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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赤土
    一  向导女郎历险记


    1939年6月29日 晚八点
    上海日占区 南市


    一个无月之夜,藉着昏黄的路灯,一辆标致轿车行驶在漕泾的公路上。

    路两旁除了老旧的矮平房,便是新搭的木棚屋。如果硬要找出些许大上海的繁华气息的话,放眼望去,唯一差强人意的也只有十字路口的那幢四层楼建筑。与周围的晦暗不同,这幢楼的照明要好得多,虽称不上灯火通明,但至少符合都市夜生活的起码标准。楼八成新,钢筋水泥结构,棱角鲜明,简直张牙舞爪,大门上方打出了霓虹灯招牌:“普渡饭店”。

    标致车稳稳停在了普渡饭店的对面。短暂的静默后,后车门戛然开启,探出了一双黑高跟女鞋以及一双修长光滑的女人腿,随之现身的,是腿的女主人。腿是美腿,人也是美人。她看起来很年轻,至多廿岁出头,中高个,典型的江南美人。她的打扮十分入时,与寻常风月女子无异:瓜子脸上抹了厚厚的脂粉,几乎埋没了小而圆的鼻子,两瓣樱唇涂了猩红色的唇彩,长长的秀发受了电刑的摧残,有如刷锅的钢丝球,脑后还加了一只粉红色的蝴蝶结,与身上那件前凸后翘的粉色绸旗袍配成了一套。尽管妆扮极尽俗艳之能事,但这位女郎的身上却隐约透出了些许清纯的气息:忐忑、局促、不甘,乃至少女特有的恼羞愠色……然而,这种矛盾只维持了几秒钟,随着一次小小的深呼吸,她的脸上褪去了诸般青涩,取而代之的,是标准的职业化笑容。

    “砰”的一声,她毅然关上了车门,然后,挎着黑色的小皮包,迈着有点夸张的猫步,她头也不回走进了虎口。

    饭店大堂烟雾缭绕。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八仙桌,四个彪形大汉正围桌而坐,清一色黑短打,桌上摆着四把驳壳枪。他们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玩着扑克,貌似牌局正逢紧要关头,四位玩家正在兴头上,对新来的娇客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随即继续呼卢喝雉。

    她感到了一阵气愤。一个年轻女人,进到一个陌生的房间,见到一群陌生男人,倘若不能使这帮男人大吃一惊,放下手中活计,殷勤上来招呼,争相嘘寒问暖,誓效犬马之劳,那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这简直就是耻辱,一个女人的奇耻大辱!从小到大,她何曾受过此等羞辱?自从读小学以来,她一直是人群中的明星,无论是容貌,还是才智,都是同辈中的佼佼者,身边从来不乏谄媚的异性。尽管她对那帮哈巴狗一样的男生不屑一顾,甚至感到厌恶,但不可否认,他们的恭维和殷勤有时还是让她颇感受用。毕竟被捧惯了,一旦受了冷遇,落差过大,难免于其心有戚戚焉。

    但她毕竟是个聪明女人,只用数秒钟便遏制了情绪的波动。她没忘记自己如今应是何种身份,今夜前来又是为何目的,为达到这一目的又将付出何种代价。于是乎,带着神女式的笑容,她走向了饭店前台。

    坐台的是个穿竹布长衫的年轻人,瘦高个,一副慢爷面孔,正捧着一本小说杂志,面前的桌上放着一把勃朗宁。

    “先生你好,”她开了口,“我是春风向导社的莉莉,刚才接到电话……”

    长衫放下杂志,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一脸不悦道:

    “刚才?开什么玩笑!我们是七点半叫的向导,怎么现在才到?搞搞清爽,我们菊生哥可是你们的老客户!”

    “啊,对不起,”她连忙辩解道,“真不好意思,最近鄙社业务繁忙,所以人手有点……这位小哥,不瞒你讲,七点半的时候我还在其他场子,社里特地派车送我过来,就是晓得钱老板是老客户……”

    “好了好了,”长衫已经不耐烦了,“闲话少讲,皮夹子打开来——”

    因为知道规矩,她顺从地打开皮包,递到了吧台上。

    对方一把接过皮包,开始了例行检查。

    口红、化妆盒、香水瓶、真丝手帕、一卷草纸、若干零钱……女生皮包里的小秘密一件件被罗列在了大理石台面上。

    “嗯?这是什么?”长衫用两根手指从皮包底部夹出了一件小物事,那是一个小小的圆套,橡胶材质。

    她霎时红了脸。

    好在那只是个反问句。

    “你是新来的吧,晓不晓得菊生哥的规矩?他顶顶不喜欢的就是这东西——”话音刚落,橡胶套就被长衫丢进了脚下的痰盂。

    这一刹那,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耻辱和愤怒,好在一系列的情绪变化都被掩盖在了白里透红的脂粉之下。

    长衫草草收好了东西,把包交还到她手上:

    “308,三楼最里边那间——”

    她勉强挤出了一个微笑,随后走上了楼梯。

    ……钱菊生,36岁,苏北人,绰号“花和尚”,复兴社漕泾一带的贩毒头目。从38年初开始占据普渡饭店一带作为窝点,负责南码头烟土的转运分流和就地销售……

    她一边走楼梯,一边最后一次复习早先得到的情报。

    ……钱菊生有两大嗜好:一是毒,也就是吸大烟,南码头每新来一批烟土他都要尝鲜。二是色,此人是摧残妇女的老手,恶棍中的恶棍,尤其喜欢用一种非常变态、违反自然规律、下作到极点的手段……

    温习完毕的同时,她已经站在了308室的门口。

    没时间犹豫,略一定神,她探出玉手叩了叩门。

    出乎意料,门并没有锁,一叩之下径直敞了开来。在嗅到一股恶心气味的同时,她看到了一张红木鸦片床和正斜躺在床上抽鸦片的大光头。光头生了一只丑陋的大蒜鼻子,一身横肉,袒胸露乳,身披一件橘红色绸缎上衣,确有几分像庙里的罗汉,只不过,这尊肉罗汉绝非慈眉善目之类,一双三角眼纵有五分睡意,亦令人望而生畏。

    横竖都是一刀,她壮起胆子开了口:

    “钱老板晚上好,我是春风向导社的莉莉。”

    大光头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吐出一口阿芙蓉:

    “走近点——”

    她强作镇定,向前迈了三步。

    不过数秒钟,大光头睡眼中放出了光芒,这目光好像一条舌头,贪婪地游走于她周身上下。对方几乎是看呆了,就连张着的大嘴也忘记了合上,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大黄牙。

    她一时间手足无措,脑海中拼命搜索着知识:一个老练的妓女在这种情况下该如何表现,作何媚态……

    对方并没有给她足够的思考时间,光头放下烟枪,一屁股坐起身来,咽了咽口水,发出了新的命令:

    “转过来——”

    “转过来”?什么意思?难道说……是要她转身一百八十度?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转过了身子,将优美的臀部暴露在对方的视线下。

    就在下一个刹那,她感到了两道更加下流和灼热的目光,与之相伴的还有一声野兽般的喝彩。

    她慌忙转了回来。

    光头掩不住满脸的亢奋,指了指一旁的浴室,就连声音也开始发颤了:

    “屁股洗一洗——”

    “好……好的,请稍等。”她如蒙大赦,三步并两步地冲进了浴室,第一时间锁上了门。

    在摆脱吃人视线的下一秒钟,她便有如脱力一般靠倒在墙上,止不住地做起了深呼吸……

    自从踏进这幢楼开始,她就一刻也没有放松过神经,虽然只过了不到十分钟,却有如经历了一场决定人生命运的大考。这个魔窟太邪淫、太凶险,尽管早做好了觉悟,但她还是禁不住本能的惊惧,勉力控制才未露马脚。冷汗也出了不止一身,还好时节已经入夏,旁人难以看破。还好,真的还好,平心而论,自己的表现还算不错,至少在及格线以上。迄今为止,一切都还在掌控之中,难道不是吗?是的,恐惧是没有意义的,有些事是非做不可的,哪怕冒再大的风险,付再大的代价。更何况自己的计划很完美,接下来只要按部就班,一步步实施下去,就一定能赢得胜利。好,休息够了,继续战斗吧!

    “哥哥,请保佑,不!请看着我马到成功,为你昭雪沉冤!”

    默祷完毕,她站起身来,拧开了浴缸的水龙头。但她并未更衣,而是转身走到了盥洗台前。

    镜中的仪容依旧完美——完美地符合向导女郎的身份,很好,看来不用补妆。那么接下来,进入最关键的步骤——

    她打开随身的皮包,取出密封的小香水瓶,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木塞瓶盖,又从包里取出真丝手绢,两次对折,拖在手掌心,将香水均匀地洒在了上面。

    她关上水龙,将香水瓶塞上木塞,收回小皮包中,再将手绢展开,别在了旗袍的衣襟上。最后她照了照镜子,眼见镜中女郎再度露出了讨好的媚笑,她才稍稍定了心,打开浴室门,花枝招展地走了出去。

    然而,她却没看见目标。转眼间,房间已是空无一人,光头菊生竟然消失了!这是怎么回事?

    正犹疑间,背后突然起了动静,未及回首,一双粗糙的大手已经抱住了她的柳腰。

    “呀——”她不由一声尖叫。

    “啊哈哈——”耳畔传来了菊生的怪笑,一股混杂着大烟和酒精的口臭窜入了她的鼻子。原来这中牲刚才一直躲在窗帘后面,是想给她一个小小的“惊喜”。

    这一手打破了她的计划,也把她吓得不轻。对手的力量远胜于她,轻轻松松从背后把她抱了起来,无视她的挣扎喊叫,大步走到房间另一端,径直把她扔到了席梦思大床上,摔了她一个狗啃泥。

    还没等她爬起来,背后的急色鬼已经扑了上来,牢牢抱住了她的下半身,大蒜鼻第一时间拱到了她的翘臀上,隔着旗袍,急不可耐地嗅了起来。

    变态!无耻!下作!有生之年何曾受过此等侮辱?!她一时间又惊又怒,又羞又惧,眼前天旋地转,金星乱冒。那条关键的手绢被压在了自己身下,完全取不出来。眼看香水正在一点点挥发,不妙,情况大大不妙,简直已到了绝境!

    就在此时,她感到背后的束缚突然松了一些,回头一看,只见菊生的光头虽然还贴在自己的屁股上,他的两只手却出了空,原来是解起了自己旗袍下摆的裙扣。她这件旗袍衩开到了大腿根部,左右只有区区各一粒裙扣,一旦被解开,后果不堪设想,不过——这难道不是一个好机会?

    机不可失!她及时一记鲤鱼打挺,翻转过了身子。慌忙间旗袍前摆扬了起来,一不小心竟盖在了菊生的大光头上,将雪白的内裤暴露在了对手眼前。

    怔了两三秒钟后,石榴裙里的菊生发出一声低吼,直接向她最后一道防线发起了冲锋。

    “啊!!”她又是一声惊呼,虽已将手绢抓在了手中,但无奈旗袍的阻隔,一时间竟无用武之地。

    好在这是一件紧身旗袍,裙内空间狭小,对手的大光头一时间难以前进,退又退不出来,颇有骑虎难下之势。然而,同样进退两难的还有她,手绢的药力正一点点流失,还不做决断的话……

    时不我待!她一咬牙,一把扯断了旗袍的裙扣。正当对手即将触到处女地之际,她用手绢一把蒙住了对手的大蒜鼻。为防对手挣扎,她顾不得羞耻,用修长的玉腿死命夹住了大光头。

    数秒钟后,花和尚菊生停止了动静,一声不吭地瘫倒在床上。

    在百分百确认敌人丧失意识后,她慢慢松开了双腿,花容失色,一脸苍白,大口大口喘起了粗气。

    稍稍缓过神后,她擦了擦了额角的冷汗,踉跄着从席梦思上站起身来,随之一同升起的,还有压抑了半小时的怒火。

    流氓!色狼!畜生!臭汉奸!卖国贼!她义愤填膺,怒不可遏,一把抄起了桌上的驳壳枪,开保险,子弹上膛,对准了席梦思上的大光头。

    然而,扳机终究是没扣下去。她到底是一个善良而讲道理的女孩子,知道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神圣宝贵的,若无充分的罪证,任何人都无权剥夺。她还知道,楼下还有四个保镖外带一个师爷先生。作为贩毒据点,这幢楼里很可能还藏了更多的枪手。一旦她扣动扳机,就绝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她没忘记此行的首要目的:搜集罪证。

    正事要紧,她放下手枪,从浴室里取来了香水瓶,将瓶中剩余的乙醚全都倒在了菊生脸上,这点药力足够他睡到明天大天亮。

    做完这一切后,随着神经的松弛,她感到了身上的异样:下体有些湿嗒嗒黏乎乎的,似乎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郁闷感。

    大概是汗出多了吧?毕竟腿部刚才做了剧烈运动,夹得那么用力……

    想到这里,她再度恼羞成怒,对着死光头狠狠啐了一口。


    九点零五分,向导女郎走出了308室,依旧挎着她黑色的小皮包,包里多了一样东西,一件黑色的物事。

    楼道里依旧是老样子,与一个钟头前无异。确认安全,撤离开始。

    她用正常的速度拾级而下。

    就在接近楼底时,她听见了一阵寒暄声。

    “……汤阿哥,稀客稀客,侬好侬好……”

    “菊生这赤佬呢?”

    “哎呀,真不巧,菊生哥正好有点急事,向字头,侬懂的……”

    “真的假的?你们少跟我装胡羊!”

    说话间,她已经到了底楼。只见大堂的前台新来了一个五大三粗的家伙,四十多岁,一身黄色绸缎短打,生了一只恶心的酒糟鼻,身后还带了两个跟班。长衫正满脸堆笑地招呼着他。

    酒糟鼻注意到了她,同时也注意到了她零乱的旗袍下摆。

    “嚯——”盯着她白色内裤的一角,酒糟鼻不禁咂舌道,“还真是这么回事!菊生这瘪三,搞得这么猛!”

    “做好啦?”长衫也注意到了她,蔑笑道,“老规矩,月底结账,明天叫人过来收铜钿——”

    她点了点头,尽可能不动声色地走了过去。

    “汤阿哥侬等一下,容我通报一声——”背后又响起长衫的声音。

    顿时她心头一紧。

    更要命的是,背后传来了电话的拨号声。

    她稍稍加快了步伐,向着饭店大门走去。

    “咦,怎么没人接?”长衫的声音越发恐怖了。

    十米、九米、八米,离出口越来越近了。车就停在马路对面,只要再接近一点,一点点就好……

    “不对!这婊子有问题!”长衫恍然大悟,发出一声大喝,“拦住她——”

    拼了!她猛地蹬掉高跟鞋,赤脚向大门冲去。以她体育优等生的水平,最多十秒钟就能赶到车旁。

    然而她失算了。刚冲出普渡饭店的大门,她便被一个带礼帽的家伙拦了下来。门外多了一辆轿车,酒糟鼻的车,此人正是酒糟鼻的司机。礼帽客正好拦在了她和标致车的中间,完美地阻住了她的去路。

    “不准动!”礼帽客掏出了手枪。

    她感到一阵绝望,追兵已经到了大门口。

    “砰”!“砰”!!

    两声枪响,礼帽飞到了半空中,礼帽客后脑中弹,猝然倒地。

    “阿盈,快——”开枪杀人的同时,标致车的司机已为她打开了后车门。

    她使出全身力气一阵猛冲,一头扎进了生天之门。未待车门关闭,标致车爆发出一阵轰鸣,开始了疾驰。

    她从后座爬起身来,努力合上了车门。透过后窗望去,只见普渡饭店的打手们纷纷冲了出来,正一个个往另一辆轿车里钻。正当第五还是第六个人刚刚站上踏脚板的当口,“轰”地一声巨响,轿车的轮胎突然爆裂,猛烈的气浪几乎将车掀翻。车上众打手摔得七倒八歪,有两人还撞破车玻璃飞了出来,一时间屁滚尿流、狼狈万状。

    趁着混乱的局面,标致车迅速驶离了危险的开阔地带,没入了迷宫一般的小马路街区。经过十来分钟的七拐八弯,车顺利脱离了城区,来到了城郊的田间公路上。

    前方一片坦途,后方不见尾巴——脱险了,基本上可以这么认为。

    终于,她彻彻底底松了一口气。

    呆坐片刻后,她打开皮包,掏出了那件黑色的物事。那是一小块烟土砖,外面包了一张油纸,油纸上污迹斑斑,隐约间仿佛透出了一股血腥气。要是所料不虚的话,这就是案件最关键的证物,只要验明它的化学成分,就能令人信服地揭露复兴社的罪行,名正言顺地向这帮畜生讨还血债,为亲爱的兄长报仇雪恨……

    “货到手了?”前排的司机问道,声线近乎小男孩,但却显得波澜不惊。通过前排的后视镜可以看到,这位年轻的司机头戴贝雷帽,帽檐下是一对寒星般的杏目,在黑暗中隐隐泛光。

    对方的话语打断了她的思绪,不经意间也点燃了她的怒火:

    “货,你就关心货!你关心过人么?你怎么不问问我怎么样!”

    “那你怎么样?”对方的语气依旧很平静。

    “你……”她一时语塞,之前的千般委屈、万般耻辱连同更早的悲恸悉数涌上心头,让她不禁泪如泉涌。

    她的眼泪并未引来更多的同情,对方一言不发地开着车。车外天黑路暗,暂时又不便开大光灯,为安全起见,谨慎驾驶是极有必要的。

    “冷血动物……杀人机器……哥哥走了那么长时间,你落过半滴眼泪么?!看门狗……你就是我爸的一条看门狗!”她一边啜泣,一边唾骂着。

    “可能的话,”女司机淡淡开了口,“阿盈,我更愿意做你的看门狗,帮你挡枪,帮你杀人,这也是伯父和棠哥希望看到的,就像今天这样。”

    她再度语塞。不可否认,要不是对方刚才全力救援,她早已沦为复兴社那帮人渣的阶下囚,接下来的遭遇简直不堪设想。

    “今天的事我不会告诉伯父,”女司机继续道,“不过下不为例。这次行动我也有责任,不该由着你的性子,让你亲自冒险,至少也该布置得更周密些。阿盈,我们今天太莽撞了,要不是有人出手相救,恐怕很难脱险。”

    “出手相救?”她抹了抹眼泪,“什么时候?”

    “就在救你上车的时候。那人一共开了两枪,第一枪打中那个司机的礼帽,第二枪打爆了他们的轮胎。”

    “什么?!那两枪不是我们的人打的吗?”她分明是记得,为防万一,她们预先在普渡饭店附近埋伏了两个枪手。

    “不是。我们的人用的都是驳壳枪,那两枪听声音应该是毛瑟步枪。”

    “怎么会……那到底是什么人?”

    女伴没有作答。

    顺着对方的视线,阿盈看见不远处有一个十字路口,路口右侧的麦芒间闪动着车灯的光芒,似乎正停着一辆轿车。糟了!难道复兴社抄了她们的退路?不,并不像,如果真是埋伏,对方完全没必要开车灯,更不会开双跳灯。现在到底该怎么办,是一口气冲过去,还是……

    观望逡巡间,来车已经慢吞吞地开了出来,径直停在了路中央。车门开启,司机现了身。此人身形高大,黑衣黑裤,还戴了一顶黑色礼帽,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他左手似乎提了根什么东西,既黑且长。直到标致车离对方还剩十米时,阿盈方才看清,那是一杆汉阳造。

    她的女伴停下了车,拔枪在手,打开车门,临行不忘关照一句:

    “待在车里。”

    “你小心点。”阿盈很自然地应了一句。

    背带衬衫、马裤皮靴,女伴的背影英姿飒爽,虽不高大,却如磐石般坚定。阿盈不由动容,可恨自己手里没枪,此刻一点忙也帮不上。

    “先生什么来路?有何指教?”凝视着黑衣人,女伴发了话。

    “呵呵呵……”宽阔的帽檐下传出了夜枭般的笑声,“不愧是密斯严爱珍,刚才饭店门口一枪爆头,辣手双枪,果然名不虚传!只是不晓得,你的另一把枪藏在哪里?”

    话音仿佛有些耳熟,但阿盈一时间还记不起来。

    “照这么讲,先生就是刚才拔枪相助的人?”爱珍握着枪道。

    “当然。不过,准确地讲,我帮的不是你,密斯严,你那么厉害,哪还用得着人帮?本人真正想救的,是你车里的那位小姐妹、新华大学的皇后、青帮顾老头子的掌上明珠、今晚的实习向导小姐、爱丽丝顾盈密斯顾!”

    顾盈在车里听得清清楚楚,这个男人可说是轻浮的典范,貌似彬彬有礼,其实与流氓无异。如此怪异的男人可不多见。对了,仔细想来,前段时间不正好也有一个家伙么? 一样的狎客派头,一样的信口开河,甚至连语调都……

    “先生仗义,我代顾小姐先行谢过。我们今天还有急事,先生不如留下大名,改天一定登门拜谢。”爱珍道。

    “哼哼,大名就不用留了吧!密斯严跟我不熟,不过你车里那位密斯顾,跟我多少还算是故人。十几号还见过面,怎么,这么快就不记得了?密斯顾真是贵人多忘事,到底是大小姐。不过再怎么讲,别人救了你的命,还特地跑过来跟你打招呼,就算你一时半会样子不大光彩,也总该出来见见救命恩人吧?这是做人最起码的道理。密斯顾好歹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唉,也不晓得大学里是怎么教她的。”

    顾盈再也坐不下去了,她跣足冲出标致车,一声娇叱:

    “你到底什么意思?!”

    “哈哈哈……”男人似乎,不,肯定是被她衣衫不整的样子逗乐了,笑了好一阵,他才抬起脸作答道:

    “密斯顾,我的意思很简单,不过是要你正正式式,诚心诚意对我说声谢谢,这要求很过分么?”

    不要脸,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趁着这个不要脸的家伙抬头的功夫,顾盈终于看清了他的脸:目如鹰隼、眉角锐利、下颏蓄了短须,当然,最显眼的还是那只尖刻刁滑的、让人过目难忘的鹰勾鼻子。没错,一点不错,就是他!十天前的那个混蛋、那个毫无同情心,顶顶讨人厌的法租界巡捕。

    “谢——谢!”她咬牙切齿地吐出了两个字,随之浮现在眼前的,是近十年来最惨痛的一次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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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阿盈,你哥哥寻到了


      那是十天前的事情。

      6月19日,顾盈记得很清楚,那天上午十一点钟,她正在新华大学的临时校舍上本学期的最后一堂课。

      所谓临时校舍,其实是法租界马斯南路一家百货公司的三楼仓库。顾盈是36年秋天进的学校,今年大三。这三年来,和中国的局势一样,她的学校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故。新华大学原先开在沪西越界筑路地区,教学楼毁于八一三兵燹。战后沪西沦陷,学校迁进了法租界,校舍大幅缩水的同时,人才也在不断流失。在每况愈下的经济条件面前,学生大批辍学,教师纷纷辞职。不到两年时间,本来一千多人的学校只剩下不足百人。二十个院系关闭了十七个,尚在惨淡经营的只有化学系、生物学系以及顾盈就读的医学系。不仅是物质上的匮乏,在顾盈看来,在迁入租界之后,新华在精神上也渐渐陷入萎靡的泥沼。

      时局辩论、救亡聚餐、募捐义演、请愿游行,涌动的人潮、激昂的高呼,不问出身,不分地域,不论性别,为了同一个目的团结在一起,百折不挠,不惧牺牲,尽情挥洒着青春的汗水和血泪……凡此种种,如今俱已成追忆。三年前如火的救亡热情早已如死灰般冰冷,“振兴中华”的校训也已沦为了一句苍白的口号。如今的绝大多数师生若非放下尊严为稻粱奔命,便是得过且过、醉生梦死。

      就像今天的这堂医学伦理课。老师教得照本宣科、敷衍了事,连板书也懒得写。相应地,课上仅剩的九个学生也学得马马虎虎、心不在焉。男生时而打打哈欠,时而翻翻电影画报。女生则索性大大方方涂起了指甲油。作为老牌优等生,顾盈虽然一如既往地记着笔记,却也有了几分漫不经心,但并非受不争气同学的传染,而是另有所思。

      她唯一的胞兄顾秋棠已经失踪五天了。

      哥哥在南市警察局做事,长年住在警察公寓,一年难得回几次家。本月16日上午,警察局打电话到顾家,称哥哥已经连续两天没去局里上班,在警察公寓也不见人影。也就是说,自从14日傍晚下班以后,哥哥就失了踪。在接到电话后的三日间,身为青帮大亨的父亲陆续派出数批人手,联合南市警察多方搜寻,却一直没找到人。唯一的收获是一条目击线索:6月15日晚八时许,漕泾区龙阳旅馆的账房先生见到了顾秋棠。后者独自一人到旅馆开了一间房,当时身着便装,遮阳帽衬衫打扮,腰间佩了手枪,开房用的是本人的警官证。顾秋棠只在客房里呆了两个钟头,十点钟刚过就离开了龙阳旅馆,之后再也没回来过。旅馆登记簿上留有亲笔签名,顾盈见过,那确实是哥哥的笔迹。自从离开龙阳旅馆后,哥哥就彻底失去了音讯。严格来讲,他其实是失踪了四天。

      “哥哥,你到底在哪里?” 望着空空如也的黑板,顾盈不止一次地自问道。

      不堪心焦的她再度将妙目转向了窗外。

      与往日一样,窗外是一派车水马龙、人山人海的景象。不过,这景象很难称之为“繁荣”,至少绝非正常意义上的繁荣。

      自八一三沪战以来,英法租界的人口已经翻了一倍不止。尤其是法租界,由于和南市难民区接壤,更是迅速人满为患。为防过量难民涌入,战役尚未结束时,法租界当局就沿着肇嘉浜修筑了长长的围墙,竖起高高的刺网,设置若干关卡,实行限时限量通行政策。可即便如此,这两年间法租界的马路上依旧挤满了无家可归者,再多的收容所也不够用。拥挤、冻馁、传染病、失业失学、囤积居奇、毒品娼妓、偷抢拐骗、暗杀爆炸,各种新旧罪恶正在隔离墙内大行其道,与隔离墙外光天化日下的暴行和丑行相呼应,谱成了一曲公义沦丧、惨绝人寰的地狱交响乐……

      随着高音喇叭一声长鸣,交响曲暂告了一个段落。顾盈诧异地发觉,不知何时,自家的林肯轿车已经停在了学校楼底下。

      两分钟后,她被父亲的一个亲信喊下了楼。对方为她打开了车门,车内正坐着一位中年男子,长衫马褂、金表钻戒,鼻梁上有一条醒目的刀疤,正是她父亲本人。

      “阿盈——”车门合上后,父亲开了口,“你哥哥,有可能,已经寻到了。”

      “啊!在哪里?”一时间她又惊又喜。

      “薛华立路,法租界警务处。”父亲的声音异常低沉。

      她心中生起了不祥的预感……

      廿分钟后,林肯车停在了法租界警务处的门口,紧跟着它停下的还有另一辆车:一辆黑色的丰田,车头插了刺眼的五色旗。

      从丰田车上下来了两个壮年男人。一人身穿南市警局,也就是“上海特别市警察局”制服,另一人五短身材,西服打扮,戴了一顶圆形礼帽。这两人顾盈都认识,他们都曾来她家做过客,尽管是不速之客。穿警服的中国人名叫方行圆,官拜“上海特别市警察局侦缉队总队长”。穿洋装的罗卜头是日本人,姓犬养,驻沪日军少佐,担任南市警局的高级顾问。

      “顾桑,顾小姐,里边请——”犬养和他的中国手下反客为主,将顾盈父女领进了警务处。

      在法医室门口,一个高等华人巡捕接待了他们一行人。此人白大褂、褐警服、高个子、宽肩膀、尖额角、鹰钩鼻,身上一股福尔马林味,好像一只食腐的鹫鸟。

      “本人钟少德,侦探部重案科督察,几位请随我来——”简短的招呼后,鹰勾鼻巡捕将他们引进了法医室。

      法医室隔成两间,外间是简易的办公室,与办公室一墙之隔的是验尸间。透过玻璃幕墙,可以清楚地看到,验尸间的手术台上正停着一具尸体,尸体上盖了一层白布。

      顾盈的心跳开始加速。

      “开门见山,”钟督察戴上了橡皮手套,“我们发现了一具男尸,今天早上六点钟,黄浦江边,十六铺码头,发现人是两个水手,第一时间报了案。捞起来的时候,尸体被装在一个麻袋当中。”

      说着,对方打开了验尸间的门,混合了腐败物和防腐药水的气味第一时间飘了出来。

      上过解剖课的顾盈对这种气味有一定抵抗力,顺着对方的指示,她看到了验尸间桌上的麻袋。那是一只普通的麻袋,半新不旧,大致完好无损。麻袋上印了两个漆黑的隶书大字:“泰和”。

      “我们还在麻袋里发现了一只公文包,包里有身份证件。”钟督察拿起了桌上的警官证,向众人展了开来。

      虽然受了江水的浸泡,证件上的文字依旧可以辨认——

      姓名:顾秋棠

      性别:男

      出生年月:1914年7月

      职务:督察处巡查员

      ……

      文字旁边还配了两寸肖像照。照片中人年轻英武,剑眉朗目,最引人注目的是脸庞中央的高鼻梁:挺拔、尊贵、刚毅、坚忍,宛如太阳神Apollo的大理石雕像……

      “请各位见谅,”钟督察的声音再度响起,“因为尸体浸泡时间较长,比对难度较大,不得已,只有请各位亲眼辨认。个人建议,可以先从衣服认起——”

      检验桌上平铺着从尸体身上剥下的衣物:衬衫、西裤、皮鞋,全都沾染了暗红的血痕,件件惨不忍睹。白衬衫胸口处有三个破洞,破洞周围的血迹深得发紫。褐色的西裤虽然没有破损,不过同样触目惊心,有三四片鱼鳞混杂着血液黏在了裤腿上,在灯下泛着苍白的银光。皮鞋是这两年流行的款式,红褐色、41码,还很新,只是鞋跟处有明显的磨损……

      没错,不会错的,这里的每一件衣物顾盈都亲眼见过,全是哥哥常用的行头。那双褐色皮鞋还是她亲手挑选的,作为去年的圣诞礼物,购自战后重新开张的永安百货。

      “怎样,各位是否看一看尸体?”未及细细追忆,对方已经发出了进一步的邀请。

      她父亲点了点头,拄着手杖走到了手术台边,眼神阴沉得可怕。

      她颤颤兢兢地跟了上去,心中疯狂地做着祈祷。

      另外两个人也靠了过来。

      手术台边围满了人。钟督察信手揭开了白布的一角——

      “啊!!”一声不约而同的惊呼,来自全部四名认尸者。

      尽管上过解剖课,但见到死者真容的那一刻,顾盈还是猛抽了一口冷气,随之腹部一阵痉挛,一股酸水逼到了喉咙口。

      恶心、恐怖、非人,她几乎找不出词语来形容眼前的尸体。尽管是医科生,尽管上过整整一学期的解剖课,但她还是没见过如此这般的尸体。

      她终于明白了对方口中的“比对困难”是什么意思。经过江水不知多久的侵蚀,如今死者早已是面目全非,面部青一块紫一块,皮下充满了腐败的液体和气体,胀大了不止一倍,哪还有半点证件照上的俊朗风采!眼前的这个人,这个已经不太像人的生物,他真的就是自己最熟悉的亲兄长吗?

