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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载-浩劫逃生记(一)

                   浩 劫 逃 生 記
               Hao   Jie    Tao  Sheng  Ji
                    曾庆斯



                      前言

    這本書所寫的,是我於20世紀中後期在中國的真實經歷。
    我生於1936年,父親是醫生,母親是助産士。他們畢生兢兢業業,救死扶傷,醫德醫品在服務過的地區留下了良好口碑。我自幼耳濡目染,立志獻身醫學事業。1954年我考上北京(大學)醫學院醫療系,畢業後,作為師資留校進修一年,1960年分配到昆明醫學院當助教。那時正值所謂“三年自然災害”大饑荒,物質條件極其惡劣,作爲醫學院的教師,仍然免不了餓到營養不良性水腫。但我仍然滿腔熱情地投入工作,作出成績,獲得好評。我性格內向,不善交際,但對人友善,與同事和睦相處。我對政治不感興趣,不入團入黨,被認為是“重專輕紅”的落後份子。
    “文化大革命”期間,我因宗教信仰、海外關係,及“重專輕紅”的背景,橫遭迫害,受到自上而下組織的、全學院範圍的大字報圍攻,批鬥抄家,隨後更被勒令“只許規規矩矩,不准亂說亂動”——這種對所謂“階級敵人”的指令。在極度精神壓力下,我被迫鋌而走險,溜回廣州老家兩次逃港,均被抓回。當時廣東逃港司空見慣,我假報姓名地址,在人滿為患的收容所裡,飽受饑餓、疾病折磨,更日夜提心吊膽怕暴露身份被押解回昆明。幸得家人親友大力營救,得以矇混過關。由於我在廣州是外來人口,面對一波波的查戶口,掃“盲流”,家人親友愛莫能助,逼得我東躲西藏。1968年是“文化大革命”最瘋狂的一年,兩派武鬥白熱化,“清理階級隊伍”濫打濫殺。這時昆明醫學院以軍宣隊為首的“革命委員會”派出打手到廣州抓我,在緊急關頭,我拼死一搏逃往越南北方,在農村及山區流亡達七年之久。我無親無故,不懂越語,不但要為每天食宿發愁,更要日夜提防越南公安,吃百家飯,夜宿山野是常事,多次經歷九死一生的險境。幸得華人同胞同情照顧,多方掩護,化解重重困難,我亦盡力為他們治病服務,彼此建立了魚水般的深厚情誼。1975年,在友人建議和幫助下,我向越南當局申請暫時居留。期間曾兩次被要求將申請暫時居留改為“入越南籍”,我沒有改,最後申請沒獲批准,被遣送回國。輾轉經歷幾個收容所,我回到昆明醫學院,經過一段時間勞動和審查,恢復工作,但仍然處於“內部控制”狀態。
    其時,家人在美國申請我移民獲准。但我申請護照被諸多阻難,足足拖延了三年,幾經曲折和努力,終於於1983年底得以移居美國。從此不會因宗教信仰受迫害,不會被意識形態所扭曲,多好!一切從頭開始,我和妻子經過二三年打拼,重新投入我們所喜愛的醫學事業。我通過醫師考試(ECFMG)後,參加醫學研究及實驗室工作,曾取得兩項美國專利。我對中醫素来感興趣,其後再考取中醫針灸執照,分出一半時間自己開診所,結合中西醫知識指導臨床實践,覺得很有意思。72歲全面退休。
    回想那曠古浩劫年代,無數同胞慘遭荼毒,千萬家庭都有不堪回首的傷心史,隨着歲月流逝及被刻意掩飾而逐漸被淡忘。為了不讓歷史流失,不少過來人陸續寫出回憶錄,讓年青一代瞭解歷史真相,領悟國家民族悲劇的根源,為制止災難重演作出努力。
    我只是一介平民,我的遭遇比起數以百萬計含恨九泉的亡靈,可說是微不足道。但我想:滔滔江河,源於水滴,我有必要把經歷寫下來,并希望有更多人寫出真實往事,為歷史提供活的見證。
    我缺乏文學才能,只會照事直敘,幸得親友鼓勵幫助,勉力寫成這本小書。書中涉及的一些人,不便用真名。往事的一些細節及時間,記憶難免有錯漏。不當之處,誠請讀者包涵指正。 

               目  錄
         
    我的家世                                

    禍從天降——“文化大革命”             

    背水一戰逃港                          

    越北逃亡歲月                         

    重返祖國                             

    移民來美,開始新的篇章                


                我的家世

                   家庭出身

    我的家鄉在廣東省興寧縣(後改爲市)。興寧地處粵東,鄰近福建、江西,山多田少,交通不便。居民主要爲客家,是自晉朝起不同時期從中原南遷的漢人,以刻苦耐勞著稱。爲求發展和出路,很重視教育,所以説興寧有“三多”:教師多,醫師多,軍官多。1949年以前,幾乎每個區、鎮都有中學;僅興寧縣城鎮,大學醫學院畢業的醫師就有十多位;全縣出過不少師、軍級軍官。平民百姓大批出外謀生,多到廣州、上海;近的到江西,福建,遠的到東南亞等地。
    我們曾姓在興寧縣不算大族,我祖父不是有權勢的人,但有一定名氣,擔任縣商會的常務幹事。他熱心公益,為地方做過不少善事。
    那年代,窮人家的孩子難得受教育。我祖父聯絡本族鄉紳,創建了新式小學徳新學校,學費低廉,窮家孩子還有減免。教師都是有真才實學的人,教學質量高,在縣內頗有名氣,所以直到現在仍然保留“德新學校”的名稱,常有國內外校友捐款支持。我的伯父、父親,及一位當中學老師的堂叔,都爲德新學校傾注了不少心血,伯父曾擔任校長多年。
    1930年代,興寧還沒有醫院,人們看病找私人西醫或中醫,或民間中草醫。祖父聯絡縣裡有名人士,取得政府支持,於1938年興建了興寧縣民衆醫院,以西醫爲主,兼有中醫,為平民百姓廉價治病。從發起、籌資、規劃、選址到動工興建,祖父都親力親為,後期並得到我父親的大力協助。記得祖父說過,當時選址在寧江對岸,他幾次走過搖搖晃晃的兩塊木板的小橋,還真害怕掉下河去。
    每年青黃不接的“四月荒”,是窮苦農民的難關。商人圖利,在收穫季節低價收購糧食,四月荒高價賣出。祖父有見及此,聯絡縣裏熱心人士,建立“惠繼義倉”,祖父被委任爲主任。惠繼義倉將收穫季節買入的穀物,儲存至四月荒時平價賣出;又於每天中午設施粥站,赈濟災民,獲得廣泛的好評和擁戴。
    1940年冬,日寇攻到離興寧城百里外的“猴子棟”地方,中國軍民奮勇抵抗,戰役非常慘烈,最後反敗爲勝。一支抗日軍隊借駐惠繼義倉倉庫,裝備簡陋,衣被單薄,夜裏凍得直呻吟。我祖父囑咐倉庫管理員,把破舊待修的蔴袋借給那些兵士禦寒。部隊調動時,那些兵士央求把蔴袋留給他們。由於是公物,我祖父聯同另一位鄉紳,出錢買下那批蔴袋,贈送給那些士兵。
                     
    祖父留下的唯一照片,自台灣三叔處得來,聖誕樹飾是三叔加上去的

    祖父是虔誠的天主教徒,性格善良,整天笑容滿面,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發脾氣,大不了只是喃喃抱怨一陣。他同情窮苦人家,樂善好施,爲我們立下表率。他愛我們,經常關心我們。一次我找到他,興高采烈地對他說:“啊!阿公,你倒楣了,倒楣了,又給我考了第一,你又要給我兩塊錢了。”他不以爲忤,反而覺得童言天真,高興得逢人便說。
    祖父重視子女教育。我父親高中畢業後,祖父希望他讀醫,說可以幫助很多人。在教會推薦下,我父親考進上海震旦大學醫學院(上海第二醫學院前身)。震旦大學是一個由法國人主辦的大學,用法語教學,醫學院按法國規制讀七年。父親畢業後在著名的上海廣慈醫院做醫生。
    父親讀大學時,通過親友介紹,認識了我母親并結婚。我外公的家在山區,我母親小學畢業成績考第一,由於當地重男輕女傳統習俗,外祖父不想讓她到鎮上繼續讀中學。但我母親知道,只要她能讀上第一年,並且成績優秀,外祖父母就有可能讓她讀下去,於是她預先兩年就結伴去茶山採茶積錢。同伴在茶山分散各處,自己孤伶伶一個人,聽見風吹草動都會疑神疑鬼,突然的響聲還會嚇得她驚叫。她終於積夠錢,考上中學自行交了第一學期學費,期終考試又是第一。外祖父母見她志氣可嘉,就繼續供她讀到初中畢業。畢業後不久,兩家為我父母籌備婚禮,母親與父親商量,與其將錢花在婚禮上,不如央求我祖父將錢省給她,隨夫去上海,入讀助産學校,學得一技之長。我祖父是很開明的人,居然完全同意,並且通告諸親友。由於我祖父在當地有名氣,婚禮開支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夠不夠三年學費不得而知,不管怎樣,我母親得如願讀到畢業。隨後在上海母心醫院當助産士。
    1937年8月13日,日本侵略軍進攻上海,父親帶著腹中懷著弟弟的母親,和一歲半的我,逃難回到家鄉興寧縣。父親先是開診所,母親任助手。不久,父親被聘爲縣民衆醫院首任院長,母親當助産士。
    兩年後,醫院各方面基本上了軌道,我父親不想在行政工作上花很多時間,於是和母親一起辭去醫院職務,自己重新開診所,在興寧頗有名氣。
    父親不善逢迎,交往的多是知識分子和平民百姓。他也像我祖父一樣,特別照顧貧困病人,我曾幾次聽他說過:“同是一塊錢,對富人沒什麽,對窮人可不容易啊!” 父親做事,按部就班、不疾不徐。母親的理念跟父親一致,但較急性,說做就做,敢於承當。她常常笑父親“屁股打三棍還放不出一個屁來”。
    那年代是抗戰艱難時期,我留下的印象,一是走警報躲避日本飛機轟炸;一是看見一波一波的難民潮——從潮汕等地逃來的難民;再有是我們自己逃難:1940年日寇攻到離興寧城百里外,父母領著我們逃避到山區的外婆家,我和弟弟坐竹籮,一人一頭,請人挑著去。在崎岖的山徑上,望着深深的山溝,心裏直發怵。後來日寇進攻被擊退,我們又回到城裏。
    父親不參與政治,但富於正義感,他痛恨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聯同一批志同道合的知識分子,創辦了《天下報》,被推舉為社長。主筆撰寫時事述評的是我同祖屋的堂叔,後來担任遷臺灣國民黨中央日報總編輯的曾憲宦。《天下報》與縣裏其它報紙一道宣揚鼓舞抗日,在知識分子圈中影響不小。抗戰勝利後,繼續發表持平言論,針砭時弊,曾被中共地下工作者誤認為是“黨的地下刊物”。內戰興起後,父親和有關人員感到繼續辦下去有很多困難,才決定停刊。

