后,防盗门上方拉开了一扇小窗,现出一双可怕的眼睛来。眼睛是凶恶的三角形,如毒蛇,似猛兽,左眼上还刻着一条长长的刀疤。

    “哪个?找谁?”怪眼的主人发问道,嗓音很是沙哑。

    “法租界,钟少德。叫薛老三快点起床——”因为认得对方,钟少德一点也没被吓到。

    “你等一下。”小窗被关上了。

    薛老三就是这栋房子的主人,大名薛华礼,也算是名门之后。他已故的父亲早先是花旗银行的老牌买办,深得洋人信任,后来离开了银行,联合了几个钱庄董事和资深买办,合伙开了一家私营银行。随着银行越做越大,薛老爹本人也摇身一变,从昔日的洋奴西崽化身为一位人人景仰的 “民族金融家”。薛老爹养了四个儿子,个个都有出息。老大薛华仁子承父业,也当上了银行家。老二薛华义另辟蹊径,依靠家族关系贷得巨款,开了一家桐油加工厂,没几年就成了业界的翘楚。老四薛华智年轻叛逆,三年前大学毕业,到南京投了国民军,如今也晋升了上尉参谋。只有老三薛华礼是个异数,这家伙从小到大饱食终日,不务正业,好行旁门左道。18岁时老爹归了西,薛老三分到一大笔遗产,此后更是变本加厉,成天混迹于烟花场所,和妓女流氓打得火热。几年下来,遗产败去了一大半,薛老三幡然醒悟,决心好好做一番事业,于是理所当然地,他选择了自己最熟悉的行业。行行出状元,这两年来,薛老三同样混出了名气,成了公共租界乃至全上海滩屈指可数的大皮条客,专帮高层人士拉皮条。长三姑娘、舞女郎、罗宋小姐、电影明星、OL、女学生甚至是良家太太,只要你出得起钱,他都能想办法帮你弄到手。除拉皮条之外,薛老三还搞了一门副业。依靠广泛的社会人脉,他办了两张小报,专门刊载各种小道消息,帮赌馆娼寮打打广告,顺便玩玩敲诈勒索的把戏,总之,办得是有声有色。尽管所做的事情没几件上得了台面,不过不得不承认,这位薛小开确有几分歪才。

    等了两分钟后,公寓大门打了开来,疤面人将钟少德引进了屋内:

    “老板在楼上,请——”

    夜路走多了,难免要多几个心眼。为了防备有人寻仇和滋事,薛老三确实是花了本钱。眼下这位疤面大汉就是他高价雇来的保镖。这个杀千刀的家伙一身黑色短打,腰间插了一支大号驳壳枪,他日夜守卫在公寓底楼,充当继防盗门窗之后的第二道防线。钟少德上次来的时候就见到了他。阔别两个月后,这栋房子貌似还加装了第三道防线。在上楼梯前,眼尖的钟少德发现:底楼东面的天花板上安一个不起眼的红色灯泡,灯泡的电线做成了暗线,似乎穿过楼板直通二楼,这算是什么物事?警报器么?根据钟少德的记忆,二楼的东面应该是……

    带着小小的好奇,钟少德登上楼梯,径直走到了两楼。

    两楼的前房是会客厅兼办公室,如今这间宽敞的房间正空无一人。

    钟少德正感诧异,内室的大门突然打了开来,走出了一身金装、大腹便便的薛老三。金色的睡袍、金丝边圆形眼睛、手指粗的金项链,还有中指上尺寸夸张的金戒指,就连脚上的拖鞋也镶了金线花边。结合主人家极尽富态的身材,钟少德真怀疑自己看见了一头黄金铸成的大肥猪。也难怪,这头大型动物年幼时,正值其父民族金融事业的腾飞时期,所以难免让他染上了几分张扬拜金的习气。

    “钟革里!好久不见,欢迎欢迎——”黄金猪满脸堆笑,向着钟少德咧开了嘴,露出一颗闪闪发光的大金牙来,“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突然想起了我这个老朋友?站着干嘛?来来来,这边坐——”

    说话间,薛老三将来客招呼到了办公桌前的靠背椅上,随后,他自己坐到了办公桌的另一边,也就是东道主的位子上。

    薛老三没讲错,他和钟少德确实算是老朋友,两人初次结识是在五年前。当时钟少德因为“抓捕赤党杀手不力”被政治部告了黑状,正处于停职反省状态。一日去新世界跑冰场散心,正好碰到了薛老三,后者的事业也刚刚起步不久,当时正在游说一位妙龄十九的跑冰女郎,试图将她从冰上劝到海上。于是乎,两位色道中人一拍即合,结为莫逆之交,而钟少德也有幸成了那位跑冰女郎的第一个客人。有了美妙的第一次,就会有第二、第三次。之后数年间,钟薛二人又断断续续做了十多次“生意”,总的来说还算是合作愉快,直到两个月前的那次事故。

    “老三,密斯白你还记不记得?”钟少德开门见山道。

    “啊?密什么?”对方似乎是有些耳背。

    “这瘪三,一上来就跟我装胡羊!”钟少德暗骂道,正要发格之际,他听见背后传来了人声。

    回头一看,从二楼的内室里娉娉袅袅走出了一个丫头。这丫头的容貌尽管只有中上水平,但胜在年轻,看起来不出二八芳华,未施粉黛却两颊绯红,体态纤匀,细腰丰臀,真宛如一朵出水芙蓉。她一身花布裤装,手中捧着白色的被单,正准备拿去洗晒。

    “阿娟——”薛老三装腔作势地喊道,“这位是我兄弟,法租界鼎鼎大名的神探!过来,跟钟探长打个招呼——”

    阿娟有些怕生地看了钟少德一眼,随即低下了头:

    “钟探长好。”

    口音是纯正的苏白,音色是稚气未脱的娃娃音,着实惹人怜爱。在对方低头行礼的刹那,钟少德的眼光滑过了她修长光滑的蝤蛴,瞥见了内翻了一半的后衣领,从而证实了方才关于对方脸色的猜想。

    “册那!这头猪猡倒真有艳福,不到两个月又换了一个新的!”作如是想的同时,钟少德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算是对少女的回礼,心中又增添了几分对她主人的怨怼。

    “阿娟,手头的事情放一放,先去给客人烧咖啡——”薛老三命令道。

    “好的,先生。”

    待阿娟下楼后,薛老三对钟少德道:

    “这小妞七月底刚从乡下上来,交关事体还不懂,最近一直在跟她做规矩。”

    “做规矩?一大清早就做到了床上?!”钟少德毫不客气地戳穿了对方。

    “哈哈……什么都瞒不过你,到底是大侦探。”对方一下子压低了声音,同时不再掩饰猥亵的笑容。

    “册那!”钟少德也不再掩饰怒气,“别跟老子绕圈子!密斯白的事你到底知不知情?给我从实招来——”

    “密斯……白……”对方摆出了苦思冥想的姿势,“……哪个密斯白?朋友,你晓得的,我手头的密斯有好几个都姓白,哦,对了,还有一位密昔斯白……”

    “白依依——你七月份介绍给我的女中学生!怎么,才不到两个月就忘了?要不要给你买瓶爱罗补脑汁补补?”

    “哦——原来你讲的是她呀!”薛老三又做出了恍然大悟状,“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她好像是哪个中学的皇后还是公主……怎么样,这小皮夹子还过得去吧?”

    “过得去?笑话!好了,不要再装了,老实告诉我,你到底晓不晓得她有毛病?”

    “有毛病?她年纪那么轻,能有什么病?退一万步讲,就算是有病,很快也会好起来的嘛!中学生嘛,学习那么辛苦,放了假还要出来捞外快,累出点毛病来也很正常嘛!感个冒、发个烧啊……”

    “可惜她发的是梅毒。”

    “什么?梅毒?!朋友,你不要开玩笑哦!”

    “我像是在开玩笑么?!”

    “这么讲……是真的?朋友,你确定你看清楚了?”

    “应该讲,还好我事先看清楚了,否则我这辈子岂不是报销了?!七月份的时候她的梅毒还在第一期,前两天我碰巧又见到她一次,现在她的病已经发展到了第二期,连毒疹都发出来了,要是再往后……骇人,太骇人了!”

    “你确定那不是……一般的皮疹?过敏性的那种?”

    “你当我是瘟生啊!连过敏和梅毒都分不清楚?薛老三,你搞搞清楚,我可是给了你三十块,整整三十块大洋!放到隔壁会乐里,最起码可以白相两天两夜!出这个价钿,是要你帮我找一个清清爽爽的女中学生,不是一个生了梅毒的烂污皇后!好了,不啰嗦了,照道上的规矩办。三四十二,一共一百廿,现在就给我拿出来——”

    “什么?一百廿!?”薛老三差点从老板椅上弹起来,“开什么国际玩笑?当我家是开银矿的吗?!”

    “退一赔三是道上的公价,一百廿对你来讲也不算大数目。好了,快点呕出来!事情做得漂亮点,以后大家还是朋友——”钟少德道。

    “一百廿块大洋,讲给就给,你当是锡箔啊!我告诉你,这件事情空口无凭。白依依有没有病,有什么病,不能你一个人讲了算,我要调查一下才能答复你。我看不如这样,你过两个礼拜再来……”

    “你想赖账?”钟少德打断了对方。

    “话不能这么讲,钟革里,你做侦探那么久,应该晓得什么事情都要讲法律、讲证据,不能只凭个人感情,要做深入的调查、细致的分析,然后才能得出……”

    “得出你妈个头!一句话,一百廿,你今天到底是给,还是不给?!”盛怒之下,钟少德彻底撕破了脸皮。

    “哦哟,看这架势,你是想敲我竹杠了?!”对方也不再有所顾忌,“钟少德,你给我搞搞清楚,这里是四马路,不是你的法租界!想在这里横行霸道,你还早了一百年!我劝你识相点……”

    对方唾沫横飞之际,钟少德突然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把枪,“砰”地一声砸在了办公桌上。

    薛老三一个哆嗦:“你……你想干嘛?”

    “老三啊,这把枪你认不认得?”钟少德已经敛起了怒容,换上了一脸阴笑,“你晓不晓得它原来的主人是谁?”

    桌上的手枪并不是他惯用的银色勃朗宁,而是一把黑色的柯尔特左轮,枪柄上刻着一条眼镜蛇,萦绕着一股煞气。

    未待对方回答,钟少德继续说道:

    “想来你也不会晓得。听好了——这把枪原来的持有者是个绑票犯,不仅是绑票犯,还是杀人犯,得了赎金还撕票,一个不折不扣的人渣!他已经杀了三个人,用的就是这把枪。”

    “你……什么意思?”薛老三脸上惊疑交加。

    “这瘪三总共做了三起案子,都在前两年,法租界一起,公共租界两起。你们的捕房里现在还存着他的弹头。唉,可惜啊,这样一个穷凶极恶的罪犯,至今都没人捉得到他。这瘪三狡猾得很,基本上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老三啊,你消息那么灵通,你晓不晓得他到底是谁?”

    “开玩笑,我怎么晓得?等一下……既然人没捉到,那他的枪怎么到了你手里?”

    “好问题!老三,你终于问到点子上了。不过有一点你讲错了,这把枪并不‘在我手里’,其实,从三起案子到现在,它自始至终都在杀人犯的手里。这个杀人犯不是别人,他就是你——薛华礼!”

    “是我?!搞什么……好啊!我总算是明白了。想栽赃我?想都不要想!钟少德,你不要忘了,这里是公共租界,巡捕房里有的是我的朋友!”

    “是啊,但你也不要忘了,巡捕是要讲法律、讲证据的。想想看,等一下我把枪擦擦干净,塞到你手里,再揿上两个指纹,你哪里还讲得清楚?只怕连讲的机会都没有吧?老三,你要晓得,能报警的只有一种人,那就是——活人。”

    言罢,钟少德图穷匕见,亮出了另一把枪——他的银色勃朗宁。

    “你……你真的要……就为了这一百块钱?!”薛老三真正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是一百廿块。”说话间,钟少德打开了勃朗宁的保险。

    “不不不,钟阿哥,不要激动,”对方终于服了软,“有话好好讲,千万不要激动。兄弟道里的,这点钱算什么?我这就帮你拿——”

    说完,薛老三扭动肥胖的身躯,去开右手边的抽屉。

    “打住——”钟少德用枪指了指对方,“我警告你,动手就行,不要动脚!你个瘪三,事到如今还耍花枪,当我不晓得你桌子底下有什么吗?!”

    薛老三如遭电击,一下子怔住了。

    钟少德端着枪绕到了桌对面。不出所料,办公桌的桌脚处果然藏有机关,只要触动上面的电钮,红灯一亮,楼下的保镖立马收到警报,第一时间就会赶来护驾。

    “你也不想想,就楼下那个朋友,就算是上得来,还不是白白填了刀头?”钟少德嗤道。

    “误会,天大的误会!钟阿哥,我哪里敢啊!”对方忙不迭地辩白道,他早已是满头的冷汗。

    钟少德不复多言,一把拉开了右边的抽屉。

    不错,这里确实是薛老三放钱的地方,只是,钱并不很多,只有零零散散的几十块银元。

    “怎么只有这点?耍我吗?!”他立刻表达了不满。

    “不不,冤枉,天大的冤枉!真的全在这里了,不信你统统打开来看!”对方慌忙道。

    然而,钟少德并没有继续搜查。据他的记忆,这个抽屉确实是薛老三存放流动资金的地方,平时至少会放上十整条五十枚装的银元,加上零钱,至少也有五六百块,而今天却只有区区一个零头,这确实很反常。是为了骗他钟少德么?实在不像,因为对方根本不晓得他今天会来。

    “对不住,钟阿哥,实在对不住。”带着一脸的汗水和惭色,对方道起歉来,“最近生意上出了点乱子,手头有点……吃紧,现钱就只剩下了这一点点了。求你可怜可怜兄弟,宽限一段时间。等月底报社收到了账,我保证,一定派人送到你府上!”

    钟少德没有言语,继续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对方,慢慢收起了他的勃朗宁。

    对方仿佛看到了转机,随即拉开左手边的抽屉,打开一听三炮台,取出一支,恭恭敬敬递到了钟少德面前:

    “来,先抽根烟,消消气。”

    三炮台?钟少德想起,对方过去不是一直抽茄力克么?怎么突然间降了一个档次?这到底是……

    思忖间,对方已经帮他服务到位了。但钟少德并没有急着吞云吐雾,他怕烟里有花头:

    “老三,你不来一根?”

    “唉,钟阿哥,那烟是用来待客的。不怕你笑话,我现在只能抽这个——”薛老三从睡衣口袋里摸出了一包烟,烟盒上印着一只黄色的小老鼠。

    国产的金鼠牌?有没有搞错?!从金狮子一下子缩水成了金老鼠,这档次可降得有点大了。照这么看来……难不成,对方是真的陷入了财政危机?

    “老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唉,说来话长……”对方长叹了一声,诉起了苦经,“不瞒你讲,也不晓得碰了什么鬼,这两年生意上一直不大顺,陆陆续续丢了一批客户,买了十几万国债嘛,年初又统统被套牢。别看我表面上还有点样子,其实老早就成了一只空壳子。”

    “我看你现在连壳子都快没了。”钟少德插话道。

    “谁说不是呢?本来手头还有几千块活钱,可被那小婊子一闹,好了,彻底完结!”

    “哪个小婊子?”

    “还有哪个?当然是白依依,震旦中学那只万人骑的烂污逼!”薛老三再也压不住满腹的怒火,“妈个逼!我们全被这小婊子耍了!钟阿哥,你不晓得,来找我做生意之前,这小婊子就已经生了梅毒!可恨当时我一点也没看出来,否则怎么会吃了她的药?!十六单,我一共介绍她做了整整十六单生意!也就是你钟阿哥道行深,其他十五个客人全都上了她的床!自从上个月起,每个礼拜都有客人找上门来,问我讨说法,要我赔银洋。有五个客人已经进了医院,天天都在打606!不用讲,医药费、营养费、误工费全算在了我头上!妈个逼,我这一个多月真是亏大了,大半年的利润全坏在了小婊子身上!唉……”

    原来如此,倒在也在情理之中。由此看来,薛老三虽然把关不严,负有失察之责,不过,他其实也是白依依事件的间接受害人。担惊受怕,劳命伤财,这一个多月下来,也确实搞得焦头烂额,再要苛求他什么,恐怕一时间很难收到成效。作为多年的狼兄狗弟,念及同袍之谊,钟少德不由动了恻隐之心。其实他今天并没有动真格,刚才只是吓唬吓唬薛老三而已。那把黑枪的原主人,也就是那个连环作案的绑票杀人犯,其实早在去年年底就被钟少德亲手送上了西天。这件事只有钟少德一人知道,之所以秘而不宣,他主要是看中了犯人留下的十二条黄鱼,也就是三起绑票案中的赃款。毁尸灭迹,私吞黄鱼之后,他还收藏了犯人的用枪,以期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场,帮他敲上一大笔竹杠,只可惜他今天的算盘打空了。

    就在主宾两人相对无言,吞云吐雾之际,楼梯上又传来了阿娟的脚步声。她的咖啡总算是煮好了。

    奉上两杯咖啡后,阿娟收起盘子,向两位男士浅浅鞠了一躬,随后轻手轻脚地退下了楼。

    “钟阿哥,实在不好意思,”薛老三再度开了口,声音比先前低了许多,“你也看到了,钱我暂时是赔不出来了,不过我可以用其他方式来补偿你。你看,阿娟这小姑娘怎么样?”

    怎么样?当然是好了。年轻、有姿色、性情温顺、还有服务精神,这样的女孩子还有什么不好的?