      “嗯哼,”钟督察干咳两声,适时开了口,“……现在可以确定,死者的年龄、身形都与顾秋棠警官相吻合。顾先生,还有密斯顾,请两位回忆一下,顾警官的身上是否有某些特征?”

      身体特征?顾盈瞬间又想起了照片上那只Apollo式的鼻子,可反观当下,尸体的鼻子早已肿得不像样子,万一这真是……顾盈不敢继续想下去。

      “胎记。”终于,父亲的声音打破了僵局,“我儿子有一块胎记,在右边耳朵后面。”

      钟督察抬起死者头部,稍稍翻转了角度。

      果然,是有一块胎记,就在右耳后面,尽管尺寸胀大了一圈,但形状却是顾盈极为熟悉的。

      顾盈脑中一声轰鸣,一下子怔住了。

      她茫然地看着巡捕顺势将尸体侧翻过来,露出了背部淡红色的大团尸斑。除了凝固的尸斑之外,背部还有一道伤痕,她最最熟悉的伤痕。那是一道很深很深的斧伤,就在右肩胛上。

      “这应该是老伤,看起来至少有七八年。”钟督察做着不必要的说明。她知道,正确答案是——十年零一个月。

      父亲点了点头,他的神情依旧阴郁,然而已开始变得扭曲,宛如地表下奔突的岩浆。

      不觉间,她已是泪流满面。

      “这个,是什么?”就在此时,一旁的日本顾问发现了什么,用生硬的中文提问道。

      “犬养先生指的是这几条伤痕?”

      顺着钟督察的指点,她看到,尸体的背上还有几条黄绿色的痕迹,痕迹很淡,若有若无。

      “这应该是鞭伤。”钟督察道。

      “顾警官,受到了拷问,死之前?”犬养的中文越发蹩脚了。

      “不,我想阁下搞错了两点。”钟督察轻快地分析道,“第一,受鞭伤的时间并不在他临死前,从伤痕颜色判断,应该是一到两周之前。第二,这恐怕并不是什么拷问。抽他的人出手很有分寸,用力恰到好处,既能造成中等程度的疼痛,又不会留下永久的伤疤。死者只要再活上个把礼拜,鞭痕自然就会消失。在我看来,这与其说是拷问,倒不如说是某种……默契的仪式。”

      “仪式?”犬养皱起了眉头。

      “当然,这只是一些细枝末节,最重要的还是死因。”说完,钟督察又将尸体翻回了正面,向众人展示尸体颈部显眼的一圈勒痕。

      “如各位所见,受害人被人从背后勒住了头颈。从花纹来看应该是普通的麻绳,和小指同宽。绳子只绕了一圈,在后颈交错,没有打结。勒痕前低后高,成三十度仰角。勒痕很深,受害人喉部软骨骨折,表明凶手力量很大,而且出手极狠。不过,这未必是他的死因。”钟督察将裹尸布又拉开了一些,露出了尸体胸前的三道伤口。

      一见此状,顾盈心头一阵绞痛,几乎站不稳了……

      “三道伤口尺寸相同,”钟督察继续着他的解说,“统统两寸长,伤口上钝下锐,表明凶器是一种单刃的三角形利刃,刀身略宽于步枪刺刀,但刀刃要窄一些。三刀都是从上方刺入,两刀正中心脏,另一刀刺在左肺。持刀者出手果断,毫不拖泥带水,可见一开始就想要人命。”

      “依钟督察高见,死因到底是哪个?刀刺,还是勒颈?”这时方队长开了金口,先前他一直老老实实待在东洋主人的身侧,直到后者悄悄向他使了个眼色。

      “还不好讲,”钟督察撇了撇嘴,“方队长也是行家,应该晓得,在这种情况下,确切死因只有进一步检查后才能知晓。我们只是本着人道主义原则做了最起码的尸检。死者身份既然已经验明,按照惯例,理当交由贵局带回华界,往后如何处置,应由方队长全权负责。我们警务处既没有权利,也没有义务承担责任。”

      “是么?我倒是有责任提醒钟督察——人是在你们的十六铺码头发现的!你们法租界脱得了关系么?!”方队长的声调陡升了一个台阶。

      “方队长此言差矣,”钟督察微微一笑道,“正因为尸体是在法租界发现的,所以才和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你说什么?!”

      “尸体在法租界被发现,不等于他死在了法租界。相反,我有百分之百的铁证证明——顾警官的死亡地点是在华界,方队长的辖区!各位,请细看尸体——”

      钟督察将裹尸布彻底掀开,一把抽出死者的左手,那是一只惨白之极的手掌,皱得不像样子,局部皮肤已开始脱落。

      环视四周,待所有人都看清那只手掌后,钟督察才继续道:

      “现在是六月中旬,气温已经和夏天没有差别。根据法医学常识,在江南的夏天,如果人之死后马上被抛进河里,要过72小时左右才会肿胀充气,慢慢从河底漂起来,随水流漂浮。刚浮起来的尸体,其手掌皮肤并不会脱落,只有当皮肤保持肿胀,经过水流的充分侵蚀,才会一点点发生脱皮。从尸体浮起到手掌脱皮,至少需要24小时。也就是讲,在被十六铺的水手发现以前,我们眼前的这具尸体至少已经在黄浦江里漂了整整一天。以黄浦江六月份的流速,浮尸一天可以漂行八到十公里,而法租界的江岸线总共还不到三公里。请各位算算看,如果尸体真是在法租界外滩被抛下的水,还在江中漂了整整一天,请问,它会在哪里被人发现?公共租界?闸北区?还是吴淞口?正因为尸体是在法租界被发现的,所以我才断定,抛尸地点绝不在我们法租界!必定在黄浦江的上游地带——要么是南市,要么就是江对岸的浦东,总之一句话,脱不了特别市警察局的辖区!”

      面对如此强有力的分析,方队长只能瞠目结舌。他主人的脸色也不好看,掠过一抹猪肝色,旋即又强行恢复了镇定。

      “钟桑,”犬养顾问道,“你的名声,我们早就听过。你的本领,我们一直是佩服的!今日登门打扰,事出有因,你的不要介意——”

      “不敢当,阁下客气了。”钟督察又是一笑,“听说犬养先生以前是横滨警视厅的专家。日本刑警世界闻名,我们互相切磋,互相学习。”

      听到这里,顾盈悲极生怒,刚刚还有点想为钟督察叫好,可没想这家伙也是个墙头草。同胞的尸骨就在眼底下,他居然还笑得出来,还得意洋洋地跟敌人攀起同行来,自私,冷血,无廉耻!他到底还是不是中国人?与方行圆之流的汉奸还有什么分别?!

      “方桑,”犬养对属下道,“你要向钟桑诚心请教,回去好好调查!”

      “是,阁下。”方队长恭顺地点头道,随即转向钟督察,勉强挤出三分和颜悦色:

      “钟督察言之有理,我方同意领回遗体,请问何时办理交接手续?”

      “马上。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想让各位看一件重要的证物。”

      钟督察走到一旁的化验台边。桌上用锥形瓶、玻璃水平管和煤气灯搭起了一套实验装置。锥形瓶里盛着深色的液体,水平管也被熏黑,似乎不久前刚做过实验。装置右边放着玻璃皿,里面装了小半块残缺的烟土,颜色黑中隐约透红。再往右,则摊着一张沾了血迹的油纸。

      “这块烟土是在死者西裤口袋里发现的。”钟督察道,“鸦片的水溶性本来就低,再加上外面包了三层油纸,所以保存得不错,捞上来时芯子还很干燥。我们钻取一部分做了化验,发现里面含有一种赤色的物质,不过那不是死者的血,而是砷物质,也就是中医俗称的——红砒,占烟土总重的三分之一。”

      讲到这里,钟督察停了下来,用一双鹰眼打量起了众人。

      就连顾盈也发觉了,包括自己父亲在内,三位来客的神色一时间都起了微妙的变化,是惊异?是狐疑?抑或是猜忌?

      她忍不住开了口:“爸爸,这到底是……”

      一眨眼的功夫,父亲恢复了先前的阴郁和悲愤。半晌,他用尽可能平缓的语气道:

      “阿盈,我们走。带你哥哥回家——”

      尽管是非常时期,死者为大的原则依旧不变。交接手续办得很顺利。当天下午,顾秋棠的遗体就进了南市警局的法医间。同一天晚上,顾家花园设起了灵堂。

      悲愤在第二天就化作了行动,得出了初步的结果:父亲的徒子徒孙们很快查明,用来装尸体的那只麻袋出自南市泰和记麻袋公司,该公司是复兴社名下的企业,其主要供货对象就是复兴社控制下的货栈和码头。联系之前得到的线索,哥哥失踪前不久曾去过漕泾的龙阳旅馆,而在离旅馆不到一里路的黄浦江边,就是复兴社最大的走私码头——王母庙码头,据说每个礼拜都有毒品军火从这里上岸,源源不断流入浦西地区。码头位置、烟土、麻袋,还有被害人的消失地点,四条线索迅速串联在了一起。

      借着有力的证据链,父亲第一时间向南市警局施压,要求警方搜查王母庙码头。可对方却以证据不足、手续不全为名,开始推诿拖延起来。他们非但不主持正义,还欲盖弥彰地转移起了民众的视线。伪政府通过汉奸报社大造声势,宣称顾秋棠是遭“法租界毒贩”劫持,被绑入法租界遭到杀害。伪外交部还向法租界公董局提出“严正交涉”,要求派南市刑警进法租界查案,如遭拒绝,将不排除“请第三方参与斡旋”之可能。

      明眼人一看就晓得,伪政府之所以大打太极,是因为他们和复兴社是一丘之貉。所谓“复兴社”,是八一三之后日本人一手扶植起来的汉奸帮会,汇集了一大批战前二、三流的本地帮派以及战后进入上海的台湾帮。有日本人提供武器和鸦片货源,短短一年时间,这群乌合之众就占据了南市的南半部,与盘踞在北部的老牌青帮分庭抗礼。一年下来,双方虽无大规模火并,但局部冲突从未间断过,死伤成员也达到了三位数。大部分时候占上风的都是复兴社,青帮总体呈退让之势,甚至还有少数败类欺师灭祖,反水投靠了复兴社。

      如今青帮帮主的长子惨死,种种疑点一齐指向复兴社,这难道不是向复兴社发起反攻的大好时机么?国仇家恨一起报,一举铲除这个汉奸组织,收回华界领地,在上海帮会史上写下光辉的一页,好让后人知道,青帮中人不只会耽于私斗,关键时刻也有为民族牺牲的大义!以上,便是顾盈为她父亲想出的复仇理由。她不明白,为什么事到如今,父亲依然按兵不动。在向警察局陈情遭拒之后,一连过了三、四天,父亲都没有新的动作,既未向复兴社宣战,也没有威胁对方交出凶手,只是默默接见着前来吊唁的三教九流。

      “爸爸,难道我们就这么一直让下去吗?那可是你的亲生儿子啊!”

      每当她带着哭腔提出质问,父亲总是回答说:这件事情很复杂,比她想象得要复杂得多,要查清楚真相,才能采取下一步行动。鲁莽行事容易被人利用,非但报不了仇,到时还会连累帮里的上万号弟兄。

      原来,他首先是青帮帮主,然后才是她和哥哥的父亲,至于是不是中国人,还有没有民族气节,如今已经打上了一个问号。

      很好,反正她没拜过堂口,不是青帮成员,哥哥的仇由她来报再合适也不过了!你不是要查清真相么?好,那我就彻彻底底查给你看!

      于是,顾盈开始了秘密侦查,叫上了她的发小姐妹严爱珍。爱珍三年前正式加入了青帮,如今的本职工作是杀手兼保镖。她手下的兄弟大多身手不错,善于变装,要潜入复兴社的地盘并非难事。顾盈知道,最直接的证据莫过于哥哥身上的那块烟土。每一批烟土的化学成分都不一样,混入红砒更是闻所未闻,这肯定是一种新配方。只要在复兴社手上找到相同配方的烟土,就能证明哥哥确实是死在了他们的地盘上。一旦拿到证据,就算不能说服外人,至少也能说服父亲和帮众,到时候,讨伐复兴社就师出有名了。

      调查一开始进行得并不顺利。顾盈通过各种渠道弄到了复兴社销售的十多种烟土,然而经过化验,却并未在其中任何一种当中检出砷物质。难道说,对方是为了避风头,暂时没有销出这批红砒烟土,而是将它们藏了起来?大有可能。如此看来,只有深入漕泾地区,才能找出对方的藏土地点。一番探查之后,她和同伴盯上了复兴社离王母庙码头最近的销土窝点——普渡饭店。在得悉该窝点头目菊生的习惯嗜好之后,她们决定劫持一家向导社,借应招之机潜入普渡饭店。但问题是,爱珍手下全都是男人,就连爱珍本人也有些男子气。顾盈报仇心切,见一时别无人选,只好毅然亲自上阵,扮成向导女郎,历经千难万险,如今总算是将烟土盗了出来。

      她隐秘的计划虽然瞒过了父亲,却没瞒过那个鹰钩鼻巡捕。印象当中,这个名叫钟少德的巡捕其实成名已久,从读小学起她就开始听闻他的各种事迹,包括正反两方面。在被誉为神探的同时,法租界的不少恶行也都和此人搭得上关系:贪污、受贿、贩烟土、黑吃黑,还有她最憎恶的——玩弄女性。

      不过,平心而论,今晚钟大神探并未充分显露他的恶劣品性。在接受了她的口头道谢后,这家伙止住了调笑,反倒是变出一副可怜面孔,叹起苦经来:

      “密斯顾你一定奇怪,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当然是有原因的。自从你把令兄领回家后,你们的那个市政公署,还有它的后台老板就天天给公董局压力。公董局那帮老爷呢,就天天给我压力,叫我拿出最有力的铁证,证明令兄的死跟法租界没有半点关系。你想想看,我上次的证明还不够铁么?他们完全是无理取闹嘛!唉,人在屋檐下,没办法。我想啊,要证明一个人没死在一个地方,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证明他死在了另外一个地方。所以,我就只好跑到了你们南市,来找案发的第一现场。前两天偶尔发觉密斯顾也在查令兄的案子,要不是有你们两位密斯做向导,我还真不大容易找到普渡饭店,呵呵,这也是缘分啊……讲句正经的,密斯顾,既然我们目的相同,我看倒不如合作一下,你早一天为兄报仇,我也早一天脱离苦海,不晓得你意下如何?”

      对方的请求合情合理且于她相当有利,顾盈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可以考虑,你想怎么合作?”

      “所谓合作,第一就是要开诚布公,交流大家手里的线索和情报。”

      “钟督察,你跟踪了我们那么长时间,我们手里这点线索怕是瞒不过法眼吧?”

      “哈哈,密斯顾讲得不错。来而不往非礼也,刚刚好,本人也有一条新鲜出炉的情报。”

      “愿闻其详。”

      “明天早上九点钟,青莲茶楼,有关于凶手身份的重大线索。”

      “什么重大线索?”

      “密斯顾不要急,只要你明天不迟到,到时自然会见分晓。”

      “你也会到场么?”

      “那是当然,否则谁来为你揭露凶手的真身呢?”

      “好,我一定到!”

      “呵呵,密斯顾果然爽气!本人恭候大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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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砷含量=?


        九点三刻,标致车停在了新华大学的临时校舍门口。

        今夜的任务还没结束,必须尽早验明烟土的化学成分。为此,有必要再次借用学校的实验室。

        生化实验室设在百货公司的阁楼上,面积不过四十平米,好在麻雀虽小,五脏还算齐全,一些最基本的仪器还是躲过战火保存了下来。为了防盗,临时校舍每晚都有专人值班,起先用的是校工,后来经济持续恶化,只能改由教师兼职。今天是礼拜四,没记错的话,值班员应该是……

        带着三分忐忑,顾盈走上了空无一人的楼梯。早在车里的时候,她就脱下了向导女郎的艳服,换上了平日里的衬衣素裙,扯下粉色蝴蝶结,简单束了束发,最后还不忘在左臂缠上黑纱。哥哥的二七之丧尚未服完,若非万不得已,她一刻也不愿以轻浮示人。

        站在三楼值班室前,她再次整了整妆容,随后叩响了房门。

        门很快打了开来,露出一张白净而年轻的男人脸,连同一尘不染的白衬衣。

        “爱丽丝?”青年露出了诧异的神色,“你不是应该在家里么?这么晚了……”

        “亚民,我有要紧事,要借用实验室。”她看着对方的眼睛开口道。

        “要用实验室?”

        “是的,我要做砷镜实验。”她从皮包里拿出了烟土。

        “这是……鸦片……啊!难道是跟秋棠的案子……”

        她点了点头,她早就跟对方提起过红砒烟土的事情。

        “爱丽丝,恐怕我不能答应你,”亚民脸上布满了忧色,“除非你先告诉我,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这很重要吗?”她的声音高了一调。

        “当然重要。”对方也升高了音调,“秋棠已经遭了不测,我不能眼看着他妹妹胡乱冒险,往火坑里跳!”

        “对,我今天就是跳到了火坑里,现在又跳出来了!怎么样,你还有什么意见?”她负气道。

        “你……”一阵纠结后,对方叹出了一口气,“……好吧,等我一下。”

        言罢,他转身走进值班室,找来了阁楼的钥匙。

        两人一言不发地上了阁楼,进入到一团漆黑的小实验室中。

        亚民打开了电灯。灯泡只有两只,加在一起八十支光,堪堪辨得清人脸。

        “有点暗,需要哪些器材,我帮你找——”

        小小龃龉烟消云散,爱丽丝心中一阵温暖……

        亚民姓于,与哥哥同岁,是哥哥中学时的同班同学,两人无话不谈,堪为知己。中学毕业后,两人各奔东西,哥哥远赴德国学习警务,亚民则是考上了新华大学生物学系。四年后,哥哥学成归国,成为市警察局的警官,亚民也顺利毕业,留校当了助教。时空并未阻隔两人的友谊,他们依旧是亲密的至交。为了民族复兴的远大理想,他们彼此激励,共同奋斗。37年华界沦陷后,哥哥本想立刻辞去伪职,远赴西北大后方,但最后还是选择了留下来,其中亚民的劝说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尽管一开始有所误会,但过不了多久,顾盈还是得知了真相:原来,除了大学教师之外,亚民还有着某种特殊身份。从选择留下的那一刻起,她的哥哥也拥有了那种身份,和亚民站到了同一条战线上——那是一条隐蔽的正义战线,其重要性不亚于抗战前线。这两年来,哥哥天天和满坑满谷的汉奸为伍,从事的工作不但危险,而且充满了屈辱,简直是万夫所指。要不是亚民的支持,哥哥一定坚持不下来。然而,哥哥终究还是倒下了,死在了一群最无耻的汉奸手中。早在哥哥失踪的时候,顾盈就曾暗中找到亚民,向他询问哥哥的下落。不料亚民却坦言:他也不知道,他的组织近期并未分派给哥哥任何任务。不过,前段时间哥哥曾向他透露过,自己正在做一个秘密调查。亚民问他详情,哥哥却不愿多说,只是讲,一旦调查成功,就能大大打压汉奸帮会的气焰。亚民劝他不要过分冒险,可哥哥却说不会有事。谁知一别之后,竟是天人永诀。

        在顾盈眼中,亚民的相貌和才智都不输哥哥顾秋棠。两人的仪容都是千里挑一,身形挺拔,玉树临风,而且都有着高贵俊美的,大理石雕像式的鼻子。不同之处在于,亚民书卷气更重一些,眉目更清秀,遇事更冷静沉着,比哥哥更有理性,却也少了几分阳刚血性,尤其是近两年间。八一三之后,学校从华界迁到了租界,亚民也从助教升为了讲师,整个人越发显得文弱起来。他不仅辞去了校剧社的编导职务,还疏远了一大批热血的学生,成天如履薄冰地站在讲台前,照本宣科,不谈国事,天再热也穿得严严实实,连衬衫袖子也不见他卷起来过。尽管知道亚民的苦心,但顾盈还是觉得,地下工作做到这种地步,也实在是太憋屈、太郁闷了一些。可纵然隐忍如此,亚民在新华大学依旧呆不大稳。且不说学校这两年大幅裁员,就算不在裁汰人员之列,讲师的微薄工资也很难满足水涨船高的日常支出。亚民的双亲在战前早已亡故,家中只剩下一双尚未成年的弟妹。为了生活,为了抗争,战后亚民只能将弟妹送回了江北老家,交由亲戚抚养,自己每月寄钱回去。为补贴家用,从去年中旬起,亚民在南市一家水产公司做起了兼职,担任冷库技术员,从此一周七天,没有半日空闲。眼看着他一点点消瘦下去,熬出了隔夜的黑眼圈,顾盈心中同情不已,但更多却是敬佩。一个知识分子,用他并不强壮的肩膀,不仅扛起了家庭的生计,更担负着民族的命运,数年如一日地坚持,这样的男人难道不值得尊敬么?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稍稍欠了点男人味……

        思绪飘摇间,亚民已经按她的要求找全了器材和药剂:锥形瓶一只、带通气管的瓶塞一枚、水平玻璃管一根、木塞一枚、煤气灯、硫磺酸以及一些金属锌。

        万事俱备,顾盈全身心回到了现实中。

        砷镜实验,又称马什实验,由19世纪英国化学家詹姆士•马什发明,专门用来检测物质中的砷。实验灵敏度极高,就算样本中的砷含量只有零点几毫克,也照样测得出来。

        那天在法租界警务处的法医间,顾盈第一次见到了马什实验的装置,回来后请教了一位化学系的教授,这才掌握了整套实验方法。

        首先,是将待测的烟土混合硫磺酸和金属锌,一并放入锥形瓶中。再为锥形瓶装上带通气管的瓶塞。然后在通气管上接上水平玻璃管,用木塞封住玻璃管的另一端。等锥形瓶中的药物充分反应之后,再打开煤气灯,加热水平管。烟土中的红砒会与硫磺酸产生化学反应,生成砷化氢气体,进入到水平管中。在高温作用下,砷化氢气体会分解出黑色的固体砷,呈小颗粒状,附着在水平管的玻璃壁上,闪闪发光,好像镜子一样。故而整个实验被称为“砷镜”。

        顾盈如法炮制,再一次重复了十天前的实验。

        然而,同先前的十几次实验一样,她依旧未能得出十天前的结果。无论她如何烧灼,水平管上都不见黑色粉末的踪影。

        实验再次失败,或者说,她又失算了。

        随着一阵强烈的挫败感,普渡饭店的不堪经历再度涌上心头……付出了如此之大的牺牲,承受了如此之大的屈辱,到头来却是……

        顾盈猛地抓起锥形瓶,狠狠砸在了地上。

        玻璃碎裂,瓶中气体弥散了开来,又辛又臭,让她想起了菊生令人作呕的大蒜鼻子。

        “不好!是砷化氢!”背后的男人一声惊呼。

        顾盈哪还顾得上什么有毒气体,转眼间,整块烟土被她扔在了地板上,承受着她近乎疯狂的践踏。

        亚民赶紧打开窗户,不由分说将她拽出了实验室。

        如果是哥哥的话,顾盈早就伏在对方怀中大哭起来。可今天的对方有些特殊,她无论如何也不想在他面前显得软弱。于是,她咬紧牙关,极力抑住了泪腺。

        关上实验室门之后,亚民就一直默默陪在她身边,眼神忧伤而憔悴。

        良久,还是她先开了口:

        “抱歉……我没事,你去打扫吧。”

        “不,爱丽丝……”对方再一次用英文名呼唤着她。记得她第一次用这个名字是在学校的一次联谊会上,那时的他还是大一学生,而她正就读于新华附中的高中预科。

        “该说抱歉的是我,”亚民幽幽道,“爱丽丝,要不是我挽留,你哥哥早就去了大后方,根本不会留在警察局,也不可能发生今天的事情。是我害了他。我对不起你们一家。”

        “不,不关你的事。哥哥他是自愿为你们组织办事,要怪就怪那帮杀千刀的民族败类!”

        “不,我们终究是有责任的。爱丽丝,一个礼拜前我就向组织打了报告,请求组织调查秋棠的案子。两天前报告批下来了,上级很重视这件事,下令动用一切关系进行调查。漕泾沿江一带有我们的人,我想,应该很快会有消息。”

        “但愿如此……”她叹了一口气,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对了,这段时间,我爸爸的人有没有来找过你?”

        一闻是言,亚民陷入了沉默。数秒钟后,他轻轻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

        “三天前的早上,我出门上班的时候。”

        “他们找你麻烦了?”

        “还好,他们就是反复问我,秋棠的死我到底知不知情。”

        “有没有动粗?”

        “嗯,他们一共是三个人,问我的人手里拿着把枪。”

        “岂有此理!……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实话实说。秋棠失踪的时候他们就来找过我,我等于是把原话又讲了一遍。可他们就是不信,叫我少装胡羊,不然请我吃卫生丸。实在没办法,我只好讲了一些很不堪的理由,总算把他们打发走了。”

        “什么理由?”

        “抱歉爱丽丝,虽然全是大实话,不过很刺耳朵,我不想你听到。”

        “我一定要听呢?”

        “好吧……我跟你父亲的人是这样讲的,顾秋棠是我们组织重要的合作伙伴,潜伏位置十分关键,通过日常工作就能为组织提供大量有价值的情报。出于长期利益考虑,组织绝不会让他轻易涉险,暴露自己,更不可能让他去招惹复兴社。就是这些了。爱丽丝,要打要骂,随你便吧!”说完,对方低下了头。

        确实,在这一瞬间,她很有抽人耳光的冲动。然而,对方恳切的语气、负疚的眼神、悲伤的面容,以及与哥哥一般坚忍的鼻梁,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她不由得平复了心绪。

        阁楼的挂钟敲响了十点半,趁此机会,她决定结束今晚的拜访:

        “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亚民送她下了楼。

        “放心,我垮不了。”她一脚踏进了标致车,回首道,“你自己也多保重,调查一有进展,请马上通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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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新伤旧痕


          十一点差五分,标致车载着顾盈回到了南市的顾家花园。

          自从她哥哥出事后,这里就增派了两倍的守卫,荷枪实弹,日夜将花园别墅围得密不透风,如同军事要塞一般。

          在布置成灵堂的底楼客厅中,一身黑绸长衫的父亲正端坐在太师椅上等着她。

          “到哪里去了?”父亲的声音很低沉,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同学家。”她抛出了早就准备好的谎言。

          “哪个同学?”