                    我的童年

    我六歲(1942年)上小學。城裏怕日本飛機轟炸,我和二弟是在鄉間祖屋附近的德新學校上的。
    1945年抗戰勝利,我九歲。當時我們住在鄉下,一天夜裏,突然有人狂敲祖屋大門,大聲叫嚷,屋裏的人都被嚇著,後來才聽清楚是“日本投降了!”全屋男女老少一百多人立即沸騰起來,大喊大叫,敲臉盆敲水桶,隨後找出的鑼鼓也幾乎敲破了。有人馬上趕到兩里外的洋里搶購鞭炮,有人跑進城去打聽消息和搶購報紙號外。
    以後,我們轉到城裏繼續上學。那時興寧縣城新成立一所小學:“福育小學”,是閩南商人在興寧的福建同鄉會創立的,招收他們的子弟及當地學生,經費充足,學費也較貴。師資有福建來的,也有具備師範學歷的當地人。上課用普通話——當時叫“國語”,而不是用當地的客家話。學生統一穿淺藍色制服。老師引導學生與社會接觸,如參觀電話局,發電廠,織造厰,小型蔬果農場;以及舉辦文藝表演。這些創舉有別於其它學校,社會反響良好,興寧縣比較有錢的家庭,包括多數醫生,都把子女送到那學校去。我和二弟及大妹都先後在那裏就讀。

     
    我兩歲和二弟一歲時的合照。我們所有的照片在“文化大革命”時都被抄家毀去,這張是姑姑保存下來翻照的

    福育小學對我影響很大,特別是鄧治馨校長,他身材高挑,文靜慈祥,學識淵博,是全校老師的表率,也深受學生家長的敬重。他鼓勵我們多看課外書,在他引導下,我從一個整天愛玩的小孩,轉變爲既愛玩也喜歡讀書的好學生。鄧校長教我訂兒童雜誌,第一次是他幫我寫好訂單,我去郵局訂,我的頭剛剛高出櫃台。以後我就自己接續訂了當時幾乎全國的兒童雜誌:《福幼報》,《兒童世界》,《新兒童世界》,《兒童故事》,《中華少年》,以及杭州的《中國少年兒童時報》,香港的《新兒童》。學校買了一套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新小學文庫》,一共二百本。鄧校長看我喜歡讀,還沒有編好書目便先讓我借。爸爸知道了,便說也可以給我買一套,因為弟妹們都可以讀。但要我自己去郵局訂(爸爸從小就鼓勵我獨立行事),不久書寄來了,鄧校長也為我高興。我每次放學回家,都先到書店看看,那時在我父親診所的那條街就有四家書店,看到有好的書,就回家央求父母給錢買下。
    鄧校長告訴我們,抗戰時他作過宣傳員,到前線宣傳鼓舞抗日,有幾次遭日本兵追趕,子彈擦身飛過,炸彈近處爆炸。聽得我們肅然起敬,在幼小心靈裡,覺得鄧校長是個抗日英雄。
    福育小學發展很快,我畢業後不久,就在原址重新蓋了很漂亮的兩層樓校舍。可惜一年後就“解放”了,校董事們在他們家鄉被劃爲地主或資本家,受到徹底清算。學校經費無以爲繼,唯有倉促結束,發不出遣散費,教師回去的旅費都成問題。老師們不得已,組織了一場告別表演晚會,向學生家長募捐,不料被新政府的有關部門指控爲“詐財”,落得狼狽離開興寧。福育小學猶如曇花一現,消失於無形,令人惋惜不已。後來我偶然機會聽到:鄧校長回去後,因抗戰時作過國民黨宣傳員的“罪名”,受到整肅,不知所終,令人不勝唏噓和懷念。

                      宗教浸潤

    我祖父是虔誠的天主教徒,他大力協助教會,選址郊區興建了興寧天主教堂,棣屬嘉應(梅州)教區。堂區佔地很大,除了可容幾百人的教堂外,還有節慶日接待各地教友的宿舍和大飯廳,以及一個大花園,教堂後面是“聖山”——教堂墓園。我記得的神父有兩位,一位是馬來(西)亞華人,姓歐,除了拉丁文,英文也很流利;另一位是鄰縣人,姓廖,拉丁文、英文也很棒,曾譯過幾本書出版。附屬女修院有二位美國修女,協助傳教及教小孩學教理。我們喜歡聽聖經故事,輪流做輔祭員,參加各種活動,其中一項是“做好事”:聽父母老師的話,幫做家務,幫助他人等。每做一次,就剪一小截禾桿放入火柴盒,每週交給修女。那些禾稈集中起來作為聖誕節佈景耶穌聖嬰馬槽的鋪墊。修院有一個小圖書館,常從香港購進書籍,我很喜歡去借故事書來讀,新書一到,我總是第一個讀者。中共建政後,神父被捉去勞改,歐神父及本教區的有些神父死於勞改營,美國修女被驅逐出境,教堂被沒收作區政府辦公地。
    我母親原來隨家庭信奉佛教,和父親結婚後,漸漸認識了天主教。但她不是夫唱婦隨盲目跟著信,而是看了不少書籍,與佛教及其它宗教作研究比較,最後才轉信天主教。正因爲如此,她的信仰非常堅定,多年後共産政權的宗教事務處找她談話時,她敢與他們公開辯論,互相引用科學和天文地理知識。對方理屈詞窮,只好說:你陳XX思想真頑固呀!1950年代當局掃蕩宗教,她有幾次被宗教事務處“請”去學習。文化大革命期間,她兩次被拉去石室(廣州的大教堂)批鬥。母親懷第七胎時,向天父許願:“感謝天主,我已有兩個兒子,四個女兒,這第七個要獻給天主。如果天主願意,男的就讓他當神父,女的當修女”。第七個是男孩,後來三弟慶導通過自己的認知,努力,挫折,堅定,果然成了一個好神父。
    在母親及神父的引導下,我讀了《科學家的宗教觀》,《科學與宗教》等書籍。前者指出,百分之九十的大科學家如牛頓、巴斯德、居里夫人、愛因斯坦等都有明確的宗教信仰。後者談了大自然的種種奇妙:宇宙,地球,特別是生物的奧秘,井然有序的運行規律,如果沒有一個超自然的力量在設計、管理,就像一隻小貓說大廳的音樂報時鐘是“自然就有的”一樣無稽。後來我讀醫學,深入瞭解人體及生物的奇妙,例如,比起眼睛的功能和調節機制,哪怕最精密巧妙的照相機,也不過是笨拙的小孩玩具;最簡單的一個病毒,以它的基因組成和自我複制 就比最複雜的航天器械還要高明千百倍。種種事實令我信服神的偉大,儘管就像小貓沒法理解人的思維,人也沒法完全認識神的奧秘一樣。
    由於父母、祖父母敬天愛人,扶貧濟困的表率,也由於我自己在成長過程中的思考體會,宗教信仰逐漸深入我心。我很慶幸和感謝父母和祖父母引導我確立了宗教信仰,使我以後遭遇到難以想像的困難時,在絕望中看到希望,並且出現一次又一次的奇蹟。


                  “解放了”!

    我上初中一年級不久,共産黨來了。剛“解放”,看見男女解放軍在街頭宣傳表演,扭秧歌,打腰鼓,和老百姓有說有笑,跟國民黨警察那種暮氣和霸氣大不相同,我覺得很新鮮,在幼小的心靈裡産生了好感。學校上課以後,氣氛也很活躍。學生會競選主席,各競選團隊演說,表演,貼標語,很熱鬧,覺得真是民主。我還讀了不少新書,如《小二黑結婚》,《李家莊的變遷》,《李有才板話》,《社會發展簡史》,《長征故事》等等。總之,那時我心目中,一切都是新鮮的,前進的,充滿活力。
    但氣氛很快發生變化。不到一年時間,先是“鎮壓反革命”運動迅猛開展,沒隔幾天就看見綁著人去槍斃,一個同學的叔父被槍斃了,原來的中學校長也被槍斃了。有一次,學校集隊去看宣判一個家族反革命集團“武軍”,被押上台的二十五人全遭槍斃,其中幾個看起來還是小孩,名單上寫的都是18歲,罪名只有四個字:“包庇武軍”。接著,每天中午放學吃午飯的時候,都會見到在縣人民政府左側的監獄門口,押一批人上車,拉到各鄉鎮去槍斃。我的伯父早年從廣州警官學校畢業,後來被任命爲興寧縣警察局長,做了兩年,覺得與自己的志趣不合,辭職轉去當德新學校校長。那時也被捉去,判刑四年。一個國民黨時代的警察局長只判刑四年,算是異數。不過那時見到天天殺多少人,已把我祖父及家人嚇得半死。
    我剛萌芽的新鮮和興奮感覺漸漸消失,開始覺得可怕。