    “你看这样好不好——”薛老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把她借给你,让她到你家里服侍你一个月,你觉得怎么样?小姑娘虽然初来乍到,有些事情还做不大好,不过人还算勤快,烧饭打扫应该没问题。呵呵,也正好让你调教调教。放心,她身上绝对清爽,我敢对天发誓!”

    “她清爽我是相信的,就怕你身上不清爽啊……”钟少德心道。他表面不动声色,只是呷了一口咖啡。咖啡滋味并不甚佳,酸中带涩,让他想起了两天前大华舞厅的香槟酒。

    “老三,钱的事情先放一放,”他决定卖对方一个人情,“我今天来找你,还有另外一件事情。”


    “另外一件事?”薛老三一时间如释重负,“没问题,一句话!只要在兄弟的能力范围内,不管什么事,保证帮你办到!”

    “也不算什么大事,主要是想借用你的消息网。言菊芳的案子你了解多少?”

    “言菊芳?就是上个月国际饭店的案子?”

    “没错。现在上头要我查这桩案子,我就来寻你了。”

    “那你可寻对人了!这只寡老的事情,不是吹的,我是再清楚也不过了。有没有看我编的《鑫报》?我们可是第一时间报道了她的案子!”

    “哦,那犯人是谁你也晓得喽?”

    “这……钟阿哥你说笑了,要是连这个都晓得,还要你们侦探做啥?”

    “嘁,那你晓得些什么?”

    “那可多了!比方讲,她经常到哪几个地方白相啊,她穿的衣服戴的首饰啊,她和她新老公的关系啊,她从前的舞台生活啊,还有身高啊三围啊,不晓得你想听哪方面?”

    “她有没有姘头?”

    “这个嘛……”

    “我晓得你的规矩,消息五块一条,我可以付钱给你。”

    “你这是哪里话?我们兄弟道里的,你又这么照顾我,我怎么能收你的钱?但问题是,不瞒你讲,这位言寡老过去跟我有些生意往来。做我们这行你晓得的,有义务帮客户保密。不过……现在也无所谓了。好!我今天豁出去了,统统告诉你好了!言菊芳么,哼哼……你听没听说过,她在唱戏的时候有个外号?”

    “平剧皇后?”

    “那是一帮曲死戏迷送她的封号。我指的是,她还有一个私底下的绰号,只有小圈子里的人晓得。”

    “叫什么?”

    “言六四。”

    “‘言六四’,什么意思?”

    “那还不明显?板板六十四嘛!”

    “是讲她很严肃么?”

    “对对,她这个人是很一本正经,动不动就板面孔,天蟾舞台的冷美人嘛!呵呵,但是钟阿哥啊,‘板板六十四’后面是不是还有一句?”

    “你是讲,碰碰……”

    “对对,就是‘碰碰脱裤子’!哈哈,言菊芳天天立牌坊,号称卖艺不卖身,其实背地里裤带也松得很,不然她怎么是我的老客户呢?”

    “哦,她都跟你做了些什么生意?”

    “那可多了!最早大约是五年前,那时她刚刚出名,就被我劝下了海,卖的全是南京来的大员,所以晓得的人很少。后来她名气越来越大,居然当起了我的主顾,叫我帮她物色小白脸。你晓得,虽然名声不大好听,台基上的生意我也是要兼顾的,犯不着跟钱过不去对吧?”

    “你都帮她介绍了哪几个?”


    “我记得一共是三个。最早是开武馆的太极拳小赵,后来是光华大学的刘威廉,就是光华足球队的那个左边锋,最后一个是拉丁舞学校的教练小胡。言菊芳就喜欢身体强壮、肌肉发达的男人,范司倒是其次。”

    说到这里,薛华礼停了片刻,特别打量了钟少德两眼。后者身高一米八,肩膀宽阔,因为职业关系常年坚持体育锻炼,碰巧也属于那种“身体强壮、肌肉发达”的类型。只是,他的面孔不算太好,棱角过于分明了一些,还生了一只凶相的鹰钩鼻,大大削弱了他的绅士派头。

    “除了你帮她介绍的以外,言菊芳还有没有其他姘头?”钟少德并没有理会对方的职业性眼光。

    “应该是还有两个,一个是南市龙船队的敲鼓手宋大头,另外一个叫阿忠,是打职业搏克星的。言六四基本上半年换一个情人。不过她这个人比较当心,从来不吃窝边草,所以在圈子里名声倒也挺好,没想到后来走了大运,就连冯剑声这样的大人物也会要她。”

    “我问你,在嫁给冯剑声之后,言菊芳和她那些姘头还有没有来往?”这才是今天最关键的问题。

    “就我所知……”稍加思索,薛老三便给出了答案,“——应该是没有。她好像一门心思想做个好太太。其实也没什么稀奇的,你想啊,她跟冯剑声年初才结婚,冯剑声年纪是大了点,但身板还算是硬的。两个人的日子应该还没过腻。”

    “年初到八月份已经半年了,你怎么晓得她没有过腻,不想出去偷腥?”

    “哈哈,因为我有内幕消息啊!算了,全告诉你好了——”见四下无人,薛老三压低声音道,“冯府去年招了个丫头,叫梅香。她,其实是我的人。”

    “你的人?难道,就跟阿娟一样!?”

    钟少德算是明白了:难怪薛老三家里的丫头换得那么勤,原来除了供主人排泄富余营养之外,她们还有着更加长远的功用。

    “对头!”对方的话立即证实了他的判断,“你想啊,我花那么多的功夫在这些小姑娘身上,培养她们,教她们各种家事,这都是为了什么?只为了我自己用吗?当然不是!做我们这种行当的,客人不大会主动找上门。最重要的是什么?是消息,是第一手的情报!只有事先弄明白人家想要什么,你才能量身定做,提供给他们,推销给他们。不瞒你讲,除了报社之外,我还开了一家佣人荐头公司,不计利润,只为把那些丫头弄到人家家里。只要打进去一个,就等于是掌握了一片,附近的娘姨大姐、三姑六婆全会来当你的耳目……”

    “好,明白。”钟少德打断了对方,“下一个问题,冯家既然有你的人,那你晓不晓得言菊芳的日常行踪?比方讲,平日里她去不去公共租界?她常去的地方有哪几个?”

    “去肯定是经常去的,但具体是哪几个地方……”薛老三挠了挠头,“我稍微有点忘记了。你等一下,容我查一查——”

    说完他离开座位,打开了身后的大玻璃橱,里面满坑满谷全是文件,每份文件都编了号牌。这就是薛老三经营了多年的情报库,一个桃色的情报库。

    薛老三在冯府有线人,钟少德也有他的证人。在出发到公共租界的前一天,他已经在冯府周边调查了一番,最终逮到了冯府的一个年长的司机。这名司机专门帮冯太太也就是言菊芳开车。在钟少德的威逼利诱下,老司机供出:他年轻貌美的女主人总体来讲是恪守妇道的。由于是在公共租界混出的名气,人地两熟,所以即便是婚后住到了法租界,言菊芳也时不时会去公共租界白相白相。不过她白相的全是公共场所,从不去旅馆、公寓之类的地方,也不和她丈夫以外的男人单独相处。另一方面,据老司机讲,他的男主人冯剑声其实相当善妒,从不让新妻一个人出门,若非亲自作陪,便是要她带上个把丫头或娘姨。这些与薛老三提供的情报基本相符。现在差不多可以认定:这位冯太太尽管婚前生活浪漫,但婚后暂时没有不忠行为。8月27日的案件应该是一起强奸案而非和奸案。犯人选在国际饭店作案,这表明他对公共租界非常熟悉,很可能就是在公共租界盯上的受害人。

    “哦,寻到了——”一阵翻找之后,薛老三手上多出了几页纸,“对,就记在这里,经常出没的地点……公共租界……汇丰银行、永安百货、白玫瑰理发厅、鸿记服装公司、雷允上大药房、冠生园酒楼,还有大东茶室,全在这里了。结婚以后言菊芳大约每个礼拜去一次公共租界,基本上不离这七个地方。”

    地点和频率都高度吻合,看来冯家的老司机没有骗人。只是多了一个大东茶室。其实这个地点有些重复,众所周知,大东茶室就开在永安百货里面。那么,在这几个地点当中,究竟哪一处最为可疑?

    犯人年轻、中等个、冷静沉着、身手敏捷、有化妆能力。左手指甲长,排除了从事重体力劳动的可能,也可以反过来理解,说明他右手的指甲很短,也就是说,这很有可能是一个做技术活的人。一分钟内完成作案,这意味着他必须在十秒钟乃至更短的时间内解开受害人的八枚裙扣,仔细想来,这也并非毫无可能,假如犯人对旗袍女装极其熟悉的话……试问,这样一个人最有可能在哪里活动?

    答案昭然若揭,侦探的嘴角浮起一抹冷笑——

    地点已经锁定,搜查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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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和旗袍打交道的男人


      鸿记服装公司开在静安寺路,占地六百平米,三层楼高,堪为沪上成衣行业的旗舰。

      一楼是营业大厅,分为男女装部,无论衣料品类还是裁缝款式都极尽奢华丰美。男西装,女旗袍,号称业界双壁。不仅如此,这里的待客之道也是业内一绝。大厅备有进口弹簧沙发,一落座便有学徒仆欧奉上咖啡香茗、糖果点心,沙发旁更备有各色杂志,时装电影、体育休闲、健康家庭,一应俱全,已供顾客排遣等候时的无聊,以上服务一律免费,店家确实是下了血本。而与之相应的,该店衣装的价格自然十分不菲。一件旗袍的起码价在一百块左右,让中产太太、小家碧玉们望而却步。这里是上流社会的销金窟,自草创以来一向标榜雍容华贵和成熟派头,其顾客大抵是资产阶级的先生太太,而少爷小姐反倒少有问津。

      一楼以上还有二、三两层楼,分别充当办公室、制衣工场、仓库、职工食堂等。

      如今是下午两点,钟少德正坐在二楼办公室的沙发上,与他同坐的是公共租界的探长韩庄,后者的助手小余正站在一边。

      接待他们是鸿记的当值经理。经理姓任,三十七八,生得仪表堂堂,一件银灰西装与他的健硕身形贴合无间,上上下下不见一丝褶皱,宛如欧洲中世纪骑士的铁甲。很显然,任经理本人就是他们店的活广告。相形之下,三名侦探的风衣和夹克多少有些见绌。但钟少德并不在意。虽然身材并不输人,但他对西装本就没有太多感情。在他看来,穿这种拘谨的礼服多少涉嫌受罪,穿来跳舞则可,要是作为职业装,显然就大大不如他今天所穿的米黄色风衣了。后者既方便藏枪,又可以夹带笔记本和小件证物,实用可靠,乃是侦探的不二之选。

      “两位探长请看,这就是那五位司务的档案——”经过一阵检索,任经理将五份人事档案双手奉上。那是一双修长有力的手,留着精心修剪的长指甲。

      自从见到对方的第一眼起,钟少德就注意到了这双手——自然也包括手上的长指甲。据他的观察,在今天的鸿记服装公司当中,双手都留有长指甲的一共有四个人,除了这位任经理之外,剩下三人分别是经理室的会计,以及营业厅前台的两名接待女郎。鸿记其余的职员按指甲不同可分为两类:一是双手皆短,包括二十多名学徒工和勤杂工,学徒工往往兼任勤杂工,因为要做各种杂活脏活包括搬运活,出于安全卫生的考虑,这些年轻人的双手留不得长指甲;二是左长右短,也就是店里的十几名裁缝司务,因为右手要操作裁衣剪刀的关系,右手指甲都剪得很勤,而左手无此劳役,所以大可得过且过。国际饭店强奸犯的指甲左长右短,凭借这点,再联系罪犯对于旗袍的熟悉程度,钟少德判定,此人极有可能是一名裁缝。据任经理所言,过去一年间言菊芳几乎每月光临鸿记,总共为自己订做了八件高档旗袍。那么,强奸犯会不会就藏在鸿记的裁缝当中?在言菊芳频繁光顾时盯上了她,随后跟踪踩点,蓄谋策划,伺机作案?案发时间是8月27日下午三点多,属于服装店的工作时间,也就是说,只有当时不在店里的裁缝才有作案时间:要么休假,要么外出做工。经过询问,满足条件的人员一共有五个,当天全部轮休,无人外出做工。不巧的是,鸿记的裁缝待遇优厚,做三休一,8月27日到今天刚好是16天,当天休息的裁缝今天正好再度轮休。于是,钟少德只能向店方索取五人的档案和照片。

      档案都很简短,有用的信息有限,钟少德和韩庄不到十分钟便已阅罄。五人身份大致如下——


      苏凤阳,男,48岁,身高1米67,文化识字,已婚,七功技师,男装部主任。

      郑福泉,男,30岁,身高1米70,文化高小,未婚,五功技师,女装部司务。

      杜祖恩,男,21岁,身高1米65,文化初小,未婚,三功技师,男装部司务。

      姜凯,男,28岁,身高1米56,文化初小,未婚,三功技师,女装部司务。

      许义民,男,24岁,身高1米68,文化初中肄业,未婚,三功技师,男装部司务。


      据言菊芳所说,罪犯年纪轻,中等个。那么苏凤阳和姜凯暂时可以排除:前者太老,后者太矮。嫌犯是否在剩余三人当中?究竟哪个更可疑?

      先来看三人中相对年长的郑福泉。从照片上来看,此人是个美男子,国字脸,浓眉大眼,很有阳刚之气,不晓得为何当了女装裁缝。单论对旗袍的熟悉程度,此人嫌疑最大。

      接下来是年纪最轻的杜祖恩。小伙子看起来头子很活络,有点像狄斯耐卡通片里的米老鼠,应该很讨同事和顾客的喜欢。他做的是西装,但并不意味着他没有嫌疑。钟少德知道,裁缝这行当往往触类旁通,能做西装的未必不能做女装,反之亦然。

      最后是许义民。此君面容消瘦,戴了一副黑框眼镜,似乎有轻度的近视,看起来像个文弱书生,不过人不可貌相。许义民做的是男装,与杜祖恩同理,他也脱不了嫌疑。

      “韩探长,冯太太有没有跟你提过,犯人戴没戴眼镜?”钟少德问韩庄道。

      “没提过。不过,我想可能是没戴。”韩庄道。

      “我想也是。”钟少德表示认同。

      韩庄的推想不无道理。眼镜是一个很明显的特征,应该会给受害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询问中应该会在第一时间为侦探所知。

      “任经理,最近两年当中,这五位司务有没有帮冯太太或者冯先生做过衣服?”钟少德问道。

      “我查过了,只有苏司务帮冯先生做过一套西装,就在今年三月份。量尺寸的时候是冯先生和太太一起来的。后来试了三次样,都是我们司务上门服务。”任经理道。

      “郑司务和姜司务没帮冯太太做过旗袍么?”钟少德问道。

      “没有。冯太太的旗袍都是一位姓张的司务做的,他也是五功司务。”任经理道。

      “张司务廿七号在店里?”

      “是的,全天都在,一直做到五点钟下班。”

      好了,店里也问得差不多了,接下来该去问那三个裁缝了:美男子郑福泉、小滑头杜祖恩,还有书生许义民。

      “韩探长,”钟少德把三个人的档案交到了韩庄手里,“麻烦你手下的兄弟照上面的地址,分头去寻这三个人,顺便搜搜他们住的地方。人寻到后带回捕房,分开拘留,我要一个个问话!”

      “好的。”韩庄将档案转交给了助手,“小余,马上回捕房召集人手,照钟探长说的办!”

      “晓得了,探长!”

      鸿记的调查告一段落。走出服装公司的大门,钟少德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心中生起了一阵莫名的亢奋。

      要是自己所料不错的话,强奸犯应该就在三人之中。但毕竟凡事无绝对,那么,究竟有多大的把握?70%?还是80%?试想一下,这些血气方刚的青年裁缝,成天和全上海最美的少妇打交道,承受着她们浑然天成的诱惑,忍受着她们有意无意的挑逗,反复测量她们丰腴的肉体,为她们制作暴露性感的旗袍,这教人如何不动春心,不生邪念,不想犯罪?的确,也不能全怪那些青年,要怪就怪他们天天打交道的旗袍。不错,这种服装实在是太露骨,太色情了!尤其近两年,袖子越来越短,裙衩越开越高,几乎将亵裤也露了出来,再配上欲盖弥彰的玻璃丝袜,也难怪一干前清遗老、道学先生要斥其为“妖服”,呼吁政府进行取缔。妓女、舞女、女演员、未婚少女,出于生计和求偶的考虑,这些女子穿着旗袍自然无可厚非,可以说是既美且善,但那些人妻太太呢?明明已经有了丈夫,明明已经宣誓忠贞不二、白头偕老,却为何还要身披此等艳服,招摇于大庭广众之前?难道不正是为了引第三者垂涎么?既然以自己为鱼肉,又如何怪得了砧板?由此看来,冯太太言菊芳并无太多值得同情之处,国际饭店之辱只不过是她的现世报:她想侮辱其丈夫在前,她本人受辱在后,可谓求辱得辱,自作自受。钟少德如是想道。没错,他之所以接下这个有失颜面,近乎私家侦探的案子,丝毫不是出于对受害人的同情,也不是为了维护法制,而全然是为了升官发财,早日爬到督察员的位子上。为做人上人,就不得不先吃点小亏。既然亏已经吃下了,那么案子就一定要办好,办得滴水不漏!必须要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钟探长,”韩庄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接下来我们怎么办?是不是先回捕房,等小余他们?”