          “王美丽。老早就约好的,请我帮她补习功课,下个礼拜就要考试了。”

          “是这样么?”父亲将视线转向她身后。

          “是的,伯父。”爱珍为她接上了谎言,“本来王同学还想留盈姐过夜,大哥头七刚过,盈姐觉得不方便,就打电话给我,叫我接她回家。”

          “好,爱珍,你可以下去了。”父亲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

          “是,伯父。”

          爱珍离开后,父亲又屏退了保镖和佣人,诺大的厅堂只剩下了父女两人。

          “爱珍这小娘皮不错,”父亲露出一抹冷笑,“倒真讲义气,到底跟你淘了那么多年,也学会跟你合伙骗我了。”

          顾盈心中一凛,她也知道自己的谎言并不高明。

          “老实讲——是不是又去见那个于亚民了?”

          顾盈稍稍安下了心,照此看来,父亲还不知道今晚普渡饭店的事。

          “我老早就告诉过你,姓于的不是什么好货,叫你离他远点,你怎么就是不听话?!”突然间,父亲的语气激烈了起来。

          她倔强地保持着沉默。

          “这小瘪三,要是让我查出来,阿棠的死跟他有一星半点关系,老子一定亲手崩了他!讲到做到!”

          一股血气直冲脑门,她再也不能沉默了:

          “于亚民不是那种人!我敢保证,哥哥的死不是他的责任!”

          “保证?哼!你拿什么替他担保?”父亲嗤之以鼻,“阿盈,你书是读不少了,可人还是那么简单,三分钟就被人家骗得团团转,就跟你哥哥一个样!当年你哥哥从德国回来,要不是姓于的在背后煽阴风,给他灌迷魂汤,他能一门心思跟我作对?”

          那是三年前的事情。那时哥哥刚刚学成归国,加入了上海市刑警队。当年正值国民政府的禁毒运动,哥哥表现积极,成绩突出,被评为了年度禁毒模范。他侦破大小毒品案十余起,查抄了上百公斤的鸦片,其中也包括不少青帮的大烟土。为此父亲气得吐了血。父子之间本就不和睦的感情降到了冰点,几近于决裂,直到八一三战败,日本人入主华界,毒品买卖重新半合法化之后,才算有了些微的回暖。

          “那是你自己不对!”顾盈直言道,“是你没听哥哥劝,鬼迷心窍,非要继续卖烟土,否则怎么查得到你头上?”

          “什么?我鬼迷心窍?!”父亲几乎从太师椅上跳将起来,“你想想看,这些年我拼死拼活做生意都是为了谁?要是我不卖烟土,你们兄妹吃什么,喝什么?哪来钞票读大学?哪来的洋房汽车?要是老子不卖烟土,你们就是小瘪三一对,早就困马路去了!”

          “没错,你是靠卖烟土养大了我们。可是,也正是因为烟土,现在哥哥失掉了性命!不止是哥哥,老早还有一个人,难道你忘了吗?!”顾盈恨恨道。

          确实,在顾家的鸦片生意史上,最早的牺牲者并不是顾盈的兄长顾秋棠,而是兄妹两人的母亲、顾老头子的结发妻子。

          最初的惨剧发生在十年前的初夏。那时顾家的鸦片生意刚开始做大,扩张销路的同时,不可避免地得罪了其他帮派。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仇家派出杀手上门报复。经过殊死搏斗,杀手终于毙命,而顾家人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母亲当场身亡,父亲重伤毁容。年幼的顾盈最幸运,只是受了惊吓:正当杀手一斧砍向她之际,十五岁的哥哥护到了她身前,斧头正中他的右后肩,伤深及骨,一时间血流如注……自此之后,兄妹两人恨透了鸦片,而哥哥与父亲的关系也越来越疏远。

          “我怎么会忘?”父亲鼻梁上的刀疤不断抽动着,“我没忘!一天也没往忘记过!你妈妈,她最大的心愿就是你们兄妹没灾没病,长大成人。我这些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实现她的遗愿!阿盈,你也不要忘了,我们顾家能有今天的产业,你妈妈是出过大力气的!年纪轻的时候,她帮我一道谈生意,运货,销货,开挑膏店,她还亲手杀过人!要不是后来有了你们兄妹,她到死都在生意道上。阿盈,时代虽然变了,但做人不能忘本!”

          顾盈无言以对。她父亲所言句句是实,唯一值得商榷的,只有“都是为了实现她的遗愿”一句。事实上,母亲死后的第三年,父亲就续了弦,后来更是在外室广蓄情妇姘头,新添的嫡子庶子加起来至少有半打。不过平心而论,在众多子嗣当中,父亲最看重的始终是发妻留下的一双儿女。在弟妹无一成年的情况下,父亲将最多的爱和财力倾注在了顾秋棠和顾盈身上,让他们兄妹接受最好的教育,自由选择职业,甚至还允许他们自由择偶。比起一般的帮会大亨来,父亲已经算得相当开明了。

          “阿盈,”父亲继续道,“爸爸不强求你们走我的老路,在生意上帮我忙。但是,最起码的,你们也不该胳膊肘往外拐,跟外人搞在一起戳我壁脚!我就不懂了,于亚民这瘪三有什么好的,把你们兄妹迷得七荤八素,心甘情愿给他当枪使?”

          “他是没什么好,他不过是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至少他和他的党是在真心抗日,不像国民党,说一套做一套。”顾盈道。

          “P党真心抗日?笑话!阿盈,所以我才讲,你太简单了,太天真了,连这种骗小孩的宣传都会相信。远的不讲,就讲他们在苏北的那个军。一年下来杀了几个日本人?打下几个县城?屁招精!连他们军长都讲了——无尺寸之功。依我看,功还是有的,他们这叫另有一弓。日本人没怎么杀,中国人倒是几千几百地杀,忠义救国军已经被他们吞掉了好几个团,这也叫抗日?姓于那瘪三就更不要讲了,你问问他杀过几个人?前年你老子带人参加苏浙别动队,做掉的日本人比他认得的还要多!就这么个小赤佬,也好意思讲自己抗日?!”

          “不对,爸爸,P党绝不是你讲的那个样子,那都是汉奸造的谣!”

          “造谣?……是啊,你爸爸听到的都是谣言。阿盈,那你自己听到的呢?你就晓得不是谣言了?这年头,谁忠谁奸又有哪个分得清楚?那些主义啊,党派啊,国家啊,又有哪个是真正靠得住的?依我看,真正靠得住的只有我们自己!其次,就是帮里过了命的兄弟。至于外头那帮赤佬,用一用还是可以的。但我们一定要多留几个心眼,少趟他们的混水。你哥哥就是浑水趟多了,所以才被人种了荷花。”

          “你怎么能这么讲哥哥?!”

          “我讲错了吗?照你们这辈人的讲法,人总归有一死,但要死得有意义。可你看看你哥哥,死得多惨,多少窝囊!自己丢了命不算,还给帮里招来多大的麻烦!?阿盈,我希望你……”

          “住嘴!”她再也听不下去了,“你有什么资格说哥哥!你关心过他吗?你了解过他吗?你只关心你自己,只在乎你的青帮和大烟土!你就是个冷血自私六亲不认的黑社会流氓!我没你这样的父亲!”

          带着一路的泪花,她飞奔着冲上楼,一头扎到了闺房的床上,失声痛哭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房外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她当然不会去开。

          “阿盈……晓得你现在听不进话……”门外的男低音有些沙哑,“……我只讲一句……阿盈,害死阿棠的那帮畜生,我早晚会把他们揪出来,不管他们是谁,我保证,到时候,我一定叫他们后悔生在这个世界上。讲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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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恶魔的约会


            伤心的一夜过后,顾盈睁开了惺忪的泪眼,窗外的天空差不多已经大亮。

            很快,她记起了昨晚的约定,并不是她父亲的空头担保,而是她和那个法租界督察的约会。经历了昨晚的失败,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之前想得太简单了。要在南市的几十万人中找出杀害哥哥的两个凶手,其难度不啻于大海捞针。为此,她必须招揽更多的帮手,团结尽可能多的力量。

            对于今天的约会对象,顾盈并不怀疑他的能力,只是,她吃不准对方的动机。这个名叫钟少德的男人名气虽然很大,但却算不上很好。自己贸贸然前去赴会,会不会有风险?她本想叫上爱珍一起,一通电话才晓得,爱珍负责的地盘凌晨突然出了点乱子,爱珍一时脱不开身。时间不等人,顾盈选择了单身赴会。

            约会地点是陆家浜路的青莲茶楼,地处南市闹市区,斜对面不到两百米就是南市警察局。光天化日之下,安全应当不成问题。

            八点四十分,顾盈早早赶到了约会地点。青莲茶楼的早市尚未结束,茶楼里尽是些老头子、帮会流氓和便衣侦探,清一色的大男人。一身女学生打扮的顾大小姐有如万绿丛中的一点红。


            忍受着众茶客异样的目光,顾盈沿木楼梯上到了二楼。随之,她看到了来得比她更早的钟少德督察。

            “密斯顾来得好早,唔……请坐——”对方正在吃早点,眼见女士驾到,口头招呼了一句,不忘继续嚼他的生煎馒头。

            她只能自己拉开一张条凳,坐了下来。

            “早饭吃过没有,要不要帮你叫一客?”

            她摇了摇头。

            对方的打扮与昨晚差别不大,黑衬衫、深灰西裤,只是少了那顶黑礼帽,露出了一头锃亮的乌发,此外,他左手中指上还多了一枚金钻戒,钻石很大很耀眼,和她父亲无名指上的那颗差不多大,一样地招摇。

            她耐着性子等对方吃完了早饭。

            在对方掏出手帕擦嘴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开了口:“钟督察,我们昨天晚上是讲好了的……”

            “嗯,讲好了什么?”擦完嘴后,对方接着擦起了下巴。

            “你跟我讲,只要我来见你,就能得到我哥哥案子的线索。现在我来了,请问,你所谓的重要线索到底在哪里?”她感觉自己的耐心快到极限了。

            “哦,是有这么回事。”对方很惬意地看了看表,“可是密斯顾,你来得太早了一点。我们约的是九点钟,现在只有八点四十三分。”

            “你什么意思?!”她一瞬间到达了极限。

            “我的意思是——密斯顾,我们最起码还要再等十七分钟,才能等到你需要的重要线索。”

            “为什么?”

            “因为南市警局的头头要到九点钟才会上班。”

            “南市警察?他们能有什么线索!”她顿时一阵失望,原本指望对方能向她提供什么了不起的独家线索,可没想到这家伙非但拿不出真货,还拉出伪政府那帮饭桶来充数。

            “怎么没有线索?”对方笑道,“这里是华界,是南市警局的地盘,以他们的人力物力,十天调查下来,怎么可能一点收获都没有?再讲令兄也是南市警局的人,他的案子很可能还关系到警局的内幕,这难道不值得我们好好探查一番么?”

            “别卖关子了,到底是什么内幕?”

            “呵呵,内幕就是内幕,要是连我这外人都晓得了,还能叫内幕么?密斯顾,你也太心急了。我看啊,我们还是定定心心等上十几分钟,等方行圆队长到了局里,我陪你一道去问他,你自然就晓得是什么内幕了。”

            方行圆?那个汉奸侦缉队长?倒也没错,听父亲讲,哥哥的案子就是由此人全权负责的。转眼已经十天过去了,是啊,也该去问问这混蛋了。

            “放宽心,先吃杯茶,上等的碧螺春——”说话间,钟少德替她斟了茶。

            看来这顿不算太早的早茶是非吃不可了。

            “谢谢。”一番奔波和交谈后,她也确实是有些渴了,不由得接受了对方的殷勤。

            茶水还很烫,一时难以入口,她朝着杯口轻轻吹着气。趁她吹气的功夫,对方欣赏起了她的容颜。她用余光发觉,一番扫描后,对方的视线竟然渐渐聚到了她的鼻子上。作为正值妙龄的女郎,顾盈从不缺乏欣赏者、仰慕者甚至是崇拜者。她对自己的容貌也很有自信,唯一让她有些遗憾的,恰恰就是她的鼻子。她生了一个小而圆润的鼻子,尽管曾被人夸作“玲珑可爱”、“像洋娃娃”,但她本人却并不喜欢这样的鼻子。她做梦也想拥有一个像哥哥、亚民那样的高而坚挺的、Apollo式的鼻子。这才是真正的鼻子、完美的鼻子。印象当中,她父亲也曾有过这样的好鼻子,只是,经过十年前的那场劫难,他的鼻子早已与美无缘,再也无法恢复如初……

            “密斯顾真美,”一眨眼的功夫,她又多了一个谄媚者,“不愧是新华大学的皇后!尤其是你的小鼻子,邪气地可爱。”

            哪壶不开提哪壶,顾盈顿时又羞又恼,一个不留神,将几滴烫茶溅到了朱唇上。

            “啊!”一声痛呼,茶杯被她失手打翻在桌上,热汤四溅,她条件反射地跳了起来。

            “密斯顾你没伤到吧?”对方露出了很关心的表情,“茶要慢慢地品,要不要再帮你斟一杯?”

            “斟你个头!”她满脸通红,差点没气晕过去,“烫死了!不吃了!”

            四周茶客纷纷投来了更加异样的目光。

            钟少德叫来了跑堂伙计。一番必要的打扫后,顾盈总算是重新坐定下来。

            钟少德依旧是为她倒了一杯茶。

            她扭头不予理睬,心中盼望着九点钟早点到来。

            “看来密斯顾不擅长等待啊!这样好了,为了帮你打发无聊的时间,也为了补偿你刚刚受到的惊吓,我免费奉送你一条独家线索——关于凶手的身份。”对方在她耳畔说道。

            “你说什么?!”她瞬间调转了螓首。

            “密斯顾,你还记不记得那天验尸间里,你哥哥头颈上的绳圈痕迹?”

            “记得,到死也忘不了!”

            “那你有没有注意到,勒痕有些特别,前面低后面高,形成了一个大约三十度的仰角?”

            “这你不是早就讲过了吗?”

            “那我问你,这样一个角度说明了什么?”

            “……”

            “打个比方,密斯顾,假使我站着,给你一条绳子,让你从背后勒我头颈,你觉得勒痕会形成一个怎样的角度?”

            “应该是……”望着对方一米八的身躯,她有些勉强地估计道,“……前面高,后面低……应该是一个俯角,啊!难道说,你是指……凶手的身高?!”

            “正是!”对方露出了赞许的笑容,“密斯顾,你哥哥身高一米七五,已经算是高的了,可勒他的凶手比他还要高,而且高很多。据我估算,这家伙最少也有一米九,码子绝对比我还大。像这样的人,走在上海的马路上应该很扎眼。”

            这一刻,顾盈很想抽自己耳光——如此明显的线索,为什么自己就一直发觉不了?等等,仔细一想,对方的推论好像也不是那么地无懈可击……

            “但是,假如凶手和他不是站在同一水平面呢?”她直接提出了质疑,“假如哥哥坐在椅子上,凶手站在他背后勒他,就算凶手不比他高,同样也会形成仰角度的勒痕。”

            “不错,很好的反驳,密斯顾真让我刮目相看!”对方微笑道,“只可惜你忽略了一个细节。密斯顾,你还记得你哥哥胸前的三道刀口么?”

            “刀口又怎么样了?”

            “刀口呈明显俯角,这说明凶手是反手握刀,从上往下刺入。我们继续打比方,密斯顾,假使让你用刀刺一个坐着的人,目标是他的胸口,你会怎么握刀?”

            顾盈以对面的男人为靶子,在脑海中演练了好几遍,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唯一的:

            “用正手。”

            “没错!如果你哥哥是坐着受害的,一个凶手从背后勒住他,另外一个从正面拿刀刺他,只要这个凶手身高达到正常成年人的标准,那么他必定是正手握刀,从下往上捅,而不是从上往下扎。所以,结合刀伤特征进行推测,勒你哥哥的凶手极有可能是一个彪形巨汉。”

            “但是……如果他是躺着的呢?”顾盈提出了新的质疑,“背后的凶手先把他勒倒在地上,然后再由另一个凶手蹲下来用刀刺他。蹲下来刺一个倒地的人,我想应该会用反手。”

            “密斯顾果然聪明!”对方笑得越发得意了,“但你还是忽略了不少细节。如果你哥哥真被勒倒在地,那么他头颈上的勒痕一定会有上下拖拉的痕迹,甚至会有前后两道勒痕。可我们都看到了,勒痕只有一道,而且非常清晰、非常干净。另外,假如你哥哥真倒在了地上,那么他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拼命挣扎。可你看看他的衬衫和裤子,背后几乎没有一点磨损,怎么看也不像经过了殊死搏斗。所以讲,综合种种痕迹,我有百分之九十五的把握推定,凶手当中有一个极高极壮、走在马路上回头率极高的人。”

            “那剩下百分之五呢?”

            “比如讲,你哥哥站在平地上,凶手站在一个台阶上勒他。不过这种可能性很低,要勒一个人的头颈,你自己首先要站稳,站在台阶上恐怕不是什么好选择。再一种可能,就是刺他的凶手是个特别矮的矮子,比如小孩、侏儒之类。”

            她不再提问,用沉默表示了认同。

            一米九以上的大块头,这样的人在南市有多少?虽然绝不会多,但据顾盈的初步估计,应该也不会少于四位数。这家伙平日里会是何种身份?运动健将?码头劳工?还是赌场烟馆用来撑门面的抱台脚?对方提供的线索大体上是可靠的,但范围还是太广了,真查起来只怕依然无从着手……

            “时间到了,密斯顾,我们等的人来了。”钟少德看着窗外道。

            顺着对方的视线,顾盈看到,一辆黑色的丰田轿车缓缓驶进了南市警察局的大铁门。

            “方队长还是那么守时。”钟少德站了起来,“走吧密斯顾,我们去会他一会!”

            顾盈跟着对方下了楼,期待中混杂着鄙夷和厌恶。

            对于那位方行圆警官,她毫无好感可言。她听已故的哥哥讲过,方行圆也有留洋背景,年轻时在日本横滨学的警务,回国后在市局侦缉队混过一段日子,后来被调到警士教练所当所长,直到日本人来了以后,才又被调回了侦缉队,还晋升了总队长。早在八一三以前,这家伙就是个亲日派,华界一沦陷,自然立马落水当了汉奸,替日本人效犬马之劳,查封进步报社,搜捕迫害抗日志士,可谓罪行累累,无耻之尤!

            等顾盈和钟少德走到警局门口,丰田车上的人早就进了大楼。

            两人在接待处报上了名号。五分钟后,从楼上下来一名副官,将两人一路领到了三楼的一间单人办公室里。

            办公室很宽敞,装饰得很豪华,落地书架、沙发茶几、瓷瓶兰花、名家字画,一应俱全。在大得夸张的红木办公桌后面,正坐着这间办公室的主人,上海特别市警察局侦缉队总队长——方行圆。

            今天的方队长仿佛变了一个人,十天前的唯唯诺诺早已不见了踪影。如今这家伙早就扯掉了碍事的领带,放肆地敞开了制服衬衫的领子,以最最随便的姿势斜靠在办公椅上,左手还夹了一支拇指粗的雪茄烟。

            “顾小姐,”方行圆喷出了一口烟雾“还有钟督察,倒真是稀客!两位一大清早登门,不知有何见教?”

            顾盈不由皱紧了眉头,她历来反感男人抽各种烟,尤其是在女士面前抽烟。

            “方队长,多日不见,别来无恙?”钟少德接上了话,“没事就不能登登你的三宝殿么?我看方总队长这一大清早也逍遥得很呐!”

            言罢,钟少德不请自坐,一屁股坐到沙发上。顾盈也索性一起坐了下来。

            “钟督察说笑了,本人职责重大,还有一大堆公务要办,也就是现在偷得几分钟的闲。”说话间,方行圆抬了抬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公章大小的金戒指。

            钟少德笑而不语,玩弄起了套在左中指上的大钻戒。

            在看清那颗四克拉钻石后,方行圆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略一沉吟,他打开了桌上雕工考究的雪茄盒:

            “钟督察,有没有兴趣来一支?古巴的特一级HAVANAS,不知道比得比不过你的墨西哥烟?”

            “呵呵,方队长太客气了!实在不巧,本人最近正在戒烟。”说话的同时,钟少德瞄了一眼身边的顾盈。

            “戒烟?哼哼,戒一戒也好!戒烟么,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很容易。钟督察,不瞒你讲,本人也戒过好几回了。”方行圆道。

            废话,全是不得要领的废话!顾盈再也听不下去了。

            “方队长,请问我哥哥的案子究竟查得怎么样了?”她没好气地切入了正题。

            “顾小姐,我们正在积极调查。”方行圆道。

            “积极调查?方队长,从案发到现在已经十一天了!请问在你们的‘积极调查’下,到底查出了什么东西?”顾盈怒道。

            “我只能讲,调查已经取得了相当的进展,我们已经掌握了一定的线索。”方行圆道。

            “什么线索?”顾盈逼问道。

            “这个嘛……顾小姐你也知道,本局是有保密条例的。”方行圆道。

            “方队长!我希望你搞清楚,我是代表家父来问你的!要是你就这么把我打发回去,我向你保证——吃中饭以前,我父亲会带上帮里的兄弟,亲自到这里来问你!”顾盈厉声道。

            “这个……唉,顾小姐,你这不是让我难办吗?”方行圆叹道,“顾小姐兄妹情深,本人深表感佩。也罢,今天就为你破一回例。”

            说完,方行圆搁下雪茄烟,从桌上的文件堆里抽出了一封文件。

            “顾小姐请看,这是我们前两天得到的新线报。钟督察,你也可以一起看看。”

            顾盈接过文件夹,展了开来。

            这是一份经过了整理和抄写的目击证词:

            6月14日晚十点,南市沪南区水警缉私仓库的门卫和管理员见到了顾秋棠警官。他带着五六个部下,乘一辆道奇卡车来到了缉私仓库。据顾警官称,水警队6月7日截获的十四箱走私肥皂与一起重大刑事案件有关,他奉命调取这批货物。眼看顾警官出具了司法科的公文,仓库的管理人员便向他移交了货物。顾警官和部下将十六箱肥皂搬上了道奇卡车,随后一并登车离去。当时顾警官一行人全都身着便衣。除顾警官外,其他人都戴了黑礼帽。其中一名部下身材非常高大,估计在一米九到两米之间。

            一米九的大个子,难道说他就是……看来钟督察的推测没有错!悲恸之中,顾盈看到了希望。

            “方队长,”她脱口而出,“这个一米九的人你们找到了没有?”

            “还没有。”方行圆摇了摇头,“但是顾小姐,我可以告诉你,他肯定不是本局的内部人员。”

            “怎么说?”

            “得到证词之后,我们做了彻底的内部清查。我们调查了全局所有身高符合条件的警员,结果每个人都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除此之外,我们还发现了一个更重要的事实。”

            “什么事实?”

            “6月14日当晚,司法科根本没派给顾秋棠警官任何任务,也没为他开具任何公文证明,索取走私货物完全是他的个人行为。”

            “什么意思?”

            “顾小姐,在事实面前,我们不得不怀疑,顾警官伪造了公文,他的行为有以权谋私的嫌疑,讲严重点,就是贪污!”

            一时间,顾盈如遭晴天霹雳……不,这绝不是事实!她了解她的哥哥,他是那样的孤傲,那样的一身正气,从来不赌不嫖,手头也从不缺钱,他绝不可能做出贪污这样的龌龊勾当!除非……地下工作!对,除非是为了进行某种地下工作。可是,亚民向她保证过:那天晚上,他的党组织并未交给哥哥任何工作。如果双方讲的都是实话,既不是警察局,又不是P党,那到底是……

            正当顾盈脑海一片沸腾之际,一旁钟少德的声音响了起来:

            “方队长,我有几个小疑问,可否请你解答?”

            “钟督察不用客气,尽管问——”

            “那就却之不恭了。第一个问题,请问方队长,证词中提到的那批走私肥皂,到底是如何被水警队查获的?涉案人员有没有找到?”

            “货是在黄浦江漕泾区一段截获的,就在6月7日半夜。走私的是一艘小沙船,刚被巡逻的水警发现,船上几个人就全都跳到了江里,可惜当时天太黑,一个也没捉住。据办案的水警讲,货上面没有记号,案值也不高,所以他们没怎么在意,只是把货搁在了仓库里,暂时没去追查。”

            “那么第二个问题,这批私货是从浦西走到浦东,还是从浦东走到浦西?”

            “这我倒没细问。不过,想来应该是从浦西走到浦东吧?浦东哪来的肥皂厂?”

            “很好。最后一个问题,方队长,你是哪一天得到的这份证词?”

            “哦,也就是前一段时间,”方行圆看了一眼天花板,“……应该是25号早上。我的人24号晚上查到了那个仓库,录证词、整理核对都要花时间,这些流程钟督察不会不知道。总之我是第二天早上才收到的报告。收到报告当天,我就派出人手,全面展开排查。”

            “方队长,这跟你前面的讲法好像不大一样吧?刚刚你还讲过,你们是‘前两天’得到的线报,25号到今天已经整整五天了,这个‘前两天’到底该怎么理解?”

            “这……”方行圆的脸一下子白了。

            “你看啊,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这个‘前两天’呢,其实就是一个比方、一种修辞?表示一段不大长的时间,不一定就是两天,就跟我们平常讲的‘搓两圈’啊、‘跳两跳’啊差不大多?”

            “对对,就是这个意思……”方行圆的脸由白转红,继而红里透青,他悻悻然转移了话题:

            “……内部排查告一段落后,我们决定进一步扩大调查范围。那天晚上不是还有一辆道奇卡车吗?可惜天色太暗,仓库的几名证人都没看清楚车牌号码。不过已经查明,本局从来不用这种牌子的卡车。道奇卡车虽然比较常见,但要是和大高个组合在一起,也就变得罕见了很多。所以,目前我们正在南市范围内排查这对组合。”

            “有结果了吗?”顾盈急忙问道。

            “还没有。”方行圆面露难色道,“顾小姐你是知道的,本局去年刚刚成立,编制还不稳定,人力物力维艰。本人已经派出了侦缉队的全部便衣警探,但排查区域毕竟太大,一时半会恐怕难以查遍。”

            “全部查一遍要多长时间?”

            “这个……真不太好说。我们只能尽力而为。”

            “你们有没有查过王母庙码头?那么大一个码头,我不信找不到道奇卡车!”

            “这个……我们正考虑进行这方面的调查……”

            “考虑调查?按道理,你们最先调查的就应该是王母庙码头!难道不是么?!方队长你们为什么要避重就轻,莫非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内幕?”

            “顾小姐——”对方似乎是恼羞成怒了,音调陡升了一阶,“身为侦缉队长,怎么调查是我的权力,不需要别人来教我!顾小姐,我很理解你的心情。说句心里话,作为多年的同事,对于顾警官的遭遇,本人也是痛心疾首。可是顾小姐,你也要理解我的难处。你叫我搜王母庙我就去搜,那我问你,要是有人叫我搜你们青帮的地盘呢?令尊会答应么?”

            “这怎么能相提并论?!事情难道还不够清楚吗?嫌疑犯明明就是复兴社!”

            “可是证据呢?顾小姐,令兄也当过探长,照道理应该告诉过你,我们警察破案最讲究的就是证据,在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任何人都有可能是罪犯。”

            “不搜查又哪来的证据?!”

            “我们没说不搜查,我们正在考虑如何进行搜查。搜查王母庙码头是一件大事。以本人愚见,相关的各方面最好是先坐下来,暂时放下成见,好好协商一番,才能得出一个折衷的实施办法。”

            顾盈总算是明白了:原来对方是想当郎德山,两头不得罪,坐山观虎斗,让青帮和复兴社自己解决问题。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顾盈当即告辞,让钟少德陪她走出了南市警局的大门。

            此时,对于哥哥顾秋棠遇害的整个经过,她心中已经勾勒出了草图:

            在遇害的前夕,哥哥正在秘密调查复兴社的贩毒案。利用司法科警官的职权,他假意受贿,取得了复兴社流氓的信任,打进了这个汉奸组织。为进一步获取对方的信任,6月14日晚上,他继续利用身份,替对方偷偷运出了被水警队查抄的货物。这批货物想来也不是什么“肥皂”,而是以肥皂作为伪装的违禁品,最有可能就是大烟土!在帮对方运货的过程中,哥哥暗中偷取了一小块烟土,藏在口袋里作为证物。然而,不知何种缘故,哥哥的行动最终还是失败了。在仓库提货的次日,也就是6月15日晚上,对方为了灭口,在王母庙码头附近残忍地将哥哥杀害,将尸体装进麻袋,抛入了黄浦江中。三天后尸体浮了起来,在江中漂流了一天,最终在法租界码头被人发现。

            如今当务之急是搜捕疑凶——那个和道奇卡车一起出现的大高个。南市北部是自家的天下,只要父亲一声令下,不出十天就能彻查。难点在于南市南部,那里是复兴社的老巢,青帮势力很难渗透,更何况,昨晚自己在普渡饭店已经打草惊蛇,对方势必会加强警惕,再要潜入调查,肯定是难上加难。亚民的组织虽然已经答应帮忙,但他们毕竟不是专业的侦探,尽管有十足的诚意和热情,但调查的实际效果还或未可知。最好的情况是能有一位真正的破案高手相助,让他带队潜入复兴社的地盘进行侦察……

            不知不觉间,顾盈已经跟着身边的破案高手走进了一条小弄堂。在弄堂深处,正泊着对方的雪铁龙轿车。

            “好了密斯顾,”钟少德开口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没有食言,让你拿到了你想要的线索。现在我也该回法租界了。”

            “钟督察,谢谢你……”顾盈咬咬牙,横下心道,“那我们下一次……什么时候见面?”