                  土地改革

    緊接着,1950年冬,興寧開始土地改革。初時,我們在老師帶領下,懷著莫大的興趣學習“土改法”,下鄉到山區去宣傳。那時山區還不大寧靜,政府發給帶隊老師一支手槍,但是我們還是熱情地挨家逐戶解釋土改法,組織歌舞表演,發動貧苦農民參加土改。隨後發現不少老師情緒低沉,說是家裏被劃了地主富農,要退賠很多錢。那時政府號召購買“勝利折實公債”,實際上是分派到各人頭上一定數額,從薪資中按月扣除。我們發現很多老師都愁眉苦臉。
    我家被評爲自由職業兼小土地出租者,因爲父母親都是醫務人員,只有祖傳的很少一點田,土改後把田獻給政府,沒有受到直接衝擊。但我祖父被定爲“工商業兼地主”,其實他已七十多歲,既沒有工商業,也沒有多少田地了。他被拉回鄉下鬥過幾次,可能因爲人緣好,沒有受到太大折磨,但是要退賠。我祖父家裡能用的東西都被抄去一空,還一次一次來要錢,實際是看在我父親份上,由我父親拿出,最後我父母把新建的三層樓房賣掉,才算沒有再來。那樓房是我父母辛苦積累了十多年的錢建成的,正準備搬過去,樓下作診所,樓上當住家。不料一下子就成了泡影,父母傷心得直掉淚。
    土改後农民分得了地主的土地和財物,曾經高興過一陣。但很快地政府號召“合作化”,把土地收回“集體所有”,組成“生產合作社”進行集體勞動。接著又實行“糧食(及其它產物)統購統銷”,農民交了“公糧”還要交“餘量”,所剩無幾,全國開始出現蕭條。最後更強迫農民加入“人民公社”,“大躍進”,種“高產田”,直接導致連續三年大饑荒,餓死幾千萬人。這是後話。
    1952年春,上頭(後來知道,是毛澤東及中南局書記陶鑄)指斥廣東土改“右傾”,“殺反革命太少”,指令“村村都要見紅(殺人)”(見《梅州文史》第十六辑,2003年),另派南下幹部來“補課”,大批當年出生入死打游擊的當地幹部,都被說成是“地方主義份子”撤職或投入監獄。所有地主富農都受到殘酷鬥爭:雙手反吊或綁住大拇指吊起來“蕩鞦韆”,口灌泥漿或糞水,火燒胡子,用繩子穿鼻當牛拉著遊行,把蛇放入褲襠等等,被當場鬥死的不計其數(參見《兴宁县志•大事记》1985年)。最激烈階段,差三隔五便會聽到這個同學或那個老師的家庭遭到變故。我有一個要好的同學,他父親少年時去南洋打工,積了一些錢回來買了幾畝田,也被劃爲地主。那同學因此失學了,有一次我們遇見,我關心地問起他父親,他臉一沉,馬上把頭轉過去,說“沒什麽,沒什麽。”語音梗咽小到聽不清,原來是被槍斃了。
    縣裏所有較有名氣的人(“毛選”所謂“大大小小的‘蔣介石’”)都被羅織罪名,加以殺害。我那仁慈善良的祖父,因他在社會上尤其在教會裡的地位(所謂“帝國主義走狗”),也不能倖免。據說當時有農會代表委婉提出不殺我祖父,但被南下幹部粗暴否決。
    祖父遇害幾乎令我父親精神崩潰,也使得我們無法在當地立足,每日處在哀傷和恐怖之中。那時正值“抗美援朝”,政府號召有大學醫學院畢業學歷的醫師參加“國防建設”,支援偏遠地區。我父親和另外兩位醫師參加了,三位都是當時興寧有名望的醫生,我父親悲憤之餘,決心永遠離開這個“心頭滴血”之地;其他兩位選擇離鄉背井,也各有苦衷。三人被分派到粵西的幾個縣份,我父親到信宜縣人民醫院。1953年,那時還有遷居自由,母親帶著我們七兄妹遷居廣州,要照顧七個小孩,沒有再去找工作。

           遷居廣州  我考進北京醫學院

    初到廣州,人地生疏,不會說廣州話,居住、轉學都遇到很大困難。教會的教友和神長雪中送炭,領著我們各處奔走,先後幫助我們找到房子安頓及幾個弟妹轉學。我由後來成為我妻子的玉鷗(化名)幫助聯繫,轉入市立第四中學,和她同班。
    1954年高考,我決定學醫,做一個像父親一樣治病救人的醫生。我考入北京(大學)醫學院醫療系。我知道這是最後的專門學習機會,必須認真學好,以後才能爲病人服務。我對政治活動不感興趣,不參加團,也不靠攏黨,因此被視爲典型的“只專不紅”落後份子,倍受孤立冷眼。
    共産黨的政策是“你不過問政治,政治要過問你”。1955-56年,毛澤東發動清算“胡風反黨集團”,接着導入“肅反”(肅清反革命)運動(1950年是鎮壓反革命——“鎮反”)。氣氛日趨緊張,班上一名同學突然被拘押,有些同學被叫去問話,各班級輪流開鬥爭會。同學中有不少基督教徒,他們定期團契祈禱,被指爲小集團,好些人被審查批鬥,至少一人被逮捕。一位和我同是從廣州四中考上來的同學周X也多次被批鬥。黨團幹部幾次找我談話,說他們掌握了充分證據,周X是反革命份子,要我揭發周的罪行。我莫名其妙,一再表示我從來不覺得周有什麽反動言行。他們大為不悅,指責我不相信黨,不聽黨的話。但是周被批鬥幾次之後,也就沒有下文,並沒有當作“反革命份子”遭逮捕,可見“掌握了充分證據”純屬虛張聲勢恫嚇。
    同學中信天主教的較少,互相間雖有個別接觸,卻沒有集體活動,不成“小集團”,可是我仍戰戰兢兢,擔心有一天會整到我頭上。聽說有教友老師或同學也遭到整肅。

              整風 反右 “大躍進”

    1957年春,毛澤東發動“整頓黨的工作作風”,號召大家“幫助黨整風”,要“向黨交心”,要“百家爭鳴”,“大鳴大放”,。黨支部書記(註)在大班會上信誓旦旦宣稱:“保證言者無罪”,“不打棍子,不揪辮子,不扣帽子。”“那麽偉大的黨,說話能不算數嗎?”於是一時沸沸揚揚,“大鳴大放”,紛紛“向黨交心”。
    ――――――――――――――――――――――――
    (註) 共産政權的統治分兩套體系:行政體系和黨團組織體系。行政體系各部門有各級(如科、處)負責人,但又有與之平行的黨組織:黨支部、黨總支、黨委會,相應有支部書記、總支書記、黨委書記。各級黨組織頭頭永遠比相應行政單位負責人高一等。行政單位的正職(如科主任、處長)可以不是黨員,例如是業務上有成就的人,不具實權,甚至僅作爲花瓶擺景,而掌握實權的副職必定是黨員。或正職雖也是黨員,但副職才是書記,他可以決定正職黨員的去留。當然,也有正職就是掌握實權的黨員同時擔任的。此外,一個或幾個單位(例如科)的黨員組成黨支部,該各單位便歸該黨支部領導(包括非黨團員)。黨便通過這種方式來控制行政系統。
      學生也一樣,各班級有班長、組長,但同時有各班、組的團組織來領導。大學生有黨員,黨組織更在團組織之上。
    ――――――――――――――――――――――――
    我對政治不感興趣,也提不出什麽意見,能規避就規避,一有空便往北京圖書館跑。那時我們三四年級的臨床課程在城內西什庫校本部上,離北京圖書館很近。北京圖書館位於北海西邊,隔“海”就是北海公園,環境幽靜。我借了書就躲到北海邊看書,這裏不怕班幹部來找我去開會。
    “大鳴大放”才沒幾天,不料風雲突變,《文匯報》發表了一篇殺氣騰騰的社論:《這是爲什麽?》(後來知道是毛親自組織撰寫),要“反擊右派進攻”;說什麼號召大鳴大放,是“引蛇出洞”;這不是“陰謀”,而是“陽謀”……反右運動鋪天蓋地而來。初時大家還以爲:只是說說話而已,頂多不過是“思想犯”。甚至有位中央大人物也說:“右派是人民的右派”。可是事態發展遠非如此,那些提過意見的人被輪番批鬥。最後,黨支部書記拿著名單,在大班上逐個宣讀誰是右派,如何處理。於是有的被監督勞動,有的開除學籍,有的抓去勞教(註)。就這樣,不需要經過任何法律手續,只由黨委會決定,在教室草草宣佈,那些同學便因區區幾句說話,斷送了青春和前途。據說“右派”的定額是5 %,只能多不能少。
    我感到震驚和憤怒,如果說以往的各項運動令我逐漸感到共産黨可怕,那麽,反右運動的前前後後,出爾反爾,“引蛇出洞”,“陰謀”“陽謀”,令我認識到毛澤東共産黨的卑鄙無恥。
    —————————————————————————
    (註)  一種不經過司法審判,只由本單位黨委會決定,就把人送到農場或農村監管勞動的制度,叫“勞動教養”(勞教)。勞動教養不同於經法院判刑的“勞動改造”(勞改),一個有權勢的黨員,往往可以左右黨委會的決定,甚至一錘定音。因此公報私仇、挾怨報復的事情屢見不鮮。
    —————————————————————————
    緊接着,1958年的一場政治運動是“紅專辯論”(“紅”指忠於黨,加入黨團組織,做黨的馴服工具;“白”指它的對立面。“專”指專業上的努力和成就):佈置師生寫大字報,自我批評并互相揭發,批判“重專輕紅”。要“拔白旗”,我成了小班的重點“白旗”,在大食堂側門被貼了一大版大字報,在160多人的大班上被集中批判了一次,說我只專不紅,只管學習專業,是自私份子;不關心政治,不跟黨走,註定沒有前途,因為黨不會培養這種人。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被集中批判,令我膽戰心驚。醫學院的許多教授都挨了批判。有一次,一輛小轎車把一位大專家送來接受大會批判,原來是鍾惠瀾教授,國際知名的傳染病學專家,衛生部顧問。他坐在台上的一側,一言不發。
    “紅專辯論”還沒有完,接踵而來的是一連串鬧劇:
    全民打麻雀:運動一開始就特別強調:“四害”(蚊、蠅、鼠、雀)中的麻雀,是毛主席加上去的,罪名是啄吃穀粒麥穗,浪費糧食。一聲令下,全民圍勦。首都人民身先士卒,組織起來日夜不停地敲臉盆,吹口哨,打彈弓,追殺麻雀,實際上是不分任何鳥類,見鳥就打,整整三天。除了少數鳥類逃到外國大使館尋求“政治避難”得以倖免,其餘都給趕盡殺絕。據說有某大使館人員倚在大使館門前,扠手觀看嘲笑這場閙劇。全民打麻雀的結果,引致連續幾年蟲害橫行,糧食大幅減産。
    “大躍進”——要“超英趕美”。先是全民大煉鋼鐵,把鐵門窗,鐵樓梯,以至門環鐵把,鐵鍋鐵鏟,總之能抄到的鐵器傢什,都把它打碎投入土高爐;又把大樹亂砍亂伐當柴薪,為實現年産1070萬噸鋼而日夜奮戰。我們醫學院(城外部分)的右鄰是鋼鐵學院,有一天,周恩來總理親自到來動員學生去各地“指導”土法煉鋼。結果是煉出一堆堆連泥夾沙的鐵坨坨。
    接著是農業高産“放衛星”(1957年蘇聯發射第一顆人造衛星,那時中蘇還沒有公開分裂,中國跟着吹捧),種“試驗田”,“深耕”要挖地二三公尺,“密植”是把幾坵田的稻谷移種一處,小孩可以在上蹦跳。每天報紙頭版用大紅套印報道新的高産量,畝産幾萬十幾萬斤“放衛星”,把牛皮吹上天。毛還請出錢學森作科學論證,說有充分的光合作用和肥料,這樣高産完全可能。可歎一位受人尊敬的大科學家,竟然一時失智淪爲幫凶。據說日本的一個左派代表團來華訪問,“不無敬佩”地說:“你們中國人真了不起,我們日本如果這樣密植,不僅水分供不上,恐怕連空氣都透不進去。”
    人民公社、“大躍進”的惡果,造成連續三年大饑荒,餓死三千萬人以上,超過半個法國人口。可是直到2011年1月的官修黨史二卷,仍然自欺欺人堅稱“三年自然災害”。其實,專家查證當時全國氣象記錄,那三年根本沒有發生過大規模的自然災害,從北到南,基本上都風調雨順。
    從“解放”初期,我從一個對共産黨抱著好感的小孩,轉而對一波一波殺人整人感到可怕,對反右“陰謀”“陽謀”感到可鄙,對“大躍進”等一連串瞎折騰感到荒謬厭惡。導致這種轉變的理由只有一個:眼見事實。
    但是我從來沒有任何反抗意識,只是不想與政治沾邊。