      “这倒不必。”钟少德否决了临时搭档的建议。据他的估计,三个裁缝一时半会应该很难找齐:未婚的年轻人白相心思本来就重,今天又是休息日,现在他们多半不在自己住所,怕是要到晚上才会回家。现在三点刚过,与其回捕房空等,不如抓紧时间再做些有用功。就在刚才,他想到了另一个可疑的地点。

      “韩探长,你发觉了没有,除了服装公司以外,其实另一个地方也有裁缝。”钟少德道。

      “还有……第二个地方?”韩庄一头雾水。

      “没错,就是永安百货。韩探长在老闸区办案,对永安公司应该很熟,想必晓得永安三楼卖的是男女时装,那里也有几个驻店的裁缝。他们平常不大做衣服,但经常帮顾客改衣服。”钟少德道。

      “原来是这样!我完全没想到,包括嫌犯的身份,要不是钟探长慧眼……身为辖区警员,这是我的失职,实在惭愧。”韩庄红着脸道。

      “千虑必有一失,韩探长不必自责。反正还有时间,不如一道去看看。”钟少德道。

      “你是讲……去永安?”韩庄反应有些迟钝,貌似还沉浸在自我检讨当中。

      “不然还能去哪里?!走人——”说话间钟少德已经迈开了大步,朝着南京路的方向。

      南京路浙江路口,坐落着上海滩第一的永安百货公司。主楼建于一十年代末,一共七层,建筑面积三万平米,上海滩所有的合法高档日用品在此均有销售,再加上最上两楼的饭店、游乐场和空中花园,可谓集耳目口腹物欲之大成。然而,永安的老板并不满足于此。去年他又买下了浙江路对面的天外天茶楼,用一年时间建起了一幢十九层新厦,内置最豪华的跳舞场和大酒店。最上的七层塔楼刺破苍穹,直入云霄,堪与国际饭店比高,人称——“七重天”。

      下午四时差五分,带着陪衬人一般的搭档,钟少德步入了永安百货的主楼。扑面而来的是一阵法国香水的气息,混合了从低等雌兽排泄物中提取的雌激素,以及高等雌兽——艳名远播的永安售货女郎——身上散发出来的雌激素。钟少德深深吸了一口室内的浊气,欣赏起了清一色的黑旗袍制服。

      由于老板是南洋华侨,永安的女职员也以华南人氏居多,其中广东人尤多。相较柔媚得近乎病态的江南女子,粤地姑娘肤色微黑,曲线匀称健美,性情开朗,仪态大方,确实别有一番风韵。尤其是康克玲钢笔柜台的几位女郎,最多廿岁出头,个个文静而不失活泼,玉手持笔,含情奉上,再附上盈盈一抹浅笑,仿佛令人重回校园,获得了第二次青春。这无疑很对钟少德之辈的口味。有如此营销策略,也难怪永安的康克玲柜台近十年间牢牢占据了沪上钢笔零售业的鳌头。

      讲到康克玲女郎……对了,永安不是还有位大名鼎鼎的“康克玲皇后”吗?论姿容,此人应该是这幢楼里的拿摩温。钟少德依稀记得,上次光顾时自己还多看了她几眼。奇怪,今天为何不见她的芳踪?难不成正好休假?

      带着些微的遗憾,钟少德从底楼上到了三楼。

      让搭档亮出证件,道明来意之后,三楼时装部的小头头立马迎了出来。这位楼面经理姓孙,是一位三字打头的资深小姐,面如霜雪,唇似樱桃,是的,这段是实写,一点也不夸张:霜雪是国产嫩肤霜和雪花粉,樱桃是进口樱桃色唇膏。微笑逢迎之间,孙小姐的眼角还透出了两抹生动的鱼尾纹,为她的美平添了几分成熟和知性……闲话打住,且叙正题。

      调查的结果和过程一样差强人意。如钟少德所料,这个楼面确实有驻店裁缝的存在,但只有区区两个人。8月27日这两位司务全天都在店里上班,无任何外出,关于这点,有两位数的同事可以帮他们作证。

      也好,至少排除了两个嫌疑人,今天的永安之行不能讲毫无价值。然而不知为何,钟少德总觉得有些意犹未尽。当店方送他到一楼时,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我记得贵店有一位康克玲皇后,今天怎么没看到她?”

      “哟——探长先生,你讲的是邵雪君邵小姐啊!”孙经理第一时间作出了回应,“人家现在是大明星了,哪会一天十个钟头呆在柜台后面买笔呢?”

      “她今天休假么?”

      “休假?她现在有哪天不休假?拍拍相片、上上电台、出出饭局、剪剪彩,一个礼拜能有三天在公司就谢天谢地了!就算是在公司,她最多也就上半天班,比方讲今天。”

      “你是讲,她上午还在这里,下午刚走不久?”

      “是啊。探长你大概还不晓得吧,自从她前两个月跟黄先生订婚以后,她就再也没出过全工,每天三点钟保准滑脚。现在是四点三刻,她老早就在紫罗兰等她未婚夫了。”

      “订婚?哪个黄先生?”

      “当然黄云升黄先生啦!”

      “黄云升?宇宙书局的总经理?”

      “是啊,人家学历又高,钞票又多,今年还不到四十岁。邵小姐嫁了这样的先生,哪还用得着吃营业员这碗饭?唉,真是好福气啊!”

      “好吧,孙小姐,也祝你福气好!”钟少德暗暗笑道,这种话自然是不好讲出口的。

      告别永安百货和孙经理后,钟少德徜徉在黄昏的南京路上,身旁搭档的脸色依旧不太好看。经历了永安之行后,韩庄探长似乎更加萎顿了。在整个调查过程中,除了一开始的自报家门之外,他几乎没多讲过一句话。一身深灰色风衣的他一直站在钟少德身后,就像是一个沉寂的幽灵。

      是自己的锋芒太过耀眼了么?钟少德揣测道,还是说,对方还在对所做的无用功耿耿于怀?半个月还比不上区区半天,也难怪对方要想不开了。看来自己多少是有些喧宾夺主之嫌,毕竟这里不是自家地盘,主人家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不经意间,钟少德瞥见不远处有一家高档咖啡馆,明亮的落地玻璃、镀金的大门,天鹅绒窗帘,还有窗帘下娴静的淑女……

      “韩探长,时间不早了,不如一道吃顿饭再回捕房,你看这家店怎么样?”为了安抚对方,也出于自身的饥饿,钟少德发出了邀请。

      “啊!这……这不大好吧……”韩庄一脸的尴尬,仿佛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别客气!讲好的,我来请!”

      说话间,钟少德将对方硬拉进了店门。

      店门的上方是一排特大号的艺术字——

      “紫罗兰咖啡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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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杯咖啡,两客白脱牛排,五分熟——”

          钟少德合上了菜单,交到了紫罗兰咖啡馆的仆欧手中。

          “好的,请稍候。”仆欧恭谨地接过菜单,欠了欠身子,转身离开。

          白衬衣、黑马甲、西裤皮鞋、中等个子,看着仆欧年轻的背影,钟少德感到了些许怪异,却又说不清问题出在哪里……记得在8月27号的案子当中,罪犯不也是这一身装扮么?没错,罪犯伪装成了一个饭店仆欧,想必与眼前这位咖啡店仆欧有几分相像。看来自己是有些神经过敏了。眼前这位仆欧显然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仆欧,从他双手修得极短的指甲上就能看出来。保持职业眼光是好的,但搞出职业病来就不好了,该放松时还是要放松。

          钟少德适时转移了注意力,打量起了桌子对面的搭档。

          韩庄的状态并无太大的起色,依旧有些阴郁和低落,从走进这家咖啡厅起,还平添了三分局促感。他很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东张西望。

          顺着对方的眼光,钟少德看到了一张空桌子。桌子就在窗边,其实也不全空,桌上放着小半杯咖啡,还有一本夹了书签的精装书——张资平的《红雾》,挺流行的言情小说。桌子的顾客暂时不在,貌似是去了达孛留西。咖啡杯的杯口留着淡淡的唇彩痕迹,说明了顾客的性别。

          钟少德记起来了,早在店门外的时候,自己就已经瞥见了这位窗边淑女。在他漫不经心的印象中,对方似乎是穿了一件紫色旗袍,左腕戴了银色的链表,年纪很轻,皮肤也很好,在夕照下泛出珍珠般的光泽。自己之所以进了这家咖啡馆,无意中受了这位女郎的吸引也或未可知。女郎端丽的姿容有种似曾相识感,就好像前不久刚见过一般……不久前……永安百货……康克玲柜台……邵雪君……邵雪君!?没错,仔细想来,窗边的这位女郎,她不就是永安的明星售货员、康克玲皇后邵雪君嘛!自己居然一时没认出来,倒真是怪事一桩……明白了,难怪韩庄如此魂不守舍,他恐怕老早就认出了这位闻名上海的美女,早在进门之前就认出来了。

          似乎就在自己和韩庄进门后不久,邵小姐就离座去了达孛留西,到现在也有五分多钟了,还不见她回来,想来若非是出了趟大的,便是正处于苦恼的生理期。呵呵,女人不是神,就算万众追捧的“皇后”也不例外。不论外表如何清爽、如何光鲜,她们身上总不免了要定期排出些污物。毕竟和男人一样,她们也是人。想到这里,不知是嘲讽还是自嘲,钟少德露出了一丝谑笑。

          然而,佳人此次离场耗时确实很长,让人等得有些不耐烦。直到将近十分钟的时候,她的倩影才重新出现在走道上。

          没错,她正是康克玲皇后邵雪君。深紫色的乔其纱旗袍、并不张扬的黑色中跟皮鞋,恰如其分地衬出了她一米六七的身段,高挑不失玲珑,凹凸有致,圆润宛转,几近于完美。再配上雅致的五官,乌云般的秀发,略施粉黛,稍加电烫,令她宛如画中人,丝毫不逊于名画家博采众长、苦心虚构出的月份牌美女。然而,画中人如今的样子有点奇怪,俏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一双明眸很是湿润,步态也有些别扭,略带拘泥,就好像一个犯了错误、正在编造说辞的女学生,与她平日的从容风姿大相径庭。钟少德的眼光落到了对方手上,那是一双匀称光洁的玉臂,没戴任何饰品,除了左手无名指的订婚戒指,等一下!她不是还戴了一只银表吗?手表哪里去了?不对,这不对头!猛然间,钟少德想起了言菊芳案中的那只戒指,被劫走的翡翠戒指……

          他立刻站起身来,拦住了对方的去路:

          “邵小姐,你的表呢?”

          “表……”对方喃喃道,但突然又意识到了什么,“啊!你是说……嗯,我是有一只手表,抱歉,今天大概……忘记带了……”

          搞什么鬼,不会那么巧吧!?钟少德早已惊得合不拢嘴——当然不是为了一只手表。他不再理会邵雪君,转身对韩庄道:

          “韩探长,看住她——”

          话音刚落,他冲进了邵雪君出来的那条走廊。

          走廊拐了一个九十度角,但并不深,一路上只有两道门,一道在前方左墙,看标牌是马桶间的门,另一道在正前方的尽头,估计通向室外。

          钟少德不敢大意,拔出腰间的勃朗宁,向第一道门靠了过去。

          门是完全敞开的,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洗手池和墙上的大梳妆镜。通过镜子的反光可以看到,紫罗兰的马桶间并不大,只有四间独立的小间,男女共用,四个小间的房门都虚掩着。

          见无明显异状,钟少德右手端枪,进入达孛留西,用左手慢慢推开了第一小间的门。

          小间内空无一人,只见抽水马桶和厕纸篓。

          他又如法炮制,慢慢推开了第二扇门。

          没人。

          接着是第三扇、还有第四扇。

          依旧没人。整个马桶间空无一人。

          钟少德记得,方才自己盯着这条走廊的出口看了至少七八分钟,除邵雪君之外没见任何人走出来。那么,还有一个人呢?他去哪里了?

          马桶间只有一扇小气窗,还装了防盗护栏,人是不可能通得过的。那就只剩下了一条路。

          钟少德走出马桶间,径直走到了走廊尽头的门前。他发现,这扇门其实并没有上插销,只是虚掩着。

          他用脚推开了门,来到了咖啡馆的后巷。

          弄堂空空如也,不见人烟,径直通向不远处车水马龙的街道。

          后门的外面并没有锁具,也就是说,这扇门只能从里面锁住。咖啡馆的伙计应该不会如此大意,以至于忘了上插销。之前打开插销,从后门出去的八成是一个外人,他已经离开了好几分钟。

          事实果真如此么?还是说,自己又神经过敏了一回?的确,想证实一桩罪案,还需要更加确凿的证据。十分钟,犯罪的时间至多只有十分钟,如此仓促的犯罪几乎不可能不留下痕迹。

          钟少德回到了紫罗兰的达孛留西,再度检查起了四小间马桶间。很快他就发现了异样:第三小间的马桶水位特别高,似乎是有些堵塞。

          犹豫片刻后,他找来了勤杂人员用的铁丝钩,疏通起了马桶。

          不过四五下,他就钩出了水管里的杂物:一条丝质的女式内裤,被染成了尿黄色,散发着阿摩尼亚或许还有其他物质的臭气,内裤的两侧已被齐齐割断,已经没法穿了。

          是他!果然是他!真没想到,这如何想得到……是巧合,却也是耻辱,警探的奇耻大辱!竟然让对方在自己眼皮底下成功作案,逃之夭夭!让自己蒙受耻辱的不只是那个鬼魅般的罪犯,还有眼前这条亵裤的主人,那个貌似无辜的弱女子、所谓的受害人……

          “邵小姐——你为什么不呼救?”

          面对泪眼朦胧的邵雪君,钟少德直截了当地提出了问题,平静的语气下蕴藏着愤怒。如今他与对方正处于紫罗兰二楼的包间中。找到内裤之后,他转回了咖啡馆大厅,让韩庄向店方亮明身份,随即征用了这间半开放的小房间。

          “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邵雪君一脸惨白,用一条手绢做着无望的遮掩,其实,之前带她进包间时她并没有拒绝,这就等于是默认了。

          “不明白?好,邵小姐,那你是否愿意配合我们调查,解开你的旗袍,让我们看看你的内裤还在不在?”钟少德嘲讽道。

          一闻是言,邵雪君显出了极大的恐惧。事实上,钟少德并未将对方的内裤带出马桶间,暴露在众人的视野内,这已算是顾及了受害人的颜面。

          “钟探长,”这时,在一旁做笔录的韩庄发话了,“这恐怕……不太妥当吧?”

          “不妥当?也是。邵小姐,不用害怕,我们都是文明人,不会逼你做什么,除非你自愿配合。不过邵小姐,我想提醒你——你是在浪费你自己的时间!没猜错的话,你在这里吃了半个下午的咖啡,是为了等你未婚夫下班吧?你看,现在已经五点半了,我记得,宇宙书局好像是六点钟打烊吧?你是想过一会我们跟你未婚夫碰一碰头么?”钟少德威胁道。

          “不!不要,求求你们!决不能让他知道!”对方迅速崩溃了,低声下气道,“我……愿意配合……”

          “那就快点回答问题!还是前面的问题——在他强奸你的过程当中,你为什么不呼救?”钟少德的面容越发狰狞了。

          “他……他捂住了我的嘴巴,我……我喊不出来。”邵雪君梨花带雨道。

          “哦,是吗?你是想说,在强奸你整个过程当中,罪犯一直都捂着你的嘴?好吧,那完事以后呢?你就眼睁睁看他溜了?一声也不吭,叫也不叫我们一声?”他毫无怜悯地一阵穷追猛打。

          “我……我……”对方自然无言以对,只是不断地抽泣。

          “你晓不晓得,这是一个连环作案的强奸犯,不晓得已经凌辱了多少女性!我们好不容易发现了他的行踪,正准备引蛇出洞,结果却坏在了你一个人手上。邵小姐,你太自私了!你只想保全你自己的名誉和家庭,你有没有为其他女同胞想过?你今天放走了这个变态,明天他还会伤害多少女同胞?破坏多少个家庭?我明确告诉你,你的行为已经涉嫌共谋犯,你要负法律责任!”

          在这番夸大其词无理取闹兼恐吓面前,对方终于“哇”的一声,像小孩子一样痛哭了起来,淑女风范荡然无存。毕竟她今年只有廿二岁,几乎还是个半大孩子。

          一旁的韩庄再也看不下去了,他放下了手中的康克玲金笔,坐到了邵雪君身边,安慰起了对方,还递上了自己的手帕。

          钟少德并没有阻拦,他的计划本就是演一出双簧。

          “钟探长,恕我直言,你这样做太不绅士了!”抚慰佳人不说,唱红脸者还向唱白脸者提出了抗议。

          “绅士?老子又不是英国佬的西崽,装绅士有个屁用?你个瘪三,别得了便宜还跟老子卖乖!”钟少德暗暗骂道,不过表面上依旧是讲他的耶稣大道理:

          “绅士?韩探长,绅士的第一要务就是保护女性。不是我要逼邵小姐,实在是为了保护全上海的女性,不让她们重蹈冯太太、邵小姐的覆辙。现在只要邵小姐做出一点小小的牺牲,这也算过分吗?”