            “哦?密斯顾还想和我见面?”对方露出了登徒子的笑容,“好啊,没问题!不管吃茶兜风还是跳舞,只要密斯顾一个电话,本人一定拍马赶到。”

            “你乱讲什么?我是说我哥哥的案子!”顾盈没想到对方竟会开这种不看场合的玩笑。

            “案子?呵呵,”对方依然笑得很轻浮,“密斯顾,看来你还是没搞清楚情况啊!对于我来讲——令兄的案子其实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什么意思?”顾盈完全摸不着头脑。

            “也就是讲,我已经决定,退出令兄的案子。”对方稍稍收起了笑容。

            “你开什么玩笑?!”顾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在十分钟前,对方还在热心地帮她盘问线索,怎么眼睛一眨,突然间就翻脸了?

            “这不是玩笑,”钟少德努力摆出了严肃的表情,“密斯顾,我现在很正式地通知你,我们之间的合作到此为止。从今以后,本人将不再调查令兄顾秋棠被害一案。”

            “不,你不能这样!我不准你退!”眼看对方动起了真格,情急之下,顾盈不由得放低了身段,“……钟督察,我知道,我那个……脾气不太好……无意顶撞了你,还请你……原谅……”

            “哦?密斯顾倒也有自知之明。不过,这跟你的脾气其实没什么关系。我之所以选择退出本案,完全是形势使然。”对方道。

            “形势?你是指……上海的形势?”

            “不错。就在昨天下午,日本领事馆知会了法国领事馆,表示在法租界和华界之间保持中立,不再干涉顾秋棠的案子。刚收到消息时,我还半信半疑。为了做进一步的确认,我约你一道去见了方行圆方总队长。这家伙可是日本人在南市警局的大红人。他刚才的表现你也都看到了。要是真有萝卜头在背后撑腰,这家伙怕是早就把尾巴翘到了天花板上,哪还会对我那么客气?看他的神气,分明是刚刚被主人出卖不久,正自萎靡不振、黯然神伤哩!”

            “这只是你的主观感受,说不定他是装出来的呢?”

            “有些事情可以装,有些事情却是装不出来的。密斯顾,你晓不晓得,方行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调查道奇卡车的?”

            “他本人不是讲过了吗?是从25号开始。”

            “25号?哈哈哈……密斯顾你还真是好骗!实话告诉你吧,自从你们领回遗体的第二天,我就进了南市,当天我就发觉,方手下的便衣正在到处查卡车。只是一连几天下来,我都没能搞清楚,他们具体是在查哪个牌子的卡车。后来密斯顾你出现了,于是我想到了一个小计划——只要能由你作陪一道前往警局,就能让方行圆乖乖把线索吐出来。”

            “一定要我陪你?我不明白,想要线索的话,你可以直接去问他呀!”

            “唉,看来密斯顾真不了解这位方总队长。方行圆这个人么,凭良心讲,本事还是有两分的,只可惜心眼小了点,满脑子都是门户之见,从来不大愿意和别人分享线索,交流情报,所以在老侦缉队里混不下去,被发配到了警士教练所。当然,后来时来运转,竟也让他坐上了新侦缉队的头把交椅。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其实早在你哥哥失踪的时候,他就已经查到了道奇卡车加一米九的线索,只是一直没告诉你爸爸而已。”

            “为什么?”

            “很简单,他想抢功,由他本人把你哥哥找出来,好让你爸爸欠他一个大大的人情。可没想到他那帮手下白忙了两三天,反倒让法租界巡捕房最先发现了你哥哥。”

            “可他今天为什么愿意告诉我呢?”

            “也很简单,因为他已经顶不住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案发已经超过十天,日本人、市政公署、你爸爸、复兴社、舆论界,各方面都在不断向他施压,弄得他焦头烂额。方行圆在局里本就没多少人望,完全是靠日本人才混上了今天的位子。他手下那帮侦探没几个是服他的,又怎么肯豁出性命替他办案?方行圆本人也很清楚这些。不管是青帮还是复兴社,他哪一头都得罪不起。这两天他做梦都想把皮球踢出去。不过话说回来,假使今天我一个人去见他,他还未必肯把线索透给我,所谓同行是冤家嘛!可密斯顾你就完全不同了,方行圆巴不得你们青帮能接下这个烫手山芋,一见到你自然是久旱逢甘露了。”

            “原来你们都在利用我。”

            “没错密斯顾,利用是相互的。现在你拿到了线索,我也总算脱掉了包袱,皆大欢喜。日本人一放手,你们那个市政公署还能起什么风浪?实话告诉你,就在今天早上八点钟,公董局警务处已经撤掉了你哥哥的案子。我老早就该回薛华立路了,之所以还专程赶过来陪你,一是为了解开前几天的小疑惑,第二就是为了履行我们的约定,我这个人是讲信誉出了名的。好了密斯顾,该讲的也都讲了,接下来就看你的了。来日方长,我们有缘再会!”

            言罢,钟少德打开了雪铁龙的车门。

            “钟督察——”顾盈一把拉住车门,盯着对方的双眼,她使出了最后一招,“——别忘了,你也是中国人!”

            “中国人?对啊,我是中国人,就跟你密斯顾一样。”对方有些莫明地看了看她。

            “我哥哥,”她顿了一顿,深吸了一口气,“……他,也是中国人。”

            “没错,上海到处都是中国人,除了我们几个,还有刚才的方队长……”

            “不!”在确定四下无人后,顾盈压低声音恨恨道,“他不配当中国人!他就是个卖国贼,狗汉奸!”

            一闻此言,对方的神情有些哭笑不得。短暂沉默后,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一股辣蓬蓬的雪茄味弥散了开来,熏得顾盈的嗓子有些发痒。如今她和对方相距不足半米,她甚至嗅得到对方充满雄性气息的汗味……

            “密斯顾,”良久,对方终于开了口,“你应该晓得,实际上,我也是汉奸。”

            “什么?!”她怔住了。

            “而且,我的资格要比南市警局那帮人老得多。”对方淡淡道,“方行圆不过帮日本人做了两年事情。而我呢,在你这年纪就进了法租界巡捕房,从探员一路做到督察,帮法国人当了十八年的走狗。你说说看,像我这样的人,算不算老牌汉奸?”

            “这……这不一样。”虽然觉得对方是在强词夺理,但顾盈一时间却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怎么不一样?帮日本人做事是汉奸,帮法国人卖命就不是汉奸了么?密斯顾,你也太天真了。你从来都没有正视过这座城市的历史。八十多年前,上海的租界刚刚开辟,只有豆腐干大小的地方,里头只住了几百个外国人。可后来呢,租界的地皮扩了几十倍,居民翻了几千倍,而且绝大部分都是中国人!这八十年来,华界里的中国人天天削尖了脑袋想要钻进租界,做梦也想接受殖民者的领导,为外国人工作,向外国人交税,跟外国人一道建设城市。毫不夸张地讲,大上海能有今天的繁荣,租界里的汉奸有一大半功劳。”讲到这里,对方一反常态,眉宇间难得透出了几分庄重。

            “没错,白种人虽然剥削我们,但也带来了先进的文明。可日本人不一样,他们就是一帮野蛮的强盗,只会侵略掠夺。所以我才讲,帮这两种人做事,性质是不一样的,绝不能相提并论。”顾盈找到了要点。

            “所以啊,关键不在于帮不帮外国人做事,而在于做的事对我们自己有没有利。”对方顺势阐发道,“利益是相对的,所以忠奸也是相对的。假如我做的事对你有利,你就会觉得我忠于你,反之,如果我做的事不能让你得利,甚至侵犯了你的利益,那你当然会觉得我是一个奸邪之徒。个人如此,团体其实也一样。团体越是大,油水就越是旺,能分到的人也就越多。国人之所以不喜欢汉奸,只不过是因为目前的汉奸还太少,傀儡政府的治理能力还太低下,除了为日本人服务之外,只能服务到一小部分国人。反过来讲,汉奸只要多到了一定的地步,多到足以维持一个地区的日常秩序了,这个地区的人民自然就不会骂他们是汉奸了。上海的租界就是最好的例子。从根本上来讲,团体是由个人组成的,团体利益终究还是体现了个人利益。所以密斯顾,我这个人从来不在乎你们的主义、党派,包括国籍。我不看重动机,我只在乎结果,只看结果对我钟少德有没有好处。”

            这番奇谈怪论让顾盈想起了她父亲,就在昨天夜里,后者不也用相近的言论教训过她吗?原来,这两个男人是一路货色。一个是高级巡捕,一个是帮会头子,倒真是不折不扣的“警匪一家”。

            “比方现在这个案子,”钟少德继续道,“密斯顾,我问你,假使我帮你破了令兄的案子,到头来我能得到什么?”

            “哼!不就是要钱么?我爸爸有的是,你开个价好了!”顾盈忿忿道。

            “可是密斯顾,我还真不缺钱。”对方冲她晃了晃手上的大钻戒。

            “那你想要什么?”

            “密斯顾真是明知故问。一个男人,除了钱财,你觉得他还想要什么?”说话间,对方套弄起了中指上的钻戒。

            顾盈陡然生起了不祥的预感。如今她正身处一条僻静的小弄堂,两头不见行人往来。孤男寡女,同处一巷,一旦对方……

            “你……你不就是要女人么!哼!你们男人就这点出息!没问题,照样有的是!只要你报得出名号,不管是哪个堂子的,当天夜里保、保证送到你面前!”盯着对方的鹰勾鼻子,她虚张声势了一番,然而话未说完,两颊就已经烧了起来。

            “假如——”玩味着她的可爱模样,对方终于图穷匕见,“——我要的是昨天夜里普渡饭店的那位向导女郎呢?”

            “你……不要脸!!”不想24小时之内,竟两次受此奇耻大辱,是可忍孰不可忍!顾盈怒不可遏,哪还顾得上大小姐的修养,照着对方的左脸就是一记耳光。

            “啊!!”然而发出惨叫的却是她本人,她的右掌心结结实实磕在一块硬物上,传来一阵刺痛。

            原来,对方出手比她更快,左手后发先至,用手背挡住了她的袭击,别忘了,那只手上还装备着一枚坚硬无比的金刚钻戒。

            “密斯顾没事吧?”对方邪邪笑道,“我本无意冒犯,不过是想友好、委婉地跟你磋商,你又何必动粗呢?”

            “磋个你头!”攥着受伤的手心,顾盈破口大骂道,“想也不要想!人渣!流氓!强奸犯!我死也不会跟你这种人!”

            面对她山呼海啸般的愤怒,对方只是耸了耸宽大的肩膀:

            “看来密斯顾需要好好冷静一下,本人暂时就不奉陪了。不过请你记牢,黄浦江边上没有不吃腥的猫,尤其是当他碰上了鲜活水嫩的鱼腥。”

            他进到了车里,“砰”地合上了车门。

            “你有什么了不起的?!”隔着车窗玻璃,她继续倾泻着怒火,“不就是会破几个案子吗!你以为没你地球就不转了吗?呸!做你的大头梦!钟少德,你给本小姐好好看着,看我怎么把凶手揪出来,看我怎么收拾复兴社那帮狗汉奸!也好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公道,什么是正义,什么是真正的中国人!”

            不知是否受到了某种触动,发动引擎后,对方并未急于离去,而是慢慢摇下了窗玻璃。

            “密斯顾,我只想再提醒你一件事,”对方向她转过脸来,“那就是,我们今天的约定长期有效。想通了就来个电话,本人在法租界静候佳音——”

            未待她吐出新的诅咒,雪铁龙早已冲出弄堂,飞驰而去,留下一团污秽的烟雾,连同一串恶魔般的笑声……

            有如虚脱一般,顾盈靠倒在墙上,理所当然地,她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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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的第一个礼拜是新华大学的考试周。往年的这个时候,身为优等生的顾盈总是紧张而又忙碌。而今年,她愈发地紧张和忙碌,只不过不是为了备考,而是为了准备一场演出,一场比期末考试重要许多倍的演出。为了这场演出,她破天荒地弃了考。

              “道奇卡车+一米九”的线索已经放出了整整一个礼拜。诺大的南市已被搅得满城风雨,各种流言满天飞。经过三天三夜无成果的大搜查后,顾盈的父亲终于下了决心,以青帮帮主的名义向复兴社发出通牒:限对方七天之内交出疑凶,由警察局公开审讯,否则就只有全面开战一途。届时他将亲率青帮精锐杀进漕泾区,荡平王母庙码头,纵然玉石俱焚,亦在所不惜!在本方的强硬通牒下,复兴社那帮狗仗人势的汉奸马上服了软,他们一面发誓赌咒,大呼冤枉,一面还找来了南市警察局长和一干帮会老前辈做中人,想要和青帮吃讲茶“和平解决”。

              正当事情闹得不可开交之际,从亚民那里传来了重要的线报。在得到新线索的第四天,亚民的党组织终于查到了一名嫌疑人。此人大号“金刚钻阿龙”,身高一米九五,三十出头,是复兴社的一名保镖,负责漕泾庙一带烟土行的货物押运,最常用的货运车辆就是一部美国道奇牌卡车。此人还养了一个姘妇,住在杨家巷。听这个女人跟邻居讲,阿龙6月14、15两天行踪不明,没回杨家巷和她一起过夜。

              接到线报后,顾盈立刻带上爱珍潜入复兴社地盘,根据亚民组织的指引找到了真人。果然,眼前的阿龙跟情报中描述的一模一样:黑衣短打,顶天立地,腰插驳壳,凶神恶煞,还长着一双蒲扇般的大手,身高、职业一点不差,甚至,她还亲眼看到对方跳上了那辆道奇卡车。6月14、15两天正是她哥哥潜入漕泾调查,并最终遇害的日子。没错,应该不会错,杀死哥哥的凶手十有八九就是这个畜生!照这么看来,王母庙码头的那批红砒烟土,其分销窝点很可能就是漕泾庙一带的烟土行。

              得出判断后,顾盈并没有马上去找她父亲。她知道,父亲一直不信任亚民的组织,未必会采信后者提供的情报。退一步来讲,就算父亲相信了这条情报,以他的立场和做派,一定会立马向复兴社点名要人。这其实是下下之策:一旦打草惊蛇,复兴社马上就会藏匿凶手,或是索性杀人灭口。所以思量之下,顾盈还是决定暂时向父亲保密,靠自己的力量来解决问题。至于具体的解决方案——

              “阿盈,只要你一句话,我马上做掉这个人。”爱珍最先提出了建议。

              “这恐怕不妥。”亚民表示反对,“事情还没彻底查清楚,我觉得,贸然报仇无论如何都不是上策。万一我们判断有误,那就是滥杀。如果我们的判断没错,杀害秋棠的凶手就是这个阿龙,那我们更不能急着杀他,而应该通过他找出主谋,查清整件案子的真相。一旦阿龙突然被杀,青帮和复兴社的火并肯定在所难免,你们想想看,到时候会枉死多少人?”

              “真想不到,于大讲师也会怕死人。”爱珍嘲讽道,“我好像记得,三年前你还整天挑学生上马路闹事,教他们去撞警察的枪口。眼睛一眨,怎么突然菩萨心肠了?”

              “我承认……”亚民沉痛地低下了头,“我本人,还有我们党,当年确实犯了严重的错误,一味强调服从大局,不注意保护青年的人身安全,造成了一些不必要的牺牲。但是,也正因为意识到了这点,所以我们决不能重蹈覆辙!帮会也是重要的抗日力量。不管是青帮还是复兴社,大家都是中国人。就算有些人暂时走错了路,只要不是罪大恶极,我们应该给他们一些机会,尽可能把他们拉回抗日的阵营。毕竟,真正跟我们不共戴天的敌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日本侵略者!”

              “讲得好,真好听,比唱得还好听!”爱珍嗤笑道,“于大讲师,真想不到,我们这些混江湖的也有入你法眼的一天。不过你可要想好了,我们都是些粗人,只会做做生意杀杀人,用你们的话来讲,就是一帮流氓无产者,没什么政治觉悟,不像阿盈和她哥哥,能空下来听你们谈什么理想,还肯陪你们演什么马路大戏!”

              “爱珍!”顾盈听不下去了,尽管知道发小是在为她好。

              “阿盈,我哪一句讲得不对?别忘了,三年前就是因为这家伙,才害你受了伤,还差点被抓到局子里去!”说到这里,爱珍眼中透出了两道煞气。

              爱珍口中的“三年前”是1936年的冬天,也就是那场“马路大戏”上演的时节。那时,新华大学的校剧社正办得如火如荼,编排上演各种抗日戏剧。亚民是剧社的编导,而顾盈是剧社的当家花旦。顾盈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她第一次尝试出演街头剧,剧目是《放下你的鞭子》。时间是午后,地点是黄浦江畔的半淞园,当时正值游园高峰。她演女主角香姐,扮演她父亲的是新华的一名老校工,据说年轻时曾当过马车夫,还演过几年文明戏。于亚民则是躲在围观的人群中现场指挥。那天的演出很成功,人员安插得当,表演逼真而夸张,大大激起了在场上千名市民的抗日热情,同时也招来了一个分队的南市巡警。警察以扰乱治安有伤风化为名,要带组织者回局里问话。亚民正同警方交涉,谁知突然被几个热血的男生搅了局,在后者的挑衅下,警方和学生迅速成剑拔弩张之势。正要动枪之际,哥哥顾秋棠及时赶到,用侦缉队探长的职权斥退了巡警队,将她和亚民一干人救了出来。事后,哥哥狠狠训了她和亚民一顿,责怪他们不该如此冒险,至少也该在演出前通知他一声,也好让他事先做好准备,安排他们全身而退。哥哥的担忧确实很有道理,好在这次只是虚惊一场。顾盈并未在冲突中受伤,只不过,早先由于太过入戏的缘故,演她父亲的老演员一不小心用鞭子抽破了她背上的衣服,让她受了一点最轻微的擦伤。话说回来,或许也正因出了这个小事故,演出才获得了超乎预期的大成功……顾盈事后才知道,哥哥之所以能赶来救场,是因为有爱珍向他通风报信。后者虽然当了泄密的“叛徒”,却也救了她和一众剧社同仁。

              对于严爱珍其人,顾盈可谓是爱恨交加,这种矛盾的情感早在中学时代就已经萌芽了。爱珍和顾盈家的缘分不可谓不深。爱珍的父亲是顾老头子最要好的师兄弟,早年两人一同出生入死,刀口舔血,为顾家的鸦片事业拼得了第一桶金。顾盈和爱珍正好同岁,顾盈稍长几天,两人是同一年上的学,尽管不在同一所小学。天有不测风雨,在十年前那场惨烈的火并中,除了顾家之外,严家也是受害者,而且受害更深更重,更加惨绝人寰——严氏夫妇双双被杀,只留下了爱珍一个独生女。事后,失怙的爱珍被寄养在一个开小烟纸店的远房叔父家里,勉强念完了小学。再往后,顾家生意越做越大,顾老头子坐上了青帮大亨的交椅,为表示自己是个念旧之人,他出钱供爱珍上了中学,和他女儿做了同班同学。不知是为了报恩,还是出于对自身处境的考虑,尽管小时候的交情很一般,爱珍还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成为了顾盈最亲密的姐妹、跟班兼保镖。如果说顾盈是高高在上的公主,那么爱珍就是她麾下最忠诚的骑士,处处维护她,事事为她考虑,替她出头,还曾舍命死斗,从袭击者手下救下了她。虽然勉强接受了这种关系,但顾盈终不免心存芥蒂。一开始她只是觉得,爱珍和她走得太近了一些,妨碍她交到更多的朋友。而后,随着年龄的增长,受教育程度的加深,顾盈渐渐明白,自己和爱珍的关系是不太正常的,双方人格并不平等,很难称得上是真正的友情。好在这种畸形的同窗关系并未持续到两人成年。高中毕业后,顾盈升入新华大学继续求学,爱珍则顺理成章地入了青帮,公开拜顾老头子为师,成了悟字辈的辣手双枪。在此之前,爱珍早已在帮里受训多年,除了平时在新华附中保护顾盈以外,她还利用女学生的身份做掩护,替帮里完成了好几单杀人越货的勾当,早已是名声在外。尽管进到了新环境,顾盈还是难以摆脱往日的纷扰。大学里不少老师和同学都知道,她有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好姐妹,正在老城厢的西园大赌窟坐镇。而爱珍也不避嫌,不晓得是不是奉了顾老头子的法旨,她时不时会来大学看望顾盈,偶尔还亲自开车接顾盈放学,把那帮对顾盈有企图的男生吓得退避三舍。看来,这两人间的复杂关系并未发生本质的改变,只不过是少了“同学”一项而已。尽管依旧不无牢骚,但理性思量之下,顾盈还是不得不承认:在她为数不少的两性朋友当中,真正愿意为她赴汤蹈火的,能让她托付性命的至交确实是凤毛麟角,而爱珍或许真的可算是其中之一,虽然不那么理想化,也称不上志同道合。几年下来,爱珍沾染了帮会中人的大部分习气,也许是受了顾盈父亲的影响,她一直对P党抱有偏见,也一直不喜欢亚民。

              “好了!过去的事还提它做什么?现在最要紧的是查清我哥的案子!”

              打圆场的同时,顾盈心中已经有了点子:阿龙那个畜生自然是不能放过的,但大可不必马上取他性命,把他绑来不就行了么?从他口中逼问出整个案子的经过,查出那批红砒烟土的真正下落。人证物证俱在,真相不就大白天下了么?

              “绑票?阿盈,具体你打算怎么做?”得知她的点子后,爱珍有些忐忑地发问道。虽然出生入死也有些年头了,但顾盈知道,她这位姐妹还没怎么做过绑票生意。

              “是啊,对方的身板我们都看到了,要制服他恐怕很困难,何况又是在复兴社的地盘。”亚民也提出了质疑。

              “没错,硬绑确实很难成功。所以我想,我们可以演一出戏。”顾盈道。

              “演戏?”爱珍和亚民都吃了一惊。

              “是的。这家伙不是每周六晚上都会一个人去沈家宅赌场玩两把么?而且每次出来都吃饱了老酒,我们就趁他神志不清的时候下手!”顾盈道。

              “可沈家宅附近全是复兴社的人,被他们发觉了怎么办?”爱珍道。

              “只要我们戏演得好,我敢保证,就算他们发现了,也不会过来救他。”顾盈道。

              “爱丽丝,你想演的到底是哪出戏?”亚民道。

              于是,顾盈向两人和盘托出了自己的绑票剧本:道具是轿车一辆。配角是壮汉三名,伪装成目标的朋友。女主角风流少妇打扮,伪装成目标的姘妇。趁目标落单街头之际,先由女主角上前纠缠,大骂他没良心,背着她另结新欢。正吵闹间,三名壮汉一齐上前,假装劝和,称有事回家商量,顺势将目标推进车内,挡住旁观者的视线,趁隙用乙醚将目标迷昏,最后开车将肉票带离现场。

              “阿盈,你该不会……”爱珍第一时间反应了过来,“……又想跟上次在普渡饭店那样……”

              “没错,少妇由我来演!”顾盈毅然道。

              “不行,坚决不行!”爱珍几乎跳了起来,“这次我决不会再让你去!”

              “爱珍,你不用太担心。这次我不是一个人,我旁边还有三个帮手,就算是失了手,应该也能全身而退。”顾盈道。

              “不行!你别忘了那是复兴社的地盘。阿盈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人家早有防备,你们全被捉住了呢?”爱珍道。

              的确,这并非杞人忧天。就在一周前的普渡饭店,要不是有人暗中相助,顾盈和爱珍恐怕一个也撤不出来。

              “但女主角总归要有人演,不是么?”顾盈强作微笑道,“要是我不上,爱珍,总不见得你代我上吧?”

              “你到现在还有心情取笑我?”爱珍嗔道,“我打听过了,那个金刚钻阿龙,他就是个顶顶下作的人渣!万一你落到他手里……你晓得他的绰号为什么叫‘金刚钻’吗?”

              阿龙为什么被称作“金刚钻”?顾盈分明是记得,在调查此人时,她并未见到对方身上戴有任何金刚钻首饰。看来这个绰号的确有些古怪。疑惑间,她将目光投向了情报的最初提供者。

              “阿龙,他被称作金刚钻,不是因为他戴了钻石首饰,而是……”亚民的神情有些尴尬,“……而是因为,他是个摧残女性的老手,用的手段都非常的……下流,而且变态,一般人很难想象……爱丽丝,你的计划我觉得是可行的,只是,为安全起见,执行者的人选,最好还是再考虑一下。”

              “那好,你们还想得出其他人选吗?”顾盈向两人问道。

              “我这里当然没有,不过——”爱珍将视线转向了亚民,“于大讲师,你们那边可就不好说了。”

              “爱珍——”顾盈连忙制止道,“这是我们自己的事,人家已经帮过我们了……”

              “所以呀,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于大讲师,我听阿盈讲,为了棠哥的案子,你们组织愿意动用‘一切社会关系’。案子已经查到这个份上了,再动用一点‘社会关系’又有何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大家都晓得,在上海的交际圈子里,可是有不少贵组织的党花,哦,不对,应该是‘女同志’。”爱珍诡笑道。

              “爱珍!不要再说了!”顾盈怒了。

              “不……”沉吟片刻,亚民抬起头,眼神坚定了起来,“爱珍小姐,你没讲错。秋棠的事情我们组织也有责任,所以我们一定会负责到底。爱丽丝,爱珍小姐,你们放心,回去以后我马上打报告,请上级在最短时间内调派人手帮你们。”

              “不,亚民,你不需要这样做。就算爱珍手下没有人选,我们也能找到其他人选,我们青帮有的是人!”顾盈慌忙劝道,其实她早就下定了亲身赴险的决心。

              “不,我们组织在上海也有的是人。虽说是保存力量,长期斗争,但我心里清楚,这两年来我们几乎什么都没做,根本没为抗战出过多大力气。我们愧对国家,愧对民族,愧对前线将士,更愧对秋棠兄!两年了,现在也该是我们站出来的时候了!”亚民凛然道。

              这一刻,一股暖流涌入了顾盈的心田。在亚民苍白而坚毅的脸上,她仿佛看到了亡兄的影子……记得当年华界沦陷,哥哥决意留下参加伪警察时,也显出了如此悲壮凝重的神情。临行前,哥哥淡淡地和她讲了一句:“阿盈,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爱丽丝,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亚民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秋棠兄忍辱负重,为我们做了那么多工作,如今也该让我们来回报他了。为了我们党最好的朋友,为了我于亚民最好的兄弟,这次我们就算牺牲性命,也一定要还秋棠兄一个公道,帮他报仇血恨!”

              话已至此,顾盈只能热泪盈眶地接受了对方的盛情。

              说到做到,许下诺言后的第三天,也就是7月7日,亚民的组织就帮顾盈找来了女绑匪的人选:一位看起来挺文静的女性,年纪二十二三,一头卷曲的中短发,看谈吐应该受过相当程度的教育,有种职业女性兼职交际花的感觉。

              “你确定她行吗?”在见过真人之后,顾盈将亚民拉到一边悄悄问道。

              “应该没问题。别看兰小姐只比你大一点点,人家读高中时就加入了党组织,已经算是老同志了。她斗争经验很丰富,执行过各种各样的任务,可以说是非常优秀的地下工作者。”

              一天排练下来,顾盈不得不认同了亚民的溢美之词。这位兰小姐确实演技非凡,几分钟前还是一派娴静乖巧的气象,摇身一变,转眼间就成了一位满口苏白,扭腰摆臀,泼辣而不粗野,风流而不淫荡的石库门少妇。其悟性之高,入戏之快,收放之自如都令顾盈自愧弗如,佩服得近乎妒忌。还好,对方的相貌身材比起她来还是略逊一筹,甚至连鼻子也不如她。兰小姐的鼻子虽然比顾盈的小圆鼻子略挺一些,但细观之下却稍稍有些向左偏斜,倒真是可惜了。

              演员敲定,排练完毕。爱珍方面也已备好了汽车、武器、麻醉药和接应人手。潜入和撤退的路线一并规划完毕。万事俱备,接下来只待礼拜六的来临。最近的一个礼拜六正是一天后的7月8日。顾盈所要做的,只剩下了耐心等待。

              在自家床上度过了辗转反侧的一夜后,7月8日的红日终于在东方的天际现了身。

              草草用完早膳后,顾盈正准备离开顾家花园,不意却接到了一个找她的电话:

              “阿盈,是我,爱珍。”

              “爱珍?出什么事了?”

              “今天夜里的行动……取消了。”

              “什么?!”