                         分配到昆明醫學院當助教  

    1959年我北醫畢業,被安排作為師資留校進修一年,1960年分派到昆明醫學院當助教。那時正值所謂“三年自然災害”大饑荒時期,除了少得可憐的糧油副食定量供應外,買不到任何可以充饑的東西。作爲醫學院的教師,仍然免不了餓到水腫,早上起來在前額一按一個凹;尿頻尿急,常常來不及去厠所而尿濕褲子。我當然知道這是“營養不良性水腫”,但有甚麼辦法?
    同事告訴我,郊區農民有賣田螺的,於是我常去買來吃,也寫信告訴爸媽我可以買到田螺,“報喜不報憂”,免得他們擔心。幾次以後,爸爸回信說:“每次都說田螺田螺,那些橡皮塞子(黑黑的田螺肉,很像藥瓶塞子)有什麼營養?”不過他們也無可奈何。
    有一次,一個農婦用衣服遮遮掩掩地抱着一隻母鷄到醫學院附近郊區來賣,一問要二十元(我月薪56元),我喫了一驚。偶然與一位來自州縣的同事談起,他笑著說:“聽說上海郊區農民一隻鵝賣一百多塊呢。”我咋舌,說農民要發財了。他不以為然,小聲說:“你知道農民養隻雞容易啊?每戶限養兩隻,養多了就是‘走資本主義道路’;其實也沒有飼料多養。還要定額交售鷄蛋,收購站的人每個月提着籃子到各家收購。我看那農民抱着雞來賣,很可能是家裡有人生病或其它原因急需錢用。還得偸偸賣,給城管(城鎮市場管理委員會)看見會被沒收。我們城裏人雖然也難,起碼還有定量供應。農民交了公糧和“餘糧”(一種強迫徴購的苛捐),還有甚麼?糠菜半年糧,農民難吶。”我聽了心裏惻然。其實他不敢說出更多事實:農村餓死了多少人!
    雖然物質條件非常惡劣,但我滿腔熱情地投入工作,一心爲人民做些事情。科裏安排給我的課最多,幾乎把能排的時間都排滿,連晚上都要給中級醫士及護士進修的“夜大學”上課。我是最受學生歡迎及院務委員會肯定的青年教師之一。醫學院按上級指示進行教學改革,重新編寫教材,我是重點組的成員。我勞動積極;連業餘體育活動都領先。按照他們的說法:曾慶斯樣樣都好,就是重專輕紅。
    黨支部曾動員我參加“黨課”學習——申請入黨的第一步。事實上誰都看得清楚,你要“上進”,得到特權和利益,不入黨是不可能的。可是我怕政治,怕那樣的“黨”,雖然黨員也有好的,也有不辭勞苦、認認真真做工作的,但我看不慣那些踩在別人頭上往上爬的黨員,或寧左勿右,形左實右的黨員,而往往那樣的黨員才得勢。我看到黨員雖然有特權,卻也受到更多制約。共産黨的統治就像一張網,群衆在底層,各級黨員是層層網眼,自上而下收緊網眼,才能控制群衆,我不想成爲網眼,因此婉言推卻了參加黨課的邀請。但我會“聽黨的話”,會認真做好業務工作,願意以實際行動“爲人民服務”。
    可是,即使我想這樣做個“順民”也不可得。業務提升了,工作做好了,但你不是黨團員,就是“重專輕紅”。還在北醫師資進修期間,我寫了一篇關于血沉研究進展的論文,經二弟補充完成,1963年發表於《中華醫學雜誌》。這很自然地成了我“重專輕紅”的物證,雖然不便明說。但無休止的政治學習,批評和自我批評,鑒定,評比,“重專輕紅”的帽子如影隨形。一波又一波的政治運動,“不靠攏黨”,“不跟黨走”的“落後分子”定性,更如加在孫悟空頭上的緊箍咒,無時無刻威脅着我。
    由於共産黨內務實派施行了“讓農民喘口氣”的經濟糾偏政策,所謂“三年自然災害”大饑荒至1962年後期開始緩解。可是從1963年起,毛澤東又發動了連續三年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即“四清運動”(清政治、清經濟、清思想、清組織),高唱“階級鬥爭,一抓就靈”,要“階級鬥爭日日講”。幾乎每天白天或晚上都有兩小時政治學習。氣氛越來越繃緊,隨後毛澤東更直接發動了舉世震驚的“文化大革命”,把國家人民進一步推入災難深淵。

    (承蒙蕭振先生之邀,及網路技術協助,試將拙著<浩劫逃生記>連載於美華論壇。小人物小故事,也算是過來時代的一個小小見證。讀者高明,歡迎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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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浩劫逃生记》是作者在历次运动和十年浩劫的真实经历,内中的坎坷,尤其几次逃生,甚至偷渡越南种种,令人不堪卒读。经取得作者同意,連載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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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师好,因为我没有修改您帖子的权限,因此相片不能发到文章中的位置,请您复制过去。
        抽时间一定看看曾先生的经历。
        [em06][em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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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完了这些,又在网上查了一些偷渡的内容,很想一气看完。
          老师再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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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载-浩劫逃生记(二)


              禍從天降——“文化大革命”