          “那也要好好讲。”韩庄道,一面帮邵雪君擦起了眼泪,“邵小姐,没事的,不要怕。钟探长话讲得是有点重,但也是一片好心。请相信我,我们是来帮你的,对你万万是没有一点恶意的……”

          在他的和风细雨之下,邵美人终于不再涕泗滂沱,又回到了早先的梨花带雨状态。

          好了,继续。钟少德抄起了韩庄的金笔,索性兼任了记录员。

          “现在是五点三十八分,”他看了看腕表,对受害人道,“邵小姐,我们还是抓紧时间。请你仔细回忆一下事情的经过,不用急,想清楚了再讲——”

          “当时……我正要……上厕所……”邵雪君一边拭着眼泪,一边开始了回忆。

          随着她断断续续的叙述,侦探得知了案发的大致经过:

          凶犯是尾随邵雪君进的厕所。因为是男扮女装,所以邵雪君对他毫无戒心,就在邵雪君打开第三间马桶间门之际,凶犯从背后向她发动了袭击,用左手捂住她的嘴,一把将她推倒在抽水马桶上。趁邵雪君失去平衡,双手撑在水箱上的空当,凶犯单手解开了她旗袍上的八枚裙扣,用小刀割断了她的内裤。整个过程耗时极短,等邵雪君回过神来,凶犯已经进入了她的体内。一阵短促而剧烈的运动后,凶犯留下了自己的种子,几乎未经任何休息,他解下了邵雪君的奥米伽银表,旋即逃离了现场。邵雪君瘫倒在地上,起初是震惊,随后是屈辱和无助,继而是对于被发现的恐惧,一番痛苦的权衡之后,她最终选择了掩饰和隐瞒。她用厕纸略微清洁了下身,将破损的内裤扔进了抽水马桶,开动抽水开关,企图消灭物证。随后,她又在洗手池前稍稍整理了妆容。完成这一切后,她忐忑不安地走出了达孛留西,小心翼翼地回到了公众面前,谁知还是被人一眼识破。

          “邵小姐,罪犯从开始袭击你到逃离现场,他总共用了多长时间?”听完受害人的叙述,钟少德第一时间发问道。

          “很短……具体我也说不准。”邵雪君道。

          “你随便估计一下——”

          “大约……两分,不,应该只有……一分钟。”

          “一分钟?!”

          果然,真的只有这点时间!看来言菊芳并没有说谎,也没有记错。这个强奸犯确实非同一般:力度、速度、精准度三者兼备,简直是将男人的爆发力发挥到了极致!办案十年,钟少德也算是见多识广,可从未听闻过如此厉害的强奸犯。在他的印象中,性犯罪的实施者大抵是些智力低下、感情单调、粗手粗脚的角色,作案时总喜欢强行撕扯女人的衣服,把现场弄得一片狼藉。这些人大多是生活的失败者,从他们亢奋委琐的脸上可以轻易读出四个大字——“我要女人”。可如今看来,这一模板显然已不再适用……

          “邵小姐,对于罪犯的外貌,你还记得多少?”钟少德问道。

          “我只记得,他穿了咖啡色的旗袍……还有黑色的女式皮鞋……应该还戴了一个假发套,就这些了。”邵雪君道。

          “身高体型呢?”

          “应该和我差不多高吧……稍微有点瘦……”

          “他的手呢,有什么特别的?”

          “手……啊!我记得,他左手的指甲很长!”

          “右手呢?”

          “右手……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指甲也不长……”

          “面孔有什么特征?”

          “面孔……当时他在我背后,我没看清……”

          “真的一点印象也没有么?你再稍微回忆一下——”

          “啊……对了,进厕所间的时候,我在镜子里瞄到他一眼,我好像看到……他的眼珠子很黑,很灵活……其他的……就没有了……”

          眼珠很黑……还很灵活……难道讲……是他!?钟少德突然想起一个人来。他急忙追问道——

          “是不是有点像米老鼠的眼睛?狄斯耐卡通片里的米老鼠?”

          “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像……”邵雪君道。

          “邵小姐,假如现在让罪犯穿回男人的衣服,站到你面前,你能不能认他出来?”钟少德不想再兜圈子。

          “我想……大概……是可以的……”邵雪君犹犹豫豫地给出了答复。

          “很好!”钟少德在纸上记下了最后一笔,随即将纸笔推到了邵雪君面前,“邵小姐,请仔细看一下,要是没有异议,麻烦你签个字——”

          “啊!要我……签字?”面对眼前的康克玲金笔,康克玲皇后貌似不太愿意伸出玉手。

          字只要一签,笔录就会成为凝固的人证。根据租界法律,强奸案属于公诉案,即便受害人不想追究,司法机关依然可以立案调查,只要找到证据,即可提起公诉。听说邵雪君读过高中,这点法律常识应该是有的,她清楚签字意味着什么。

          犹疑片刻,邵雪君将目光投向了一直陪在她身边的韩庄,无疑,那是一双摇尾乞怜的泪目。

          韩庄的神情很复杂,他抿着嘴唇,眉头紧皱,仿佛正在承受同情心和责任感的天人交战……

          “邵小姐,我想提醒你,你的时间不多了。”钟少德将腕表转向了邵雪君,表盘上的分针离12还差三小格——如今是5点57分,离邵雪君未婚夫下班只剩区区三分钟。

          “不!求求你——”邵雪君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再度泪如泉涌,“我下个月就要结婚了啊……求求你们,只要别让云升知道,我什么都愿意做……”

          “那就在这里签字——”钟少德叩了叩桌上的供状。

          然而,对方依旧是逡巡不前。

          “钟探长,”韩庄终于开了口,“你想想看,是不是还有别的办法?不一定非要邵小姐签字?”

          别的办法?代替签字……倒也不是没有,只是法律效力可能稍差一些,毕竟直接体现当事人意志的还是她的亲笔签名……也罢,还是快点完事吧!要是邵雪君的未婚夫真的来了,事情只怕更加麻烦。

          “好吧,不想签就算了……”钟少德慢吞吞地收起了桌上的金笔。

          邵雪君仿佛看到了希望,一时间如释重负,然而,就在她放松警惕的一刹那,钟少德闪电出手,一把擒住她的右手腕,从口袋里变出一小盒印泥,照着她的大拇指印了上去——

          “呀!”邵雪君一声惊叫,等她反应过来,她的手印已经留在了笔录上。

          这是钟大侦探惯用的小伎俩,通常用来对付文盲以及炮制假口供。

          “好了邵小姐,感谢你的配合,”钟少德迅速收起了笔录,“等捉到了疑犯,我们还会来找你,到时希望你继续配合,当然,我们也会尽最大努力保护你的隐私。好了,不耽误你们夫妻团聚了,我们先行告辞。韩探长,走人——”

          带着依依不舍的神色,韩庄离开了受害人。临末,他还不忘安慰对方一句:

          “邵小姐,请多保重,一切都会过去的。”

          言罢,两名侦探一前一后走出了紫罗兰咖啡馆。

          夜幕渐渐降临,夜之狩猎已然拉开大幕——是时候去捉那只米老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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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物证,很多物证


            永兴里离鸿记服装公司很近,只隔了两个街区。当钟少德照着地址找到这里时,他多少感到了意外。

            他本以为这是一个石库门里弄,就像她大众得近乎土气的名字所暗示的那样。然而,这次他猜错了。眼前这片永兴里是一个新式公寓住宅区,至多建了五六年。四五十栋公寓,每栋三层,钢筋水泥结构,采光良好,水电煤气一应俱全。像这样的房子,一个单间的月租应该在廿块以上,再加上水电煤花销,至少也要三十块左右,绝非寻常的劳动阶级、基层雇员所能承担得起的。不过,既然其租户是鸿记的裁缝,那问题应该不大。鸿记一个三功裁缝的基本月薪是80块,再加上奖金、提成、外快,很少会低于百元,五功和七功裁缝的收入更高。作为一个高薪的单身裁缝,没有家室之累,住这种公寓应该是一件轻松惬意的事情。

            来这里之前,钟少德和韩庄给老闸捕房打了电话,得知三个鸿记裁缝只找到了一个,是书生许义民,韩庄的手下四点钟在他的住所遇到了他,随即把他带回捕房,扣留至今。此人不可能有作案时间,基本上洗脱了嫌疑。在剩余两人当中,美男子郑福泉的嫌疑也已微乎其微:以他棱角分明的国字脸,想要扮演女人简直就是沐猴而冠。于是,所有的嫌疑都集中在了杜祖恩一人身上。如果两起强奸案的凶犯真在鸿记裁缝当中,那么必为此人无疑。联系邵雪君对凶犯容貌的描述,钟少德估计,这位小杜裁缝的作案概率应该在90%以上,应当采取暴力措施,直接逮捕此人。对于他的提议,搭档韩庄提出了异议,认为证据尚不充分,还是谨慎行事为宜。短暂商议后,两人得出了一个折衷方案:带足人手,先礼后兵,如遇抵抗,立即逮捕。

            永兴里37号3楼1室,这里便是杜祖恩的住处。如今是晚七点零五分,房间里正亮着灯,看来主人正在家中。

            同行的还有韩庄手下的两名探员。四下观察后,钟少德命他俩一人把住前门,一人守住后巷。准备完毕之后,他和韩庄走上37号的楼梯,叩响了3楼1室的房门。

            门很快打了开来,露出了一张很年轻的男人脸,同时还飘出一股暧昧的气味。

            “两位好,请问找谁?”青年男子道,他如今是衬衫西裤打扮。

            “你就是杜祖恩?”钟少德道,这其实是一句废话,眼前这张脸和鸿记档案上的照片一模一样。一点不错,他就是杜祖恩。

            “正是鄙人,请问两位是……”杜祖恩用乌溜溜的眼珠打量着来客。

            “巡捕房侦探。”韩庄亮出了派司,“杜先生,我们怀疑你跟两起案子有关,请你协助我们调查——”

            在搭档说话的同时,钟少德的右手一直插在风衣口袋里,里面是他的勃朗宁,早就开了保险。

            “案子?跟我有关?”尽管一脸的莫明,杜祖恩还是摆出了待客之道,“有话慢慢讲,两位里边请——”

            他拉开房门,将两名侦探招呼进了屋子。

            屋子不大也不小,大约二十平米出头,布置随性而简洁。东墙和北墙上各有一扇玻璃窗,门开在东南面,进门就是一张方桌,桌上是热水瓶、玻璃杯、瓜子花生、报纸之类的杂物。桌边放着一张折叠椅,墙上还靠着另外三把收起的折叠椅。看来主人家相当好客,很可能还有筑长城的雅好。屋子西北角是一张单人床,床边有一只床头柜,上面放了台灯和一大叠书报杂志。西南角是花梨木的五斗橱。一切家具都以实用为指归,唯一的纯装饰品就是西墙上的一小幅油画,画的是普通的静物,水果生梨之类。整个屋子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气,似乎是庙里烧的那种香。

            将客人迎进门后,杜祖恩忙不迭地翻开了墙边的折叠椅:

            “不好意思,地方太小,螺蛳壳里做道场。两位不要客气,请坐请坐——”

            见暂无异样,钟少德随搭档坐了下来,他的右手依旧插在口袋里。

            四下张望一阵,杜祖恩又忙着去拿热水瓶。

            “停下来——”钟少德制止了对方,“不用麻烦,我们很忙,只要你回答几个问题。”

            “哦,”杜祖恩有些悻悻地收了手,但下一瞬间又变出了新的笑容,“好的,两位探长尽管问,我一定配合你们查案。”

            “第一个问题——今天下午五点到六点钟,你在什么地方?”钟少德盯着对方的眼睛问道。

            “哦,我在大光明看电影呀。”对方的眼神很自然。

            “什么片子?”

            “《深入虎穴》,美国片。”对方不假思索道。

            这是一部美国西部枪战片,最近正在各大影院热播,钟少德上个礼拜也看过。

            “主演是谁?”他继续问道。

            “应该是叫赖斯朋……对,贝锡赖斯朋,有点年纪了,名气蛮大的。”

            “女主演呢?”

            “好像叫海华莎什么的,年纪很轻,头发很漂亮,金颜色,不过我看像是染出来的……”

            “讲的是什么故事?”

            “好像是讲男主角老婆被人杀了,杀她的是一个独眼龙,是个土匪头子,男主角晓得以后去寻他报仇,后来碰到了女主角,女主角在酒馆里做女招待,比他老婆还要年轻……”

            “他们上床了没有?”

            “啊?”

            “片子里男女主角有没有上床?快回答——”

            “哦,是上过一趟……”

            “在哪里上的床?”

            “是在一个马棚里面。”

            “独眼龙最后哪个部位中了枪?”

            “中枪?不,没这回事。探长你搞错了吧?独眼龙从头到底都没有挨枪,他最后是被炸死的,那可是大场面,满满五六桶炸药,乖乖隆底冬……”

            一点不差,全部答对,说明对方肯定看过这部电影,但并不能证明他是在今天下午五点到六点看的电影。其实对错并不重要。无论答对与否,对方今天都免不了要去巡捕房走一趟,其差别无非是被请了去还是被拷了去。趁对方说得兴起,钟少德瞥了一眼韩庄。他这位搭档正手握康克玲金笔,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要不是顾及这家伙的面子,钟少德早就动手抓人了。

            “你说你去看电影,有谁可以证明?”钟少德继续问道。

            “这个……倒真的没有。我是一个人去的。我记得电影六点一刻结束,我是六点半到的家里,对了,我还花一角钱借了一部译意风,你晓得,那片子里头全是外国话……”

            “你身上的香是怎么回事?”钟少德突然切换了话题,他已经闻出来了,对方身上的香火味丝毫不逊于这屋子里的香气。

            “香?”对方嗅了嗅自己的手臂,“哦,你是讲这个啊!探长你鼻子真尖!是这样子的,今天我还去了趟静安寺,烧了好几支香,身上大概就带上了味道。你是没看到,到底是上海顶顶老牌的庙,静安寺的香火可真是……”

            “你几点钟去的静安寺?”

            “下午三点多钟吧,就是在看电影前面,电影是四点半开始的……”

            “你说你看了电影,那票根还在不在?”

            “哎,对啊——”对方一拍脑袋,乌黑的瞳仁顿放光彩,“多亏你提醒,我差点忘记了!有的有的,票根我带回来了,还没丢掉,这就帮你去拿——”

            说着杜祖恩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五斗橱边,打开橱上放着的皮包,翻找了起来……

            钟少德握紧了口袋里的枪,牢牢盯住了对方那只看不见的手。对方翻包的动作确实有些别扭,持包的手出奇地干净,指甲很短很短,等等,这分明是他的右手!也就是说,伸到包里的是左手!如此反常的动作,这说明……

            就在钟少德惊觉的一刹那,杜祖恩出手了:留着指甲的左手还在包里,干净的右手却已离开皮包,袖中滑出一柄弹簧小刀,咯噔一声,利刃脱手飞出,直取韩庄心口——

            好一招声东击西!韩庄猝不及防,右手还握着笔,慌忙间举左手格挡,但根本来不及!钟少德未假思索,勃朗宁动如脱兔,瞬时击发——

            砰!乒!乓!

            子弹与飞刀猛撞在一起——就在离韩庄一尺远的半空中,受阻的飞刀改变方向,划出一道弧线,插到了墙上。

            一击得手,钟少德刚刚掉转枪口,却不意一片阴影扑面而来,阻住了他的视线,那是杜祖恩扔来的皮包。就在他拨开障眼物的一刹那,对面传来了玻璃的碎裂声,杜祖恩已经破窗而出。

            钟少德迅速冲到窗边,只见杜祖恩早已到了地面。正要开枪,守在后巷的探员却先扑了过去,但他完全扑了个空。杜祖恩一个猫腰,轻松闪开了对方的擒拿,同时还借对方的身躯挡住了钟少德的枪口,自己顺势一记翻滚,消失在了弄堂拐角处。扑空的探员在原地怔了足足两秒钟,等他回过神来开始追击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册那妈!!”钟少德一拳击在了窗棂上,只恨自己没长翅膀。

            当然,杜祖恩也没长翅膀,他之所以能瞬间从三楼降到一楼,其实是借助了窗外的一棵桃树。树并不高大,但支撑他不足六十公斤的体重却并无太大问题。但要是换成钟少德一百五十多斤的块头,那恐怕就凶多吉少了。

            眼看凶犯完全消失在了夜色中,钟少德将冒着火的视线转回了屋内,直指韩庄。他这位搭档正低眉顺眼,诚惶诚恐地站在桌边。

            “钟探长,”韩庄痛苦地开口道,“今天的事我负全部责任。对不起,都怪我考虑不周,警觉性太差。我是个不够格的侦探,拖了你后腿,还劳你出手相救,实在惭愧……”

            见对方言辞恳切,钟少德的火气也就消去了几分。说实话,刚才的事情也不能全怪韩庄,他和他的手下只是常规思维,照章办事,对付寻常罪犯或许没太大问题,只可惜这次的案子非比寻常,罪犯手段高强,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要是早听钟探长的话,嫌犯是万万逃不掉的。大恩不言谢,从今往后,只要钟探长一声吩咐……”

            “好了,扯太远了——”钟少德打断了对方,他从不喜欢别人对他感恩戴德,“今天的事还没完。韩探长,我们还是抓紧时间,做点有用功吧!”

            说完,他再度环顾起了整间屋子。

            人是跑了,但物证肯定跑不了。钟少德记得,在之前讯问的大半时间当中,杜祖恩都在左顾右盼。其人目光看似游移不定,其实未尝没有规律可循。据钟少德观察,杜祖恩看得最多的地方有两个,一是屋子西南角,一共看了三次,二是屋子西北角,看了五次,其他地方至多不过两眼。西南角是五斗橱,西北角是床和床头柜。其实屋子里能藏东西的地方本就少得可怜。

            钟少德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了白手套:

            “韩探长,你搜五斗橱,我来搜床——”

            床是很简单的铁架木板床,铺着薄薄的床单,被毯叠得很整齐。床上看不出任何异样,倒是一旁的床头柜格外引人注目,柜上堆积如山的书册体现了房间主人的志趣。

            最上层是一打时装杂志,新旧参半,既有男装也有女装,显然和主人的职业有关。

            移开花花绿绿的杂志,映入眼帘的是十来册小说剧本,除几本明清通俗小说外,还不乏当代的名家名作,有刘呐鸥、施蛰存的小说集,竟还有一本翻译版的《华伦夫人的职业》……凡此种种,无不令钟少德刮目相看:这些书籍的主人,那个姓杜的小赤佬真如档案所示,只有“初小”文化么?