              “阿盈,我刚刚收到消息。金刚钻阿龙,那个畜生,他——已经死了。千真万确,就在昨天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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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战争与和平


                和往日一样,墓园的清晨格外清静,花草含露,松柏苍翠。

                和往日一样,顾盈一身白衣素裙,携白花一束,来此看望她的哥哥。陪她一起来的是爱珍,后者依旧是贝雷帽男装打扮。

                可想而知,墓园外的世界也和往日一样,又是腥风血雨的一天。

                已经习以为常的这一切,其缘起是九天前那个诡异的夜晚。

                7月7日晚10点,复兴社保镖金刚钻阿龙醉酒行凶,当街凌辱殴打妓女,被日本宪兵发现。宪兵上前制止,阿龙竟开枪拒捕,结果被宪兵当场击毙。事后,在尸体身上搜出了违禁物品——一块大烟土。经宪兵队法医鉴定:烟土中含有33%的红砒。

                7月8日一早,消息就传遍了上海滩。当天黄昏,顾盈的父亲从南市警局领回了顾盈哥哥的遗体,第二天为儿子举办了简短而隆重的葬礼,将他葬在了西郊公墓。

                7月10日,青帮和复兴社如约在青莲茶楼吃讲茶。尽管第三方极力斡旋,但谈判依然迅速破裂。顾老头子当场扔下狠话:只要复兴社一天不交出杀害他儿子的主谋,他就每天杀对方一百人。讲到做到,没得商量!

                7月11日凌晨,杀戮正式开始。最初是沪南和漕泾交界处的北洋烟土行,然后是沈家宅赌场、吴家浜长三堂子、新东亚舞厅、大道俱乐部……火并几乎遍及了青帮和复兴社的整条分界线。双方使用的武器也从一开始的斧头匕首迅速升级为手枪步枪,不久又祭出了手榴弹和机关枪……顾老头子没有食言,从11日晨到15日晚,五天内共杀死复兴社会员五百三十余名,而他的青帮兄弟也折损了四百五十余名,可谓两败俱伤,惨烈之极。

                然而,这真的有意义吗?

                渐渐地,顾盈怀疑起了这一切,尤其是当她见到了火并后的现场。满目疮痍,血流成河,尸体,到处都是尸体,让她怀疑是不是穿越时光回到了1937年的秋天。死者的年纪大多不大,甚至有的比她还年轻好几岁,眉目间还残留着几分清秀和稚嫩,简直就是乳臭未干的孩子。堂子的杂役、舞厅的小郎、俱乐部的仆欧,这些人也是十恶不赦的汉奸吗?难道应该让这些少年来为她哥哥的死负责么?人,生而平等。虽然才能有高低,出身有贵贱,财富有多寡,但每个人的生命都同等珍贵,都神圣而不可侵犯。难道说,为了一个好人的冤死,真该让成百上千的坏人来殉葬么?更何况,其中还有一部分不那么坏的人……

                “哥哥,请告诉我,这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默祷的同时,顾盈将手中的花束奠到了新建的大理石墓碑前。

                她已是连续第六天来西郊墓园了。自从火并开始后,她每天都来祭扫她的哥哥,同时问着那些得不到回答的问题。特殊时期,为保护她的安全,爱珍每天都全程陪她同行,还加带了一名持枪保镖。日复一日之下,那个名叫阿四的青年保镖似乎有些失去了耐心。如今他正站在不远处,一边抽着烟,一边和年岁与他相仿的墓园园丁扯着山海经。

                为哥哥献上鲜花后,顾盈没忘记长眠于墓园的另一位至亲。就在离哥哥墓碑不到十米远的地方,安葬着顾盈兄妹的母亲。

                母亲去世已经十年了,她是哥哥在世上最敬爱的人。十年来,为了母亲的死,哥哥不惜与父亲反目,不惜与全上海的毒贩为敌,纵然粉身碎骨也无所畏惧。顾盈记得,哥哥生前常和她讲母亲当年对他们兄妹的千般付出、万般慈爱,开头不是“阿盈,那时你还小”,就是“阿盈,那时你还在妈妈肚子里”。听哥哥讲,母亲为生养他们两兄妹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不仅断然金盆洗手,退出了帮会的所有生意,还差一点因难产而死。在生哥哥顾秋棠时,母亲不幸大出血,为保腹中胎儿,她虽然逃过了鬼门关,但自此落下了严重的病根,每逢阴雨天,全身关节便会剧痛不已,连碗筷都端不稳。可凭着顽强的毅力,母亲依旧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不仅如此,读过两年中学的她还当了两兄妹的启蒙老师,教他们识字算术和做人的道理,养成了两兄妹从小不服输,凡事力争上游的品性。然而,以上种种大多来自哥哥的转述。不知是因为去世得太早,还是去世时女儿尚还年幼的缘故,母亲在顾盈的心目中并未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十几年前的往事大多如梦如烟,对今天的顾盈而言,她母亲的音容笑貌早已有些模糊。依稀间她还记得,自己的母亲是一位坚强的女性,遇到外人总是面带微笑,而私下里对她和哥哥却很严格。自己小时候还挨过她的戒尺,好像是因为躲在被窝里偷吃了几块太妃糖……印象当中,反倒是自己的父亲要显得更慈祥一些……

                望着陈年的花岗岩墓碑和墓碑上有些陌生的名字“许凤贞”,顾盈努力搜寻着与母亲相关的点点滴滴,但一时间却难以想起更多。

                “阿盈——”那是爱珍的声音,先前她一直静静地陪在顾盈身后。

                顾盈适时从回忆中抽出身来,她转过了头。

                “阿盈,可能不是时候,但是,有一件事想告诉你。”爱珍看起来有些忧虑。

                “什么事?说吧——”她感到有些奇怪。

                “这两天我打听到了一件事情。”爱珍顿了一顿,打量了顾盈两眼,随后继续道,“……是关于大哥的案子,其实……是关于他身上那块烟土。”

                “烟土?”她更加疑惑了,在她的印象中,她这位姐妹很少会如此吞吞吐吐。

                “是的……我们过去一直以为,红砒烟土是最近才出现的。可是阿盈,我前两天才发觉,我们完全搞错了。”爱珍蹙紧了眉头。

                “什么?”顾盈不禁愕然,“你的意思是……上海很早就有红砒烟土了?”

                “没错,就是这样。”爱珍点了点头。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既然红砒烟土早就有了,那我们为什么一直都没发现?”顾盈分明是记得,她和爱珍差不多将复兴社所有品种的烟土全都化验了一遍,可偏偏就是化不出一点点砷物质。

                “那是因为,我们没找对地方。”爱珍露出一丝苦笑,“我们只查了复兴社的货,却忘了查我们自家。”

                “我们自家?!”顾盈大骇。

                “阿盈,我们对上海的鸦片生意太不了解了。你晓不晓得,最早发明红砒烟土的,不是别的帮派,正是我们青帮!”

                顾盈已经骇得说不出话来。

                “那是去年冬天的事情。”爱珍缓缓道出了真相,“……八一三以后,上海和内地的交通封锁,云贵川的烟土进不来。一年经营下来,到38年底的时候,我们青帮的烟土库存只剩下了不到三成。实在没办法,你爸爸只好找了几个老城厢的中医,让他们研究替代配方。结果,他们想出的办法就是往生土和烟灰里掺红砒,重新熬成熟膏。红砒性热,能暖身子,毒性又不如砒霜大,不容易毒死人,做出来的烟土正好卖给马路上的流民和瘪三。从去年十二月到现在,我们青帮已经卖了大半年的红砒烟土。这件事是帮里的机密,晓得的兄弟很少,就连我也是前天才听到的消息。不过,这件事在鸦片生意圈子里早就传开了。就跟以前的云土川土一样,圈里人给这种新烟土也起了个名字,叫做——‘赤土’。”

                “赤土?!”顾盈立刻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爱珍,你是说,哥哥死前调查的烟土,那其实不是复兴社的货,而是我们青帮的!”

                如其为然,那么杀死哥哥的人会是谁?难不成,竟会是……顾盈简直不敢想下去。

                “不,杀害大哥的绝不会是帮里的兄弟。”爱珍及时解释道,“阿盈,你还没听我讲完。去年年底的时候,上海滩卖赤土的确实只有我们青帮一家。但后来就不一样了。大约从今年早春开始,我们就发现,市面上还有一帮人也做起了赤土,而且做得跟我们很像。他们货里的红砒含量占三分之一,就跟我们最早做出来的货一样。不过,后来原土越来越紧缺,我们的货品质也越来越低,红砒越掺越多,到六月份时候已经超过了百分之七十。不止是红砒,我们还往烟土里掺一些其他的东西,比如红枣核,还有桂皮。而外面那种赤土却始终是同一个配方,除了三分之一的红砒,几乎没有别的杂质。警察局和宪兵队那边我已经打听清楚了,棠哥和阿龙身上的烟土是同一种,成分一模一样——就是外头人仿制的那种赤土!”

                “仿制赤土?到底是谁做的?”

                “还不晓得。帮里其实很早就开始查这件事,但这伙人很有些道行,行踪出奇地隐秘,一直找不到他们的老巢。忙了几个月,我们只捉到了两个帮他们搞零销的小瘪三。听那两个家伙讲,仿制的赤土不仅在南市卖,好像还流进了北面的法租界。”

                “会不会是复兴社?”

                “刚开始时候,伯父也怀疑是复兴社,不过后来……”说话间爱珍好像发现了什么,她突然停了下来。

                顺着同伴的眼光,顾盈看到,冷清的墓园里又多了两位扫墓者:一位坐在轮椅上贵妇人,以及陪在她身边的管家。贵妇刚过盛年,大约三十五六岁,她一身黑色纺绸旗袍,像是十年前的旧款式,衣袖、裙摆都很宽大,显得素净而又典雅。她的管家则是须发花白,已过知天命之年,一袭深灰色竹布长衫,面目颇为清癯。

                贵妇怀中捧着一束百合,由老管家推着,沿着一条两旁有不少鸽子的小径,自东向西而来。在离顾盈大约二十米的地方,主仆二人被保镖阿四拦了下来。

                “不好意思太太,我们小姐正在扫墓,委屈你等一等——”说话间,阿四亮了亮腰间的驳壳枪。

                贵妇远远望了顾盈一眼,随后,她无声地点了点头,神情沉静而又哀伤。

                顾盈想起来了,她见过这个女人。就在昨天早上,这位夫人不也是由管家推着来扫墓的吗?与今天不同的是,昨天对方来得比她更早一些。她到达时对方已经开始离场,所以双方并未发生龃龉。她记得,对方所要祭扫的故人就埋在离她哥哥不远的位置,那似乎也是一座新墓。难道说,是这位夫人的夫君?抑或,是她的爱子?

                “阿四,让他们进来——”顾盈发出了命令,她不愿如此不近人情。

                在老管家的协助下,贵妇缓缓来到了顾盈面前。

                “谢谢你,姑娘。”对方在轮椅上向她欠了欠首,眼神虽然憔悴,却掩不住满满的慈爱。

                顾盈不由得想起了她的母亲。母亲去世的时候,不正是眼前人这般的年纪么?

                “不客气……这位太太,请问您是为……?”顾盈忍不住问了一句。

                “是为我的儿子,”贵妇黯然道,“……他是上个月走的,失足……落到了水里……咳咳……去年刚刚上中学……咳咳咳……”

                说话间,贵妇越咳越厉害。身后的老管家赶忙递上了手帕。授受之间,一个不小心,贵妇将膝上的百合花扫落在地上。

                在强烈同情心的驱使下,顾盈不假思索地上前帮忙。

                “阿盈——”身后的爱珍想拦也来不及。

                就在她弯下腰捡花的那一刻,眼前的轮椅突然间空了。一道黑影闪过,顾盈已被人从身侧拦腰抱住,脖子上多了一把冰冷锋利的手术刀。与此同时,不远处传来一声闷哼,阿四被人打昏在地,他的驳壳枪已到了那个青年园丁的手里。爱珍反应很快,瞬间出枪制敌,然而老管家也不慢,早已从长衫中变出一把消声手枪,同样指住了前者的要害。

                转瞬之间,情势十万火急!

                “爱珍小姐——”黑衣贵妇在顾盈背后开了口,不意间她的声调已经变了个人,宛如林间的野猫一般,柔媚、狡黠而又残忍,“——请放下你的枪。我保证,你可以完好无损地离开这个墓园。”

                “你做梦!”爱珍手中的柯尔特巍然不动,“放下枪我们三个都会死。”

                “呵呵,”贵妇冷笑道,“就算不缴枪,你也一样会死——要是我们真想杀人的话。”

                园丁模样的青年已将地上的阿四反手绑好,继而,他从工装裤里掏出消声手枪,和老管家一左一右,死死瞄准了爱珍。

                顾盈知道,爱珍虽然枪法了得,但要在如此短的距离内同时对付两名高手,赢面几乎为零,更何况还投鼠忌器。在痛恨对手的阴险无耻之余,顾盈不禁也憎恶起了自己的妇人之仁。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想怎么样?”爱珍继续着抵抗。

                “我们想你立刻、马上放下枪,否则的话——”毫无征兆地,贵妇手指略一发力,手术刀瞬间在顾盈的粉颈上割开了一道小口子。

                感到疼痛和流血的同时,学医的顾盈清楚地意识到:割口离自己的颈部大动脉只有半寸的距离。

                “住手!”见血之后,爱珍迅速慌了神,“别伤害她!好,我放下枪。”

                说着,爱珍慢慢将她的柯尔特380放到了地上。

                “踢过来——”贵妇命令道。

                爱珍只能照办。

                园丁打扮的人拾起了柯尔特,对准爱珍的枪又多了一把。

                “爱珍小姐号称双枪,你的另一把枪呢?”贵妇得寸进尺道。

                “可惜我今天没带出来。”爱珍冷冷道。

                “哦?真的吗?”贵妇冷笑道,“那么爱珍小姐,能不能请你配合一下,把你左边的裤腿卷起来——”

                顾盈感到一阵绝望,没想到敌人对她们竟是如此地了如指掌。

                爱珍半蹲下身子,缓缓卷起了西裤的左裤腿,露出了光滑健美的小腿,以及绑在腿上的另一把柯尔特380。

                “爱珍小姐的腿真漂亮,听阿姐一句话,以后还是穿裙子比较好。”贵妇嘲讽道,“好了,第二把枪也踢过来——”

                爱珍只得再次照办。

                假园丁如法炮制,收下了今天的第三支枪。

                败局已定,如今她们姐妹已是俎上鱼肉。

                “你们是……复兴社的?”趁脖子上的手术刀松了一些,顾盈开了口,她觉得自己的嗓音有些嘶哑。

                “没错。”贵妇承认得很爽快,“社长派我们来,没别的意思,只想请顾小姐到漕泾做一趟客。”

                顾盈没答话,她很怀疑自己还有没有拒绝的权利。

                “讲讲清楚,到底是做什么客?”爱珍赤手空拳地问道。

                “很简单,因为某些小人的挑拨和陷害,贵帮和本社最近产生了一些误会。贵帮帮主顾先生好像已经失去了理性。我们请他的千金回去,就是为了给他一段时间,帮助他恢复理性,早日回到和平谈判的正道上来。”

                “误会?哼!你们敢对天发誓,讲顾大少不是你们杀的么?!”爱珍眼中几乎冒出了火。

                “我们当然肯发誓,可问题是,贵帮肯相信吗?”

                爱珍一时语塞,只是继续怒视着对方。

                “好了两位,为了表明讲斤头的诚意,今天我们不想杀人。爱珍小姐你现在就可以离开,我们决不在背后开枪。回去请转告顾先生,想见他女儿的话,最好马上停止无谓的杀戮。本社向来以和为贵,但绝不是讲我们害怕打仗。如果顾先生继续执迷不悟的话,本社自当奉陪到底!从今天起,贵帮每杀害我们一名弟兄,我们就会从顾小姐身上取下一个小零件,用特快信寄到顾先生府上,请他好自为之!”

                尽管看不到贵妇的脸,但顾盈听得出对方的残忍和狞厉。一旦落到对方手里,即使父亲真愿意停手,恐怕也很难救得了自己。花和尚菊生、金刚钻阿龙,还有今天的女绑匪,复兴社里残忍变态的人渣比比皆是。可想而知,一旦自己身陷囹圄,这帮汉奸一定会用最最血腥、最最残酷的手段来虐待自己,羞辱自己,践踏自己作为人和女人的一切尊严。真到了那个时候,就算最后能够获救,又还有多大的意义呢?不!不能落在复兴社手里!绝不!就算是死,也绝不当俘虏!!

                爱珍已经指望不上了,那就靠自己吧!既已抱定了必死的决心,那么,接下来只要一下、轻轻一小下就可以了。

                “顾大小姐,该走了哟——”发出新指令的同时,贵妇半抱半拖地将她挪向了轮椅,手术刀依然松松垮垮地架在她脖子上。

                根据大学里学到的知识,顾盈为自己安排好了结局:趁坐上轮椅的机会突然身体下沉,用自己的颈动脉去撞手术刀的刀锋,造成不可阻止的大出血,数分钟内必死无疑。

                然而,她再一次失算了。

                在扶她上轮椅的同时,没想到贵妇竟收起了手术刀。更令顾盈震惊的是,她居然任由对方将她扶上了轮椅,浑身上下竟使不出一点力气,就连手指尖都失去了知觉!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到底是……

                “阿盈,你怎么了?”爱珍也察觉了异样,“……他们究竟对你做了什么?!”

                顾盈正要开口,却发觉连舌头和牙齿也不听她使唤了。

                “呵呵……”耳畔再度响起了贵妇的笑声,“老早就晓得顾小姐不大乖,所以我们做了一点预防措施。刚才弄疼你的那把刀,上面涂了金环蛇毒。顾小姐是学医的,应该晓得这种毒的作用。放心,剂量我早就算好了,绝对没生命危险,只会让你安安静静地,像淑女一样呆上几个钟头。”

                “你们……”爱珍持续地愤怒着,然而也只是愤怒而已,除了咬牙切齿、攥紧拳头外,她似乎找不出更好的宣泄途径。

                趁贵妇将轮椅调头的机会,顾盈尽力向爱珍使了个眼色。她迫切希望爱珍发动绝命的一搏,纵然救不了自己,至少也要终结自己的生命,以免自己堕入炼狱,生不如死。

                但她的好姐妹却并未遂她的愿。不知是于心不忍,还是根本没读懂她的暗示,爱珍只是手足无措地,忧心忡忡地看着她,甚至,眼神中还露出了一丝颓然。

                “阿盈,你忍一忍,千万别做傻事,我们一定会来救你的!”这就是爱珍的临别赠言。

                原来,自己最倚赖的姐妹已经认输了,已将自己拱手让给了敌人。这算什么姐妹?呸!狗屁!懦夫!冷血动物!什么辣手双枪!连杀个人都不会吗!?饭桶!垃圾!大叛徒!!极度失望之下,顾盈向爱珍投出了匕首般的怨毒目光,直到对方消失在她严重受限的视域当中。

                轮椅一点点驶向墓园的边门,背后是三个魔鬼得意的脚步声,路两旁尽是些浑浑噩噩的杂毛鸽子,一面饱食终日,一面发出无意义的咕咕声。顾盈不由绝望地闭上了双眼,直到——

                “砰”!!

                一声惊雷般的枪响,鸽群一阵乱飞,背后传来了人的倒地声和急促的脚步声。黑衣女绑匪本能地绕到了轮椅前方,粉面大惊失色。

                “砰”!!

                这次是柯尔特380的枪响,第二个人应声倒地。趁此空当,女绑匪重新从旗袍袖子里抽出了手术刀。

                “砰”!!

                第三声枪响的同时,一道寒光从顾盈头顶掠过。站在她面前的女绑匪眉心中弹,双目圆睁,带着一脸的难以置信仰天倒了下去。

                “阿盈,没事了。”轮椅被转了回来,爱珍已经赶到了她身旁。

                不远处的地上横倒着两具男尸,连同顾盈背后那具女尸,三名绑匪统统毙命。稍远一点的地上正躺着爱珍的贝雷帽,旁边是一支微型的单发手枪。原来,爱珍趁敌不备发动了突袭,用藏在帽中的微型手枪击杀了假园丁,随后从尸体上夺回柯尔特,神速击毙了假管家,最后,连狡猾的贵妇也倒在了她的快枪下。

                如今的爱珍正披头散发,然而,在顾盈眼中却显得无限美丽,无比圣洁,恍如女战神雅典娜一般。原来,对方自始至终从未抛弃过自己,在这个世界上,难道还有比她更可靠、更可爱的姐妹么!

                顾盈恨不得抱住爱珍痛哭一番,忏悔自己对她的误解和怨毒,怎奈双手和声带都还在麻醉中。她只能默默盯着对方,流着感激和忏悔的热泪。以前她从未注意到,爱珍的头发其实留得很长,而且乌黑浓密,如丝绸般光滑。长长的秀发沿着粉颈,一路披散到肩上,盖在了深红色的衬衣上,但是……为什么是深红色?爱珍今天不是穿了一件白衬衫么?

                顾盈终于看清了:那是一种液体,深红色的液体,那是她姐妹的血。不知从何时起,在秀发的遮掩下,爱珍的脖子上赫然多出了一道窄而深的刀口,鲜血正源源不断地从中流出,不觉间竟染红了半件白衬衫!顾盈认出来了,伤口的位置不偏不倚,正是——颈部大动脉。

                “啊……”由于喉头麻痹的缘故,顾盈的惨呼听起来就像蚊子叫一样。

                止血!快!必须马上止血!!她想要伸出双手,紧紧压住姐妹的伤口,然而,就连这个意图本身也是徒劳的。

                “阿盈,对不起……”爱珍再也支持不住,有气无力地滑倒在她的膝边。

                她心中有如刀绞,泪水纷如雨下。

                “我真想……永远……陪在你身边……”凝望着她的泪眼,爱珍惨白的脸上返现出一抹残霞,“……不管是同学……还是保镖……哪怕只是……你的……女佣……只要能……陪着你……我……”

                “不!爱珍,别再说了!我受不起!像我这么自私的人,根本不配你这样做!求求你,不要死!只要你能活下来,让我做什么都愿意!”她在心中呐喊道。

                仿佛是听见了姐妹的心声,爱珍露出了最后的微笑。然后,靠着顾盈的膝头,她永远合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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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仅当血迹未干时


                  爱珍死后的第二天,上海南市恢复了和平。

                  绑票行动失败后,复兴社的后台老板终于坐不住了。7月17日凌晨,正当青帮准备发动更大规模的复仇时,驻沪日军的一个大队突然出现在沪南和漕泾的分界线上,拉开铁丝网,架起重机枪,将两个帮派的人马隔了开来。在宪兵司令部的强力调停下,交战双方很快达成了口头停战协定,一致同意在青莲茶楼重开讲茶大会。接下来,是一连数日的讨价还价,涉及火并损失的赔偿、战后地界的划分、鸦片原料的再分配、妓女越界营业的抽成,等等各方面的问题。顾老头子迅速恢复了理性,其恢复程度甚至超出了他对手的预期。不过两三日的功夫,他就从一个悲愤狂暴的父亲变回了一位顾全大局的帮会领袖。在他的默认下,他儿子的案子不再作为谈判的核心议题,颇有不了了之之势。“搁置前嫌,放眼未来,求同存异,互利共荣”,在7月21日《新申报》头版的大字标题下,赫然刊出了顾老头子和复兴社社长的大幅合影,旁边还有南市警察局长和几位不言而喻的“第三方代表”。

                  那是昨天的报纸,还没过夜就被顾盈扔进了垃圾桶。

                  转眼间,爱珍去世已经六天了。她的灵堂就设在顾家花园的一间别厅。灵堂很是冷清,除了她生前的几名手下外,几乎不见别的吊唁者。不止是爱珍的灵堂,就连设在正厅的顾盈哥哥的灵堂也是如此。事实上,这两天整座顾家花园都很冷清、很宁静、很和平。顾盈的父亲正忙着尽老大的义务和绵薄,四处慰问火并中死伤兄弟的家属,天天早出晚归。花园的保镖也一天天少了起来,逐渐恢复到和平时期的规制。

                  难道说,就这样结束了?面对眼前这番和平的景象,顾盈一时间还没适应过来。她没忘记整件事的缘起,更无法忘记整个事件造成的惨重牺牲。难道说,人们都不想知道真相了么?他们究竟是在为何而战,为何流血,为何牺牲?为了所谓的“美好未来”么?无论是何种“未来”,唯有凭借对于过去的记忆,才能将其创造出来,难道不是么?那些不愿正视过去,乃至背叛自己记忆的人,他们真的能有“未来”么?即便是有,那亦是虚假的未来、泡影一般的白日梦。

                  带着“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凄怆,顾盈漫无目的地徘徊在空荡荡的顾家花园中,宛如一个苦闷的幽灵。在双重的孤独中,她渐渐滋生了一种想法:真正醉了的不是众人,而是她自己也或未可知。在这个混沌的世道中,也许只有像她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异数,一个满腹牢骚、百无一用的女大学生、一个纯属多余的人。的确,她年纪虽还不大,却也可算是历劫之后的幸存者,一个余孽式的人物。不过短短一个月,她已接连失去了两位至亲,再加上早早去世的母亲,如今她在世上差不多已是举目无亲了。平心而论,她并不是一个喜欢独处的人,她更向往生活在一个温馨融洽的团体当中,就像小时候那样:有慈爱的父亲、端庄的母亲、最可靠的哥哥,还有总是逗她玩的严叔叔,做点心给她吃的严叔母,以及他们的爱女,当时尚还天真无邪,被长辈们戏称为假小子的爱珍。在顾盈遥远的记忆当中,似乎就在她和爱珍刚上小学的时候,顾严两家人一起照过一张合影,连同她本人在内总共是七个人。记得自从她母亲去世后,这张全家福好像就被她父亲收了起来,现在应该是在……

                  在回忆不太清晰的指引下,顾盈从阴郁的户外回到别墅,走上楼梯,进到二楼最深处的房间里。

                  名义上,这里是她父亲的书房。但她父亲文化有限,极少读书,也就索性将书房当成了私人的储物间,收藏着他本人和他家庭早年的记忆。房间西北朝向,经常不分早晚地拉着窗帘,就算有佣人天天打扫,依旧显得很阴森,仿佛总有股淡淡的霉味。她并不喜欢这个房间,这两年没怎么进来过。

                  顾盈拉开了窗帘,房间里明亮了一些,但也只是稍稍亮了一点点。就在她上楼的短短两分钟内,窗外的天色愈发阴沉了起来,远方的天际汇聚起了浓重的乌云。如今虽刚过正午,却昏暗得有如傍晚一般。听报上的气象预报讲,今年夏季的第一场台风即将达到上海,想来这便是前奏。

                  顾盈将视线转回了室内。四墙尽是高大敦实的红木书架,视线可及之处摆放着成套的线装书和硬皮精装书,看不出什么翻过的痕迹。每个书架的下半部分都设计成了双层的储物柜,里面安放着父亲的各色旧物,那张全家福相片想必也在其中。

                  然而,寻遍了八只储物柜中的七只,顾盈依旧没找她想要的回忆。或许是因为翻动陈物的缘故,屋内的霉味越发鲜明了起来。这气味虽然陈腐,却也让顾盈感到了几分亲切、几分怀念,甚至还有几分向往。在低气压和烦躁的作用下,她的思绪有些飘摇不定,不知为何,竟让她想起了大半个月前的不堪经历:普渡饭店菊生的口臭,以及南市警局后巷中那个法租界巡捕身上的汗味。回想起来,这些男人身上的味道好像也不是完全不可忍受……天呐!自己都在想些什么?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为了驱散莫名其妙的联想,顾盈定了定神,打开了最后一个书架下面的储物柜。

                  柜门敞开后,一股更加鲜明的怪味扑鼻而来。

                  在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物当中,一口长方形的木匣最先映入了她的眼帘。木匣并不高,就像是一个特大号的铅笔盒,通体用胡桃木制成,盒面上早就脱了漆,看起来是有些年头了。盒子上还放了一对鸳鸯短刀,刀刃也早已是锈迹斑斑。顾盈的鼻子告诉她,眼前这口木匣应该就是一切奇怪气味的源头,至少也是主要的源头之一。

                  她小心翼翼地移开双刀,捧出木匣,平放在地板上。匣子并没有上锁,虽然关键处有些生锈,但还是很容易地被她打了开来。

                  里面的东西很平常,只有一百零一件——一杆陈年的大烟枪。紫竹管、紫铜烟盒、翠玉烟嘴,虽然做工挺精致,但终究是寻常之物。顾盈记得,她父亲以前不仅贩烟土,本人有时也会抽上两口,但总是躲在他自己房里,几乎从不当着顾盈兄妹的面抽。似乎是在母亲去世之后,父亲渐渐戒掉了大烟。这杆烟枪应该就是父亲以前的烟具吧?

