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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以后,唐兴旺最后一次狂奔,在路上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父母说起他出生时的情形。
    那时他还小,还不知道人是怎么来的。母亲说,结婚没多久他们俩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两个人在家里大眼瞪小眼。她想了几天,对父亲说:要不,你到河边去看看?当时父亲在门道抽烟,他低着头想了想,就提起竹笼出了门,回来的时候竹笼里多了个小唐。
    他们还说,每个小孩都跟孙猴子一样,是从河里的石头里蹦出来的。蹦出来就顺水往下漂,谁家想要孩子了就去河边捞。
    那,那,那些没捞上来的呢?小唐问。
    漂到海里去了。
    漂到海里,后来呢?
    喂鱼了呗!
    那时候的小唐还不会用语言来表达感恩之情,感恩父母改变了他变成鱼食的命运。他只是感到恐惧,好像那些鱼张着嘴露出牙朝他咬过来。又过了几年,他才知道他们都是骗人的,村里人都是这么说的,他们全都是骗人的。
    照唐解放的说法,捞唐兴旺那天下着雪,雪片有银元那么大,他还用手比划了一下。雪花密密麻麻一片挨着一片往下掉,“就跟半空有人端着簸箕往下倒一样”。唐兴旺想起麦子脱粒,麦糠随风飞舞的样子,怯怯地问:那。。。那不是一时就把咱屋埋了么?唐解放哈哈一笑,摸着他的头说,雪片片大了一落下来就压瓷实了。唐兴旺恍然大悟。他的母亲唐周氏笑着瞪了老唐一眼,嗔怪地说,甭听你爸吹牛,那天的雪就不是片片,是小颗颗,下了一晚上才下了一脚面厚。老唐反驳说,你胡说,早上我出去,脚还没踏到底,小腿都埋了。唐周氏说,你才胡说,早上我醒来,揭开窗户往外一看,台阶上落了薄薄一层,院子里的雪都没台阶高。雪半夜停了,早上他二婶拿鸡蛋挂面过来,鞋面上有雪,绑带上都没有。两个人就争了起来。
    那场雪唐场兴旺也算亲历者,但他太小了,什么都不记得。看着父母亲争得不亦乐乎,他也糊涂了,不知道谁是对的,谁才是胡说的那个。
    父亲说,他把唐兴旺提回来的时候还没有下雪,请了七婆过来他就坐在门道吸烟,吸了十几锅。村里不管谁家捞了小孩都要请七婆剪开肚皮,把小鸡鸡拿出来。他看见唐兴旺摸肚子,揉揉他的头说,小娃的伤口不留疤,你的早都长好了。他说七婆剪开唐兴旺后朝屋外说:小子!小子!是个小子!老唐听见后抬眼朝天上瞅,发现天上有异像,一边下雪一片出着太阳。当时太阳快落山了,雪花悄无声息地往下落,近处的天空白茫茫的,远处西边红通通的东边却是灰青色。唐兴旺看着眼前的景像顿生豪迈之情,感慨说:好雪!感慨完他朝屋里说,就叫兴旺吧?唐兴旺!七婆说:兴旺?这个名字好哇!母亲却说当时唐解放在院子里转圈,脚步声很重,一时快一时慢,咚咚咚咚地把她喘气的节奏都打乱了,她在心里骂:王八蛋!王八蛋!你高兴了我受罪,我受罪的时候你还要捣乱!唐周氏还说,取名的时候她又痛又累都快要死掉了,第二天才知道。唐兴旺本来想问,剪的是我的肚皮,你怎么会痛?但他很快就忘掉了。
    之后好几年,老唐对自己选的名字非常得意。小的时候唐兴旺对名字没有什么概念,五年级的时候因为小朋友给他取了“汪汪”的绰号非常恼火,想过改名字。上了初中后觉得名字只是个代号。再后来三十多岁的某天,他突然隐隐约约觉得这名字不好,注定了他命运坎坷。至于为什么,他却说不上来。

    最后一次狂奔那天是唐兴旺39岁生日。开始奔的时候天还没亮,他就迫不急待地从墙上钻出去,踏上松软的田野,歪歪扭扭向着远处奔去。一开始他奔得很艰难,但是到了加油站旁的柏油路上他就正式启动奔跑模式,奔得很有计划很有节奏感。按照他的习惯,每次奔跑他都会找些明显的标志,或者叫小目标,把全程分成一小段一小段,这样能跑得更快更远。
    从加油站到第一个岔路口有七棵树。起步的时候太着急,麦田松软很难跑,也没法调整节奏,到第二棵树那他就觉得两条腿跟吃了山楂一样酸。到达第三棵的时候只好提前改变节奏,放松大腿只用小腿来跑。到第七棵树那换过来,放松小腿只用大腿来跑。这个时候他觉得全身开始疼,他咬紧牙帮子忍住了。到第二个岔路口,他放松大腿和小腿用胯来跑。不管放松哪块肌肉,跑起来都很别扭,看起来更别扭,但是他经常这样锻炼,已经习惯了。