            带着满腹的惊疑,钟少德小心翼翼地挪开了《华伦夫人的职业》,不意间却发现了一本张竞生博士的《性史》。书既小且旧,装帧俗艳猥琐,像是地摊上买来的盗版书。钟少德不由哑然失笑:本来还以为是什么更加了得的大作……也难怪,这小瘪三本就是个色情狂嘛!

            带着些许轻松和释然,钟少德拿起了《性史》,柜子上的最后一本书终于现明了正身——《人口原理》,作者是大英帝国的经济学家马尔萨斯。这是一本精装书,价格不菲。打开一看,翻得比《性史》还要旧,许多段落还划了线。难道说,这些线都是杜祖恩划的?他怎么可能连这种书都看得懂?他明明连小学都没读完!钟少德的眼球差点没掉下来……

            纠结了片刻,他得出了最合理的结论:杜祖恩确实禀赋超人,不仅天资聪颖,而且勤奋好学也远过常人,且不论他是不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他至少是一个值得尊重的青年,自强不息、能文能武,本来有着美好的前途……

            正自叹惋之际,另一边的韩庄发现了端倪:

            “钟探长,你看——”

            转眼望去,对方已从五斗橱底层搜出了两个的油纸包。打开层层油纸,赫然现出了一件咖啡色的旗袍,以及一双黑色女式皮鞋。和旗袍包在一起还有几件小道具:一顶横S髻假发套、一对胸垫,以及脂粉口红之类的化妆品。

            明白了,难怪杜祖恩要在房间里熏香,原来是为了祛除身上的脂粉味。这小子真够小心的。

            旗袍、女鞋、化妆品,连同墙上那把弹簧刀,作案道具已经基本找齐了。接下来就只剩下——赃物。

            钟少德再度转回了床边。在他的印象中,先前杜祖恩的视线似乎更多是指向床铺本身,而非旁边的床头柜。既然床上一无所有,那么,应该就是在……

            钟少德一把掀起了床单。没错,床底下有花样。那是一口大皮箱,看起来有些年头,皮质已经老化龟裂,但开关搭扣却摩得很光亮,几乎不见锈迹。钟少德将皮箱拖了出来,慢慢打开了搭扣。随着箱盖的开启,他的眼前展开了一个光辉灿烂的世界——

            十二颗钻石镶成的项链、整块玛瑙雕成的手镯、蓝宝石戒指、红宝石胸针、黄玉耳环、猫眼石吊坠,包括言菊芳的梅花纹翡翠戒指,以及邵雪君的奥米伽银表,还有一些连钟少德也叫不上名字的珍奇首饰,件件品质上乘、精工细作,简直可以开一家高档珠宝店。

            与一箱子珠光宝气一同扑面而来的,还有一缕缕淡淡的幽香,细若游丝,若有若无,只有鼻尖且耽于花丛者方能分辨一二:孔凤春的香粉、家庭工业社的蝶霜、Lux美容皂、CHANEL No5……简直就是集沪上高档日化品之大成,同时也暗示了珠宝失主们的身份。

            仿佛是为了记念与失主们的过往,每件珠宝上都系有数字标牌:清一色的六位数字。比如,言菊芳戒指上的编号是“330827”,邵雪君的银表则是“330912”。毫无疑问,是得手的年月日。

            清点下来,珠宝总计七七四十九件。入手时间都在近三年间,最早是在30年10月10日,一只缅玉手镯,最晚也就是两小时前的奥米伽银表……

            “册——那——妈——”

            钟少德终于还是骂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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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QUOTE][b]下面引用由[u]邓治[/u]发表的内容:[/b]

                文笔真超级。[/QUOTE]


                同感哦!
                在诗词里长醉 在生活里长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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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署名信


                    9月13日一大早,钟少德从下榻的旅馆出来,赶去了老闸捕房。

                    经过了一个晚上,原先那一点点惜才之心早就去了爪哇国,如今他满腔都是对杜祖恩的憎恨。两三个女人也就算了,可那是49个,整整49个啊!要是每个都有言菊芳邵雪君这样的姿色,那就等于半个上海滩的头等美人全被这小畜生搞了一遍。而这小畜生只不过是区区一个三功裁缝,一个帮有钱男人量尺寸的小瘪三,他有何德何能,凭什么享这等艳福?!公道何在?还有没有天理?!钟少德怒火中烧,怒不可遏,他决心要为全上海男人讨回公道,誓将这个淫乱下作的小瘪三绳之以法,然后公开审判,游街示众,千刀万剐,食肉寝皮……当然,在此之前必须先做一件事:等捕房的印刷工人上班,把杜祖恩的通缉令印出来。

                    老闸捕房九点整开始办公。钟少德到达时是九点差五分,大厅里已经聚了不少巡捕。钟少德正要去韩庄的办公室,却不意斜刺里窜出两名制服巡捕,将他拦在了办公区外。

                    “您就是法租界的钟少德探长?”两人中的一人开口道,此人腰挎一支驳壳枪,左臂挂着请愿巡捕的袖章。另一人也是同样的装扮。

                    “我找韩探长,有急事!”钟少德不想多啰嗦,准备从两人中间穿过去。

                    可两名请愿警联手挡住了他的去路:

                    “钟探长,黄先生有请——”

                    “我不管你黄先生还是绿先生,”钟少德正在气头上,自然没什么好颜色,“听好了,我现在马上第一时间要见你们的韩庄韩探长!别跟我搅七拈三,耽误了公事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您要找的韩探长现在就和黄先生在一起,”对方依旧笑得很和气,“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请钟探长给个面子,跟我们走一趟——”

                    “韩庄不在这里?”钟少德突然想起了什么,“哪个黄先生?”

                    “黄云升黄先生。”依然是职业化的笑容。

                    黄云升,邵雪君的未婚夫?搞什么鬼?!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难道昨天的事已经走漏了风声?不应该啊,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带着重重疑虑,钟少德随请愿警迈开了脚步,跟着对方走出捕房,穿过马路,拐进一条弄堂,最后来到了一间两层楼的小茶馆。

                    茶馆店被包了下来,一楼已经清了场,守着另外两名荷枪实弹的请愿警。在捕房两名请愿警的引领下,钟少德沿楼梯上到了二楼。

                    在离楼梯最远的桌子边上,有三个人已经等候多时。其中一人便是韩庄,这位好好先生如今正坐如针毡,手足无措,十分地狼狈。

                    “你就是法租界的神探,钟少德?”三人中的另一位发话了。此人端坐在桌子的正后方,年纪三十五六,面目清癯,体形瘦长,一身阴气,电光布长衫配进口皮鞋,左手无名指戴一枚大钻戒,打扮得像个新派的黑社会大亨。

                    这就是宇宙书局的总经理黄云升,钟少德在报上见过对方的照片。

                    对方目光如炬,从头到脚扫了他一遍后,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仿佛是在说:“也不过如此。”

                    “好,请坐——”对方在现实中发声道。

                    钟少德面无表情地坐了下来。对方的态度已让他有了三分恼火,但顾忌对方的身份和势力,他暂时没有显山露水。宇宙书局名为出版社,其实远远不只出书,旗下还有数家大小报社,在大学和文化界极有影响,背后还有南京政府撑腰,是一个横跨政商学三界、黑白两道通吃的大集团。作为集团的总经理,黄云升自然非泛泛之辈,有传闻说他是中统的高级特工。对于此等人物,钟少德不想轻易同他翻脸。

                    “一大早请两位探长过来,是因为我收到了一封信,就在今朝吃早饭的时候。”说着,黄云升微微招了招手。

                    站在一旁的贝雷帽仆欧立马奉上了一封信函。信封上没贴邮票,也没有邮编,只有一行大字——“黄云升先生亲启”。

                    “讲老实话,我这顿早饭吃得不大好,所以想请两位帮我看一看——”黄云升打开了早已裁开的信封,将信纸取出,展开平铺在桌面上。

                    信不长,用钢笔写成,堪堪写满了一页纸——


                    黄先生云升惠鉴:

                    先生大名,如雷贯耳。先生在黑白两道之所作所为、嘉言懿行,无不令鄙人高山仰止,倾慕已久。近日闻悉,先生行将结束单身生涯,与一位淑女喜结良缘,鄙人更是为先生感到由衷的喜悦。然作为素未谋面之友人,为先生未来之家庭幸福考虑,鄙人不得不进上几句忠言。
                    先生之未婚妻,康克玲金笔皇后邵雪君邵小姐,其人已非完璧之身。
                    就在昨日下午五时许,也就是邵小姐与您共进晚餐前的一个半钟头,她已在紫罗兰咖啡厅马桶间失身于宵小,连带损失奥米伽银表一只,及女式亵裤一条。失物事小,先生家财百万,日进斗金,不难再送邵小姐几挂银表几条内裤。然失节事大。邵小姐虽非处子,早已献身于先生,然除先生之外,似再无其他性伴侣。玉洁松贞,眼看合卺在即,岂料晚节不保,窃为先生及邵小姐抱憾矣。紫罗兰之事绝非鄙人捕风捉影,有两位巡捕房探长为证:老闸捕房之韩庄探长及法租界之钟少德探长。两位探长嫉恶如仇,恪尽职守,如有需要,先生随时可向他们求证。言尽于此,还望先生三思而后行,切莫因一时冲动,误了她人和自己的终生幸福。
                    搁笔之余,不免惶恐。但愿鄙人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黄先生之人品雅量,想必能以最大之爱心与耐心宽容邵小姐,理解邵小姐,疗愈她的心灵,抚平她的创伤,并最终与她缔结一段人人欣羡的金玉良缘。

                    谨预祝
                    新婚愉快  白头偕老

                    贺新禧
                    民国二十二年九月十三日


                    果然,正是邵雪君之事!尽管早有预料,钟少德还是吃了一惊。一惊之下,两个疑问随之冒了出来:“谁”以及“为什么”。

                    未及深思,桌子对面的苦主发话了:

                    “都看完了?两位是行家,谈谈你们的高见吧——”

                    对方的口气让钟少德很不爽,对方的眼光更是如此。钟少德看得很清楚,就在方才他读信时,黄云升盯紧了他的面孔,目光冰冷锐利,好似剃刀,简直就像看嫌疑犯一般。岂有此理?欺人太甚!钟少德立即发起了还击。

                    “依我之见,第一,”他故意停了一停,竖起一根手指,“——这是一封匿名信。”

                    这是废话。信尾虽然署了名,但无疑是个化名。

                    黄云升涵养似乎不错,他只是冷笑着点了点头,示意钟少德继续讲下去。

                    “第二点,写信人并没有通过邮局投递,可能是亲自或雇人将信投到了府上门口的邮箱里,时间应该是昨天下半夜。”

                    这也是废话,从信封和信尾日期上就能看得出来。

                    “嗯哼——”黄云升又点了点头,仿佛是在问:“好吧,还有没有第三点?”

                    “第三点,恕我愚钝,不太明白黄先生为什么把我和韩探长请到这里。我们很忙,要是没什么要紧事,请允许我们告辞——”说罢钟少德站了起来。

                    刹那间,黄云升眼中闪出一道煞气。

                    “别走别走,有话好说,”韩庄赶忙上来打圆场,“黄先生,我用人格向你担保,昨天的事情决不是我们泄的密。身为巡捕,保护当事人的隐私是最起码的职业道德。钟探长和我当了这么多年差,决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哦,是么?”黄云升现出了零下一度的微笑,“照这么讲,信上的事情是真的了?”

                    “基本上……是的。”韩庄嗫嚅道。

                    “那我就奇怪了,像这种事情,怎么偏偏就被两位撞上了呢?是不是有那么一点……巧合的因素?”黄云升笑得越发可怕了。

                    巧合……是啊,对方的怀疑并不算空穴来风。从昨晚到现在,钟少德一直没想明白:自己和韩庄进紫罗兰咖啡馆并非为了查案,当时根本就不知道邵雪君会成为杜祖恩的下一个目标。之所以能在第一时间发现犯罪,完全是凭借自己敏锐的职业眼光,属于典型的后知后觉……难道说,这一切真的只是偶然的因缘际会?好吧,姑且就当是吧!

                    “这点我并不否认,”钟少德开口道,“黄先生,这个世界上本就不缺乏巧合。但巧合本身并没有意义,只有当你事先做好了准备,巧合才能为你所用,才能成其为巧合……”

                    于是乎,他向对方开诚布公,讲述了从言菊芳案发至今的大致调查经过,只是隐去了胁迫当事人做笔录以及发现另外47件首饰的信息。

                    “原来如此,这小畜生……”听完故事后,黄云升咬牙切齿地表示认同,脸上的戾气有增无减,随即又生起了新的疑色。

                    “钟探长,”黄云升问道,“那依你之见,这位写信给我的朋友又是什么角色?会不会就是犯人本人?”

                    “还不好讲,有待调查。”钟少德直言道。

                    “哦,有待调查,哼哼……”黄云升阴恻恻笑了起来,“我一直在想,这位贺先生对案情了解得那么清楚,他会不会跟两位有那么一点点的……瓜葛?”

                    “黄先生有话请直说。”钟少德道。

                    “既然有待调查,那不妨从此时此地查起。可否劳烦两位动动笔墨,让黄某见识一下真迹?”

                    黄云升招了招手,贝雷帽青年当即奉上了几张公函纸。

                    “就写最后八个字——新婚愉快白头偕老,”黄云升紧盯着两人道,“哪位先来?”

                    “原来黄先生是怀疑我们。笑话!我们为什么要写这种信,敲诈你么?也罢,清者自清——”

                    钟少德不复多言,径直掏出了他的派克金笔,大笔一挥,在纸上写下了八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同时暗中问候了黄家的高堂。

                    乍一看,他的字迹与匿名信的字迹有几分相像,但只要稍加甄别,便又觉大相径庭。两人的书法走得都是豪放的路子,但钟少德豪放间不失章法,贺新禧的字则是粗犷得近乎扭曲,撇似长枪,捺如拖刀,宛如无形囚笼中的猛兽,大有“在沉默中爆发”之感。此外,两人在笔画细节上也有着不少差异。

                    审视片刻,黄云升点了点头:

                    “很好。韩探长,也请你不吝赐教——”

                    韩庄一言不发地取出了他的康克玲笔,在钟少德字迹的下方落下了八个工工整整的方块字。相形之下,与前两种字迹简直不啻天壤。

                    “看来是黄某多心了,还请两位见谅。”眼看期待落空,黄云升很没有诚意地致了歉。

                    “黄先生不必自责,作为男人,我理解你的苦衷。”钟少德挖苦道,“好了,查也查过了,我们是不是可以回捕房了?”

                    “两位稍等一下,”黄云升似乎又想起了什么,“……黄某还有一事相求。”

                    钟少德暂时没有移步,心中再一次问候了对方的母亲。

                    “要是黄某没记错,内子雪君的奥米伽手表就在两位手里。方便的话,可否马上交还给黄某?”

                    一闻是言,钟少德与韩庄面面相觑。索还赃物?照此看来,对方是想……

                    黄云升接下来的话印证了钟少德的判断:

                    “钟探长讲的没错,作为男人,黄某也有面子上的考虑,还请两位理解。两位既然审问过雪君,想来是留下了一些记录,不知道能不能连同手表一道,交给黄某处理?”

                    “黄先生是想我们撤掉邵小姐的案子?”钟少德直接问道。

                    “正是。不过放心,不会让你们白干。”黄云升再度招了招手,贝雷帽在第一时间递上了汇丰支票本和康克玲金笔。

                    黄云升眼睛也不眨地连签了两张,每张都是一千元整:

                    “两位探长办案辛苦,一点小意思,不用客气——”

                    家丑不可外扬,看来对方是铁了心想要销案。

                    “黄先生,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是在贿赂公职人员?”为了案子和面子,钟少德当然不能让步。

                    “怎么理解是你的事。不过还是要提醒两位一句,黄某虽然是半个生意人,但从不喜欢讨价还价!”黄云升道。

                    “我也不喜欢。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原则问题!”男人的“原则”其实无外乎面子。

                    “哦?想不到钟探长还是个讲原则的人……那么韩探长呢,你意下如何?”黄云升将冷冰冰的视线投到了韩庄身上。

                    钟少德毫不示弱,对搭档投以更加冷峻的眼神。

                    一时间韩庄脸色如纸,冷汗直冒,就像是太阳底下的雪人。

                    “有话好说……大家能不能……都让一步……”韩庄嗫嚅道,他貌似早就忘了,他才是邵雪君案的法定负责人。

                    最终,先失去耐心的是黄云升。

                    “算了,”他收起了桌子上的信,“两位慢慢商量吧!社里还有公务,本人就不奉陪了。等商量出了结果,可以打电话给我秘书。黄某自问还算是个公道人,在工部局和律师公会也算有几个朋友,事情闹大了谁也没好果子吃!两位好自为之——”

                    言罢,黄云升带着贝雷帽和两名请愿警下了楼。行将隐没在楼梯口时,他半转过头,最后扫了钟少德一眼,眼神异常地复杂:怀疑、屈辱、愤恨、蔑视、自嘲,以及一如既往的——阴鸷。

                    待阴风晦气渐渐散去,钟少德向搭档提出了问题:

                    “韩探长,那封信你怎么看?”