                  带着些许好奇心和更多的疑惑,顾盈拿起了烟枪。一股浓郁的气息直冲她的鼻腔,让她不禁颤了一下。

                  这是……鸦片味么?但却又不像其他鸦片烟的味道。在顾盈新认识的,包括赤土在内的十多种鸦片烟中,没有任何一个品种的气味有它这般奇特、这般馥郁、这般……简直可以用“异香扑鼻”来形容。顾盈一直觉得,鸦片的气味是腐败的,是恶臭的,是令任何身心健康的人都感到反胃的。而如今,这杆烟枪上残留的气味却颠覆了她的观感。“神奇生于腐朽”,原来,在鸦片这朵腐败的恶之花上,也能幻化出如此奇妙、如此魅惑、如此引人入胜的境界……

                  不!不能被它迷惑!这只是幻觉!只是诱人堕落的幌子!一切毒品都有迷人的外表,其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把人一步步引入万劫不复的悲惨境地,让他们受到生不如死的严酷惩罚!不,自己怎么可能对毒品有好感呢?一定只是天气的缘故,天色太阴沉,太闷热,气压太低了,低得人头脑发昏,再加上这几天心情抑郁,所以才会有一种想要宣泄的冲动……对,就是这样,一定就是这样!

                  既然不是瘾,只是一时的宣泄而已,那么……那么,稍稍体验一下,应该不太至于会有太大的妨碍吧?烟枪里又没有烟膏,只不过是残留着一点味道,就连这一点点味道也是十年前的,经过几千个日夜的挥发,应该早就所剩无几了,想必对身体不会有什么伤害。是的,只是做做样子的话……

                  鬼使神差之下,顾盈将烟嘴凑到了自己的鼻子边。烟嘴上的香气似乎是最为丰富而浓烈的,丰富得她目眩神迷,浓烈得她难以自持。终于,她禁不住张开檀口,含住了温润的烟嘴。

                  一道白光闪过,窗外一声炸雷——“轰”!!

                  烟枪从顾盈手中滑落在地,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身体瑟瑟发抖的同时,尘封已久的记忆冲破了潜意识的堤坝,如洪水般迸流而出……

                  那也是一个午后,和今天一样昏沉,一样阴郁,一样地下着雷雨。那时的她还很小,也许只有三岁,或者还要更小一些。无助的她孤零零地蜷缩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为了抵抗可怕的雷声和黑暗,她找来了一件秘密武器,一根紫色的竹竿,竿子的一头有一个漂亮的翠绿色咬嘴。她无意中发现,只要一含住那个咬嘴,她就会感到分外的安心、无比的平静。于是,在这个雷雨交加的午后,她又将这根竹竿偷偷带进了被窝。正当她沉浸在平静和安宁中时,被子突然被掀了开来,一双女人手无情地从她怀里夺走了竹竿,随即,一记耳光重重落在了她脸上。她被打懵了,眼前一阵金星乱冒,几秒钟后才感到了火辣辣的疼痛,嘴角仿佛是流出了某种热乎乎的液体。在她的面前,正站着一个比雷暴更可怕的女人,一脸苍白、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神情痛苦而狰狞,真宛如地狱的恶鬼一般。女人不断地向她咆哮着,用她听不大懂的话训斥着她,责骂着她,还一边用关节突出的手指对她又戳又点,简直就像发了疯一样。很自然地,她吓得嚎啕大哭起来。哭声终于引来了救星。她父亲冲进了房间,一把将她抱了起来。为了保护幼小的她,父亲和女人争吵了起来,很快,女人也哭了,事态渐渐平息了下来。一边轻抚着她的背脊,父亲一边温柔地为她哼起了儿歌,使她重获了平静和安宁。在父亲宽厚温暖的怀中,她觉察到了一个事实:那根紫色的竹竿,那上面的味道其实就是父亲身上的味道,一点也不差!只要能拥有父亲,就算是没有竹竿也无所谓。她记得很分明,那天父亲穿了一件白色的汗衫,汗衫的肩头沾上了一抹赤红,那是她嘴角流出的鲜血。在她的记忆当中,这是她第一次流血,也是她第一次认识到了人血这种物质……

                  毫无疑问,那个害她流血的、厉鬼般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她已故的母亲。那么,还有一个人呢?当年的幸福家庭不是还有第四名成员么?他当时在哪里?顾盈想不大起来了。她只记得,就在父亲和母亲争吵时,伏在父亲肩头的她透过房门的门缝看到了一双眼睛,那是一双明亮而冷酷的眼睛,隐约间透出了不平和妒忌……

                  不,够了!她不愿再回想下去了。为了不看到那根禁忌的竹竿,顾盈痛苦地闭上了双眼。即便如此,她眼前依旧是白衫上那一抹赤红,赤红色渐渐扩大、变深,占据了白衫的大半壁江山。一片白色的羽毛缓缓飘落到衬衫上,迅速被鲜血浸染,牢牢黏在了衬衫上。她认出来了,那是爱珍——世界上最爱她的人的血衣。爱珍牺牲的那天,天空中全是飞舞的鸽子,鸽子落下了片片羽毛,其中有几片落到了爱珍身上。当时自己中了蛇毒,全身麻痹,无力呼救,直到半小时后才被人发现,可怜爱珍早已流干了全身的血。顾盈清晰地记得,在被抬上救护车时,爱珍血衣上的羽毛落下了好几片,唯独那片纯洁的白羽黏得最牢,直到收殓时还紧紧地附在血衣上,想来最早落到爱珍身上的就是这片羽毛,当时衬衫上的血迹还没有干,所以羽毛才能和血液混为一体,随着血液的凝固,最终成为了血衣的一部分……等等!除了爱珍的衬衫之外,不是还有另一件血衣么?……没错,两者是何等地相似?简直太相似了!在更早一些的时候,就在法租界警务处验尸间里,她哥哥的那条褐色西裤不也是如此么?在裤腿上的大片血迹当中,不也黏着一些动物身上的组织么?不同之处仅在于,那不是鸟的羽毛,而是鱼的鳞片。但道理却是一样的:仅当血迹还没有干的时候,鱼鳞才能够黏在裤腿上,并且长时间保持黏附的状态。也就是讲,那几片鱼鳞不可能在水中黏上裤腿,而只可能在她哥哥刚死不久的时候黏上他的裤腿。也就是讲,案发现场的地上有鱼鳞,而且数量还不少!那么,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会不会有很多鱼?整天杀鱼卖鱼,是一家鱼行?!

                  顾盈惊得从地板上跳了起来。她急忙走出书房,匆匆下楼赶到电话机旁。她要打电话给亚民,第一时间告诉他这一至关重要的新发现。

                  然而,正当拿起听筒,准备拨号之际,她突然记起了一件事情:她的那位通话对象除了具有双重的政治身份之外,还拥有不止一重的职业身份,他既是新华大学的讲师,同时又是一位冷库技师,所供职的企业好像是叫做——“兴业综合水产公司”。

                  想到这里,顾盈一阵恶寒,拨号的玉手僵在了半空中……

                  “……密斯顾,请你记牢,黄浦江边上没有不吃腥的猫……”终于,她记起了另一个男人的忠告,“……尤其是当他碰上了鲜活水嫩的鱼腥……”

                  原来,这里的“腥”和“鱼腥”指的并不是她本人,甚至,这两个词语的所指根本就不相同。

                  “……什么时候想通了,就来个电话,本人在法租界静候佳音……”

                  难道说,所谓的“想通”,其实是指……

                  一番痛苦的纠缠后,她翻开了茶几上的电话册,按图索骥,接通了法租界警务处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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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小儿科,太小儿科了


                    台风几乎是来了。雨已经下了一天一夜,却没有一点停下的意思,反倒是风越发大了起来。听电台的气象小姐讲,今年夏天的第一场台风预计将在今天夜里登陆上海滩。

                    顶着风雨交加的天气,傍晚六点,顾盈准时赶到了新的约会地点——老城厢的春再来旅馆。在自家汽车的保护下,她并没有淋到几滴雨。但她心里很清楚:保护到此为止。只要一走进这家二流旅馆的大门,自己就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大小姐,而只是一个孤零零的弱女子,就像那天晚上在普渡饭店一样,将自己暴露在这个社会对女性的最大恶意面前。然而,与普渡饭店的那次不同,这次她不能再耍花招,最好是老老实实地忍辱含垢,将少女最宝贵的东西双手奉上,唯有如此,才有可能换取另一件更宝贵的东西——真相,迄今为止这一系列惨案背后的真相。这就是她本人对这次约会的理解。

                    是的,哥哥不能白死,爱珍不能白死,还有青帮的五百多位弟兄,绝不能让他们死得不明不白!她必须为她的至亲和同胞昭雪沉冤,找出陷害他们的元凶首恶,证实他的滔天大罪,让他受到应得的制裁!这是她责无旁贷的义务,也是她作为顾大小姐的最后尊严。为了她爱的人,为了爱她的人,为了能昂首挺胸、无愧于心地活下去,今天她不得不暂时放下身段,低三下四地去求那个她最讨厌的人。

                    在旅馆的前台,按照对方昨天在电话里的吩咐,一身黑旗袍的她羞耻地报上了“向小姐”的化名。

                    “请问,贵店是不是住了一位司马先生?是他,打电话叫我来的。”迎着账房先生下流而轻贱的眼光,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念出了台词。

                    “司马先生……”一听到这个称呼,账房先生脸色一白,慌忙翻开了桌上的旅客登记簿,“……你看,是不是这位先生?”

                    顺着对方的手指,她看到了如下信息——

                    姓名:司马云

                    性别:男

                    职业:警察

                    入住时间:7月23日下午一点

                    没错,应该就是那个人,只是她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用假身份,还偏偏要冒充南市警察。

                    “他住在303,”账房先生紧绷着脸,压低声音道,“右手边楼梯上去头一间就是。小姐,算你运道好,今天不收你抽头。”

                    带着几分疑虑,她上到三楼,敲响了303的房门。

                    和那天在普渡饭店一样,门并没有锁,一敲之下直接敞了开来。

                    在窗边的沙发上,正坐着法租界巡捕房的督察、号称神探的钟少德。这家伙今天依旧是一身墨墨黑的行头,衣领敞开,翘着二郎腿,正得意洋洋地抽着一支粗大的墨西哥雪茄,辣蓬蓬的气味熏得她鼻子有些难受。

                    “密斯顾,好久不见,欢迎欢迎!”对方将抽了一半的雪茄揿灭在烟灰缸里,“能否麻烦你把门锁一锁,然后坐到这里来——”

                    她知道这是一个命令句,她没有拒绝的权利。

                    她只能锁上了门,然后坐到了对方旁边的沙发椅上。

                    “密斯顾,有什么问题只管问吧!我们有的是时间。”对方不怀好意地冲她微笑道。

                    “钟督察,鱼鳞的线索,你很早就发现了?”反正都进了虎口,已经不需要再绕弯子了。

                    “当然。”对方笑道,“这实在太明显了,难道不是么?”

                    “那么,你已经找到是哪家鱼行了?”

                    “当然。”对方笑得越发轻浮了,“密斯顾,麻烦你能不能问一个不那么小儿科的问题?”

                    “我不明白,南市的鱼行最起码有几百家,你怎么知道哪一家才是真正的案发现场?”顾盈道出了困扰了她整整一晚的问题。

                    “唉……”对方有些无奈地叹出一口气,“密斯顾,讲句老实话,你这个问题还是很小儿科,尤其是对于一位医科高材生来讲,实在是有点不应该啊!”

                    “是么?愿闻其详——”她强忍不快道。

                    “密斯顾,请问你上过法医课吗?”

                    “上过,不过……只上了一个月。”

                    在新华大学医科,法医学本来是大二学生的必修课。只是等顾盈升到大二时,由于时局不稳,经济崩溃的缘故,学校人力物力大幅缩水。那位给本科生讲法医学的教授只教了她们区区五堂课,就因薪水问题辞了职,离沪去了西南大后方。因为没有课本,全凭讲义的关系,自主讲人走后,这门课就被迫取消了。顾盈记得,她的法医课笔记只记了开头的三章半:“概论”、“尸体征象”、“窒息和溺水”,以及第四章“物理损伤”的前半部分……

                    “原来是这样,倒也难怪。”钟少德摸了摸蓄着浓密短须的下巴,“密斯顾,你还记不记得你哥哥背上的尸斑?”

                    顾盈如何会不记得呢?她记得清清楚楚:那天在法医间,当钟少德将她哥哥翻过身来时,她清楚地看到了尸体背上的大团血斑。血斑是淡红色,看起来已经完全凝结了,纵然是翻动按压,亦不见游移变形……

                    “密斯顾,我想你应该晓得,一般情况下,尸斑应该是暗紫红色。而你哥哥背上的尸斑却是淡红色,你觉得这该怎么解释?”长着鹰钩鼻的义务法医学教师向她提问道。

                    还好,她的笔记上记到了这一段。

                    “我记得……如果尸体浮在水里,血液不能顺利沉积到背部的话,尸体背部就不会形成尸斑……直到尸体被打捞上来,仰天平放在地上,直到这个时候,血液才会慢慢沉积到尸体背部,形成尸斑。因为水里温度较低,血液当中的……氧和血红蛋白不容易分解,所以往往会形成淡红色或鲜红色的尸斑。”凭借优等生的记忆力,顾盈作答道。

                    “不错,所以呢?”

                    “所以,尸斑呈淡红色应该是因为我哥哥之前一直被浸在水里。”她得出了最终答案。

                    “不改了么?”

                    她愣住了,听对方的口气,难不成自己答错了?

                    “顾同学,我提醒你一点——你哥哥的尸体是早上六点钟被人从黄浦江里捞起来的,而你见到尸体是在中午十二点钟,你也看到了,当时尸斑已经完完全全地凝结了。请问,尸斑从开始形成到完全凝结,大约要花多少时间?”

                    关于尸斑的形成,顾盈记得,那是笔记第二章的内容……

                    “啊!是二十个小时!”在报出正解的同时,她被自己惊呆了。

                    那天她见到哥哥尸体的时候,尸体至多刚刚出水了六个小时,如何有时间形成大团的尸斑?退一步来讲,就算能形成大团尸斑,尸斑也不可能凝结。由于血液还在血管当中,刚形成的尸斑是流动状的,用手一按就会消失,一翻身就会往低处流动。只有当时间久了,血液从毛细血管渗入了皮肤组织当中,尸斑才会渐渐凝结不动,就像自己哥哥背上的那样。按照法医学常识,尸体在空气中的腐败速度是在水中的两倍。如果哥哥死后是先被放置了二十个小时,再被抛入水中的话,那么,尸体的腐败程度肯定会远远超出她那天在法医间看到的水平。

                    “二十个小时?这……怎么可能?”大惑之下,她不禁向她的义务教师投去求助的目光。

                    “是啊,怎么可能呢?”模仿着她的语气,钟少德耸了耸肩,“密斯顾,平心而论,你的法医课学得还不错,虽谈不上无师自通,好歹也算是举一反三。只可惜,冻死的那一课,我想你应该是没上到吧?其实,要尸体形成淡红色的尸斑,除了浸在水里之外,把尸体摆在冷库里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摆在冷库里?……对,冷库里的温度要比水温更低,血液中的氧和血红蛋白更不容易分解,所以应该也能形成淡红色的尸斑。

                    “你是讲,我哥哥被害以后,尸体被人放进了冷库,在里头藏了二十个小时?!”得出新推论的同时,她再次联想到了那个可怕的事实:于亚民的职业不正是冷库技术员么?难道说,哥哥竟真是被这个人……

                    “一点不错。”钟少德平静地点了点头。

                    “不……不对……”不知是为了替于亚民辩护还是别的缘故,一番苦思之后,她找到了一个破绽,“……这个推论还是有问题,时间对不上。我哥哥应该是7月15日晚上遇的害,假如凶手在杀死他后,先是把尸体藏到了冷库里,二十个小时以后再抛尸入水,那么抛尸的时间最早也要到16日的晚上。从16日晚上到19日早上,尸体只在水里呆了大约六十个小时,腐败程度应该不会像我们看到的那样严重,至少他手上的皮肤不可能脱落!”

                    “所以,我们很有必要让他在黄浦江里多呆一天。密斯顾,你有没有想过,假使令兄的死亡时间并不在15号晚上,而是在14号晚上呢?”

                    “14号晚上死的?这怎么可能?!”顾盈立刻想起了那条目击线索,“15号的黄昏他不是还去了漕泾的龙阳旅馆么?”

                    “假使我告诉你,去龙阳旅馆的那个人不是你哥哥顾秋棠,而是有人借尸还魂呢?”

                    “这……根本不可能!”

                    的确,看起来根本不可能。这不仅是一条目击线索,而且还留下了物证,旅客登记簿上有哥哥的亲笔签名。就算人证可以串通作伪,但物证却是假不了的。

                    “哦?真的不可能么?哼哼,”钟少德嗤笑道,“看来密斯顾对南市的旅馆饭店还是不够熟悉啊!其实,不止是像你哥哥一样的死人,就连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也照样可以在这里登记开房,就像我今天这样——”

                    说话间,他将一本证件扔到了顾盈面前。那似乎是一本“上海特别市警察局”的警官证。翻开印有五色警徽的封面,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两寸相片,相片上男子的相貌和钟少德很难称得上相像,两者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下巴都留了一撮胡子。男子的姓名是司马云,职务是侦缉队探长。

                    “照片上的这位仁兄,其实是本警务处政治部的一位密探,因工作需要伪造了这张证件,我只是借过来用一用,讲穿了,不过是为了在密斯顾面前做一个小小的试验。”钟少德笑道。

                    “试验?你的意思是……”

                    “这个试验意在证明,只要持有逼真的警官证,就算证件上的照片和真人对不起来,持有人照样可以顺利住进南市的大部分旅馆。”

                    “楼下那个账房先生,他难道没看出来么?”

                    “当然看不出来,因为他根本就没怎么看。事实上,开旅馆的人最怕的就是警察,尤其是司法科、侦缉队和风化股的警察,一看到他们掏出派司,就像是小鬼见了阎罗王一样,就连正眼看他们都不敢,哪还敢仔细核对证件?只要你看起来像个警察,一般都能轻松过关。我用假证都过了关,更何况凶手用的是你哥哥身上的真证件?”

                    “可龙阳旅馆的那个账房先生,他分明是一口咬定……”

                    “那是方行圆的手下逼他承认的,急着破案嘛,心情可以理解。那个旅馆的底子本来就很不清爽,账房先生怕惹出事情来,只好对他们言听计从,把话讲到最满。我好像是记得,在侦缉队的证词当中,那个所谓的顾秋棠全程都带了遮阳帽,你确定账房先生看得清他的脸么?”

                    “可是……他还有签名……”

                    “哼哼,密斯顾,我见过你哥哥的签名,讲老实话,一点也不难学,也就半天功夫吧。”

                    愕然间,顾盈想起了于亚民身上的种种美好:和她哥哥一样挺拔的身姿、一般俊美的脸庞,还有那丝毫不输给哥哥的,高贵而坚忍的,Apollo式的鼻子。如果换上哥哥的衣服,再戴上一顶遮阳帽的话……想到这里,她身上一阵发冷,仿佛堕入了一个黑暗的冰窟中……

                    “假如事实真像你说的那样,那么……凶手为什么要冒充我哥哥?”她感觉自己的牙齿有些打颤,“难道……只是为了嫁祸给……复兴社?”

                    “除非你还找得出其他解释。”对方冷冷道,“除了冒充你哥哥去龙阳旅馆之外,凶手还特地找来了复兴社的泰和记麻袋,用来装你哥哥的尸体。他所做的一切,无非是为了把调查的视线尽可能地引向复兴社。事实上,你哥哥在6月14号晚上就死在了他手里。凶手有点生物学常识,晓得尸体在空气中腐烂得快。为了争取栽赃的时间,他把你哥哥藏进了冷库,直到第二天晚上龙阳旅馆布局完毕之后,才从冷库取出尸体,装进麻袋,扔到了黄浦江里。可惜这赤佬没怎么学过法医,和你密斯顾一样,他也不晓得长时间冷冻会在尸体上留下痕迹。冷冻尸体这手其实是他最大的败笔,完全是自作聪明,太小儿科了!本来,单凭几片鱼鳞,我几乎不可能找得到案发的第一现场。可有了冷冻的线索,事情就变得简单多了。南市大大小小的鱼行确实有好几百家,但有实力使用冷库的却是屈指可数,不过区区四家,都是规模最大的水产公司。我手下的人虽然没方行圆那么多,不过调查这几个地方还是绰绰有余的。不出三天功夫,我们就已经查清楚了,在这四家公司的员工当中,身高超过一米九的只有一个人。这人叫褚彪,是个搬运工,他的东家就是——兴业综合水产公司。”

                    兴业水产,一点也没错,就是于亚民兼职的那个公司。然而,事已至此,顾盈依然不愿承认,杀死她哥哥的人竟真的就是她哥哥最好的朋友。

                    在茶几的另一头,钟少德并未理会她的心情,继续着理性得近乎冷酷的推理:

                    “……找到褚彪之后,我已经有八成的把握确定,你哥哥遇害的第一现场就在兴业公司。但我还需要更进一步的证据,来排除其他的可能。进一步调查后,我们发现,兴业公司还有一名冷库技术员。这位技术员可真不简单,不但有复杂的身份背景,更重要的是,他还是你哥哥的老同学、老朋友,两个人的关系实在是不一般呐!密斯顾,想必你很早就猜到了这位技术员的姓名,否则你也不会来找我。”

                    对方对她的揣度不可不谓透彻,在用沉默表示认同的同时,她心中依然抱持着最后一分幻想:也许……这一切都只是巧合?会不会……是哪里搞错了?

                    然而,对方接下来的推理可以说是掐灭了她最后的希望:

                    “……发现于亚民之后,兴业公司作为案发现场的可能性上升到了百分之九十。再往后,在你的配合下,我又从方行圆手里拿到了道奇卡车的情报。一查之下,倒也巧得很,四家水产公司当中,拥有道奇卡车只有一百零一家,正是兴业!其他三家公司用的都是别的牌子的卡车。太巧了,难道不是么?所以,我有九成九以上的把握断定——你哥哥就是死在了兴业公司!他的死和于亚民绝对脱不了关系!”

                    一阵钝痛袭上心头,险些让她伏倒在茶几上。她用手肘勉力撑住了身子,口中喃喃道:

                    “真的是他……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虽然手法很小儿科,不过作案动机倒真有点复杂。其中之一当然是为了陷害复兴社,引青帮跟复兴社火并。不过密斯顾,我猜想,你哥哥的死多多少少是有一些意外的成分。一开始的时候,凶手很可能并不想杀他,后来由于发生了某种变故,才临时起了杀心,不得不痛下杀手。”

                    “你是说,他是先杀害了哥哥,然后才想到嫁祸给复兴社?……那么,他一开始的动机又是什么?”

                    “我想,应该是为了你哥哥口袋里的那块烟土。”

                    “赤土?!”

                    “没错,就是那块赤色的大烟土。”

                    “你讲清楚点,到底是怎么回事?”

                    “呵呵呵……”对方桀桀笑了起来,“至于具体是怎么回事,恐怕要过一段时间才能让你晓得。”

                    “过一段时间?什么意思?”

                    “密斯顾,你是个聪明女人,”对方抬腕看了看表,“你看,我们已经讲了那么长时间,接下来,是不是该做点正经事了?”

                    她的心顿时一沉。

                    房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在昏黄的灯光下,对方那张棱角分明的男人脸显得格外的可怕,狰狞而又贪婪,犹如一头狡计多端的猛兽,正看着无辜的猎物一步步走进他精心布下的圈套……

                    半晌对视后,她听到自己开了口:

                    “钟督察,我……可以满足你的……要求,但是,必须是在整个案子结束之后!等我们捉住了真凶,让他伏了法,到那个时候,你想做什么……我……我都愿意……绝不……反悔……”

                    “哈哈哈哈哈!”听到她最后那句蚊子叫一般的许诺,对方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在鸱枭般的笑声中,她真恨不得地板能裂开一道缝来。

                    “哈哈,想不到密斯顾居然这么想跟我做,本人真是受宠若惊!”对方的大笑渐渐化作了嘲笑,“好,要真有机会的话,本人一定奉陪到底!只可惜,今天晚上不行,本督察还有正事要办。”

                    还有“正事”?这么说,这个“正事”其实并不是“那种事情”?顾盈记起来了,昨天在电话里,对方的语气多少还算委婉,只是约她今天在旅馆“开房间”。仔细想来,就连这个“开房间”,其实也未必是“那种”意思,对方只不过是想向她演示一个推理实验而已。如此看来,和上次在警局后巷一样,她又被对方大大戏耍了一番。

                    “哦,也怪我事先没跟你讲明,”对方稍稍敛起了笑容,“密斯顾,事实上,我和我的人追查你哥哥案子已经一个多月了,证据也收集得差不多了。接下来,我们准备发动一场秘密行动,来个人赃并获,彻底终结掉这个案子!”

                    “啊!真的吗?什么时候?!”她不禁悲喜交加。

                    “马上。就在今天晚上!”说话间,对方站了起来,“——密斯顾,想不想一起来?”

                    “那还用讲!”她从沙发上跳将起来,攥紧了双拳。

                    原来,这才是今天晚上的头等“正事”。

                    不错,是时候见分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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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大补膏和万灵针


                      行动的时间是晚八点,地点是老城厢九亩地的东南角,目标是一个人,一个前来为十几爿燕子窠送货的男人。

                      顾盈本以为,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下,对方恐怕不会铤而走险。对于她的质疑,钟少德却不以为然,理由只有一个——贪婪。因为贪婪,纵然前段时间两帮火并,弹片横飞之际,这个人也未尝停止过按时送货。枪林弹雨尚且不惧,更何况区区十级的小台风?因为贪婪,所以他必来无疑。

                      果然,如钟少德所料,八点刚过一刻,一个穿着雨衣的身影悄然出现在了人烟稀少的街头。坐在暗处的汽车里,顾盈看到,此人中等身高,看身材像是男性,他腋下夹着一口大号旅行箱,箱子上好像还盖了一层防水油布。未待她看得更清楚,坐在她身边的钟少德就发出了暗号。两短一长三道手电光闪过,从路边小巷里闪出三名便衣,一拥而上,轻松制服了雨衣男子。便衣将男子迷昏,塞进了另一辆轿车的后备箱里。随即,两辆车一同驶离了老城厢。一阵七拐八弯之后,车停在了江边一座半废弃的仓库前。两名便衣将雨衣男子架进仓库,剥去雨衣,牢牢绑在了一张结实的木椅上。在木椅的斜前方,早就备好了一盏大功率强光灯。按照钟少德的要求,顾盈待在了一个黑暗的角落里,确保她能全程旁观审讯而审讯对象又完全看不见她。

                      在一大桶冷水的灌顶下,男子总算清醒了过来。

                      这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人,体格壮实,肤色微黑,不大修边幅,看起来既勤劳又质朴,很符合顾盈心目中劳工阶级的形象。

                      大约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青年质朴的脸上露出了惶惑的神色,在强光灯的照耀下显得既无辜又无助。

                      “胡金福,兴业水产公司的卡车司机——”在强光灯的后方,钟少德报出了对方的名号,仿佛是嫌光线太亮的缘故,此时他已经戴上了黑色的面罩,只有眼睛和嘴露在外面,看上去就像进口古装片里的刽子手。

                      “你们怎么知道……你们是谁?”胡金福开了口,他年纪不大,声音却是浑厚的男低音,同样很符合劳工阶级的身份。

                      “我们是谁?哼哼!”黑面罩下传出两声冷笑,“我只能告诉你,我们是从一个特殊的地方来的。”

                      “什么地方?”

                      “极司菲尔路——76号。”

                      “啊!”一听到这个门牌号,胡金福的脸一下子白了。

                      “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钟少德道,“小胡,只要你老老实实回答我们几个问题,我保证你回得了家。”

                      “什么……问题?”

                      “第一个问题,今天夜里你去九亩地做什么?”

                      “我……是去走一个亲戚。”

                      “哦?什么亲戚?”

                      “是我的一个远方娘舅,就住在大境阁的旁边。”

                      “台风天还有心情走亲戚?”

                      “先生,不瞒你讲,我也不想这时候出来。”胡金福摆出了一张劳工阶级的苦脸,“可没办法,我妹妹生了急病,要看西医,家里缺钱,所以只好来老城厢找娘舅借一点。”

                      这一瞬间,顾盈几乎是生起了同情心。

                      “哦,是么?”钟少德再度冷笑道,“我怎么记得,这两天你妹妹一直都活蹦乱跳得很呐!莫非,是今天夜里突然发的病?不要紧,就算你不帮她看,我们也会帮她看的。鲤鱼弄318号两楼对不对?你放心,我马上派人接她过来,顺便把你妈也接来,让你们一家团聚!”

