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的“背”字，从文革开始。我哥是“初六六”。文革一开始，就是红卫兵的小头目。领一小队，抄自己家。我爸也是牛人，牛在读书，牛在写诗，看见红袖章，武装带，双截棍，也两腿发软，不敢吭声。眼睁睁看着我哥把他的毕生宝，一书架的书全抄走，一把火，烧光光。我爸老泪纵横。我那会是“小三（小学三年级），亲眼见我哥的雄伟，亲眼见我爸的草鸡。耄主席万岁不万岁？一人生一人，生得高兴被生得伟大，招谁惹谁？我哥烧完我爸的宝就扬长而去，出家革命了。老一代的很多无产阶级革命家好多都这样。
我哥，在我妈肚子里孕育的时候，爸失业，爸妈心情都不好。我哥是在我妈的肚子里聆听“站起来了”，以至于我哥长大后的脑子不怎么管用。读书一般，打乒乓冠军。浑身肌肉玩链枷，牛眼一瞪吓死人。在家属院罩着我，让我想说谁说谁，自由胡说。我天天高兴。
我哥住校，时不时回回家属院探听点家里虚实。问一问有没有人敢欺负我，爸妈念叨不念叨他。一九六七年底吧，耄主席一挥手，上千万的中学生就呼啦啦到广阔天地，男女搭配。当年的荷尔蒙青年，大多数还是能管得住自己的下三路。我哥下乡，没女的和他搭配。他俩哥们结了一组，下乡到了陕西南郑。我姐是个乖乖女，也下乡到了陕西合阳。我哥不满十八，我姐不到十六，都是娘身上的肉。一家分三摊，造孽啊。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十几亿的中国“摊“。有的家，分八摊。五十年前中国农村是个什么样的生产水平生产力，多麼落后多麼黑，中国八0后大概不知道，九0后完全不能想象。这么崛起这么厉害的国，曾经那麼穷？“贫穷，是一切罪恶的起源”。这话，高尔基说的吧？拼死拼活挣不来一口饭。没有耄主席，知识青年就不会从文明走向原始。
我哥不种田了，不插秧了，不拉粪了。铁道游击队。凭身手扒火车呀不敢炸桥梁，弄点东西换钱花呀。虽说我哥身手不错，但也有被活捉的时候。党和政府活捉了也不想管饭，打个鼻青脸肿，通知家里领人。在我记忆里，不止一次，大黑早晨，我还没起来，妈妈就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给自己的大儿子洗伤口。是谁带来了远山的呼唤？是谁让还没有成年的孩子到乡下受罪？我不是说我哥一点问题没有，但外因对孵蛋有相当大的作用。我的妈妈，用她的坚韧，照顾着我爸，养着（我妈的工资比我爸的退休金多）三个儿女。
我还算争气，在学校是好学生；在家里为母分忧。家家都有没完的忧。我姐也好，不让妈操心。在农村受苦，不给妈说。我们家，就靠我们仨。
时间荏苒到了一九七三年，高考上大学。我哥“浪子回头金不换”，开始背马列耄艾。从“马克思主义的千头万绪”到“否定之否定”。从辩证到胡说。萝卜变大头菜，精神变馒头，妹妹坐船头。背了个遍，然后跟张铁生同志同时走进考场。九月吧？白卷英雄横空出世。我哥打坐在黑房（我去过，真黑，烟熏黑）。等大学录取通知。等成了精神病。寒冬腊月穿个白衬衫，居然从火车站走回了家（十六里）。全家被吓傻。一人当兵，全家光荣；一人精神病，全家都发疯。后来我一人从西安赴南郑调查，为我哥；为血浓于水。后来我妈为把我哥的户口从乡下弄回西安，写了三年申诉。再后来我哥回了西安，继续精神。在精神病院住两年，出来一年。再住一年，出来两年。我也陪着我哥住过一星期的精神病院。早上起来，陌生人和你我手：你好，瓦西里。中午有被生产队长糟蹋疯的美女跳“北风那个吹A”。时不时传来电击活人的鬼哭狼嚎。
后来七七高考，我以我们家属院的最好成绩出家到外地上大学了，算是给悲伤的母亲挣了点面子。我们家属院的很多叔叔阿姨都给我妈帮过忙。一个母亲，终生养着我哥。每个月给我25块钱上大学（我妈给我说，她高兴）。在我大学的最后一年，妈还托人给我买计算器，买砖头块录音机。我能做的，就是把母亲的恩情变成努力学习的动力。每次回西安，我也给我哥讲点做人的道理。因为我救过他的命，精神病哥只听我的话。问题是，我不能总是在妈妈的身边。我在，家里就风平浪静。我一走，我哥就跟妈捣乱，要钱，要媳妇。当妈的，有什么办法呢？我哥还娶过两房媳妇（娶一回花一回大钱），都离了。九年前回国，我哥还说有三个女的同时追他让他脱不了身。他给人家吹，说他有美国弟。还叫我去帮他，说人家说他吹牛。我说，美国是个屁，人家见了你弟，你还能有戏？我哥一沉思，兄弟说得对。转过身去唱他的保留歌：老子英雄儿好汉（顿），老子反动儿混蛋（悠扬），。。。
我妈最高兴的事，就是看我和我哥下象棋。我哥说他“程咬金的三板斧，砍翻家属院无敌手，但十几年没有赢过我一盘。一个妈生的，我妈老觉得对不起我哥。虽然也经常跟我哥说气话，但我知道我妈在以她最大的母爱，在疼她带到这世上受罪的可怜的儿子。我在美国工作以后给我妈的钱，她都舍不得花。她坚持生命的信念，不把她可怜的大儿子，留给我和我姐。一家人血缘连着的爱，绵绵悠长。虽说我哥混蛋，但有难，有病。全家争着多承担。而承担最多的，是我妈。
我哥五年前就走了，我去医院看他。他已经不认识我了。一个女人，养一辈子的儿子，养到儿子走在自己的前边。这是善良坚韧的极限了吧？我哥在他走以前的一年里，好像也人性复苏，帮我妈端茶倒水，晚上伺候母亲洗脚，伺候母亲上床睡觉。精神病？也还有人性。
看着差不多五十多年前的全家福，那时我还戴着个小白兔帽，三十八岁的妈真漂亮。一九六一年。五十多年里，嫁的男人不管事，养个儿子精神病。精神变物质，物质精神病。我想象不出来妈妈这五十年是怎麼过的。我离家四十年，离国家三十年了。漫漫长夜，我睡不着，看长空，天空散落一些星。我想起小时候妈妈教我的一首歌：小猪小猪胖嘟嘟，吃饱就睡呼噜噜，叫他起来他不愿意，张嘴就是不不不。我祈福母亲在天国好好歇息，人生活路走得太累了。
五口之家，只剩两个人了。五年前我离开妈妈的时候，曾拉过妈妈的手，手和胳膊都几乎没了弹性。我给妈说，好好生活，过三年我回来看你。我知道妈妈天天在数着指头过日子：孩子何日归。两年前，我被急救四次，对母亲的承诺也没做到。我愧疚，我痛。现在，母亲和我阴阳两隔了。我孤独，我难过，我没人说话。最疼我的人走了。我再也不是宝，“世上只有妈妈好”。我是孤魂野鬼了，也不打算回没有祖的厉害国了。
留点文字，算作对母亲永远纪念。我就想哭。
4/25/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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