                    “信?啊!你是说匿名信?”韩庄总算是回过神来,“这个……倒真不好说……兴许,真像黄先生所说,是杜祖恩写的?”

                    “原来你这么看……”钟少德没再说什么。

                    问题还是先前那两个:“谁写的”以及“为什么写”。

                    联系信的内容,除钟少德本人之外,能写出这封信的人还有:搭档韩庄、受害人邵雪君、作案者杜祖恩,以及韩庄手下的几个探员。再要算的话,紫罗兰的当班职员勉强也可忝列其中,如果他们足够细心的话。嫌疑人其实并不少,所以不妨换个角度,尝试从动机分析入手。

                    写这封信的可能动机无外乎以下三种:第一就是黄云升所怀疑的敲诈。然而可能性并不算高。如果真是敲诈,写信者为何没做出任何威胁,也没提出任何条件?除非真如黄云升所料,这个敲诈者很有些小聪明,耍了一招欲擒故纵,引黄云升主动去找他……第二是好事者的告密。如果是紫罗兰的职员所为,就不能排除其邀功请赏的可能性。但这条假说同样有漏洞。既然是为了邀功请赏,写信者为何要隐匿自己的身份?怕邵雪君报复他么?这显然讲不通,邵雪君一旦失去了黄太太的身份,她就是个拿四十块月薪的售货员,既无权也无势,又如何有力量对告密者实施报复?最后,第三种可能性就是嘲讽,仅仅是为了嘲讽强奸案的苦主黄云升,嘲笑他还没正式结婚就被人强戴了绿帽。的确,写信者的幸灾乐祸之情不可谓不露骨,充斥了整封信的字里行间。那么,这个嘲讽者究竟是谁?杜祖恩么?因为罪行败露,气急败坏之下狗急跳墙?仔细想来,杜祖恩应该不晓得案情败露的具体经过。或许,他误以为是邵雪君主动报的案,就像上次言菊芳那样?所以一怒之下,他想狠狠报复邵雪君,毁掉她和黄云升的婚姻?如此倒也讲得通。只是,站在杜祖恩的立场,既然行迹已经暴露,似乎就不必再遮遮掩掩了。面对邵雪君的未婚夫,他完全可以来上一段更加嚣张的夫子自道,而无须杜撰化名,扮成所谓的“贺新禧”。不过也不尽然,“贺新禧”这个名字讽刺意味极强,杜祖恩正是看中了这点也或未可知。真相究竟如何,的确还很难讲……

                    最可靠的线索应该还是笔迹。迄今为止,自己对杜祖恩的笔迹还知之甚少,昨天搜查时只见到了他写的阿拉伯数字,还没见过他写的中文字,所以根本无从比对。不过这个问题应该不难解决,诺大一个鸿记服装公司,其中想必存有杜裁缝的手书。推理不妨暂缓,行动事不宜迟——

                    “老韩,走——回去发通缉令!”钟少德道。

                    不知为何,韩庄并没有动。

                    “发完以后我们再去鸿记跑一趟——”钟少德继续道。

                    韩庄依然没动。

                    “韩探长?”钟少德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对方脸上已是愁云密布。

                    纠结了良久,韩庄终于缓缓开了口,他的声音有些黯哑:

                    “钟探长……答应他吧……”

                    “答应谁?黄云升?”

                    “是的。他势力很大,在工部局上层有很多朋友。何况还不止他一个。其他47个受害人,她们会不会也有丈夫?她们的丈夫又是些什么人物?会不会比黄云升还……想想都叫人害怕!钟探长,你名气大,又在法租界高就,出了事大可以一走了之,可我怎么办?我还要在公共租界讨生活啊……钟探长,我们还是答应黄先生的条件吧,求你了——”

                    “你该不会是想告诉我……这个案子你他妈的不想查了!?”

                    “是的,我退出。我没有选择。钟探长,对不起,我不配做你的搭档。我只是个小巡捕,没什么能力,也没有胆量。”

                    一时间,钟少德感到了巨大的悲哀,本想骂上一句“阿乌卵”,但看到对方可怜虫一般的模样,他决定还是省点力气。是啊,毕竟错不在对方,人家恐怕从小到大都是这副腔调。说到底,只怪自己神志无知,看人走了眼。

                    “我想好了,”韩庄继续道,“等一下我就跟黄先生打电话,答应还他手表和笔录。为报答你的救命之恩,两千块钱全归你,我分文不要。我只想过太平日子。”

                    钟少德已经有些哭笑不得了。本来他还怀疑是韩庄让部下写了匿名信,什么打圆场,什么“大家都退一步”,其实全是利用自己帮他演双簧,为的是狠敲黄云升一票。可如今看来,这种假想是何等地可笑?

                    “不过钟探长你放心,言菊芳的案子不会撤,跟你们的约定我会继续遵守。除了邵小姐的银表,其他物证全部归你。犯人一抓到我就帮你办引渡手续。”韩庄只字未提通缉令的事。

                    “哼哼……你的意思是,要我一个人在公共租界茫茫人海里把杜祖恩揪出来,带回你的老闸捕房,再让你办一份现成的引渡手续?”钟少德自然是听出了言外之意。

                    “对不起,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我也是身不由己。”

                    对方不再辩白,向他鞠了一躬,兀自走下了楼。

                    于是,诺大的茶馆店只剩下了一个人。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沉默宛如一条蛇,一条灰色的铁线蛇,从脚边一点点匍匐,升起、缠绕,直至扼住人的咽喉……在形成窒息前的一刻,蛇猛地裂作两段,旋即炸成了无数碎片——

                    “哈哈哈哈哈!”

                    一阵惊天动地的狂笑后,三十岁的钟少德燃起了熊熊斗志——

                    好!很好!非常好!一个人又如何?正好少了个拖油瓶!公共租界又怎样?屁大一块地而已!如今正是自己大展拳脚,突破法租界限制,将钟大神探的名头打向全上海的绝好时机!冯剑声、黄云升也好,言菊芳、邵雪君也罢,这帮雌雄俗物皆不足虑,亦不足惜,他们唯一的价值就是成为钟大督察的进身之阶,充当传奇丰碑的的垫脚基石。

                    “哼哼,都给我看好了——这次我要破的不是一两个案子,而是全部49个连环案!非但案子要破,罪犯要抓,我还要把你们这98张装腔作势的蠢面孔统统暴露在阳光下,让全上海,不,让全世界人都好好观摩观摩——”

                    带着恶魔般的自信微笑,钟少德大步走出了茶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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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太太杀手


                      49件珠宝,49个女人,除最新的两人外,其余全都是谜,47个谜。

                      珠宝上标注的日期或许是一条线索。昨晚钟少德仔细研究了49个日期,总结出了几条规律:

                      第一,罪犯作案时间间隔长短不一。最长的一次是两个月零七天,最短只有三天。

                      第二,作案频率呈递增之势。1930年作案2起,31年13起,32年17起,33年最疯狂,只用了八个半月就已和去年全年持平,也是17起,平均每半个月就作案一起。

                      第三,每个月最多作案两起,即便在频繁作案的今年也不曾破例。

                      这些规律说明了什么?作案者胆子和胃口越来越大,渐渐强奸成瘾?还是说,他已经养成了某种仪式性的行为模式?

                      然而,这些都无助于解开那47个受害人的身份之谜。

                      言菊芳的案子提供了另一条线索:受害人曾光顾过鸿记服装公司,也就是嫌犯工作的地方,或许,这正是嫌犯最初盯上受害人的地方?是一切罪恶的起点?邵雪君案和其余47起案子会不会也是如此?这些女人会不会都是鸿记的顾客?杜祖恩是借助业务之便盯上了她们,获取了她们的生活习惯和行动规律。如其为然,这47人的身份已大致能猜到几分。如韩庄所担忧的那样,她们很可能是一群年轻貌美的富家少妇,她们的夫君大多有些花头,并非泛泛之辈。49个女人,49位太太或准太太,照此看来,这位小杜裁缝还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太太杀手!

                      为求证这一系列推想,顺便也为了调查匿名信事件,与韩庄分道扬镳后,钟少德再度造访了鸿记服装公司。

                      今日当班的依旧是仪表堂堂的任经理。一见面钟少德就提出,要调看33年女装部的销售记录。对方十分配合地奉上了厚厚的簿册。一目十行之下,钟少德却并未发现邵雪君的名字。

                      难道是自己想错了?这里并不是杜祖恩的猎艳地点?还是说,存在着另一种可能性:邵雪君其实是来过的,但她不是为自己做衣服,而是陪她未婚夫一起来的,是帮她未婚夫做衣服?

                      于是,钟少德又调看了半年来的男装部销售记录。然而,邵雪君未婚夫的名字同样不在其列。这是怎么回事?忽然间,他想起了黄云升今天早上的长衫打扮……难道说,这家伙根本就不穿西装?!鸿记男装部又不以中装见长,所以邵雪君根本就不可能陪黄云升来这里?!

                      照此说来,自己是完完全全想错了?

                      山穷水尽之下,也顾不上保护受害人的隐私,钟少德直截了当地提了问:

                      “永安百货的邵雪君最近有没有来你们店?”

                      “曹什么军?”任经理有些没反应过来。

                      “邵雪君,永安的康克玲皇后,个头蛮高的那个,”正解释间,他瞥见了一旁书报架上的杂志,其中一本的封面刚好是邵雪君的玉照,于是当即指给对方,“你看,这不就是吗——”

                      “哦,原来是这位邵小姐!”对方恍然大悟道,但马上又陷入了苦思,“邵雪君小姐……好像还真不记得她来过鄙公司。”

                      “你确定?那她未婚夫呢?宇宙书局的黄云升,他也没来过么?”

                      “这个……”对方一脸茫然,将视线投向了钟少德手中的营业记录。

                      看来这位任经理在业务方面的记忆力基本不超出这两大本笔记。也罢,事已至此,索性单刀直入——

                      “杜祖恩人呢?没来上班?”

                      “倒真没来,”这次对方答得很爽快,“我当他生病了,还派学徒工到他家跑了一趟,谁晓得他不在家。我本来还当是你们把他找去了捕房。”

                      “真是这样倒好了……”钟少德叹道。

                      “这么说,小杜司务是出事了?钟探长,你还没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找我们的司务。杜祖恩他到底犯了什么事?”

                      “还能是什么事?当然是八月廿七号国际饭店的事。”

                      “啊!你是讲……言菊芳的案子?”

                      “不错,犯人就是你们的小杜司务。抢劫、强奸,全是他一个人做的。”

                      “啊!?”

                      “不止是八月廿七号,杜祖恩还做了另一起案子,就在昨天,受害人你应该已经晓得了。”

                      “你是讲……邵雪君?!”

                      钟少德无奈地耸了耸肩。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一时间,对方陷入了极大的震惊,“钟探长,你们会不会是搞错了?小杜司务可是好人呐!工作勤奋,待客人热情,跟同事相处得也好,我差不多是看着他长大的,他怎么会做这种事?!”

                      “好好工作不妨碍他强奸女人,任经理,这是两码事。”

                      “真的是他?”任经理依然一脸的难以置信,“照这么说,他总不会是……畏罪潜逃了?”

                      “昨天夜里他公然拒捕,还差点杀了一个探长。”

                      “这……这实在……真没想到,实在是想不到,他竟然……”

                      “好了任经理,我需要你告诉我,杜祖恩现在人在哪里?”

                      “这、这我怎么晓得?!”

                      “你不是看着他长大的么?怎么连这点事情都不晓得?”

                      “这……天晓得!他逃去了哪里我是一点点也不晓得,我敢对天发誓……”

                      “好了任经理,不要那么激动。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问的是,杜祖恩可能的去处。除了永兴里的房子,他还有没有其他落脚点?他有没有父母亲眷,或是关系特别好的朋友?他平时喜欢去哪些地方?这些你想必是晓得的……”

                      经过一番解释,任经理总算是恢复了平静,慢慢开始了回忆:

                      “小杜……杜祖恩,他是1922年来的我们公司,当时他只有十岁,我还在做经理秘书,眼睛一眨已经十一年了。听说他父母在浙东,家境不大好,他好像是第八还是第九个小孩。五岁的时候,他父母养不起他,就把他过继给了他娘舅。他娘舅在上海做小生意,供他读了三年小学,后来就把他送到了我们公司,签的是五年的包工合同,学徒期间工钱全归他娘舅。杜祖恩工作很卖力,人又邪气聪明,学什么都特别快。最早跟了一个做女装的师傅,结果不到三年就学会了做旗袍。合同还有两年,公司不想他那么快转正,又让他去男装部学做西装,他很快又全部学会了。五年学徒期满,公司留他做了男装部司务,实习一年升到三功。他衣服是越做越好,还会自己造新款式,没两年就做出了名气,现在已经不比几个老司务差了。今年年底公司准备升他的职,让他做鸿记年纪最轻的五功裁缝,谁晓得突然出了这种事情!唉,万万没想到他是一匹害群之马……”

                      “他娘舅家在哪里?”钟少德问道。

                      “我记得是在极司菲尔路,具体我也记不清了。不过杜祖恩做学徒的时候留了一份表格,上面应该有他娘舅家的地址,我可以帮你找出来。不过……”任经理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些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钟少德追问道。

                      “不过我觉得,他应该不大会去找他娘舅。”任经理解释道,“探长你是不晓得,杜祖恩和他娘舅家关系很差。最早他娘舅是因为自己没有小孩,所以才收养了他。后来他舅妈死了,他娘舅又讨了个新的,没想到马上就养出了小孩。小孩刚刚断奶,杜祖恩就被他娘舅送到了我们公司,五年的吃住都归公司管,没回过几次娘舅家。他娘舅也不关心他,每次来公司只问我们伸手要钱。学徒期结束以后,杜祖恩就自立门户,跟他娘舅断绝了关系。”

                      “爹娘和娘舅都不要他,他也够可怜的……”钟少德叹了一声,继续问道,“除了他娘舅以外,杜祖恩在上海还有什么亲戚朋友?他跟公司同事关系怎么样?有没有特别要好的?”

                      “应该是没别的亲戚了。同事么……小杜人很开朗活泼,愿意帮其他司务做事,所以大家都喜欢他。只不过,关系特别好的……好像真讲不上来。休息天他不大去其他司务家,最多是叫同事到自己家搓几圈麻将,大部分时间好像是一个人在外头玩,也没听说他在外头交了什么男女朋友。”任经理道。

                      是啊,要是都让你们“听说”了,人家还怎么在外头“玩”——玩的是别人家的女人,而且还是大玩特玩?49个,整整49个,其中47个还不晓得姓甚名谁。看来要解开这串谜团,只有先擒住本尊了。可大海捞针,谈何容易?

                      “任经理,我需要两件东西,请你帮我找出来。第一件是杜祖恩娘舅家的地址,第二件是杜祖恩本人的笔迹,字越多越好。”钟少德道,他没忘记今天早上的匿名信。

                      “他的笔迹……好的,量尺寸的记录上有他的笔迹,隔壁工场里就找得到。只是,过期的学徒档案都堆在仓库里,寻起来怕是要费点时间。”

                      “那就有劳经理了。”

                      “应该的,探长请稍等。”

                      言罢,任经理走出了办公室。

                      钟少德长舒一口气,躺倒在沙发上。为打发等待的无聊,他燃起了一支墨西哥雪茄。烟雾袅袅,好似一个又一个的问号,勾起了纷纷扰扰的思绪……

                      49、49、49,满脑子依然是这个魔性的数字。49个女人,她们身上有着太多太多的谜团。三年时间,49起强奸案,到头来只有言菊芳一人报了警,其余48人呢?就这样一声不吭忍到了今天?没有报案,没有侦察,没有起诉,没有审判,一切就这么蒙混过去了。女人这东西还真是软弱啊!她们事后都默认了强奸者的行为,甚至还主动帮他毁灭证据,妨碍侦察。强奸之为强奸,其强迫成分似乎只存在于行为发生之前,而在事遂之后,貌似也就变了味道,从“强奸”变成了“和奸”。按租界刑律,和奸属于“告诉乃论”的范畴,只要当事人不起诉,司法机关就无权追究。如此看来,哼哼,自己还真是多管闲事啊!不过反过来看,冯太太言菊芳,这女子倒是个异类,她为什么就报案了呢?是怕她善妒的老公看出马脚,所以索性不打自招了?抑或,她生平喜欢强壮的男人,对杜祖恩的身板和肌肉不甚满意,“怒其不争”,一时冲动就报了警?猜测归猜测,真相到底如何,恐怕只有平剧皇后本人晓得了……更可怜的是邵雪君,到底天生丽质,哭起来也那么漂亮,也不晓得她现在怎么样了。她未婚夫已经知道了昨天的事,只怕不会给她什么好果子吃。是打?是骂?还是索性不睬她了?无论是哪种,她恐怕都当不成黄太太了。唉,再怎么说也是个大美人,就算是被人玩腻抛弃,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再打上一炮的价值……

                      带着穷极无聊的游戏欲念,钟少德信手去取书报架上的杂志,也就是邵雪君做封面女郎的那一本。就在取下杂志的一瞬间,他怔住了——

                      杂志下面还有另一本杂志,封面上是另一名女郎,女郎同样很美,同样摆出了人尽可夫的pose,同样是钟大侦探的熟人。她不是别人,正是冯太太言菊芳。

                      言菊芳的杂志是8月下号,邵雪君的是9月上号,两者出自同一家杂志社。这是一份半月刊画报,起了一个很居家很温馨的名字——《太太之友》。

                      不意间,钟少德的雪茄落到了地上,他的嘴巴张成了O型……

                      “任经理!”钟少德一阵风冲进了三楼仓库,“任经理!这货色你们有多少?!”