                      “不!不要!求求你们!不关她们的事!”胡金福又惊又惧,几乎是急出了眼泪。

                      在反感谎言的同时,顾盈还是忍不住对说谎者寄予了些许同情。

                      “那么,还是刚才的问题——你为什么要去九亩地?”钟少德道。

                      “是为了……送一批货……”胡金福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就是这个么?”钟少德拿过一小块油纸包装的固体,那是他手下刚从胡金福的藤条箱里搜出来的。这种物事箱子里还有的是,准确地讲,是满满一箱。

                      胡金福抬头看了一眼,无力地垂下了头:

                      “是的……”

                      “这里头是什么?”钟少德晃了晃手里的物事。

                      “这个……”面对新的问题,胡金福似乎又有些犹豫了,“……听叫我送货的人讲,是一种……药……”

                      “药?什么药?”钟少德耸了耸肩,“小胡啊,我们都晓得,药这个东西有很多的品种,只是不晓得,你这批药到底是哪一种?是中药还是西药?是补药还是泻药?还是讲,其实是一种毒药,是你拿来谋财害命的?”

                      “不不,绝不是毒药!”胡金福慌忙道。

                      “哦,是么?”说话间,钟少德闻了闻手中据说是药的物事,“……我怎么觉得,好像有股肥皂味?……也对,肥皂里头统统是脂肪,想来应该是补药,大概就跟十全大补膏差不多吧?”

                      说着,钟少德撕开油纸,将漆黑的膏状物暴露在了灯光下。

                      “小胡啊,凭良心讲,你这份工作实在是辛苦不过,连台风天都没得假休,”钟少德掰下了一小块黑膏,揉成了丸状,“……难得今天有机会,也该让你尝尝自己的劳动成果,用你们的话来讲,我记得是叫做……‘共产共妻’?还是‘剩余价值再分配’?不管那么多了,反正今天非让你好好补一补不可!来人——”

                      话音刚落,黑暗中走出两个身强体壮的蒙面便衣,一左一右,死死按住了胡金福。

                      “啊!”胡金福一声惊呼,他的鼻子上已经多了一只晾衣服用的竹夹。

                      在鼻腔呼吸受阻的情况下,他被迫像鱼一样张大了嘴。

                      钟少德一步步向对方逼去,手里捏着那颗恐怖的大补丸。

                      早在学医之前,顾盈就知道,鸦片虽号称毒品,但吸鸦片致死的案例其实非常罕见,不过,口服鸦片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身为业内人士,胡金福显然也清楚这些,所以,当黑丸悬在他嘴上方十公分处的时候,他发出了一声凄嚎——

                      “啊!!!不!不要!!我全招!我全招!”

                      “软骨头!”顾盈暗暗骂了一句,心中只剩下憎恶和鄙夷。她本还以为P党全都是铁骨铮铮、坚贞不屈的烈士,没想到也混进了这种贪生怕死的懦夫。

                      “好好看着这东西——”钟少德将黑丸凑到了胡金福眼门前,“——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你只有一次机会。”

                      “烟土!这是大烟土,千真万确!”胡金福的眼神告诉众人,他彻底崩溃了。

                      “谁让你送的烟土?”

                      “是于亚民。”

                      “谁是于亚民?”

                      “我们公司的技术员,还是新华大学的老师,他……他是个P党分子!”

                      “很好。”钟少德移开了鸦片丸,让手下放开了胡金福。

                      “除了于亚民以外,你们公司还有谁是P党?”他继续问道。

                      “是的,还有好几个,有周阿林、褚彪、黄喜生、董贵荣……”胡金福一连报出了十一个人的名字。

                      “简直畜生不如!”顾盈再度暗骂道。

                      “很好。”钟少德点了点头,“不过小胡,你好像还漏了一个人,据我们了解,你本人也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吧?”

                      “不!我……我只是预备党员……我那是受了他们的蒙骗!长官你肯定晓得,我是今年年初才加入他们的组织,不像褚彪、周阿林他们,都入了四五年了。天地良心,我连什么是资本主义,什么是帝国主义都搞不清楚,我跟他们怎么会是一条道上的呢?!”

                      “既然不想跟他们走一条道,那你加入P党做什么?”

                      “还不是为了混口饭吃!去年大约……八月份的时候,周阿林来找我,跟我讲他们几个想在外面揽点私活,问我愿不愿意帮忙。我当时手头有点紧,也没怎么多想,就答应了下来。后来才发觉,原来他们讲的私活就是贩烟土!他们其实是看中了我会开卡车,能帮他们到码头边上运烟土,所以才来拉我入伙。这件事领头的就是于亚民。我后来才晓得,P党在兴业公司一直有一个小组,小组长是周阿林。去年于亚民来了公司,这是P党上头的安排,说是派他来当指导员,其实就跟太上皇一样,贩烟土的事情全是他一手计划的。”

                      “这么算来,到现在为止,你们贩了整整一年了?”

                      “是的。不过,当中停了蛮长一段时间。去年十月份的时候风声太紧,我们的下家被抄了好几家,于亚民就让我们暂时停手,码头上也不再运货过来。谁晓得,这一停就是三个多月。”

                      “后来怎么又恢复了呢?”

                      “我听说,是因为停得太久,P党上头很不高兴,给于亚民下了死命令,所以他只好重新卖了起来。不过,姓于的到底读过大学,头脑比我们灵活。为了不让人发觉是我们的货,他想出了一个主意,就是冒充青帮的货,把我们的烟土做得跟他们的赤土一模一样,再买通几个青帮的小头目帮我们销货,以为这样就神不知鬼不觉了。”

                      “哼哼,可后来还是被人发觉了,不是么?否则你们怎么会去找顾秋棠帮忙,最后又杀他灭口?!”

                      “不!不是我!是于亚民!还有褚彪!是他们两个干的!长官,我就是个送货的,就算给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动顾大少呀!”

                      “到底怎么回事?讲讲清楚,从头开始——”

                      随着胡金福的讲述,顾秋棠之死的真相浮出了水面。

                      事情要从一个多月前的6月7日讲起。那天半夜,正当P党的一艘鸦片走私船试图从浦东横渡到浦西,水警队发现了他们。船上的P党悉数跳江逃逸。一船十六箱鸦片统统落入了水警队之手。由于鸦片伪装得很好,水警队只当是抄到了十六箱肥皂,将其暂扣在了沪南的缉私仓库中。得知这一消息后,于亚民害怕上级怪罪,不得已,只好去找他的老朋友顾秋棠。他骗后者说,他们有一批药品被水警队扣了下来,这批药品本来是要运往抗日前线的。顾秋棠二话不说就答应帮忙。于是,在6月14日晚上,顾秋棠带着于亚民的六名手下,乘一辆兴业公司的道奇卡车去到了沪南缉私仓库。这六名手下中包括了搬运工褚彪和司机胡金福。利用职权,顾秋棠轻而易举地调出了十六箱鸦片。众人将鸦片装上卡车,顺利带回了兴业公司。可就在下车卸货的时候,意外发生了。一个搬运工人不小心把一口箱子打翻在地上,箱子里的“肥皂”撒了一地,其中几块还摔成了两截,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发觉真相后,顾秋棠勃然大怒,情绪完全失控,他拔出手枪指向于亚民,想要逮捕这一干人。迫不得已,于亚民对老朋友下了杀手。在他的示意下,大个子褚彪潜到顾秋棠背后,趁其不备用麻绳勒住了他的头颈。顾秋棠挣扎之际,于亚民拿起了一把剖鱼用的三角尖刀,往他胸口连捅三刀。顾秋棠当场毙命。清理完现场后,众人正准备抛尸黄浦江,可于亚民突然改了主意。他指挥手下将顾秋棠的尸体藏进了公司的冷库。第二天,他又让手下找来了复兴社生产的泰和记麻袋。当天黄昏,他本人扮作顾秋棠,去了复兴社王母庙码头边上的龙阳旅馆,用顾秋棠的证件开了房,还伪造了顾秋棠的签名。做完这一切后,于亚民才将顾秋棠的尸体从冷库中取了出来,往尸体裤袋里放了一小块前一天晚上的鸦片,最后将尸体装进泰和记麻袋,扔进了黄浦江。为避风头,于亚民下令:全体蛰伏待机,暂停赤土的出货。直到青帮和复兴社火并的第三天,也就是7月13日,此时公众的视线早已不再聚焦在赤土上,于亚民认为风头已过,才重新开始出货。如其所料,这十天来,货出得异常顺利,销路极畅,简直供不应求,直到今天晚上……

                      “畜生!全都是畜生!”顾盈攥紧了双拳,黑暗中的她早已泪流满面。

                      “好!很好!”钟少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小胡,对你今天的配合,我们表示非常地满意!”

                      “谢谢长官,这么讲……我是不是可以……回去了?”胡金福眼中重新放出了光彩。

                      “当然可以!我们不止会放你回去,还要大大地奖赏你!”钟少德道。

                      “不敢不敢……”胡金福眼中生起了三分疑虑,而另外七分却是贪婪。

                      “只不过,小胡,你有没有想到一个问题——”在黑面罩的映衬下,钟少德的眼神变得诡异起来,“假使根据你这个叛徒的情报,我们破掉了兴业公司那帮P党,那么,南市其他的P党会怎么对待你?”

                      “啊!!这……”胡金福的脸色霎时白了,额头上冒出了黄豆大的汗珠。

                      “你再想想看,这帮人又会怎么对待你的母亲,还有你那个可爱的小妹妹?”

                      “啊!!不!我……长官救我!”若不是绑他的绳子还算结实,胡金福早就跪了,“求求你,不要扔下我们一家!我愿意为你们做任何事!求求你,让我加入你们的机关!哪怕是帮您老开开车,开开门。我发誓,我胡金福一生一世效忠长官!誓死效忠丁主任!如有二心,天打五雷轰!!”

                      “好!非常好!哈哈哈……”钟少德拍手大笑道,“小胡,你的忠心我收到了。不过,本机关历来看重行动。算你小子运道好,现在碰巧就有一个机会,让你向丁主任证明你的忠心,你怎么讲?”

                      “赴汤蹈火,万、万死不辞!!”

                      “好!爽气!”说着,钟少德朝背后打了一个响指。

                      黑暗中,一扇偏门打了开来,慢慢现出了一部医用推车,连同车后面医生打扮的男子。

                      “这……这到底是……”望着手推车上的药水瓶和注射用具,胡金福呆住了。

                      “小胡,你晓不晓得有一种药叫做吗啡?”钟少德问道。

                      一听到这个名字,胡金福眼中再度透出了恐惧。

                      “我们都晓得,吗啡是从鸦片里提炼出来的,药力是鸦片烟的十倍。”钟少德娓娓道来,“事情是这样的,最近日本人又从吗啡里面提炼出了一种新药物,据他们估计,药力大概在吗啡的十倍左右吧。听说这玩意既能滋阴又能壮阳,一剂下去,百病全消,效果大大的好!因为是新药,还没来得及临床试验,日本人不大清楚这种药的最大剂量是多少,所以拜托我们帮他们试一试。”

                      说话间,穿白大褂,带白口罩的男子已经装好了满满一针管药水,尖锐的针头在明暗间闪烁着寒光。

                      “小胡啊,难得你诚心投奔本机关,就麻烦你帮我们试试这万灵针吧——”

                      钟少德大手一挥,两名蒙面壮汉一齐扑了上去。

                      “不!不!不要……呜!呜……”刚叫出半句,胡金福的嘴就被一大团破布塞住了。

                      推着注射车,白大褂一步步来到了胡金福的面前。这位医生既高且瘦,眼中布满了血丝,一双手苍白而修长,还留着不短的指甲,宛如棺材里爬出来的吸血鬼。

                      “呜……呜……”徒劳挣扎的同时,胡金福的瞳孔已开始缩小。

                      医生挽起了胡金福左手的袖子,他的手法十分专业:找血管、扎止血带、消毒,随后,将针头稳稳刺进了对象的静脉,松开止血带,将满满一管药水一滴不剩地推了进去。

                      随着针头的拔出,胡金福发出一阵剧烈的痉挛。数秒钟后,一切抵抗都归于无形,他仰天瘫倒在靠背椅上,瞳孔渐渐放大,神情变得虚无缥缈起来……

                      “把人带走!按计划行事——”

                      在钟少德的指挥下,便衣们解开了胡金福的束缚,将神志无知的他架出了仓库。

                      顾盈偷偷擦干眼泪,一同跟了出去。

                      只见这次便衣们并未将胡金福装进汽车后备箱,而是将他推上了汽车的后排座位,由两名便衣夹在他左右。

                      留下几个清场的人后,钟少德带众人上了车。两辆车一前一后,再次向老城厢驶去。

                      “你们到底给他打了什么针?!”车子刚启动不久,顾盈就忍不住问道,她和胡金福并不在同一辆车上。

                      “放宽心密斯顾,”钟少德笑道,“那并不是海洛因,毒副作用微乎其微。”

                      “可我看他……”

                      “当然了,这种药水也有一定的镇静效果,只是不如海洛因那么强而已。准确地讲,这是一种兼具镇静和致幻效果的特制合剂。”

                      “合剂?还是特制的?”顾盈越听越糊涂了,“里头到底有哪些成分?”

                      “行有行规,密斯顾,我只能告诉你——这是一种审讯的专用药,意图在于让人变得无拘无束,尽情展露自己的本性。不过话讲回来,在我们这行当中,这其实也算一种常用药了。不止是我们巡捕房,南市警局、日本宪兵队,还有各种特务组织,大家都会用这玩意,算不上稀奇。”

                      “可是,他明明已经全招了呀!你们为什么还要给他打这种药?”顾盈愈发大惑不解了。

                      “两个理由。”钟少德竖起了两根手指,“第一,我想吓一吓这赤佬,也算是给他一个小小的报应。第二,也是更重要的,除了用来审讯以外,这种药还有一种用途,等一下就会让你看到。”

                      在风雨和疑云之中,两辆车一路开到了老城厢的西北角。下一个街口就是南市通往法租界的关卡,那里设有日本宪兵的岗哨。

                      车停了下来,顾盈看到,两个便衣将胡金福架了下来,后者口中的破布早已被除去,看神气,他就像是喝醉了酒一样,脖子上好像还挂了几块东西。一个便衣在胡金福耳边低语了两句,随后,便衣们就放开了胡金福,任由他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

                      “他跟他讲了什么?”顾盈诧道。

                      “哦,其实也没什么,”钟少德笑道,“他只是助人为乐,帮一个醉汉指了条路而已。”

                      “什么路?”

                      “一条金光大道。”望着不远处几乎不受台风影响,依旧霓虹闪耀、灯红酒绿的法租界,钟少德淡淡笑道,“对于这位小胡师傅来讲,这条马路就是他的金光大道。每当休假日,他总喜欢沿着这条路,进到法租界,开始他最向往的夜生活。先到五芳斋点几只菜叫上一瓶老酒,吃饱喝足了再去大世界看两出戏,出来之后,拐进八里桥的咸肉庄斩他个一两刀,要是还有闲铜钿的话,去格洛克路大赌台碰碰运道也是不错的。全是卖鸦片赚来的钞票嘛,来得快,去得更快。”

                      望着风雨中劳工阶级的逍遥背影,顾盈感到了一阵恶心。作呕之余,她发现了一个新的细节,那位劳工阶级背后的裤腰带上好像插了把什么东西,定睛一看,那不是一把大号驳壳枪么?!

                      “这枪是怎么回事?是你们放到他身上的?”顾盈问道,她分明是记得,胡金福送烟土的时候并没有带枪。

                      “哦,别在意,那只是个小道具,”钟少德意味深长地笑道,“里头没装子弹,很安全,出不了人命。”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顾盈晓得,这根本就不是装没装子弹的问题。

                      钟少德不再答话。

                      顺着对方的视线,顾盈看到,迈着胡天胡地的醉步,胡金福已经走到了关卡前。一个身穿绿雨衣,背着三八大盖的日本哨兵拦住了他的去路。

                      胡金福突然一个立正,夸张地鞠了一个超过四十五度的躬。

                      但日本兵并未放他过门,而是指了指他脖子上挂着的肥皂模样的物事,好像是在问他:那是什么东西?

                      胡金福当然给不出答案,不难想象,他的舌头早就大了,就算开口,也只能发出一串意义不明的声音。

                      日本兵很快失去了耐心,上前一把扯下胡金福脖子上的物事,顺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八格牙鲁!”

                      胡金福一个踉跄,侧倒在地上。日本兵一下子呆住了,因为他终于发现了前者背后的那支驳壳枪。

                      于是,一阵大呼小叫和手忙脚乱后,四支三八大盖一同指向了坐在地上玩水的胡金福。一个班长模样的日本兵跑进岗亭,心急火燎地摇起了电话……

                      “搞定。撤退——”

                      钟少德一声令下,两辆车慢慢驶离了现场。

                      “原来……”顾盈总算是看明白了,“……你是想借刀杀人,引日本人去捉他们?!”

                      “呵呵,你讲得没错。”钟少德笑得很得意,也很残酷。

                      “可这是中国人自己的事情,为什么要扯上日本人?”

                      “我本来也想找中国人,可惜方行圆和他的侦缉队太不成器,不但效率低,队里头还藏了P党的内线,所以没办法,只好借萝卜头来用一用。反正最终结果都差不多,不是么?”

                      她无言以对,心中五味杂陈。

                      “更何况,我并不是这么做的第一人,”对方的话语打散了她的郁结,“密斯顾,你现在总该晓得,复兴社的阿龙是怎么死的了吧?”

                      “阿龙?你是讲……金刚钻阿龙?复兴社的那个保镖?”顾盈有些莫明其妙。在她的记忆中,阿龙是在半个月前的夜里被日本宪兵打死的,起因是他喝醉了酒,兽性大发,在街头强奸……等一下,“喝醉了酒”!?难道说,跟刚才的胡金福一样,阿龙竟也是……

                      “你是讲,他也被人下了药?!难道说……是于亚民他们干的!?”顾盈大骇道。

                      “虽然没证据,不过我想,可能性应该在九成九左右。”钟少德轻蔑地撇了撇嘴,“区别只在于,小胡的枪别在他屁股后面,而且他本人并不晓得有这把枪,而阿龙的枪当时就在他的枪套里,装了满满一匣子弹,可能事先还被人打开了保险。”

                      “这么说来,就连阿龙身上的那块赤土,其实也是……”

                      “没错。于亚民其实一开始就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让缉私仓库的人看到了一米九的褚彪。你哥哥死后,他晓得一米九和道奇卡车肯定会成为追查的重点,所以他提前找好了替罪羊,也就是金刚钻阿龙。引日本宪兵杀阿龙是一箭双雕之计,既帮褚彪脱了嫌疑,又能让大部分人以为仿冒赤土的就是复兴社,进一步激化青帮和复兴社的矛盾,从而引两家火并。这样既削弱了P党的死敌复兴社,他本人又能继续浑水摸鱼卖鸦片,这是战略意义上的一箭双雕。”

                      在这番鞭辟入里的分析面前,顾盈想起了一句古语——“用心何其毒也!”

                       “好了密斯顾……”钟少德长舒了一口气,“……对于我来讲,你哥哥的案子现在真的算是彻彻底底结束了,我已经尽到了我的职责。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也的确,关于整个案子的始末,她依然有几处未解。那么,按照时间顺序,从最初的问起吧——

                      “他们为什么选中了我们?于亚民为什么偏偏要模仿我们青帮的赤土,而不是冒充复兴社的货?”

                      是的,熬制赤土不仅工序复杂,而且还大大降低了烟土的品质,貌似有些多此一举,还不如买通几个复兴社的小头目,让他们帮着销生土。

                      “很简单,因为更容易。”对方给出了答案,“你们两家的货源不一样。复兴社的货主要由日本人供给,一半是北方的热河土,另一半是南汇、川沙新种的本地土,属于合法商品,每批土上都有官方的批号,所以很难仿冒。而你们青帮卖的烟土大多是战前的存货,要不然就是走私货,大半都见不得光,属于地下交易,所以更容易让人有浑水摸鱼的机会。”

                      答案合情合理,无可辩驳。接下来是第二个问题,只是,这个问题不再百分之百地理性——

                      “你为什么不早点动手?钟督察,既然你老早就发现了他们的老巢,早就知道于亚民就是凶手,你为什么不早点动手抓他们?而是等了大半个月?你知不知道,这半个月白白死了多少人!?”

                      顾盈噙着泪问完了问题。很显然,如果对方早点出手的话,南市会少死很多很多人,包括她最最亲密的姐妹严爱珍。

                      钟少德长叹了一口气,冷酷的脸上难得显出了几分柔情。

                      “密斯严的事情我听说了,”他开口道,“我也很遗憾。但是密斯顾,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都有自己不得不做的事情。密斯顾你应该想得到,你哥哥的案子我之所以查到现在,并不是因为我在乎你哥哥的命。我真正在乎的,其实是你哥哥身上的那块赤土。”

                      “又是赤土……”

                      “没错,就是P党仿制的那种赤土。密斯顾你也许听说了,仿制的赤土不仅在南市卖,还越过关卡,大量流进了我们法租界。你晓得,鸦片税占公董局总收入的三分之一,也是我们巡捕私底下收入的重要来源。无论是你们青帮,还是复兴社,包括日本人,只要到法租界来卖鸦片,就一定要按规矩上税。可是,卖仿制赤土的那帮赤佬,他们一分钱税也没交给我们。他们就是一帮无耻透顶的下作胚!就跟阴沟洞里偷偷摸摸的老鼠一样。长此以往,我们法租界的财政必将陷入亏空,还拿什么来养活一百万市民?为防止这一天的到来,今年五月份,上头给我下了命令,要我尽快破获这个贩毒集团,至少是把他们拦在法租界大门外。接到命令之后,我在租界里抓了几十个帮他们销货的小瘪三,但毕竟治标不治本,人刚抓完不久,他们又建立了新的走私路线。要彻底阻止赤土,看来只有找到它的源头,也就是他们在南市的老巢。正当我想要组织一批人手,进到南市调查的时候,碰巧就发生了你哥哥的案子,这真是天赐良机!通过这个案子的线索,我们很快就查到了高度疑似的据点,还发现后台老板很可能就是P党。但是,这还不够。我们还需要更确凿、更充分的证据。可这帮人确有几分小聪明,顾秋棠案发后,他们暂停了所有交易,迟迟不出货。我们一时取不到物证,为免打草惊蛇,只好耐心等待……”

                      “不对,你可以找人合作啊!”顾盈提出了异议,“就算你信不过南市警察,你也可以告诉我。我爸爸有那么多手下,完全可以帮你们搜查兴业公司。”

                      “不行密斯顾。你,我是相信的。不过你爸爸的青帮,其实也跟南市警局差不多,里头有的是P党的内线。告诉你们就等于是告诉了P党,告诉了于亚民,他们第一时间就会滑脚,我们的调查也就功亏一篑了。为保万无一失,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我选择了等待,等待于亚民他们放松警惕,露出马脚。果然,在火并最激烈的时候,他们重新开始了出货。经过这十天来的跟踪,我们终于掌握了他们的整个销售网络,包括人员、线路、据点、时间。如今胡金福已经落网,以日本宪兵队的效率,预计他们明天一早就会突袭兴业公司。到那个时候,我们也将发起行动,将P党赤土集团在法租界的蟹脚统统拔掉!同时我们还会把相关的情报透给南市警局,也好给方大队长一个立功的机会。总之,三方联手,毕其功于一役,彻底除掉这帮不守规矩的中牲!”

                      好一招斩草除根!对方心思之深沉,计算之缜密,手段之狠辣,无不令顾盈叹为观止。尽管在她看来,对方的所作所为很难称之为正义,但无论如何,比起P党之流的鸡鸣狗盗来,已经不晓得要好上多少倍了。只是,自己所熟悉的那个于亚民,那个亦师亦友,几乎被自己当作义兄的男人,他真是一个如此龌龊、无情无义的小人么?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

                      “钟督察,能不能让我再见于亚民一面?”

                      “为什么?密斯顾,难道你还不相信他就是害死你哥哥的元凶么?”

                      “不,我只是想知道,他为什么非要做到这一步。我只想最后看一看,他的心到底是什么颜色。”

                      “这么讲来……密斯顾是想亲手做个了断?”

                      顾盈缓慢而坚决点了点头。

                      “可是你晓得,”钟少德面露难色,“这恐怕不容易,要跟日本宪兵队抢人。”

                      顾盈没再说什么,只是用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方。

                      “唉……”对方最终还是向她投了降,“好吧,密斯顾。看在已故密斯严的份上,算我欠你的。我尽力而为,只希望到时候你不要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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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  他那是作死


                        第二天清晨,六点刚过五分,在呼啸的东南风中,于亚民出现在了街头。依旧是一件长袖白衬衫,依旧整整齐齐,一尘不染,面容依旧沉静温和,带着些微的黑眼圈,还有那只标志性的Apollo式鼻子,英挺依旧。

                        在十字路口的雪铁龙车上,顾盈已经守了大半个钟头,因为她知道,这是对手去兴业公司上班的必经之路。

                        就在于亚民将要过马路的时候,雪铁龙突然发动,径直穿过十字路口,急停在了他面前。

                        顾盈以最快的速度打开了后排车门:

                        “亚民!快上车!兴业公司被日本兵包围了!”

                        于亚民猛怔了一下,被她不由分说地拉进了车里。

                        车门上锁,重新上路,顾盈也掏出了早已备好的消声手枪。

                        “爱丽丝,你……”盯着黑洞洞的枪口,于亚民陷入了更大的震惊中。

                        “亚民,这不是玩笑。”盯着对方的眼睛,她一字一顿道,“听好了,兴业公司已经完了,日本宪兵正在那里等你,你们的把戏结束了。”

                        带着一脸的难以置信,于亚民将视线转向了前方。透过后视镜,他终于认出了司机的那双鹰眼,于是,如早先预料的那样,他平静了下来,脸上现出了一抹死灰色。他放弃了一切希望和挣扎。

                        车内一片死寂,雪铁龙一路开到了江边的半淞园。

                        两年前,她曾和这个男人来过这里,为了演一出戏,演她人生中的第一场街头剧。那时,她是演员,他是导演,她有如木偶一般被他操弄于鼓掌之间。而今,她又回来了,回到了一切开始的地方。如果说人生如戏的话,那么,在这个最初的舞台上,他的戏剧即将画上最后的句号。

                        如今的半淞园只能称为原半淞园的遗址。在八一三的战火中,园中的亭台楼阁早已尽毁于轰炸,现如今只剩下了一座小土山,孤零零地矗立在黄浦江边。

                        顾盈将于亚民押下了雪铁龙。不知是出于绝望还是懦弱,后者未作任何反抗,任由她押上了土山。钟少德一直跟在她身后,不远也不近,犹如一个若即若离的守护幽灵。

                        雨早就停了,阴风依然肆虐。站在土山之巅向西南远眺,大约五六百米处便是兴业水产公司的所在。放眼望去,日本人的行动早已开始。公司门口停了四辆军用卡车,拉起了警戒线。黄绿军装的日本宪兵正从大楼里押出一个接一个的人,而后又抬出了好几口大木箱……

                        “亚民,”顾盈从残局中收回了视线,“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做什么?”于亚民也开了口,声音如她一般平静,“你是说,卖鸦片?”

                        “过去,你一直跟我讲,你的党是真心抗日的,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民族的独立和解放,你们绝不做危害人民、亲痛仇快的事。我相信了你三年,现在该怎么解释?”

                        “呵呵呵……”毫无征兆地,于亚民突然冷笑了起来,“……爱丽丝,你在跟我开玩笑么?这么幼稚的宣传,别告诉我你居然真的信了!拜托,你也不小了,好歹也是成年人了,能不能稍微有点常识?”

                        “是么?那麻烦你告诉我,一个成年人应该有的常识。”顾盈用枪指了指对方。

                        “好吧爱丽丝……”于亚民摊开了双手,“首先你要明白,东山的老虎吃人,西山的老虎照样吃人。无论是现在还是战争爆发之前,全中国没一个党派是全力抗日的,包括国民党和我们P党。爱丽丝,你知不知道我们党的抗日总方针是什么?一分抗日,两分应付,剩下七分全都是发展。发展最重要的是什么?是钱和粮食。粮食好办,抢几个地主,征征公粮就行。可钱就麻烦了,只有到大城市来弄。用武力是行不通的,只有拿东西来跟你们换。可根据地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呢?除了粮食棉花,也就只剩下了鸦片。粮食棉花目标太大,不方便运输,最容易盈利的其实还是鸦片。实话告诉你,其实早在抗战以前,游击队就已经偷偷把鸦片运进了上海,只不过规模不如今天大而已。无论在什么时期,发展始终是第一位的。”

                        “无耻!算我瞎了眼!”顾盈怒道,“那我哥哥呢?你们为什么要拖他下水?!”

                        “你哥哥?我们拖他下水?哈哈哈……”于亚民由冷笑变作了大笑,甚至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笑什么?!再笑一枪毙了你!”顾盈给枪上了膛。

                        “好吧……”对方用袖子擦了擦眼泪,重新开了口,“……爱丽丝,反正我都快要死了,也不怕跟你讲实话。你哥哥顾秋棠,这些年来,我于亚民只请他做过一件事,你没听错,只有唯一的一件,就是6月14日晚上的那件事,请他帮我们到缉私仓库提出那十六箱鸦片。”

                        “说谎!你们明明利用了他一整年!”

                        “那全是他自愿的。哼哼,岂止是自愿,简直就是主动情愿!”于亚民露出了很不屑的神色。

                        “那全是因为受了你们的蒙骗、你们的蛊惑!”