                                             大字報圍攻

              1966年5月初。
              學院自從“四清運動”以來,日漸加多的白天或晚上的政治學習,已經轉入完全停課,專搞運動。每一天,全院教職員工和學生,按照各黨團支部所屬的科室或班級,分組學習《人民日報》有關社論,揭發和批判“不符合毛澤東思想”的人和事。氣氛沉悶而肅殺,除了少數人,誰都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情。
              一天,“大海航行靠舵手,……” 醫學院的廣播網突然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歌聲,咆哮轟鳴,聲浪震蕩整個校園。
              我猛然一震:又有什麽事情發生?
              歌聲停止後,廣播宣佈:全體教職員工前往大禮堂看大字報。
              我跟著組內同事走進大禮堂,赫然發現密密麻麻的都是大字報,用舊報紙寫成,一排一排黏掛在繩子上,大約每隔一米一排,有幾十排之多。每排兩邊貼有一張白紙標簽,醒目地標示著這排大字報的批判對象。
              我被帶到標示我名字的系列,長長三大排,有幾百張之多。我倒抽了一口冷氣,渾身上下陣陣發寒。寫的是甚麼?我強自鎮定,逐一看去,發現內容驚人地一致:一是要我交代與“反革命分子魏劼沉”的關係,二是質問我爲什麽要與勞改釋放的反革命分子結婚。加上空洞的謾罵,污蔑,恫嚇。看看署名,都是學生寫的。
              與“反革命分子魏劼沉”的關係?魏劼沉是昆明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的眼科主任、教授。他早年留學法國,是我父親在上海震旦大學醫學院(上海第二醫學院前身)的好同學,虔誠的天主教徒。我分配來昆明時,父親叮囑:“我知道不少留法回來的都留在昆明,兵荒馬亂,我跟他自震旦畢業分手後從未有過聯繫,但你不妨試著找找他。”我到昆明醫學院後,果然找到了魏教授,我尊他爲世伯。前兩天,我去附一院的路上還遇見他。那時氣氛已越來越緊張,他戴著口罩,緩緩前行,目不旁視,彷彿沒有看見我。但我還不知道他被打成“反革命”,只是覺得奇怪,也不敢跟他打招呼。他怎麽一下變成“反革命”?我簡直莫名其妙,要我交代什麽?有一張大字報寫道:曾慶斯來昆明時,手持介紹信,專門找魏劼沉聯繫。你們到底幹了些什麽勾當? 對這樣的捏造指控,我又好氣又好笑。
              “與反革命分子結婚”──我和我妻子玉鷗原是高中同學,也是同一教堂的教友。我個性內向木訥,專注學業;玉鷗則外向活躍,愛好文藝,是聖歌班成員。1953年聖誕節,教堂慶祝活動,聖歌班青年根據香港劇本演了一齣搞笑劇《忠實的一天》,諷刺說實話遭遇到的困擾,玉鷗也參與演出。當局認爲該演出譏諷時政,是“壞戲”。1954年高考,玉鷗“政治審查”不合格,被排斥於大學校門之外。玉鷗家人都在香港,她隨後申請赴港。
              1950年代,全國大規模掃蕩各種宗教,幾乎所有神職人員和很多教徒都被羅織罪名捉去坐牢,甚至慘遭殺害。我可能因爲從家鄉興寧遷到廣州時間不長,在教會參加活動少,得以倖免。1958年初,玉鷗在廣州的姨媽過世,她自幼與姨媽關係密切,回廣州奔喪。那年代,政府發動天主教及基督教“三自革新”,組織“愛國會”,通過“愛國會”控制教會。玉鷗很自然地與親友談及香港教友神父反對“三自革新”及“愛國會”的態度。不料被滲入教友中間的線民告密,玉鷗被逮捕,定罪爲“傳達境外反動指示,進行反動宣傳”,坐了五年牢。這就是大字報所指的“帝國主義間諜”。在市四中我與玉鷗同班,又是同一教堂的教友,彼此接觸多一些,我始終認爲她是一個單純善良的姑娘,對她橫遭迫害心中不平。醫學院畢業時,我開始考慮婚姻,使得早先初發的情愫由朦朧逐漸明朗。玉鷗出獄一年多後,我和她結婚,是經過正式手續,由醫學院出具證明,政府的婚姻辦公室登記的。這也算“犯法”麽?犯什麽法?
              學生怎麽知道我認識魏劼沉?又怎麽知道我跟誰結婚?不用說這是上頭的統一佈置,上面告訴他們這兩點,所以攻擊的也就是這兩點。我也注意到:粗暴謾罵我的,多不是我教過的學生;而且每份大字報都是好幾個學生聯名,似乎只是隨大流簽名而已。經歷過多次政治運動,我很清楚怎麽回事:大多數人只是跟著轉,一部分人興風作浪,實際上也是被愚弄利用。
              我也預感到:下一波還會出現教師同事的大字報圍攻。
              有兩張大字報與衆不同。一張是從我講課中斷章取句引伸出來的:曾慶斯說:“把毛毛蟲一個接一個地放在一個鐵線圈上,由於毛毛蟲有跟著前面走的習性,這些毛毛蟲就一直跟著轉圈,直到衰竭。”這是含沙射影,惡毒攻擊勞動人民,只會盲目跟著共産黨走。——這原是十九世紀英國一位生物學家的實驗發現,我引用來說明一項教學內容,不料卻被如此無限上綱,強加罪名,真是令人哭笑不得。又有一張:曾慶斯無論講課或指導實習,從不帶講稿,信口開河,以顯其高,以示其能。我苦笑:我確實不看講稿,雖然我是帶著講稿的。只不過我在寫講稿時,經過仔細加工,一切都印在腦子裏,根本不需要再看講稿。這樣也有罪?
              我也看了一下其他人名下的大字報專欄,差不多都是針對“摘帽右派”、“歷史反革命”、教授、“學術權威”的。一味攻擊、謾罵,天曉得有多少事實?
              我沉重地走出大禮堂,內心充滿憤懑、恐懼和無奈。
              憤懑之下,我想寫一張大字報自辯,表白這只是所謂“人民內部矛盾”而不是“敵我矛盾”——當時最時興的政治術語(出自毛澤東《關於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與魏劼沉只是一般交往;結婚經過合法手續。
              但我旋即明白,爭辯只能招來滅頂之災。這些大字報是自上而下組織學生寫的。經歷過多次政治運動,我很清楚,所謂“群衆運動”,從來就是“運動群衆”。上頭先“定性”,哪容你講道理?
              我漸漸意識到,大字報攻擊之所以集中於這兩點,關鍵在於我是天主教徒:妻子固因宗教信仰受迫害成爲“反革命勞改釋放犯”;而魏劼沉之所以成爲“反革命”,我後來知道也是因爲他沒有參加“三自革新愛國會”,和幾個也是不願意參加“愛國會”的教友有來往。回想幾個月前,我被通知去看一個內部圖片展覽:《天主教的反動本質》,就意識到這是個預兆,可能不久便會把天主教打成“反動組織”,就像1953年把天主教的“聖母軍”(一個由教友組成關心貧病的慈善團體)打成“反動組織”一樣。不過以後卻不見這樣宣布,基於什麽樣的考量?我就不知道了。但實際的迫害卻毫不遜色,全國除了少數幾個作為擺景,欺騙外國人的教堂之外,其餘的都被佔用。堅持信仰,不願參加“愛國會”的神長和教友,不被逮捕就得轉入地下。天主教(及基督教)在中國長期處在被取締狀態。
              後來我被兩次抄家“掃四舊”,被特別追問宗教物品的下落,證實了癥結所在。
              以後我又得知:“海外關係”也是大字報圍攻我的重要原因,試圖從大字報發現“特嫌”的蛛絲馬跡。我有家人在香港和美國,還有一個叔父在台灣某大學當教授,儘管我只是在九歲即抗戰勝利那年他回鄉探親見過他一面,以後沒有任何聯繫,仍被認爲是“台灣親屬”。內地不比廣東沿海,只要有海外或港、台關係的人,都會被安上“特嫌”(特務嫌疑)、“間諜”、“裏通外國”、“叛國投敵”的罪名。文革武鬥野蠻屠殺期間,有些人便因有“海外關係”而慘遭迫害致死。後來我被兩次抄家,把所有國外來信都抄走,企圖從中發現“裏通外國”的罪證,可見“海外關係”於他們是多麼敏感和疑忌。直至文革後期對我進行隔離審查,其中一條罪狀便是“社會關係複雜”。
              當然,年年檢討,年年挨批的“重專輕紅”,也是促成大字報圍攻的一個背景條件。
              欲加之罪,何患無詞?我擔心下一步會發生什麽,會怎樣收場。九年前“反右派運動”勢頭還沒有這麽大呢!會不會把我定爲“右派”或什麽“份子”,甚至遭受牢獄之災?每次政治運動,毛澤東都硬性規定百分之五爲打擊對象,劃爲“敵我矛盾”即所謂敵人,只能多不能少。我會不會被歸入這百分之五?每次運動都來個百分之五,不斷累積,加上配偶,親屬,多少人無辜受害!
              這種恐懼,就像一把尖刀懸掛在我的頭上,令我寢食難安,惶惶不可終日。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沒人可商量,甚至不敢跟任何人說話,人家也不願意跟我說話。人人都要“站穩立場”,“劃清界限”,爲求自保,六親不認。我完全陷於孤立。                   
                                 一份殺傷力很大的大字報

              每天都有新的大字報貼出來,大禮堂內外,幾座教學樓的周圍或過道都貼滿了。教工同事的大字報也成批成批出現,其中針對我的,內容也集中在那兩個問題上,了無新意。我逐漸覺得麻木了。
              然而有一天,一張新貼出的大字報把我嚇懵了:

                              請看曾慶斯的醜惡嘴臉
              1  曾慶斯說:“(19)62年,廣東-香港邊界突然“大開放”三天(註),廣九鐵路沿線及水路、陸路大批人潮湧入香港。”——你是否造謠,極力誣蔑社會主義?
              2  曾慶斯說,他很少看電影,因爲國産片千篇一律,看了開頭就知道結尾;(進口)香港片不是哭就是鬧,沒什麽看頭。——你爲什麽要如此惡毒地誣蔑國産片和進步的香港片?
              3  請看曾慶斯的戀愛婚姻態度:同事多人給他介紹對象,都給他拒絕。與反革命分子結婚前,組織上也曾三番四次規勸過他,他還是堅持。你那麽死忠於你那個反革命對象,思想根源是什麽?不是同穿一條褲子是什麽?……