                      “什么?”从杂物堆里冒出了对方的脑袋。

                      “就是这种杂志,《太太之友》!”他左手平剧皇后,右手康克玲皇后,一脸亢奋,形同花痴。

                      “钟探长,你这是……”对方貌似被他吓坏了。

                      “我没事!我问你,你们是不是订了《太太之友》?更早的还在不在?从30年到现在,每一期我都要!越全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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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太太之友》


                        9月14日 上午十点

                        四马路 薛华礼宅


                        “啪!”

                        钟少德把一叠《太太之友》掼到了老板桌上。

                        “钟阿哥,你这是什么意思?”桌子对面的胖子莫名其妙。

                        “你不是缺钱么?来挑你生意啊!”说着,钟少德将大皮箱也搬上了桌子,打开皮箱,现出了满满一箱名贵首饰。

                        “咦?你怎么做起珠宝生意了?”薛老三摸着五五开的发式,忽然间悟到了什么,“哦,我晓得了!你一定是做掉了一个珠宝大盗,吞了他的货,要我帮你销掉是伐?”

                        “嘁,你也太小看本探长了,那能卖几个钱?”钟少德指着桌上的杂志对薛老三道,“看看清楚,这是这批货的使用说明书。”

                        “说明书?”薛老三更加摸不着头脑了,“这不就是普普通通的杂志吗?”

                        “那是你不会看。”钟少德从箱子里取出了一枚梅花纹翡翠戒指,又挑出了言菊芳做封面女郎的那本杂志,一并放到了对方面前,“老三,你再仔细看看——”

                        一阵端详后,对方终于发现了端倪:

                        “啊!你是讲,这只戒指跟照片上戴的一模一样?!”

                        “没错,就是同一只!”钟少德笑得很得意,“不止是这只戒指,还有另外十八件。”

                        接着,他向对方逐一展示了十九本杂志上封面女郎所戴首饰的实物:前交际花张太太的钻石项链、前红歌星李太太的玛瑙手镯、前OL吴太太的红宝石胸针,前游泳皇后华太太的蓝宝石戒指、现女作家丁太太的珍珠耳环……

                        “没错没错,真的一式一样!”薛老三惊叹道,“钟阿哥,这些货色你都是从哪里弄来的?”

                        “一个强奸犯家里。”

                        “啊!?”

                        “这个强奸犯很有个性,要是没猜错的话,他专门照着《太太之友》杂志强奸女人,目标就是每一期的封面女郎,都是上海滩有名的年轻太太。”

                        “册!有这种事?!”

                        “他还有个坏习惯,每次得手后都会带走受害人的一件首饰,作为留念和收藏。你看,他帮每件首饰都做了日期标牌。”

                        “哎,还真是这样!”

                        “靠首饰上的日期,我一共查到了49期杂志,也就是49位太太。其中19期杂志的封面跟搜到的首饰精确吻合,由此可以推断,剩下30期也不会有大的差错,她们在拍照时碰巧没戴那件首饰而已。这就是全部四十九人的名单和作案日期——”

                        说完,钟少德出示了长长一份名单,这是他昨晚在旅馆里整理出来的。

                        “还真是这么回事,不得了,了不得……册那!这是爆炸性新闻啊!变态49连环强奸魔!钟阿哥,你等等,我马上打电话给报社,明天一早叫它上头版头条!”薛老三忙不迭从桌上抄起电话机,想要打给他的《鑫报》社。

                        岂料电话被钟少德一把按住——

                        “老三,冷静!好好冷静一下……你想想看,这么宝贵的内幕消息,直接上报纸是不是太可惜了?我晓得,许多人都喜欢看这种花边新闻。可你有没有想过,还有那么一些人,他们可是死也不愿意用这种方式上报纸?”

                        “你是说……对啊!”对方再度恍然大悟道,“要死,我怎么连这个都忘了!钟阿哥,你的意思是不是,靠这批首饰狠狠敲这帮女人和她们男人一票?”

                        “孺子可教也。”钟少德奸笑道,“实话跟你讲,昨天一个女人的丈夫已经找过我了,出两千块买他老婆的奥米伽表。看在一个朋友的面子上,我姑且就和他成交了。这单生意我肯定是亏了,区区两千块,不过是他们的九牛一毛,好好谈的话最起码能翻个跟斗。除去言菊芳的戒指,我们还有47件首饰可以卖,有你的小报做后盾,不怕他们不出大价钱。”

                        “好极了!这笔生意我薛华礼是做定了!一句话!钟阿哥,你我兄弟联手,狠狠弄他个三五十万!”薛老三一阵摩拳擦掌。

                        “不过老三啊,”接下来才是要点,“就目前来讲,我们的计划还有一个漏洞。你想啊,单单拿这47件首饰去找这帮男女,要是他们不认账怎么办?”

                        “哼哼,那就帮他们登报,不怕他们不认!”

                        “要是他们打死也不认,反而雇律师来跟你打官司,告你造谣诽谤呢?首饰是死的,人是活的,很容易就能蒙混过去——只要讲被偷掉了就能自圆其说。”

                        “那你的意思是……”

                        “不但要有物证,还要有人证,这样才能捉牢他们的七寸!”

                        “人证?你是说……”

                        “不错!就是49起案子的罪犯,鸿记服装公司的一个小裁缝。只要把这小赤佬捏在手里,我们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

                        于是,钟少德向对方讲述了这三天来的查案经过。昨天在鸿记得到杜祖恩娘舅家的地址后,他当即按图索骥,赶到了极司菲尔路,却不意扑了个空。据街坊邻里所言,杜祖恩的娘舅早在两年前就搬了家,已经不知所踪。线索轻而易举地断了,杜祖恩彻底消失在了人海中。

                        “但我相信,用不了多久,他一定会再次作案!”钟少德自信满满地推断道。

                        “这你就晓得了?”了解案情后,薛老三多少有点丧气,“换成我的话,背了那么多案子,连老窝都被人端了,我肯定是要避一避风头的。公共租界那么大,又没发通缉令,要藏下一个小裁缝还不是小菜一碟?”

                        “呵呵,幸好他不是你。”钟少德笑道,“虽然只交了这两天手,不过我已经摸到了杜祖恩的路子。你想,言菊芳的案子闹得那么大,简直满城风雨,杜祖恩又何尝避过风头?还不是马上又出了手?我亲眼见过这小瘪三,他根本就不怕巡捕。这个人已经养成了怪癖,彻彻底底的精神变态!对他来说,人生的头等大事就是伸长头颈,等着每一期的《太太之友》出版,然后想尽办法去强奸这一期封面上的太太。他已经上了瘾,今年跟着杂志连做17起案子,一期也没落下。我估计,只要九月下的杂志一发,他势必会第一时间发动,一有机会就出手!”

                        “唉……别人家的太太好是好,这点我承认,但也犯不着这么拼命吧?这小瘪三,真不晓得他哪根神经出了毛病。”说着,薛老三用肉滚滚的手拿起了49人的名录,想从中参出些人妻太太的三昧来。

                        不过十来秒钟,他两颊的肥肉突然抽搐了一下,然后,是第二下,第三下……

                        “老三?”钟少德看出了异样,“发现了什么?”

                        “你等等!容我查查——”薛老三从老板椅上弹将起来,转身扑向了大玻璃橱。

                        一阵翻箱倒柜后,他捧出了一大叠情报,堆在桌上足足有半尺高。

                        “张太太何淑清……”薛老三一边比对着情报和名单,一边口中念念有词,“……31年9月生产,估计30年12月怀孕……301111!没错……李太太颜素馨……31年2月怀孕……310204!要命……陈太太夏敏华……31年5月怀孕……310421!活见鬼……林太太白梅贞……31年8月……310717!全对上号了!妈个逼,真邪门到家了!”

                        一旁的钟少德也已惊得合不拢嘴:难道说,这些女人的孩子竟全都是……

                        经过一番不尽完全的统计,钟少德名单上的49名太太至少有35名在过去三年间怀孕,其中疑似因杜祖恩之奸而生孕的总共是24名,占怀孕者总数的三分之二强,几乎占了受害者总数的半壁江山!

                        旗袍、裙衩、大腿、赤裸、强奸、和奸、私生子……是啊,这是何等自然的逻辑?是何等明显的事实?自己竟一直都没想到?!太疏忽了!太失策了!钟少德总算是想通了一个问题:49个女人中间为什么只有冯太太言菊芳一人报了警?真相简直是明摆着的:她老公冯剑声都五十岁的人了,家里连半个小孩也没有,在外面也从未听说有私生子,这只能说明——这老棺材是个银样蜡枪头,他根本就没生育能力!冯剑声本人很清楚这一点,他的新太太同样也很清楚!言菊芳是怕因奸生孕,万般无奈之下权衡再三,最后才选择了主动坦白。

                        从统计到第七还是第八人开始,薛老三就一直保持着沉默,那是积蓄着巨大憎恨的沉默,是愤怒到极点后的平静。如今,他终于打破了这份平静。

                        “钟阿哥,我薛华礼从小就相信一句话”,带着一脸的猪肝色,他缓缓开口道,“——这世上只有白斩鸡,没有白戳逼。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不能让你白玩。玩是要付出代价的,不管你是充冶客还是拉皮条,这都是最最起码的道义、最最基本的规矩,也是我们对平康行业的最后一点尊重。可现在,有人坏了我们的道义,破了我们的规矩,这畜生简直就不拿女人当人!打一炮也就算了,偏偏还留下一箩筐的孽种!你晓不晓得,因为这个叫杜祖恩的小畜牲,我一共损失了多少客户?24个!妈个逼!是24个顶顶大方的女客户!我帮她们拉了三、四年的小白脸,她们就跟我干娘一样!现在好了,被杜祖恩一搅,全大了肚皮,生小孩,带小孩,一两年里上不了台基,开不了房间,我的生意全泡了汤,统统完结!妈个逼,难怪这几年那么背,我还当撞上了什么鬼,原来是这个姓杜的杀千刀小畜牲!册他妈个逼!!”

                        面对这番似是而非的义愤填膺,钟少德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钟阿哥,我决定了!这次就算拼上这条命,也要帮你捉牢这个小畜牲!有什么用得到小弟的,你尽管吩咐——”薛老三拍着胸脯请缨道。

                        总算是言归正传了,略一沉吟,钟少德讲出了下一步的计划:

                        “首先,我们要弄到下一期的《太太之友》。我调查过了,《太太之友》是半月刊,每月一号和十六号发刊,下一期发刊应该是9月16号,也就是后天。我们最好抢在杜祖恩前面看到这期杂志,其实也不需要看到整本杂志,只要打听出封面女郎是谁就好。这样我们就占了先机,可以预判杜祖恩的行动,提前布置,守株待兔。老三,你在报界朋友多,应该不难打听到。”

                        “没问题,我今天就帮你打听出来!”

                        “接下来就是抓人的问题。要活捉杜祖恩,我恐怕还需要一个帮手。这里是公共租界,我的人不方便动手。我跟这里的捕房已经闹僵,所以最好借你的人手一用。”

                        “一句话!我亲自出马帮你!”对方立刻拉开抽屉,掏出一把柯尔特小手枪,“钟探长,从现在起,我就是你助手!你我联手,天下无敌!就跟福尔摩斯和华生一样!”

                        钟少德不禁哑然。

                        福尔摩斯和华生?实在不大像。因为有一个是胖子,所以倒有几分像劳莱和哈台,或是王先生和小陈。也罢,聊胜于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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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  七重天外


                          徐梦周,明星公司电影皇后,《太太之友》1933年第18期封面女郎。

                          谜一般的美人。出生年月成谜,出身籍贯成谜,身高三围成谜。雍容华贵的仪表下,一举手一投足全都是谜。她被称为“东方的葛丽泰•嘉宝”,和后者一样,她除拍片之外很少出席公众场合,尤其是前两年嫁给电影公司老板之后,更是深居简出到了极点。这位影后平日里都在做些什么?私底下进行着何种高雅的消遣?又有着何等旖旎的感情生活?这些都是万千影迷所苦苦追问的。谜,全都是谜,无穷无尽的谜……然而,正如一位德国哲人所言,女人身上有千千万万的谜,但九成九的谜都有着同一个谜底,那就是……

                          对于个中三昧,钟少德已经了然于胸。他知道:他年轻的对手比他更早洞悉了谜底,为了再一次亲手揭开并亲笔书写谜底,此人必将铤而走险,赌上性命做最疯狂的轮舞。

                          谜底揭晓之日是1933年9月18日,地点是永安新厦七重天。

                          时值九一八事变两周年纪念日。为了“不忘国耻”,“实业救国”,上海的十几位华人工厂主合资在南京路上开了一家专卖国货的商场,打出了“中华国货总公司”的金字招牌。商场拟定于9月18日9点18分开张,届时举行盛大的剪彩仪式,受邀剪彩的头号嘉宾便是中国电影皇后徐梦周。剪彩结束后,还将聚沪上名流,于七重天大酒店举办一场救国募捐午宴外带午后茶舞会,届时徐影后还将登场献歌一曲。国府高官、租界高层、各界贤达、演员记者、公子小开,竞相报到,蜂拥而至。时至9月15日,茶舞会入场券早已销售一空,黄牛票炒到了三百多块一张。

                          “哼哼,屈死才会花铜钿去这种地方!钟阿哥,你看这是什么?”一个胖子晃了晃手中的两封空头请帖,他的路道确实很粗。

                          然而,就连这两封请帖也是多余的。钟少德和他的新助手其实无需进入茶舞会,因为杜祖恩也不会进去。舞会现场有两位数的巡捕维持秩序,届时到场的大抵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些人一半是来看徐梦周的。所以杜祖恩就算混得进场,也没机会下手。跳舞厅的达孛留西有马桶间阿姨坐镇,与徐梦周同行的还有一男一女两名助理,尤其是她的女助理,台上台下,吃喝拉撒,全程陪同。想要避开众人耳目,复制紫罗兰咖啡馆的伎俩,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因此,犯罪地点只能选在跳舞场外。

                          “那就要靠我的情报了!”薛老三得意地笑道,“你晓不晓得,徐梦周的本名叫徐姗姗。跟她名字一样,她本人也是出了名的慢性子,不管出席什么场合,基本上没一次不迟到,好显得她有身价嘛!以我对她的了解,舞会两点钟开始,六点钟半结束,她最起码要到五点多钟才会到场。这前面她八成会躲在附近酒店的客房里。”

                          9月15日的七重天之行证实了薛老三的情报。徐梦周已经预定了酒店的807号套房,于9月18日中午入住。舞会当天,为维持秩序起见,七重天酒店将实行门禁,只允许酒店员工和与会宾客入内。八楼客房区有电梯直达五楼跳舞场,一路上都有保安巡逻,作案的可能性接近于零。所以,唯一适宜的作案场所就是徐梦周小憩的807号客房。

                          那么,这次用什么手法?还是像上月在国际饭店那样,伪装成服务生仆欧,诈开房门,进入室内,以最快的速度制服徐梦周的助理,再对其本人实行奸淫?如果真是这样,正好把他堵在房间里,抓他个现行!杜祖恩应该还不知道他的计划已经泄露,所以很可能故技重施。不过凡事都有万一,这小子很聪明,反应极快,这次改弦易张也或未可知。但无论如何变招,他都必须潜入807作案。只要监控住807,就不怕他不露马脚。

                          于是,从9月17日下午开始,钟少德就租下了807隔壁的809号客房。在墙上安了窃听器,拟从次日起对芳邻的一言一行、一啄一饮进行监听。当然,如此下作的行径钟大探长本人是不屑于做的,交给他肥胖猥琐的新助手即可。他本人则是上到了酒店最顶上的七层塔楼中,从制高点监视酒店外部。他早就发现,相信对手早晚也会发现,潜入807的路还有另外一条。耶稣讲的好:上帝每对人关上一道门,就会帮他们打开一扇窗。

                          万事俱备,只待东风。

                          一夜枕戈,九一八的天终于亮了。

                          今天的南京路注定不太平。从八点钟开始,鞭炮声响,锣鼓喧天,一场爱国救亡的商业表演拉开了大幕。舞龙舞狮,彩车游行,士女云集,群贤毕至,将整条街挤得水泄不通。

                          终于,9点18分到了,七重天斜对面的“中华国货总公司”门口拉出了血红色的彩幅。隐伏于塔楼之巅,通过望远镜,钟少德饶有趣味地看着演出渐入高潮。

                          大门口先是跳出了一个男主持,叽里呱啦地讲了一通,尽管用了麦克风,但他的声音还是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中。废话结束,主角登场,在一干男女的簇拥下,电影皇后徐梦周来到了台前。一时间,人人噤声,万籁俱寂。三秒钟后,人群爆出了数倍于先前的欢呼声,响彻云宵,震耳欲聋……

                          尽管听不清徐影后到底致了什么词,但钟少德还是可以通过口型看出一二。其实,说什么并不重要,关键在于说话人是谁。镜头里的徐梦周确实是大美人,风姿绰约,翩若惊鸿,在她身上几乎看不出岁月的痕迹,看来保养得很好,无论是皮肤还是身材。最动人莫过于她的杨柳细腰,乍看纤柔,细微间却不失丰腴,是恰到好处的黄金比例。相信任何一个男人看到如此盈盈楚腰,都会忍不住想将她握在自己手中。然而,想归想,真正敢做的却只是极少数人。钟少德相信,这“极少数人”中的一个,他如今正在另一个隐蔽角落观赏着眼前这出好戏。

                          半小时后,剪彩结束,商场开张。在人流涌入“中华国货总公司”的同时,徐梦周一行已经悄然从后门进入了七重天酒店。

                          一刻钟后,塔楼上的钟少德接到了809室的内线电话:

                          “钟阿哥,她进房间了,还有两个助理。”

                          很好,诱饵就位,狩猎开始。

                          接下来要做的,仅仅是等待,耐心的等待。

                          钟少德稍稍收回了视线,观察起了12楼的天台。这是一片空旷的地域,可说是人迹罕至。为防止客人跳楼轻生,七重天的天台廿四小时上锁,不对顾客开放,只有从事后勤清洁工作的酒店职员才有钥匙。为美观起见,天台四周并没有装铁丝网,但也不是毫无防护设施。天台的四沿装了结实的铁钩和滑轮,以供清洁工人擦玻璃窗和外墙使用。只要将缆绳固定在铁钩上,就可以利用滑轮从12楼轻松降到3楼,要想上来同样也非难事。真是好设计!那么,继续等……

                          诱饵并没有在客房里呆久,十一点半带着助手离开房间,去三楼餐厅赴宴。

                          下午一点钟刚过,诱饵回到客房,带着她的两个助理。

                          一点半,诱饵换上睡衣,进卧室午睡。

                          一点三刻,男助理离开房间,与报社记者接洽采访事宜。

                          一点五十五分,男助理又回到房间。

                          三点半,诱饵醒来,喝咖啡,由女助理补妆。

                          四点三刻,男助理再度离开房间,去跳舞厅打前站。

                          四点五十一分,薛老三又打来了电话:

                          “钟阿哥,我听到她开始脱衣裳了,这趟应该是要换旗袍……”

                          “等等——”钟少德这边也发现了异样。

                          12楼天台的大门戛然开启,走出了一个精瘦的身影,仔细一看,不正是消失了五天的杜祖恩么!如今他一身清洁工人的行头,背带裤、白手套,身上还缠着尾巴一样的缆绳,和狄斯耐笔下的米老鼠无限接近。果然,这小子没逃,他的瘾又犯了!