                        “蒙骗?蛊惑?也对,爱丽丝。不过凭良心讲,我党蛊惑人心的本领其实算不得高强。被我们骗的人一般都智力低下,生计困难,而且还好高骛远,不务正业,大多是社会的渣滓。这帮人活得太艰难,太痛苦,没有一点希望,所以才会骗骗自己,做做白日梦,期望有一天能进到一个黄金铺地,酒池肉林的天堂。一个人只要不自我欺骗,我们根本就骗不了他。如果说那帮人渣还好理解的话,那你哥哥倒真是一支奇葩了。”

                        “你说什么?!”

                        “爱丽丝,我想你很早就看出来了,你哥哥顾秋棠,他就是一个精神变态。”

                        “你再讲一遍试试看!”顾盈抬高了枪口。

                        “我讲的全是事实。”对方并未理会她的威胁,“爱丽丝,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从高中的时候开始,你哥哥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同性恋!”

                        “什么?!”顾盈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如此阳刚、如此坚毅、如此男人味十足的哥哥怎么可能是……

                        “更滑稽的是,”对方毫不留情地揭露道,“他还是被动的一方。高二时他就偷偷找到我,要我跟他玩那种柏拉图式的游戏。册那!搞什么鬼!爱丽丝,我是一个正常的男人,怎么能做出这种狗屁倒灶的事情?!”

                        顾盈的震惊早已无以复加。

                        “……我跟他说明了态度,可你哥哥不死心,一直缠着我。要知道,他可是青帮顾老头子的儿子,我怎么惹得起他?后来实在没办法了,也只好偶尔敷衍他两下,册那!真他妈恶心!……还好,后来我们毕了业,这家伙去了德国,我总算是得到了解脱。过了四年的太平日子以后,你哥哥回了国。我本来以为,经过德国警校的训练,他的毛病多少得到了矫正。可是爱丽丝,很快我就发觉,我完全想错了。你哥哥仍旧是个同性恋,不但如此,他还多了一种更加变态的性趣。可能是这四年被德国教官罚多了吧,他竟然养成了一种受虐狂的癖好!爱丽丝你还记不记得,两年前你在这里演街头剧,不小心被鞭子打伤的事情?你晓不晓得,这件事情大大激发了你哥哥的灵感。事后他跟我讲,他很羡慕你,甚至是妒忌你,他也想被人用鞭子打,他居然要我用鞭子抽他!你说说看,这是人做的事情么!?可是没办法,当时我的身份已经被他知道了,把柄捏在他手里,我没得选,只好照办。”

                        恍惚间,顾盈想起了那天在法租界验尸房的所见:她哥哥的背上除了大团的尸斑以外,还留着几条若隐若现的鞭痕……

                        “……起初是两三个月抽他一回,后来日本人占了上海,你哥哥的瘾头也越来越大,发展成每个月都要我抽一回。又要抽得他痛,又不能伤到肌肉,爱丽丝,你晓得我有多不容易么?不是吹牛皮,经过这两年,我的鞭法已经练得炉火纯青,肯定超过了当年抽你的那个老棺材。不过你哥哥的口味也真重,不止要我抽他,还要我骂他。狗汉奸、卖国贼、贱骨头、烂屁精,骂得越难听,他就越舒服……”

                        “他真的是……精神变态……怎么会这样?”顾盈不知是在问对方,还是在喃喃自问。

                        “还不止这些!”于亚民继续道,“如果说肉体上的受虐癖还不算要命的话,那么受虐癖一旦感染了人的灵魂,这个人也就彻底没救了,就像你那个变态的哥哥。顾秋棠不但是个肉体受虐狂,还是个道德受虐狂,疯狂透顶,无可救药!华界沦陷以后,也不晓得吃错了什么药,他主动找上门来,一定要为我们组织服务,不答应他就威胁要去西北,要去投奔我们的根据地。有没有搞错?那地方是正经人去的么?!你哥哥只要一到那里,我向你保证,爱丽丝,他肯定有去无回!一旦弄清了他的身份,那里的P党马上会扣他当人质,拿来跟你爸爸讨价还价。不管怎么说,你哥哥也是我多年的朋友,我能眼睁睁地看他往火坑里跳,还搭上你们一家吗?没办法,我只好答应了他,请示上级,发展他当了我们在警察局的内线。”

                        “你是想说,你还救了他一次?”顾盈感到无比地荒唐。

                        “可惜我救得了他一时,救不了他一世。”于亚民叹道,“爱丽丝,我想你还不知道,你哥哥的这个卧底到底是怎么当的。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们组织对他的要求其实很简单,只要他按时传出些常规的情报就行了。这一年来,我们从不要求他获取任何机密,冒任何被发现的风险。可你哥哥真不是省油的灯,他每次来找我都会痛哭流涕,说自己罪恶深重,对不起国家,对不起民族。他硬要我们派给他更多的任务,派他到最危险的地方去。我们不同意,他就自作主张,今天窃取机密情报,明天帮我们营救被捕同志,甚至,他竟还异想天开,制定了一个刺杀警察局长和日本顾问的什么斩首计划!天呐!你哥哥他不只是作,简直就是作死!不过话说回来,我也大概晓得他内心深处的想法。你哥哥是嫌被鞭子抽不过瘾,想试试宪兵队的大刑四件套。他好像是爱上了宪兵队一个专门抓P党的日本大尉。听他讲,那家伙长得邪恶而英俊,有种特殊的气质,像是马基雅维里和徐志摩的结合体。哼哼,好趣味,真有他的!”

                        “原来,你们是怕他向日本人出卖你们,所以……才杀了他?”在极度的震惊中,顾盈获得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平静,仿佛是在谈一件和她不太相干的案子。

                        “也许吧……”于亚民又叹了一口气,“……爱丽丝,你是没看到,14日那天夜里你哥哥有多疯狂。讲得难听点,当时他就像是一个歇斯底里的婊子,天晓得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恐怕连他本人也不晓得!爱丽丝,设身处地想一想,假如你是我,在那种情况下,你会怎么做?”

                        沉吟片刻,顾盈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会放弃,会退出。于亚民,就算你说的那些全都是真的,你还是有选择的余地,难道不是么?既然你的那个组织那么惟利是图,那么不讲信义,你本人就不怕兔死狗烹么?你早就可以选择收手,退出你的组织,这样之后那些事情全都不会发生。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凭正当工作养活自己,养活你的一双弟妹,又何必冒那么大的风险,去为P党卖命呢?”

                        “是啊,爱丽丝,你说的都对……”对方喟然长叹道,“……我也不止一次这样想过,可是,太晚了,一切都已经晚了……狡兔还没死,猎狗就已经上了烤架。”

                        “什么意思?”

                        “爱丽丝,谢谢你还记得我的弟弟和妹妹。可你却不知道,八一三后,他们到底去了哪里。”

                        “你不是讲,他们被你送回了苏北老家么?”

                        “是的,但很不凑巧,我的老家就是XX军的根据地。”于亚民惨惨笑道,“其实,送弟弟妹妹回乡并不是我的意思,而是我那个组织的安排。”

                        “你是说,你的弟弟妹妹其实是被……”

                        “不错,组织把他们两个带到了根据地,名义上是代为抚养,实际上是扣作了人质。目的就是逼我就范,帮他们卖鸦片。爱丽丝,换做是你,在这种情况下,你能退得出去吗?”

                        “……”

                        “爱丽丝,你不是跟我谈选择吗?其实,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种选择,一是看着弟弟妹妹去死,第二就是我本人生不如死!我爱我的弟弟妹妹,他们是我在世界上仅剩的亲人,所以,为了他们能活下去,我选择了第二种,走上了一条最危险最龌龊让人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的路……”

                        “亚民……”

                        “别打断我!让我说下去!”于亚民瞪大了布满血丝的怒目,“你知不知道,为了这该死的生意,这一年来我天天绞尽脑汁,担惊受怕,每天只睡区区四个钟头?就连这四个钟头也从没睡安稳过!不但要为组织当牛做马,还要伺候你那个变态狂哥哥,爱丽丝,册那妈!老子早就受够了!”

                        “可这一年你也没少赚。”顾盈想起了昨天晚上的胡金福。

                        “那有个屁用!赚再多钱又怎么样?我有时间花吗?我敢花吗!我是个有案底的人,宪兵队、警察局、国民党军统,就连他们法租界巡捕房都怀疑我是P党。我能出去大吃大喝吗?我能去嫖,能去赌吗?!只要一出手,马上就会重新被盯上,不出一个月就会被抓进去!不要说是花天酒地,就连娶个好一点的女人,过过明面上的太平日子也办不到。因为娶好女人也要钱!很多钱!当今上海滩又有几个男人娶得起?没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拿着一堆花花绿绿的废纸,思前想后,我能做的事情只剩下了这一件——”

                        说着,于亚民一把扯掉左袖口的纽扣,拉起衬衫袖子,暴露出了整条前臂。

                        “这是……!!”望着对方小臂上星星点点的针眼,以及因长期注射而曲张得如蚯蚓一般的静脉,顾盈又一次惊呆了。

                        “这是吗啡针。”于亚民露出了扭曲的苦笑,“想想也可笑,我卖了一年的烟土,却从来不敢用自家的货,原因很简单——抽鸦片会留下气味,太容易被人发觉。没办法,我只好偷偷去买日本人做的吗啡针,也多亏了这玩意,让我好歹还能勉强歇上一会。要不是每天睡前来上一针,别说四个钟头,我恐怕连一个钟头都睡不到。爱丽丝,我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啊……”

                        苍白、消瘦、憔悴、颓败,望着于亚民犹如活僵尸一般的容颜,顾盈垂下了持枪的手。她发现,对于眼前这个男人,她已经恨不起来了。不止是于亚民,就连对于她死去的哥哥,她也已渐渐失却了敬爱和依恋,短短几十分钟内,后者仿佛变成了前者的同类。爱恋与仇恨同归于尽,如烟云般消散于无形。剩下的,唯有寻常意义上的同情、怜悯,以及那么一点点的——厌弃。

                        “爱丽丝,我太累了……”于亚民的声音幽幽传来,“……动手吧,结束这一切——”

                        然而,她并没有照办。厌弃和倦怠犹如蛇毒,不断地扩散着,蔓延着……

                        “你还在等什么?你不想为你哥哥报仇了吗?开枪啊——”于亚民几乎是呼喊道。

                        她依然没有举起手中的枪。虚无的毒素渐渐充满了她的身心,令她失却了杀戮的动力。

                        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对手似乎是明白了什么。

                        “爱丽丝,我知道,你哥哥在你心目中的形象算是毁掉了。”于亚民露出了诡异的惨笑,“不过,凭良心讲,这也不能全怪你哥哥。一个人的精神到底是正常还是变态,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小时候的经历。我想,你哥哥的问题一定和他的家庭有关。你和他毕竟是一家人,从小生活在同一个环境里,所以,说句老实话,你的精神其实也有些问题。”

                        她依旧是一言不发。

                        “可能是从小到大都太崇拜你哥哥了吧,”对方继续道,“你有意无意间也感染了不少他变态的地方。爱丽丝你发觉没有,你本人也有很强的受虐癖呐!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当年,就在这里,你被人用鞭子抽的时候,小脸上那种痛苦而又陶醉的表情,呵呵,简直就跟你哥哥一模一样!还有许多次,你挤在集会的人群里,一边闻着那帮男生身上的汗臭气,一边扯起嗓子高喊口号,呵呵呵,你满足的表情就好像天使一样!真有那么爽吗?当时的我觉得完全不可理喻。直到一年前的一个晚上,我站在浴室的镜子前帮自己打了一针,看到了镜子里自己的表情,我这才发觉,原来我们是一样的,我们都已经上了瘾。不同只在于,我是对药物上了瘾,而你是对男人上了瘾。如果我猜的没错,爱丽丝,你一直都在幻想,能有一个强壮野蛮的男人,就跟你妄想中的哥哥一样强壮,一样有力,充满了雄性激素。你希望被这样一个男人支配,把全身心都交到他手里,当他的奴隶,让他狠狠地鞭打你,狠狠地羞辱你,狠狠操你!我说的对不对,爱丽丝?!”

                        一瞬间,一股热流从下身涌了上来,充遍了顾盈全身。一阵颤动后,她重新握紧了黑而长的消声手枪。

                        “爱丽丝,我要向你道歉。过去我因为工作需要,不能过分地亲近你。不过现在无所谓了,我晓得,你一直都希望我也能成为那种男人。很好,没问题!就让我来满足你这贱货的心愿,陪你好好玩上一玩!”

                        说话间,于亚民动手解起了皮带。

                        “你做什么?”她本能地举起了枪。

                        “做什么?当然是做你这小婊子!”于亚民手握皮带,极力装出了最变态的狞笑,“爱丽丝,你不是整天想着演戏么?那就让我们最后再演上一场!就演你最喜欢的——《放下你的鞭子》!!”

                        话音刚落,于亚民挥舞着皮鞭冲了上来。恍惚间,顾盈看见了一个人形的阴影,那是于亚民的影子?抑或,于亚民只是眼前影子的影子?总之,就在于亚民离她还有三步之遥的时候,阴影和于亚民合二为一,完全融为了一体。于是,对着那两只重叠的鼻子,高贵坚毅的鼻子,如大理石Apollo雕像般俊美的鼻子,她扣动了扳机——

                        “噗”!

                        于亚民脸膛正中央出现了一个血窟窿,宛如毁坏的Apollo石像,他重重摔倒在地,继而滚下土山,一路滚进了山脚下的黄浦江,消失在了汹涌的浊流中。

                        仿佛是除掉了一条附骨多年的死蛆,极度释然的同时,她也感到了巨大的怅然。阴郁的天空开始旋转,在狂风的肆虐下,近乎虚脱的她再也无法坚持。行将倒地之际,一团更大的阴影从背后撑住了她,将她裹入了黑暗而温暖的怀抱中。她顺从地闭上了双眼,冰冷的脸颊滑落了最后一滴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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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  红皇后


                          “我爱她吗?”

                          钟少德扪心自问道。

                          三年前,他就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对于那个名叫顾盈的女孩子,除了肉体上的欲望之外,他是否还有某种特殊的情感?也许有一点吧。否则他也不至于重色轻友,在她面前冷落了自己的老友——墨西哥雪茄。在他三位数的性伙伴中,这已经算是难能可贵的礼遇了……不过话说回来,和烟瘾一样,性欲不也是一种瘾么?说穿了,就连所谓的“爱情”其实也是瘾。烟、性、爱,这三者有一种共性:一旦深陷其中,无不令人难以自拔,欲罢不能。钟少德不想上瘾,尤其是不想在同一个对象身上耗费太多精力,所以,与往常一样,他选择了浅尝辄止。在那个台风天的春风一度后,他就再也没去找过那位密斯顾,对方也没再来找他,直到三年后的今天。

                          转眼之间,已到了1942年的秋天。在这三年间,随着世界大战的进展,上海的形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欧战爆发,法国战败,南京国民政府成立,轴心国联盟建立,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全面进驻租界……如今钟少德的法租界早已名存实亡,公董局的各个部门都已被日伪人员渗透,再往后,就连挂了九十年的金字招牌怕是也要被人摘下来了。近日有传言道,日本人在太平洋战场进展不利,为笼络人心,他们正计划废除上海两大租界的治外法权,将租界“交还”到汪记政府手中。果真如此的话,法租界警务处的日子恐怕是混不下去了。自称“老牌汉奸”的钟少德心里很清楚:此“汉奸”绝非彼“汉奸”,犹如历史上的前汉与后汉,不可同日而语。看来,差不多是该急流勇退了。

                          就在他着手草拟辞呈之际,上头又给他派下了新的任务。不过这次和破案无关,只是命他作为警务处的华方代表,前去参加一个“上海中法协和禁毒大会”,说穿了,其实就是法租界和南市一年一度的鸦片进出口贸易会议。届时,法租界和南市的所有合法毒枭和贩毒庇护者都将到会,包括日本人、青帮、复兴社、特别市政府、南市警局、法租界警务处等等各路人马。刚接到任务时,钟少德着实吃了一惊。作为警务处逍遥派的代表,他几乎从不参加巡捕房外的正式会议。更何况这个“禁毒大会”跟他几乎搭不上关系。虽然和警务处的其他高级巡捕一样,钟少德每年收入的百分七十也是拜鸦片贸易所赐,但这多年来,他在侦探部主管的是重案侦破,而非缉毒和烟税事宜,至多偶尔代庖一两次而已。为什么上头偏偏破天荒地挑他当代表呢?经过一番小小的调查,钟少德总算弄明白了缘由。原来,相中他的并不是法租界上层,而是“禁毒大会”的主办方。似乎是大会主席亲口点了他的名,非要请他亲身赴会,磋商一番不可。自三年前创立以来,“中法禁毒大会”的主席人选一直采取轮值制,每年换一次,由各大势力的头面人物轮流担当。今年轮到了青帮,本来应由顾老头子出任,后据称因偶染风寒,居家休养,临时改由其长女代行职责。这位年轻的长女不是别人,自然只能是和钟少德有过一段缘的顾盈。

                          如今这位顾大小姐早已不再是当年青涩的大学生。似乎也正是从她哥哥的案子结束后开始,她正式拜堂口加入了青帮,帮他父亲打理起了鸦片生意,而且还打理得异乎寻常地好。在她的积极斡旋之下,青帮和复兴社彻底实现了和解,双方约定五五分成,共享日方提供的鸦片生土。不仅如此,凭借大学生的身份,在母校新华大学行将倒闭之际,她及时搜罗了一大批母校理工科的教师和学生,利用知识优势在南市建起了全上海第一家由国人主办的吗啡工厂,注册名号是——“新华综合制药公司”。两年多经营下来,她的公司俨然成了上海滩鸦片界的金字招牌,与虹口大名鼎鼎的宏济善堂一南一北,成并驾齐驱之势。公司不仅盛产优质吗啡和海洛因,还先后研发了多种新型鸦片制剂,比如无需点火,开瓶即吸的阿芙蓉鼻烟、丸状保存,一搓成粉,以急速见效著称的福寿散、用罂粟籽和树胶混合制成的安神口香糖,以及公司的招牌产品,以吗啡、红糖、炼乳为底料,加入十多种高级香料,精心炼制而成,美味远胜太妃糖的特级红丸。形形色色的产品分高中低多个档次,性价比都十分之高,上至达官新贵,下到马路瘪三,几乎满足了全上海所有阶级的瘾君子。作为公司老板的顾盈也因此得到了“南市红皇后”的称号,甚至,某些方面为了表彰她对于大上海繁荣稳定的突出贡献,竟还肉麻地将她奉为了“新上海的和平女神”……总而言之,顾大小姐这三年来的长进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没错,是所有人,也包括钟少德在内。

                          他的密斯顾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钟少德百思不得其解。是她哥哥的案子对她打击太大,让她破罐子破摔了?不可能,一个自暴自弃的女人绝不可能取得如此惊人的成就。还是讲,经过三年前的一番磨难,顾大小姐突然开窍了,彻底认清了时势,从此乘时而发,顺势而动?有此可能。但即便是顺势而动,也犯不着走得那么远吧?对她这般条件优越的女子而言,获取人生成功,过上幸福生活的途径何其之多!又何必冒天之大不韪,做这火中取栗一般的险恶事业?莫非……是因为仇恨?于亚民团伙虽然早已覆灭,但上海的P党还有很多。难道说,她是想借助日本人的力量,继续报复害死她亲人的政治团体?然而,事实很可能正相反。据不尽可靠的内线消息,为了扩大公司的经营规模,吸收更多的货源,顾盈竟然跟P党接上了线!听说就在半年前,后者的第一批鸦片通过黄浦江水路,悄然输进了前者的吗啡工厂。此后双方财路大开,合作甚欢。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一系列交易竟还得到了日方的默许!唉,魔都的事情真让人越来越看不懂了,即便是久经洋场的老鬼如钟少德,也难免弹落了一回眼睛。难道说,这就是官方成天标榜的“和平”?也的确,41年底日军占领公共租界,最后一股抗日势力宣告瓦解,从那时起,大上海就已经恢复了实际意义上的和平。是啊,和平,一切都是为了和平,为了这个最伟大最崇高的目的,一切私人和小团体之间的恩怨都可以放在一边,哪怕是不共戴天的血仇……仔细想来,生产鸦片的罂粟花,她的花语不也正是“和平”么?哼哼,好得很,和平的大东亚,和平的新上海,和平的吗啡女神,果真是和平得不能再和平了!

                          带着七分好奇和三分烦懑,钟少德准时参加了第三届“上海中法协和禁毒大会”。在会上,他见到了那位久违的红皇后,在黑白两道一干大亨的簇拥下,一袭赤色旗袍的她坐上了会议桌的头把交椅,真有如一朵尊贵而糜艳的恶之花。

                          会开得异常顺利,下午一点开始,五点结束,效率奇高,连晚宴也省去了。与会众人各有收获,即便不是皆大欢喜,也都算是满意而归了。正当钟少德也准备打道回府之际,两个人高马大,估计在一米九以上的保镖拦住了他的去路,客客气气将他请进了一间私密的偏厅。在那里,本次大会的主席正虚位以待,她正用一只黑漆烟嘴吸着一支烟,姿态高贵、优雅,而且妩媚。

                          “钟督察,谢谢。”她悠然吐出一口白烟,同时开了金口。

                          “不客气,我没怎么帮你。”钟少德道,他闻到了一股白面的味道。他记得,在刚才的会议上,自己似乎有意无意地帮衬了对方两句。事实证明,这完全是多此一举。如今的她早已有如马基雅维里笔下的君王,兼具狐狸的狡诈和狮子的威猛,比起会上一干老甲鱼来毫不逊色,大有青出于蓝之势,确实不负红皇后之名。她早就不是当年那位需要他搭救,需要他呵护,需要他指点的可怜巴巴的小公主了。

                          “你误会了,”顾盈微笑道,“我指的不是今天,而是当年。”

                          “别客气,你早就谢过我了,用你的身体。”以钟少德平日的做派,自然免不了打棚一句。然而今天,望着对方脸上厚如积雪的脂粉,以及早已埋葬在雪地里的小圆鼻子,他仿佛丧失了调笑的热情。实际上,他并未答话。

                          “三年前,你为我揭开了真相,”对方继续道,“不止是一个案子的真相,而是许许多多的真相。凭借这个契机,我第一次认识到了真实的自己,也认识到了真正的世界。”

                          “哦,是么?”钟少德不禁有些愕然,他相信自己没那么伟大。

                          “嗯,是的。”对方很肯定地点头道,“经过那次事件,我渐渐悟出了一条真理。你,我,还有我们生活的大千世界,所有这一切都是相通的,都有着共同的本质。”

                          “什么本质?”

                          宛如拈花微笑的天女,顾盈轻启朱唇,吐出了一个字眼——

                          “瘾。”

                          “什么?”钟少德仿佛没听清楚。

                          “瘾,鸦片瘾的瘾。”

                          “不明白。”乍一听,这确实让人莫明其妙。

                          “所谓的瘾,无非是一种重复的冲动。你想啊,小到人的习惯嗜好,大到宇宙天体的运行,难道不都是由重复的冲动所驱使的吗?从本质上来看,和抽鸦片的瘾又有什么差别呢?所有的自然规律、社会规律,还有人生法则,其实无非都是某种瘾。”

                          不知为何,钟少德渐渐有了一种现世报的感觉。

                          “所有的重复冲动都是一样的。”红皇后继续着她的说理,“冲动得到释放前总是苦闷而焦躁的,而一旦得到释放,就会转入满足与宁静,获得一种新的平衡。不久之后,平衡会再度被打破,新的冲动又会产生,迫使你去寻求释放。如此周而复始,循环不已,这就是形而上的瘾,普遍存在于一切时间和空间当中。”

                          “我承认,你讲得没错。”钟少德被迫赞同道,与此同时,他也找到了对方理论中的一个瑕疵,“但是密斯顾,我想你忽略了一点,那就是人。人是万物的灵长。人虽然也有瘾,但与低级生物和无机物不同,人是有理智的,可以有意识地助长和克制自己身上的瘾,在不同的瘾,或者说,习惯之间进行取舍,达到趋利避害的目的。”

                          “是的。但你有没有想过,取舍的标准是什么?对我们来讲,什么是利,什么又是害?这难道不也是由瘾来决定的吗?钟督察,你怎么知道渴求生存和繁衍就不是一种瘾了呢?在我看来,这也许就是一切生命最深最大的一种瘾,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枷锁,是对我们每个人最深重的奴役。”对方愀然蹙眉道。

                          “这么讲倒也没错,只是……”沉吟片刻,钟少德继续道,“……只是活着也挺快乐的,不是么?至少在大多数情况下都还算快乐,否则全世界人早就自杀光了,难道不是么?就算是被瘾奴役,我想,这也是一种快乐的瘾、快乐的奴役。”

                          “钟督察,你终于讲到点子上了!”顾盈柳眉舒展,笑得宛若天使,“呵呵,所以说,最重要的就是快乐!简单来讲,就是要让人的瘾得到尽可能大的满足,去除那些难以满足的瘾、让你白费力气的瘾、像假钞票一样的坏瘾。也正是为了这个目的,我才走上了今天的道路。”

                          直到这一刻钟少德才发觉,自己从一开始就落入了对方的逻辑圈套。

                          “钟督察,我们生活的这个世道实在是太拥挤、太局促、太艰难了!”顾盈悲叹道,“主义、民族、理想、爱情,还有正义,这一大堆东西看起来很光鲜、很漂亮,其实全都太奢侈、太虚假,只会被骗子利用,拿来骗傻子,让他们白白浪费本就少得可怜的时间、精力、还有热情。你知道,我过去也曾受过骗,被骗得很深。所以,现在我想要帮助尽可能多的人,为他们提供一条捷径,引导他们绕过种种不必要的障碍,直达极乐的核心。不分种族、不分性别、不分贫富,不分尊卑,让所有人都沉浸在快乐的海洋中,这就是我全力想要达成的目标,是我的理想,呵呵,也算是我目前最大的瘾吧!”

                          是啊,眼前这个女人没开玩笑。只要一剂高质量的鸦片下去,不管是什么主义、民族、正义,甚至对于财富和异性的追求,都会在瞬间化作浮云,沦为虚无缥缈、可有可无的存在。这就是红丸皇后的真理,同时也未尝不是人生的真相,至少也是众多真相中虽不太受欢迎,却令人难以忽视的一种。

                          想到这里,钟少德终于发出了一声长叹……

                          “钟督察,我知道,三年前,也不晓得是不是为了破案,呵呵,你几乎把我查了个底朝天……”伴随着Heroin的烟雾,对方的仙音悠悠飘来,“……可有一件事情,我打赌你肯定是没查到。其实,我也是最近才晓得的。前段时间,我爸爸决定退到后台,把帮里的生意交到了我手里,同时,他也告诉了我一件事情,一件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你们都知道,我爸爸戒掉了鸦片,可没几个人知道,我妈妈也抽过鸦片,就在我出生前。听爸爸讲,生我哥哥的时候,妈妈难产大出血,落下了阴雨天全身关节痛的病根。当时家里还不富裕,请不起娘姨,为了镇痛和抚养我哥哥,妈妈她学会了抽鸦片。后来家庭条件一天天好了起来,妈妈又怀上我。听帮她做检查的西医讲,鸦片瘾有很高的几率会在母婴间传染,抽鸦片成瘾的产妇很可能会生下天生有鸦片瘾的婴儿。妈妈很害怕,她开始戒烟。虽然很痛苦,但在怀孕六个月的时候,她还是成功戒掉了鸦片。后来我生了下来,我妈妈还是不放心,总怕我天生带瘾。所以她一直对我很严厉,不但不让我沾一点鸦片,就连一般小朋友的坏习惯也不准我有,比如吸吸手指啊,吃很多糖啊。她从没喂过我她本人的奶,她怕血液里的鸦片通过奶水传给我。她甚至都很少抱我,大概是怕皮肤接触传染吧?呵呵,想来也真讽刺,要是妈妈泉下有知的话,看到今天的我,真不晓得她会作何感想。”

                          “你是想告诉我,你之所以会成为今天的你,其实早在出生前就注定了,是一种宿命?”说话间,钟少德禁不住将手伸进衣袋,掏出了他的墨西哥雪茄。

                          “不,宿命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爱不爱你的生活,你想不想要她,只要答案是肯定的,那么一切都无所谓了。”蓦然间,对方绽放出罂粟花般的笑容。

                          钟少德没有答话,只是点燃了他的雪茄。他如今的心情已近乎当年站在小土山上的顾盈:倦怠的同情,颓废的怜悯,以及那么一点点,有如鸡肋般寡淡无味的厌弃。他明白,这是他应得的小小报应。

                          “钟督察,当年看起来很纯洁的向导女郎已经不在了,”红皇后飘飘然来到他身边,“但有些东西却始终没变。怎么样,钟少德,现在你还想要吗?”

                          “不。”给出答复的同时,他吐出了一个大而完整的烟圈,那是一个句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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