              這張大字報掀起軒然大波,呵斥謾罵恫嚇的大字報鋪天蓋地而來!
              我知道殺傷力最強的是第一條——所謂邊界“大開放”的“謠言”。單憑這一條“造謠”罪,就有可能把我抓起來。有一個平常話多的同事便是因爲“散播大量謠言”,在批鬥會上被當場反手銬起,帶上警車押走。
              這樁“大開放”事件,不僅廣東一帶無人不知,連上海、北京都有不少人聞風而動,我的一位朋友,便是剛好出差到北京,買了到深圳的火車票,順利過到香港的。雲南偏遠省份消息傳播絕對封鎖,人們乍聽簡直是天方夜譚,可是寫這張大字報的人,竟然是同爲廣東人的劉姓同事,他有家人在香港,有很多親友同學在廣州,難道沒有聽到一絲風聲?劉某平時與我較談得來,我慨歎無情的政治運動如此扭曲人性。
              但是我沒法分辯,越辯越危險。只能憂心忡忡等待事態發展,什麽時候會來銬我,押上警車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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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 所謂“三年自然災害”大饑荒的1962年5月,廣東―香港邊界曾經有過三天的“大開放”(人們這樣稱呼)或“大逃港”:當局放開人民自由去香港。平時需要出境證件或特種邊防通行證,並在少數大城市火車站才能買票到深圳去的,竟然不要證明敞開售票。不僅廣州火車站擠爆,連上海北京等地都一票難求。我的一位友人正好到北京出差,便是買到直達深圳的火車票,順利越界到香港的。大多數人買不到火車票,便用盡其它招數:汽車,單車,步行,坐船,游水(泅渡)。廣(州)九(龍)鐵路沿線及其它陸路、水路,像螞蟻一樣黑壓壓的人群湧向香港。據港英當局統計,三天內抵達香港的達六萬多人,另外被港英邊防攔截遣回的四萬多人。只到了深圳還沒有過境,隨後被遣送回去的,就不知道有多少了。
              爲什麽會出現這一怪事?據說是共産黨某大人物自信心十足,說“讓幾個對社會主義不滿的人出去,沒有什麽了不起。”但是後來一看勢頭不對,馬上關閘。
              據國內官方公佈,大逃港最少有四次:1957,1962,1972,及1979。 除了上述1962年的一次外,1979年那次人數最多:到深圳的11萬9千人,但成功抵港的僅2萬9千人。自1950年封鎖邊境至改革開放的1980年代初,成功偷渡至香港的竟超過達一百萬人,占香港人口的三分之一。(參見《百度》有關網頁;及陳秉安:《大逃港》。廣東人民出版社,20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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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出乎我的預料之外,這個“造謠”事件,以後再沒提過,莫名其妙地銷聲匿迹了。看來公安部門知道那確是事實,不讓繼續張揚炒作,以免欲蓋彌彰。實際上,我只是在四年前跟他一人談過,現在變得天下皆知,“散播”謠言的應該是他,而不是我了。
              無論如何,這是對我前後幾千張大字報中,傷害非常大的一張。後來,一位和我要好的李老師對我說:“組織上多次要我寫大字報揭發你,我不能不應付,不過我不會寫出這種大字報來。”
              雖然如此,我還是理解劉受到很大壓力,所以多年後劉對我表示善意,我也就既往不究了。

                                           檢討 批鬥 勞動

              組長命令我,要根據大字報上的“揭發”材料寫自我檢查。然後在政治學習小組會上作檢討和接受批判。然而即使任意歪曲,捕風捉影,也就是那兩點,“批判”只是重復報紙上的字眼。到後來,實在沒有什麽新的內容了,他們就從歷年來每週例行的政治學習會上,各人輪流發言時,我發言的片斷記錄找出一些句子,加以扭曲、引伸、誇大、“上綱上線”,安上嚇人的罪名。我覺得憤懑,無奈,但也只能唯唯諾諾,小心應付。
              天天不是政治學習,就是寫大字報,或看大字報。另外就是不同規模、自各支部所屬科組到全院性的批判鬥爭會。在規定寫大字報時間裏,我也要寫,只好挖空心思,想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來應付。措辭要很小心,不然,給抓住話柄又是一條罪狀。不僅寫大字報,一舉一動都要小心,“欲加之罪,何患無詞”隨時可以發生。一次在大禮堂聽報告,有一人一時大意,把一張舊報紙墊在髒兮兮的長條木櫈上坐下。那時的報紙每天頭版都有一幅大的毛像,這就不得了,被指斥“把毛主席壓在屁股底下”,即時楸出批鬥。又有一個“積極分子”,聽說有毛的大石膏像賣,爲了表“忠”,故意在人面前喧嚷著快點去買。他用繩子把毛像綁在自己背上揹回來,被人看見,落得個“把毛主席五花大綁”的罪名,現場批鬥後,算他是“紅五類”,罰他跪在校門口兩個小時了事。
              全校師生下鄉幫助農民收割,我被編入我所教學生的一個小組裏。他們對我不再像以前那樣尊重和照顧,但也不至於仇視刁難,只是大家都覺得很尴尬。工間休息的時候,我們之間沒有什麽話好談,苦悶之餘,廁所成爲我的避難所。當地農村的廁所是用竹笪或草蓆圍成的無上蓋的小茅坑,蚊蠅飛舞,糞蛆蠕動。有一次,我突然覺得腳踝有點濕冷,一看,原來是一條糞蛆爬上來,一陣噁心,趕緊撿起一片樹葉刮掉。儘管如此,我寧可蹲在茅坑上,捱到快開工才起身。有一次我剛從茅坑出來,遇見一個學生,他微微向我點頭,站在路邊讓我過去。我感到一絲寬慰:善良的人性並沒有完全泯滅。
              除了檢討、挨批鬥外,有時我們被命令去勞動,割草,清除垃圾土堆,打掃環境等。
              事實上,我們只是受到大字報圍攻,或被辱駡為“牛鬼蛇神”,但並未被宣佈犯了甚麼“罪”,或公開定性爲什麽“份子”。然而,不需要根據甚麼法律,不需要經過任何程序,便須隨時接受批鬥,抄家,或接受指令去勞動。我們已被內定爲專政對象了。
              什麽時候會來收拾我們這些“牛鬼蛇神”?怎樣定性?怎樣處理?頭上的尖刀始終高懸,惶惶不可終日,我常常失眠,頭暈,飯量減少。我去校醫室量血壓:132/ 90。我知道(按當時標準)還不算高血壓,陳醫生同情地看我一眼,沒說什麽,給我開了幾天安定藥(使精神安定的藥物)。

                                              第一次抄家

              一天,我們正在科室小組會上學習《人民日報》社論,一位女教師帶著學生班長走進來,跟學習組長低聲說了幾句話後,指令我跟他們出去。出到門外,她告訴我,要去我宿舍“掃四舊”——抄家的代名詞。
              我木然地跟著他們,後面跟著本小組的同事。到了宿舍,一群學生已經等在那裏,一見我來,便高呼口號:“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我被喝令交出鑰匙,站著,低頭,把衣服口袋裏的東西都掏出來接受檢查。接著,領隊的教師和學生便進去翻箱倒箧。抽屜裏有三十多塊錢,是當月工資買飯票剩下的,領隊指示還給我,這是文革初期還保留的一點紀律,不然連買飯票的錢都沒有了。
              那年代,一個窮助教,能有什麽家當?
              翻查完了,領隊問我:“日記呢?”
               “我不寫日記。”我早就知道寫日記的危險性。在歷年的政治運動中,因寫日記而惹禍甚至送了性命的,大有人在。就在不久前,一位同事便是被人舉報在日記裏寫了大量“反動言論”而遭槍斃。
              領隊拿著我的一疊國外來信追問:
              “還有其它信呢?”
              “所有國外來信都在這裏。國內來信,看過就丟了。”
              本來國外來信我也不想保留,只是爲了預防遭罹“裏通外國”或“國外通裏”的罪名,特地留下來作物證,現在果然派上用場。這也使我醒覺:“海外關係”是抄家的一個要項。
              其實,人們都知道,國外或港澳通信,甚至有些國內通信,都經過公安秘密檢查,所謂“進黑房”的,假如有問題,早就發生麻煩了,還輪得到紅衛兵來檢查?
              我前天買來六罐減價的麥乳精,被一字排列在桌子上,領隊問我:“你買那麽多幹什麽?”
              我說:“我的小孩剛一歲,她母親奶水不足,廣州買不到牛奶或奶粉,前天我剛好看見有減價的麥乳精賣,買了準備寄回去。”
              領隊女教師的丈夫和我算是熟悉的同事,總算手下留情,讓學生把麥乳精放回書架上。
              以後與友人談及此事,他們說,在“文革”初期才是這樣。後來抄家越來越瘋狂,東西可以隨便拿去,連牆壁、地板都挖開,甚至連人都被打得半死。
              我被抄走的是:全部相片,國外信件,從新華書店買來的一本《英漢對照歌曲選》,幾本學外文的書,及古籍出版社新出版的《孫子兵法注解》。當時說檢查後還給我,實際卻是一去永無蹤了。
              我最可惜那些相片:從嬰兒時期到以後各年代,連同家人、親友和同學的生活照片,加起來還貼不滿一本小相冊,全都沒了。在廣州家裏的照片,也同樣因父親的宗教信仰和海外關係,又是高級知識分子“臭老九”,加上母親是被宗教事務處認定“迷信到中毒地步的虔誠天主教徒,被抄家是一併抄去了。以致十七年後,我到美國領事館申辦移民簽證時,連一張家庭照片都拿不出來。幸而領事理解,問了一句沒有多問就給簽證。這是後話。
              第二天,政治學習組長問我:“你沒有宗教物品?”
              “去年暑假回廣州,帶回去沒再帶來。”我答道。這時我才意識到:“宗教物品”是他們來搜尋的一個主要目標。而我受大字報圍攻的關鍵所在——天主教徒,加上海外關係,也就昭然若揭了。