    第三和第四个岔路口都不远,他坚持了一下,到第五个岔路口才让肌肉换班,右腿休息用左腿跑。第六个岔路口时换右腿跑,第七个岔路口拿大顶用胳膊跑。但是胳膊不像腿那么有劲,跑了没多会又倒过来站着跑。
    跑到第八十一个岔路口的时候,唐兴旺已经拿过二十一个大顶了,肌肉换班的频率也越来越快了。他往头上瞥了一眼,天色阴沉沉的。他又四下里瞅了瞅,一个人都没有,往前看,嘴里喷出的白雾有胳膊那么长了。他觉得腿抬不起来胯也摆不动了,就趴下来像狗一样胳膊腿一起跑。
    这个姿势虽然有胳膊分担部分重量,比拿大顶跑要轻松一点,但是手掌硌得难受。跑了没几步他就把两只手摞起来上下换着跑。很久以前他心血来潮这么练过一回,现在试试感觉还不赖。虽然这个跑法像三条腿的狗,不好看也不稳,但是他顾不上这些了。
    又过了三个岔路口拿了两次大顶,换到右腿跑了五十多米,他突然想起来,刚刚经过的往西北方的岔路是去县城的路。他扭头向后看了一眼,没错,从那里过去七八里到火烧寨,再走个十二三里就到县城关镇的环城路了。
    他回过头朝前面看,从市城关镇到县城关镇有五十里,他跑了该有七十多里了。再往前二十里到赵旗寨,赵旗寨往北十五里是县城,往西三十里是永丰,永丰再往西二十里就到西山凹了。
    到了西山凹就到家了。一想到西山凹唐兴旺有些迷糊,我要回家吗?啥时候决定的?回家干啥?然后他的脑子就迷糊了。
    脑子迷糊的唐兴旺抬起左手,照着太阳穴来了一下。这时候他正用右腿跑路,只觉得脚下一滑人就飞了起来,在空中短暂停留之后,重重地摔在路旁崖下的土渠里。
    崖有一米多高,下面的土挺松软,掉在上面不怎么疼,反倒有让人松口气的感觉。唐兴旺躺了一小会定下神来,他看见有片雪花朝他飘过来,忽忽悠悠忽悠悠的。雪花是大片的,有指甲盖那么大。这种大片的雪花有很多年没见过了。他伸出手去接,雪花却绕过手掉在他的额头,化了。他想起小时候,父母说他出生的时候就在下雪,雪片有银元那么大。
    他躺着没有动,灰色的天空上好像有云彩,又好像没有,云彩好像在移动,又好像没有。他感到很舒服,像小时候躺在妈妈旁边。他又觉得很难受,全身的肌肉又酸又困又痛。他还觉得累很困很想睡觉,但是脑子却非常清醒。
    他想起小时候有次在放羊在山上睡着,醒来之后也是这种感觉,石子硌得他全身都疼,但是太阳照着山风吹着又很舒服。睡醒之前他感到一阵阵的躁热,脸上还有丝瓜络一下下地擦过。他睁开眼,看见老长的几条舌头伸过来,下意识地抬胳膊一挡,同时把脸扭到一边。被碰到的羊咩咩咩地叫了,舔到胳膊的羊尝到涩涩的咸味,伸着头追着舔。他爬起来把羊赶开,看太阳已经很偏了。他四下里望望,羊们就在跟前一只都不少。这时候他隐隐听到母亲的呼唤声,便把羊往回赶。穿过一条沟,拐过石崖下的岔路,看见母亲正下到前面山梁的一半。走到跟前,母亲责备地问,咋回来这么晚?饭都僵成一坨了。唐兴旺傻笑了一下说忘了。他不好意思说自己睡着了。

    躺在土渠里的唐兴旺没有听见母亲的呼唤,却听到了警笛的呼啸。他一激灵爬起来猫着腰往前跑,跑到土渠的尽头才发现到了死角。以前这里是山坡,当年造田时只保留了路,两边硬生生挖成了平地。那时候上面有个野心勃勃的灌溉计划,后来因为运动和水源的问题烂尾了。灌溉计划留在那里的遗迹就是崖角连通两边田地的水泥管。
    看到崖角的时候唐兴旺傻眼了。后来他看见水泥管,往里一瞅是通的,然后又大喜过望。他回头看看身后,没有人。警笛声越来越近,听起来至少有十辆车。他不紧不慢地靠着崖根站好,胳膊举到头顶双手并拢,身子向前一弯向左一弯再向右一弯,伸腿下胯做了会拉伸运动。接着耸肩伸头像跳新疆舞那样松开肩锁关节,然后左一摆右一摆像相扑动动员那样松开肋关节,又扭着屁股像跳印度舞一样松开胯关节。这一套动作做完之后,他就从水泥管钻进去啦。
    水泥管有40公分宽,唐兴旺肩膀钻进去之后就像孙猴子绑上了捆仙绳,动弹不得。这个时候他的大半个身子还在外面,如果警察看见就能薅着脚脖子把他提溜出来。警笛声越来越近了,他深呼一口气,像蛇一样扭着身子,像蛇用鳞片爬行一样把自己挤进水泥管,钻到中间。他闭住气仔细听,警笛声从坡底响到头顶,然后越来越小,后来就听不见了。他大喘了口气,全身放松下来,然后闭上眼睛,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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