                          走到天台中央,杜祖恩用他乌溜溜的眼睛环顾起四周来。

                          钟少德连忙藏到窗后,向电话另一头低声命令道:

                          “听好,杜祖恩来了,从楼顶。按计划行动,逼他上来——”

                          过了半晌,钟少德小心地探出了头,只见杜祖恩已经走到了天台边,他将身上的缆绳系到了一枚铁钩上,试了试强度,随后,便慢慢降下了天台。下方十余米处正是徐梦周的807号套房。

                          钟少德风一般地冲下了塔楼。

                          打开楼门,缆绳还紧绷在半空中,赶上了。

                          钟少德掏出了他的勃朗宁,打开保险,子弹上膛。

                          如其所料,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缆绳仿佛受到了某种惊吓,剧烈地抽动了起来。

                          钟少德悄悄躲在了塔楼的墙角后。

                          十秒钟后,在缆绳的带动下,缆绳的主人爬到了天台上。就在他立足刚稳的一刹那,钟少德从隐蔽处闪身而出,一枪射断了缆绳,同时也断了对方的退路。

                          “小杜司务——”他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我们又见面了。”

                          “原来是钟探长……”对方并未被刚才那一枪吓住,他同样也露出了微笑,只不过带着几分自嘲,“……我想也不会是别人。对了,你几时换搭档了?上次那位探长挺好的,怎么换成了个胖子?”

                          “胖瘦不重要,关键是管用。你说的这位胖先生姓薛,他做的是平康业务,你文化不错,应该听得懂。对于你不守规矩,到处送大米的行为,薛先生非常生气,所以他跟我站在了一起。杜祖恩,晓不晓得你得罪了多少人?”

                          “人生在世,僧多粥少,得罪人是难免的。我晓得,你们全是在妒嫉。”对方轻描淡写地笑道。

                          “妒嫉?妒嫉一个鬼戳摸皮的强奸犯?笑话!好了,不啰嗦了,两只手伸出来——”钟少德左手掏出了手铐。

                          面对手枪和手铐的威慑,对方似乎并不在意,径直垂下了右手,露出了小刀的柄端。

                          “你想死么?”钟少德蔑笑道,枪口始终不离对方的要害。他很清楚,上次要不是为了救韩庄,杜祖恩早就倒在了他枪下。比起法租界第一快枪,这种飞刀算什么!

                          “人总是要死的……”对方悠悠道,同时拨动机关,弹出了刀刃。他并没有做出投掷的手势,而是慢慢将锋利的刀刃转到了自己身上。

                          畏罪自杀?钟少德顿感意外,但手中枪丝毫没有放松。然而,对方接下来的举动再度出乎他的意料。

                          杜祖恩并没有将弹簧刀插进自己身体,只是割断了绑在身上的安全缆绳。原来,他是嫌解起来太麻烦。

                          “钟探长,凭良心讲,我也算活够本了。”说话的同时,杜祖恩将缆绳连同小刀一起扔到了地上,“你讲的对,我就是个挨家挨户送米的,送了四十九户人家,有一半落到地里发了芽。呵呵,也算是小有成就了。”

                          “少废话!自己戴还是我帮你戴?”眼看天色将暮,钟少德不想再浪费时间。

                          “就这么死了倒也不坏……”对方并没有理会他,一身轻松地斜坐在天台边上,还扭头赏起了落日,“……多好的太阳啊!可惜再也看不到了……”

                          还是畏罪自杀?!不,不行!要是他就这么跳楼死了,钟大探长的几十万大洋岂不是泡汤了?!

                          “别冲动!”钟少德慌忙制止道,“千万别冲动!听我讲,你的案子还没那么严重,判不了死刑!只要你跟我回去,我向你保证,你绝对看得到明天的太阳,还能看很多很多年的太阳!”

                          “在监牢里看么?”对方嗤之以鼻道,“钟探长,法律我多少还懂一点。不错,我犯的每一件案子都不算太大,但那不是一两件,是七七四十九件,合起来就是不得了的大案,是要判重罪的。你们租界的法庭根本判不了我,只能把我移交给华界,交给警备司令部法庭。他们会怎么判我?无期算是好的了,八成是枪毙,啪——你当我是阿木林啊?”

                          “你没讲错,但事情不是没有回转的余地,”为了保住摇钱树,钟少德决定把橄榄枝伸得更长一些,“只要你肯跟我合作,照我说的做,我可以打包票,你最多坐不了五年牢!而且绝不引渡给华界!”

                          一闻是言,对方向他投来了目光,那是一种耐人寻味的目光,三分疑虑,六分洞彻,还有一分是淡淡的悲哀,显出了与年龄极不相符的阅历和智慧。钟少德产生了一种错觉:对方的目光仿佛能照见他灵魂的每一个角落,有的角落隐秘而阴暗,就连他本人也甚少直视过……

                          “钟探长……”终于,杜祖恩叹息般地开了口,“……你要我做的事,我大致猜得到几分。我之所以还在这里,其实是想问你一个问题——钟探长,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是她们丈夫的钱,还是……她们?”

                          “还是什么?”钟少德有些愕然,主要是对于最后那个莫名其妙的“她们”。

                          “我是问,你想利用我达到哪一种目的?是敲诈那些女人的丈夫,还是威胁那些女人,让她们跟你上床?简单地讲,你到底是要求财,还是求色?”对方讲得更直白了。

                          “什么,跟她们上床?!”钟少德瞬间被激怒了,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开什么国际玩笑!你当我是什么?跟你一样的垃圾马车么?!”

                          “呵呵……”见他发怒,对方居然笑了出来,“难道不是么?其实从见你第一面起,我就怀疑我们是同一类人。今天的事情更加证实了我的怀疑。钟探长,你那么聪明,难道一直就没有发觉么?”

                          “放什么屁!”钟少德骂道,在他看来,对方简直就是一条疯狗。

                          对方并不理会他的谩骂,自顾自地分析了起来:

                          “今天你能出现在这里,证明你已经发现了《太太之友》的秘密。而你之所以能发现这个秘密,是因为你找到了邵雪君,找到了紫罗兰咖啡馆,也正好撞上了我。但是钟探长,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能找到紫罗兰?”

                          为什么能找到紫罗兰咖啡馆?钟少德已经是第二次被问到了这个问题。上一次的提问者是一身长衫的黄云升,邵雪君的未婚夫。是啊,到底是为什么?钟少德记得清清楚楚:那是自己进公共租界调查的第一天。进紫罗兰咖啡馆是在下午五点零五分。在此之前,自己和韩庄正准备回老闸捕房,走在马路上偶尔看见了这间咖啡馆,好像还看到了坐在窗前读书的邵雪君,于是也就走了进去……或许,进紫罗兰是因为凑巧碰见了邵雪君,那么,偶遇邵雪君又该怎么解释?仅仅是巧合么?好像不是……记得在更早一些的时候,自己和韩庄调查了永安百货,无意中问到了邵雪君的事,从那位孙经理的口中得知了邵雪君订婚的消息,以及她每天下班后的去处——紫罗兰咖啡馆。也就是说,其实并不是偶遇,而是自己无意识地去找了邵雪君?不知不觉早就受到了她的吸引?好吧,就算如此,巧合因素还是太多,就好像自己和杜祖恩心有灵犀,事先知道邵雪君会遭劫一样……是啊,为什么杜祖恩的下一个目标不是别的女人,偏偏就是邵雪君呢?答案早已揭晓,因为邵雪君是《太太之友》九月上号的封面女郎,而杜祖恩专门按照这本杂志作案,其鸿记裁缝的身份仅仅是为他搜集情报提供了职业之便而已。在杜祖恩家中并没有搜到《太太之友》,所以,此人很可能是在鸿记服装公司见到了这本杂志,从而起了最初的贼心……话说,自己不也是在鸿记公司发现了《太太之友》么?就在经理办公室的书报架上,第二次造访的时候,等一下!第二次……真的是“第二次”么?会不会有另外一种可能:早在第一次去鸿记的时候,自己也到过经理室,那时会不会已经看到了这本《太太之友》?已经看到了封面上的邵雪君?也就是说……天呐!难道说,早在那个时候自己就已经迷上了邵雪君?之所以要画蛇添足,去调查永安百货,其实正是为了追踪这个女人?!从鸿记到永安,再从永安到紫罗兰,最后到紫罗兰的马桶间,这难道不正是杜祖恩从起意到踩点,直至最后犯罪的整条路线?!不,不可能!一定是哪里搞错了,这太离谱了!身为侦探,自己竟然无意中生起了强奸犯的念头,扮演了强奸犯的角色!一个如此卑贱,如此猥琐,如此龌龊,下作到了极点的角色!!

                          推理至此,钟少德的惊骇已经无以复加。

                          “终于想起来了吗?”杜祖恩的声音将他从天外拉了回来,“我没讲错吧?我们是同一类人,只是你一直不愿承认罢了。”

                          “胡说八道!我那是为了破案!”钟少德强辩道。

                          “哦,是吗?那好,我问你,假如那天我没进紫罗兰的马桶间,钟探长,你有没有兴趣进去?”

                          “我怎么可能进去!?”

                          “是的,那天你是没进去。我想,当天的事情应该是这样的,邵雪君刚从马桶间出来,就被你看出了马脚,因为那只消失的奥米伽表……”

                          “所以我根本没进马桶间!”

                          “但不等于你不想进去。假如那天我没出现,邵雪君一切正常。你会不会跟踪她第二次、第三次?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在跟踪到某一次的时候,你发现了机会,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于是你就进去了,就跟我一样?”

                          “你疯了……”

                          “钟探长,所以我才问你,你对这些女人有没有兴趣?除了言菊芳以外,其他48个人的案子都还是秘密。只要你有兴趣,我愿意协助你,帮你把她们一个个都搞到手,我也可以少判很多年,大家都有好处。”

                          “你说什么?!”钟少德差点连枪都握不稳了。对方的建议不啻于天方夜谭,让自己去胁迫48个受害人,把她们再强奸一遍?!岂有此理!这简直就是在推销三手货,简直就是请自己吃残羹剩饭!

                          理所当然地,钟少德给出的答案是:

                          “册你妈!”

                          “册我妈?”对方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了苦笑,“钟探长,你骂的对。是啊,我妈她确实欠操。我家的事你大概也听过一些了。我妈妈总共生了九个小孩,死了五个,活了四个,最小的那个就是我。从小吃不饱穿不暖,刚懂事就被遗弃,还不如富人家养的一条狗,这样的童年你经历过吗?”

                          “你不会想跟我讲,这他妈的就是你强奸49个女人的理由?”

                          “是的,但我还没讲完。其实也不能全怪我妈,另一半责任在我爸身上。他就是个没文化、不求上进的农民,除了种地,就只会种我妈,种出了我们九个苦命的兄弟姐妹。生了孩子却不能养,明晓得不能养却还要生,这就是为人父母最大的罪过!他们根本不配做父母!像这样的人,在中国最少有三万万。我虽然读书不多,但也晓得,中国的事情之所以搞不好,一大半就是坏在了这群狗男女身上!”话语间,杜祖恩第一次现出了嗔色。

                          钟少德没有言语,他还是不明白,对方的不幸童年和他的罪行有什么内在关联。

                          “所以,自从当上裁缝的那一天起,我就打心底里发誓——绝不让我的后代重蹈我的覆辙!为了我死去的哥哥姐姐,我一定要生孩子,要生很多很多孩子!我要让他们每个人都有最好的母亲,生长在最富裕的家庭,接受最高等的教育,找到最体面的工作!这就是我,杜祖恩这一辈子的全部意义!就算舍掉性命,也必须实行到底!”对方的神情无比凛然,丝毫不像是开玩笑。

                          “所以……你就把蛋下到了别人窝里?!”钟少德终于是明白了。

                          “是的,难道你不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么?又快又多?”杜祖恩再度现出了笑容,那是一种变态,不,超乎变态之上的奇谲笑容。

                          “你这个……”钟少德已经找不出词语来形容对方了。

                          “我相信,那二十几个孩子全是我的种,”杜祖恩继续说道,“我也相信,他们中间的大多数都能健康成长,二十年后成为新社会的栋梁。钟探长你仔细想想,一个男人活在世上,什么才是顶顶重要的?金钱?地位?名声?女人?全都不是!前三种东西只能把帮你得到女人,养活孩子,女人也无非是帮你生孩子,带孩子。归根结底,最重要的还是孩子,一切都是为了孩子!人的一生很短,功名利禄全是过眼云烟,唯一能延续下去的,能作为寄托的,难道不正是我们本人的血脉吗!”

                          完美的逻辑,于理无可辩驳。然而,站在情感的立场,钟少德完全无法接受对方的论调。倘若为了后代就可以肆意强奸,不顾女方的意愿,那么人跟畜生还有什么分别?不,简直畜生不如!

                          “钟探长,那可是48个全上海最可爱的女人,”对方继续游说道,“只要你愿意,她们就能帮你生下最最健康的孩子!请放心,我杜祖恩有自己的原则,每个女人我只做一次,绝不碰第二次。你当我是怕被捉住么?当然不是!她们根本不会报警,很多人还巴不得我多做她们几次。但我是个讲道义的人,晓得机会面前,人人平等,我想把更多的机会留给更多的同道。而这三年来,我找到的第一位同道正是你——钟探长!怎么样?放下那些虚伪的面子吧!那只是套在我们心上的枷锁,只要你愿意放下,你就能赢得全世界!!”

                          话已至此,是作决断的时候了。沉吟片刻,钟少德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的面子可以放下……”

                          杜祖恩展开了笑颜。

                          “……但是,人的尊严不能失!虽然我自问不算什么好人,但好歹还是个人,所以,我不可能答应你。”这就是钟少德的全部答案。

                          杜祖恩的笑容僵止了。他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脸上充满了痛苦、失望还有忧虑,渐渐失却了早先的诙谐和优游……

                          “那么,”年轻人提出了最后的要求,“请允许我有尊严地去死——”

                          “哼,想得倒美!你是解脱了,我那几十万怎么办?”到底是坏警察的典范,钟少德迅速恢复了本色,一同回来的还有他的自信。转眼间他已经看出了对手的破绽。

                          “解脱?不,你还是不懂,”对方惨惨笑道,“这不是什么解脱,这是责任,是对子孙后代的责任。钟探长,为了二十几个孩子的明天,今天我无论如何是不会跟你回去的!”

                          “那就由不得你了——”说话间,钟少德已将枪口指向对方右膝,他早已算好:一击之下,对方势必向前跪倒,自己正好一扑而上,将其彻底制服。然而,这次他又失算了。

                          就在食指弯曲发力的瞬间,他看到了一道银光,那不是他的银色勃朗宁,而是一把迎面飞来的弹簧刀,杜祖恩的第二把刀,比12日夜晚的那把更快、更急,不容回避,直插他左心口!

                          钟少德没有选择,在本能的驱使下,他急速调转勃朗宁,射出了保命的一枪。

                          砰!乒!

                          随着小刀被弹飞,小刀的主人亦已纵身一跃,飞下了七重天。恍惚间,钟少德瞥见了一张脸,一张年轻而成熟的男人脸,不知为何,竟让他想起了早亡的家父……

                          砰!!

                          又是一声巨响,杜祖恩已经到达了底楼。俯瞰而下,他的脊椎已经断裂,整个人几乎摔成了两截,鲜血漫出,渐渐汇成一片洼泽,令人不忍卒睹。

                          抬眼望去,天色已暮,残阳西坠,行将没入钢筋水泥的地平线,其色一如死去的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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