                                                   驚喜

              我自身難保,對妻子和父母處境的擔心也與日俱增,特別是妻子以“反革命勞改釋放犯”的身份,隨時都可能被重新打入十八層地獄。剛滿一周歲、學會走路的女兒小萌怎樣了?我父母都是天主教徒,父親是高級知識分子,按當時的“論資排輩”,是地富反壞右“五類份子”後的“臭老九”;母親因信仰虔誠,曾被宗教事務處叫去“談話”和“學習”多次。他們的處境艱難到怎樣的地步?
              我天天望家信,往常一週最多兩週有一次信來。現在已經過了四週,仍然杳無音信,發生了什麽事?我惴惴不安,心中如同壓上一塊大石頭。
              終於有一天,我路經收發室窗口,收發室小黃告訴我有信。一瞄信封,是二妹而不是玉鷗寄來的。發生了什麽事?玉鷗遭遇到什麽?我的心怦怦直跳,我忍著不敢把信拆開,放進口袋帶回宿舍。兩手顫抖拆開一看,二妹平平淡淡的說了幾句爸媽的情況,她自己的情況,廣州天氣。最後似乎不經意地寫了一句:表姐已出院,現在姑姑家休息。
              “玉鷗自由了?啊!”我馬上領會那最後一句話的含義,驚喜得差點叫出來。
              我確實有表妹(二妹稱表姐)和姑姑,在離廣州幾十公里的順德縣。因姑丈是國民黨政府的文職人員,1949年去了臺灣,值此非常時期,我們跟姑姑哪敢有甚麼來往?而且從未聽說表妹有什麽大病需要住院,二妹的信中突然冒出這一句,我馬上心領神會:“表姐”是指玉鷗。而玉鷗的爸媽在香港,“現在姑姑家”指玉鷗到了香港。二妹寫這封信確實煞費苦心,令偷拆信件檢查的人忽略,但於我,卻是心有靈犀一點通!
              我舉目向天,感謝 主,感謝 主。
              我的腦海裏浮現出一幅畫面:一只海鷗(玉鷗)在天際自由翺翔。
              我精神爲之一振。玉鷗脫難了,我自己一個人,再困難都好辦。
               我擔心小萌現在怎樣了?誰帶?信中沒有提,但我想總會有安排的。
              我把信放回口袋,帶到教學樓的廁所裏,再讀了一遍,二遍。“家書抵萬金”,這信何止值萬金哪?但理智告訴我:這信絕對不能留下。我一咬牙,雙手微抖,把信連信封一起撕碎,再用水沖走。那時教學樓才有抽水馬桶,教工、學生宿舍用的都是槽溝式公共廁所。
              我感謝小黃,因爲平時信件都是放在教工食堂的信欄上,讓各人自取。即使專程到收發室,也要詢問才知道有沒有信。這次卻是小黃一看見我經過就叫住我。以我當時的“牛鬼蛇神”身份,旁人避之猶恐不及,小黃這樣做,顯然出於關注同情,雖然她什麽也沒有說。十多年後,我回廣州探親,第一次見到外商加工轉內銷的腰果,買了十多包回昆明,特地送一包給小黃表示感謝,雖然我沒有說什麼。
              以後回想,“文化大革命”十年中,我歷盡劫難,九死一生,幾乎每天都在惶恐中度過,但有過三次非常高興的時候,收到這封信的驚喜,是第一次。





              (三)
                                         悲莫悲兮生別離

              多年以後我才知道:玉鷗逃港成功,是捨命拼出去的。
              她是個“反革命勞改釋放犯”:1950年代,當局大規模取締各種宗教,宗教人士受到殘酷迫害,玉鷗也被橫加罪名坐了五年牢,1963年初刑滿釋放後,還被“褫奪政治權利”四年,交付群衆監督管制。每月最少三天義務勞動,打掃街道或公共場所,修道路,清溝渠,漆寫標語宣傳畫等。節假日以及每年兩次的廣州出口交易會,是他們最忙碌的日子,甚至自清晨至深夜。有時她會想:那些外賓看見廣州街道那麽清潔,假如知道是他們這些人被強迫勞動清掃出來的,會作何感想?1965年春節除夕,家家圍著桌子吃團圓飯的時候,他們卻被命令去清除溝渠。她懷孕挺著大肚子,吃力地挖掘溝泥,想到腹中的小生命:“你還沒有來到這世界,就那樣命苦麼?”不禁潸然淚下。
              髒、累勞動都可以忍受,更可怕的是無時無刻的行動控制和“思想改造”:離家四小時要報告;每週至少一個晚上去派出所參加政治學習和個別彙報,或接受指派特殊任務。參加者都像他們這樣受群衆管制或所謂“歷史上有污點” 的人。“政治學習”一般只是讀讀“最高指示”和報紙黨八股,然後各人發言表態,互相批評幾句,多是走過場。個別彙報就完全不同,必須詳細向派出所交代這段期間自己的言行和思想,做過什麽,想些什麽,對自己過去的“罪行”有何認識,到過那些人家裏,談過什麽話,等等。接下來經常有嚴厲的訓斥。
              玉鷗很害怕的是派出所迫問她家婆說過什麽,(家公在外工作,只週末有時回來) “陳X X(家婆的名字)迷信到中毒的地步,還偷偷接濟勞改釋放的神父。你怎麽老是說她沒說過什麽?你可以問問她神父的情況呀,你也可以和她談談文化大革命呀,她總會應答一些話的。”……因此,她盡可能不回家婆家。只是家婆挂心小萌,總得抱回去給她看看。
              更令玉鷗恐懼的是,派出所指定她要去見某些人——多是當局秘密監控的對象,每次見一個。“你跟他們什麽反動話都可以說,只要彙報你說過什麽就可以了。試探對方說什麽,或要你做什麽。”“你要爭取立功。表現好的話,可以考慮縮短你的監管期。也對你愛人〔丈夫〕和孩子有好處。”
              當玉鷗聽到派出所要她做這種事時,不禁倒抽一口冷氣:這不是要強迫她做“公安駁腳”〔線民〕麽?要她以“自己人”、“受害者”的面貌去欺騙親友,坑害別人,她怎麽能做這種無恥的勾當?玉鷗感到無比憤怒。她竭力敷衍、推諉,結果每次彙報都受到斥責和警告,使她陷入深深的矛盾和苦悶中。
              最讓人起疑的,是上個月與劉菲的接觸。劉是她當年坐牢時的獄友,好像是由於與香港親友合夥,偷帶手錶進口轉賣,事發被抓去坐牢的。雖在同一勞改場,但是劉菲與他們這些“宗教反革命”交往不多,出獄後也少有來往。但這次是派出所指定她要去探望劉菲。
              玉鷗一到劉菲家,劉就拉著她談“文化大革命”:中山大學的教授被押成長串去遊街;某女教授被剃了“陰陽頭”(把頭髪半邊剃掉,半邊留著),還在臉上塗焦油;X X醫院內科主任陳某某被鬥,肋骨被打斷,而後割脈自殺。……又說文化大革命可能很快就會由學校機關擴展到街道,城市也要像當年農村一樣,劃階級成份,鬥地主富農。他們這些“五類份子”肯定逃不了。
              玉鷗一聽不對頭,這些話很難彙報,想走,但是劉菲拉著她說:“我剛買來油香餅和豆漿,一起吃吧。”
              劉菲瞄一下門口沒人,就低聲跟玉鷗說:“看來,情勢越來越不妥。與其等死,不如搏一搏。”她停頓了一下,問玉鷗:“想不想跟我一起去偷渡(香港)?我有門路。”
              玉鷗雖然同樣感到日益增長的恐怖和威脅,也聽人談過偷渡的事,但是她知道自己的處境,根本不可能。因此婉言回絕了劉菲。
              回到家後,她心頭一直七上八落:該怎樣彙報這次見面的情況?最後決定只彙報劉菲談論文化大革命的部分,並盡量淡化,而把關於偷渡的話隱瞞下來。
              不料,這次彙報被呵斥爲“嚴重不老實”。接著就在下一次的政治學習會上,指導員點名玉鷗站上講台,一番訓斥,命令她以後每週而不是每月彙報一次。
              她差點當場哭了出來。回到家裏,反覆思忖:什麽地方“嚴重不老實”?問題只能出在劉菲處!劉菲是什麽人?是不是也要“立功贖罪”、爭取好表現的“駁腳”?玉鷗突然醒悟到:我被強迫去刺探別人,而自己也是被窺伺監控的對象啊!不禁不寒而慄,並感到無比憤慨。
              腦子裏,劉菲的細眼長臉,指導員的滿臉橫肉,交替出現,衝擊著玉鷗的神經系統。
               “文化大革命”從學校機關擴展到街道,氣氛越來越緊張。他們這些受管制或被當局認為有問題的人,定期到派出所彙報受訓的次數越來越頻密。在指導員監控下,他們要互相批鬥,或被命令到街坊接受批鬥,甚至被毆打腳踢。玉鷗痛不欲生,多年以後,她回憶起這段惡夢般的歲月,說當時若不是爲了小萌,幾次都想自我了斷。
              一天,玉鷗路過巷口,猛然看見與她在派出所同一學習組的,在國民黨時代做過什麼文化股長之類的何叔,站在一張小桌子上,脖子上挂著一塊一尺多見方的木板,寫著“歷史反革命份子何XX”,左手拿著破臉盆,右手拿著小木棍,“噹!”敲一下臉盆,接著喃喃訴說自己有罪,願意接受革命群衆監督改造。她嚇壞了,快步回家,心怦怦跳,預感同樣的災難也將降臨到自己頭上。
              果然,第二天,街道委員會的明嬸來敲門。明嬸是玉鷗的母親赴香港前的好朋友,因爲丈夫是工人而當上街道委員。她凝視玉鷗一會,緩緩地說:“玉鷗,我看著你自小長大。不過我也沒有辦法,派出所指示,要你拿一塊木板,大約這樣大小(明嬸用手比劃了一下),寫上“反革命勞改釋放犯”和你的名字,用一根繩子穿起來,從明天開始,你出外的時候,把它掛在脖子上,不出去就不須掛。沒有事就儘量少外出,買菜、買小孩的東西,就託鄰居幫幫忙。派出所的指示,我也沒有辦法。”
              玉鷗“哇”的大哭起來,連睡著的小萌都驚醒了。明嬸慢慢退了出去,輕輕把門關上。
              挂著這麽一塊牌子上街,紅衛兵,小流氓,任何人都可以打你一拳,踢你一腳,或勒令你當街批鬥……還能活下去麽?
              雖然偷渡的事情在廣東司空見慣,甚至曾有好友約玉鷗同去,但她始終不敢,一來因自己的身份,一旦失敗,後果不堪設想,而聽到人成功的畢竟少;二來小萌剛滿一歲,不忍心丟下孩子;三來因丈夫遠在昆明,何況運動當頭,有什麽可能約他一起走?
              可是現在已經把人逼到絕境,只有铤而走險了,拼上一條命,一個人也得走。一切都交給 上主吧。
              玉鷗找到好友張婷。她前天還跟玉鷗談過偷渡的事。張婷算了一下水期(根據月亮圓缺推算海水漲潮退潮周期,找出適合出海的日期和時間),決定當天稍晚就走,不然要等到十多天以後。玉鷗一咬牙,決意拼死一搏,馬上掏錢給張婷代買車票。
              玉鷗匆匆趕回家,心亂如麻,邊哭邊收拾東西。她打算把小萌托給殷姑。她不敢把小萌抱回家婆家裏,家婆一家也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而且家婆年老體衰,沒有精力照顧一個嬰兒。殷姑是她同學的母親,人細心,玉鷗常常托她短時照顧小萌。她把最好的衣服給小萌穿上,又在小萌腰間別了一個小紙包,裏面是四十塊錢——盡她所有,這在當時,夠她們母女一個月生活費了,又附了一張字條:“殷姑,我必須走了。請你照顧可憐的小萌。如果我有命到得香港,會盡快跟你聯繫。”她這樣寫,也是爲了事後派出所來追查時,殷姑可以表明事先不知情。她又把另兩套較好的衣服和嬰兒用品,放入一個籃子裏。然後自己更換衣裝,外面罩上平常穿的深藍泛白工作服,照例在胸前別上一枚毛像章。
              最後,玉鷗從抽屜夾層拿出一個信封,裏面一張對摺的紙,她把它慢慢展開,逐字逐句再讀一遍:

                            新畢業憶故人
                                  
                         呢喃燕,羽新成,
                         振翅欲飛樂可聞;
                         可有新燕結伴飛?
                         可曾營巢忘故人?

                         晶莹燕,困樊籠,
                         日月韶華逝籠中;
                         忍待狂風捲暴雨,
                         衝出樊籠共大同。

              這是當年玉鷗尚在獄中,我北京醫學院畢業時寫下的小詩,到我們結婚時送給玉鷗的,最後兩句,當時似乎有一股暗衝動寫下,自己也覺得有點奇怪。 玉鷗把它緊壓胸前,淚如雨下,想到詩中最後兩句,以前模模糊糊以爲遙不可及,莫非現在真要應驗?能衝得出去麼?
              她知道這張字紙絕對不能留下,幾經躊躇,最後劃著火柴把它焚化了。
              玉鷗把小萌抱到殷姑家裏。殷姑的丈夫是印刷廠工人,出身好,事後若派出所來查問,也可以減少一些麻煩。
              她反復考慮要不要跟殷姑說清楚,最後還是決定不說,怕殷姑不敢接受小萌;即使敢,也要費時間解釋,而她的時間不多了,於是撒了一個謊:“殷姑,派出所叫我去開會,麻煩你照看一下小萌。”小萌正睡著,紅紅的臉蛋,好像比平時更甜美。她情不自禁地緊緊抱著,面臨這生離死別,玉鷗差點忍不住要哭出聲來。她輕輕地把小萌交給殷姑,小萌“唔”了一聲,沒醒過來。玉鷗馬上轉過臉去,強抑著淚水。
              殷姑覺得有點異樣,疑心地問:“又要開什麽會?”
               “不知道。沒什麽,我很快就會回來。”玉鷗說著,就匆匆地走了。剛走出門,淚水就撲簌簌流下來了。
              生離死別兩茫茫!
              張婷和玉鷗坐傍晚班車離開廣州,然後以假證明住旅館。d第二天他們再用假證明轉船,轉車,混過民兵檢查,最後在傍晚到小坜站下車。她倆默默走一段路後,趁黑潛入山裏,開始了夜行晝伏的艱苦冒險歷程。她們兩人都毫無經驗,張婷聽得多一些,也只是方向和目標特徵。原先預計四天的路程,她們連舟車加攀爬山路竟然走了十天!餓得沒辦法時,只好生吃田地裏的瓜菜充饑。經歷過多次死裏逃生的驚險場面,最後在一個半夜裡爬上靠近邊界的鷹嘴嶺。下面就是海!海的那邊有藍白色亮光,她們肯定那就是澳門。望著前方亮光處,她們找到一座小山旁的大岩石,作爲游水渡海的目標,開始下山。
              山腳蜿延著一條小路。張婷曾聽說,邊防軍和民兵沿山路巡邏,還帶著狗,很兇。她們看了一下不見巡邏兵,就快速穿過小路。下到海邊,玉鷗才發現下面不是她所熟悉的沙灘(玉鷗小時住香港澳門),而是高低不平的岩石、沙丘、水潭、泥漿地,還有蠔殼、螺殼,稀稀疏疏的海草叢,以及她們後來才知道名字的“海榄樹”叢。海水還在幾十米外。
              這時天已開始麻麻發亮,退潮已經開始一段時間了,必須盡快走出海去。她們走下泥沼地,避開水潭,一腳高一腳低,拄著一根樹枝作拐杖,相互攙扶著向前走,有幾次差點滑倒。帶着一身泥漿,幾乎耗盡所剩無幾的體力,終於走近海水邊。
              她們本來想稍歇一下,喘口氣再下水,但一看那山邊小路離得不遠,巡邏民兵或邊防軍一眼可以發現,於是掙扎著往深處走,找到一處海草和海榄樹較密集的地方蹲下躲起來。海水齊胸肩,海浪濺到臉上。雖然白天天氣悶熱,清晨時分泡在海水裏還是覺得冷。蚊子和不知名的小昆蟲在頭上和臉前飛舞,小蟲在身邊游來游去,偶而還有小魚衝啄到身上腿上,即使休息十幾分鐘也不好受。她們還擔心海蛇咬,張婷聽說,海蛇的頭雖然是橢圓而不是三角形,可都是毒蛇。……
              她們瞪大眼睛望着山邊小路。因爲民兵或邊防軍隨時可能出現。
              天已大亮。她們看清岸上沒人,就站起來,先把胸前的毛像章撕下,扔到泥漿裏;把工作服脫了,抛出海面,讓海浪沖去。又把帶來的氣枕吹漲,把鞋子連剩下的半瓶水一起緊緊綁在身上,準備游出去。
              玉鷗一擡頭,看見一群海鷗在藍天下自由飛翔。她忽然想起爸媽給她起的名字:玉鷗——“此鷗不如彼鷗啊!”她感歎。
              她們朝著先前認定的目標——突出海面的那塊大岩石游出去。盡量放鬆,適當變換姿勢。退潮挾裹着她們快速前進。
              她們都在心中祈求各自的神明:不要遇到巡邏艇,也不要碰上鲨魚。張婷聽人說,一個游水偷渡去香港的人,快要到達的時候,被鲨魚咬去一條腿,流血過多死了。
              這樣不知道游了幾個小時,兩人都漸覺不支了,可是離目標的大岩石還有相當距離。
              這時,玉鷗注意到右前方像是塊陸地,喘着氣對張婷說:“我游不動了。看右前方像是陸地,我們游過去吧!”
              張婷說:“我也游不動了。但是那塊陸地屬於澳門,還是珠海?”
              玉鷗說:“沒辦法了,游過去再說,不然會淹死在海裏。”
              這時玉鷗擔心:假如那是珠海,那麽,“反革命勞改釋放犯”外逃,不可避免再被判刑,也許五年,十年。啊,十年,可怕啊!日子怎樣過?小萌怎樣過?慶斯怎樣過?……她又想到當前“文化大革命”的亂勢,會不會活活被鬥死、打死?一陣恐怖和辛酸襲上心頭,她不敢再想下去,只好祈求上蒼:主啊,一切都交給你了。
              她們拖著疲累的身驅,機械地向著那陸地游過去,漸漸看出是個沙灘。再游近一些時,猛然看見兩個人正朝她們游過來。她們大驚,但是已無路可逃,身體和雙手雙腳也衰弱得只能機械地划動了,只好聽天由命。
              待那二人游近,見是兩個青年男女,不像有惡意。
              “前面是什麽地方?”玉鷗衰弱地問道。
              “澳門。”
              “哦,澳門!”她們驚喜得大叫起來,眼淚都迸出來了,立刻增添了力量,快速向前游去。兩男女青年也跟著游回岸邊。終於,她們踢到海底沙地了,立刻站起,跌跌撞撞踏上沙灘。站定後,玉鷗隨即跪下,擡頭舉手向天:“主啊!感謝 您垂顧了我們。”張婷也不由自主地跪下,感謝她不認識的神靈。玉鷗接著俯伏在地,先親吻了一下沙子,再雙手抱頭,抵著沙灘,舒了一口氣:終於到了,這自由的大地!
              玉鷗站起來時,見那兩位青年男女站在跟前。他們為剛才的情景所感動,深情地望著玉鷗。男的提著一網袋餅乾,女的遞過一瓶汽水,張婷已在嚼餅乾和喝汽水了。玉鷗頓然感到久違了的人間溫暖,心中一酸,淚盈於睫,連聲道謝,接過汽水和餅乾:啊!這自由世界的“屈臣”汽水,“嘉頓”餅乾,多少年沒見過了,大口吃喝起來。
              玉鷗忽然停頓一下,百感交迸:我自由了,可是小萌呢?慶斯呢?其他親人呢?他們的災難何時了?不禁潸然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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